——1

? 我已經忘了這是第幾個日子了。

? 暗無天日的樓梯間，散發(fā)著惡臭味的垃圾桶，從外面?zhèn)鱽淼哪贻p女孩的談笑聲，偶爾還可以聽見自己的名字，眼前唯一的光亮，是熒光綠色的安全出口的指示燈帶來的。呼吸依舊逐漸平穩(wěn)，不再如同之前那么急促。眼角很酸，感覺好像流出來的眼淚不是清水，而是腐蝕性液體。嘴唇干裂了，我用舌頭微微舔了一下。

? 我是一名留學生，一名…..黃皮膚的留學生。

? 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僅僅只是因為膚色，僅僅只是因為英文的發(fā)音，僅僅只是因為黑色的瞳孔嗎？

? 但我卻沒有勇氣，把這些話，對著她們，對著這些金發(fā)碧眼身材姣好的外國女孩，吼出來。

——2

? 我很憧憬國外的世界。

? 茂密的森林，清澈的小溪，升起的太陽以及那璀璨的繁星。神秘莫測，危機四伏的中土世界，皮膚滿是皺紋的矮人，高大強壯的巨人族，溫柔善良的王子，以及那如玉細雕的公主都讓我對于國外，有著一層無法戳破的憧憬。

? 我很努力，每個夜晚，我盯著眼皮的沉重，盯著肩膀的酸疼，拿筆的手指生長出了厚厚的繭，嗓子干癢著，我仍孜孜不倦的讀著拗口的英文單詞。

? “恭喜你。”面試官掛著職業(yè)笑容，把小本子歸還給我。

? 我忍不住綻放出的微笑，以及奔涌而出的淚水，都讓今天的我，加倍的痛苦，加倍的難堪。

? 國外，沒有矮人，沒有巨人族，沒有王子更沒有什么公主。有的只是他人的目光，他們注視的，不是你的成績，不是你的才華，而是你的膚色和你的瞳孔。

? 我對于這個異國，再也沒有了憧憬。

? 就如同被戰(zhàn)爭的迷霧所籠罩的中土世界，異國在我的心中，鍍上了一層漆黑的表皮。

? “嘿，你一個人嗎？”當我只身一個人坐在圖書館的時候，一個皮膚黝黑的，留著平頭的男人向我打了招呼，我打量了他一下，厚而寬的嘴唇，有些傻的笑容，還有那潔白的牙齒，我忍不住笑了一下，我想起網絡上的搞笑視頻了。

? “抱歉，我不是在笑你?！蔽艺f道。

? “我可以坐在這里嗎？”他沒有在意，而是拉開了我身邊的椅子，禮貌的屈身問道。

“當然?！?/p>

——3

我和他聊了幾分鐘，人生，世界，夢想，以及來到這里的理由。

我發(fā)現自己和他很像，他也很風趣，可能是母語的緣故，他的一些比喻總是恰到好處，是我無法用英文表達出來的。我連連叫好，拍著手，毫不在意的大笑著，直到圖書管理員黑著臉提醒我們：“小聲點！”我們才低下頭。在他走后，我們相視一笑。

“我發(fā)現你真的很幽默。”

“是嗎？”他把手抵在鼻子那里，瞳孔看向另一邊。

“總是能把一些完全不好笑的事情幽默化?！?/p>

“這算是我的優(yōu)點嗎？”

“為什么這樣問？”

“啊……就是，我的白人朋友們總是問我：‘嘿，朱利安，你有什么優(yōu)點??？’我總是不知道該如何回答?！?/p>

“哦……..”

我明白，我當然明白，他們說這句話的時候，并非真正想要問詢你的優(yōu)點，只是單純的嘲笑你沒有任何優(yōu)點，將你的人格，人品，甚至于做人的資格抹除。

“你知道這句話真正的意思嗎？”我有些猶豫，但依舊是問出來了。

“我……..當然知道?！?/p>

“其實，我也有相同的經歷，因為…..”我拉高衣袖，指著自己的皮膚，臉上不自覺的浮現出無奈的笑容，“RIGHT？（對吧？）”

“是的，我也是一樣的。”

“看來我們經歷相同。”

“還有很多人和我們經歷相同。”

“不，朱利安，我們沒有閑工夫去管別人了?！?/p>

“但我….還是無法忍受任何一個人受到這樣的待遇，包括你?！?/p>

“你真善良。”

“本就該這么善良?！?/p>

——4

? 我回到了課堂，那些女孩把毛衣綁在腰間，掩蓋她們將裙子改短的事實，說實話，只要視角低一些，她們的裙下風光，便可以一覽無余。而這好像，就是她們所希望的。?

? “嘿，可憐女孩蒂法，你好像剛才和一個男孩在一起誒。”她們的領頭羊，和班長有著戀情的女孩對我說道。

? “哦，是，我和他簡單的討論一下書本的問題?！?/p>

“是嗎？我覺得你可以和他發(fā)生一些關系，那樣的話，我就可以知道黝黑的黃種人長什么樣了?！彼f罷，身邊的兩人跟著一起笑道，“抱歉，蒂法，我們不是——故意的。”

“沒關系，我不在意?！?/p>

“那我們繼續(xù)當好朋友吧！”

“當然?！?/p>

班長是一位高個子的帥哥，身材好，性格好，對于膚色這件事，也有著改變不了的自豪感。因此，我對他沒有半點好感。但是無奈，他是班級的中心，有著老師都贊揚的凝聚力，每次的校外實習活動，都是由他帶領的。老師也這么夸過他——你是天生的領袖。

借此，和他有著戀愛關系的這個女孩，便成了班級女生的群體中心，只要她們想要孤立一個人，真的輕而易舉。只需要一個暗示，不，甚至不需要暗示，你就會被身邊的人無理由的厭煩，無理由的謾罵。

“受夠了?！蔽以诠P記本上寫下這幾個字，便離開了教室。

我在國外學習的第一個學期，和朱利安在一起的時間是唯一開心的時刻，可以放松的時刻。我們總是在圖書館里碰面，隨后離開學校，去小鎮(zhèn)上喂喂鳥，去山林里遠足，或者是看一場電影。分別的時間總是痛苦的，我們會擁抱很久，直到對方的體溫覆蓋自己的身體，對方的氣息盤踞在自己身上，我們才依依不舍的分開。

我們始終沒有確定戀愛關系，但是對于我們來說，對方已經是和戀人一樣的存在，是生活的一部分，是這煩苦校園生活里唯一的依靠。

——5

? “嘿，蒂法。”這個休息日，我們一如既往的碰了面，他穿上了一身白色的襯衫，這和他的膚色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朱利安，你知道嗎？你這樣看上去，真的很像小型的斑馬線?！蔽覐娙绦σ庹{侃道，就算是這樣，他也知道，我沒有惡意。

“那你要從我這里通行嗎？”他指著他的右邊胸口說道。

“當然，等綠燈亮起，我就會走過去?！?/p>

“那…..綠燈什么時候才能亮呢？”

“不知道。”我笑著，小跑離開了圖書館。

我們今天坐著列車去到了離學校最遠的地方，那里有一條小溪，我一直很想來看看。

地上的鵝卵石浸泡著水，當你走過的時候，它會響起美妙的碰撞聲。湖面很平靜，偶爾會有飛鳥經歷，用那尖細的爪子觸碰湖面，泛起漣漪，波紋擴散，直到岸邊。

“很安靜啊?！?/p>

“嗯?！彼c了點頭，“我所愛的世界，也許就是這個樣子?！?/p>

“什么樣子？”

“簡單的風景，不需要很美。安靜的世界，沒有嘲笑聲，沒有歧視的目光，耳邊是風拂過的聲音，是鳥在山林里的歌曲，是水和石頭的擠壓。最重要的是，我身邊……有我喜歡的人。”

他注視著我，黑色的瞳孔里有我的倒影。我也注視著他，我的瞳孔里想必也有他的樣子吧。我感覺有什么流過著我的心，如同泉眼里噴涌而出的清泉，冰山融化后所流出的雪水般溫暖，甘甜。

“我也很喜歡這樣的世界?！?/p>

“嗯?！?/p>

我們相擁，將額頭抵在一起，十指相扣，閉上雙眼，視野和那幾天一樣漆黑，但是這一次，沒有寒冷，沒有惡臭，沒有孤獨到窒息，安靜到死亡的環(huán)境，而是無邊的溫暖。

我們如同牽?；ㄒ话悖H吻著，擁抱著，觸碰著，交替著，纏繞著。讓對方的體溫停留在自己的皮膚。

當我們從柔軟的被單上離開，從對方的懷抱中離開，在回歸日常生活的最后，我還是選擇了那最無力的三個詞語，我——I，愛——love，你——you。

——6

地下的積水總有一日匯入大海，遠去的飛鳥總有一日返還故土，我們失去的東西也會以其他形式回到我們身邊。

生活總是如此，我們所憧憬的，愛慕的，懷念的，回憶的，銘記的，永遠不會變成生活的樣子。我們無法活成電影里的模樣，故事里的模樣，甚至活不成自己喜歡的模樣。

但是，我們總得繼續(xù)前進，時間無法停止。

希望，我們可以遇見美好，就算身邊如何，請不要忘記，世界上總會有一個人，他無條件的愛著你。無論他是否存在，無論他身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