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方舟】舊壘

“夏之音樂翱翔于秋間,尋找它的舊壘?!?/p>
????????????????????????????????????????——《飛鳥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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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lǐng)袖閣下,后來的日子里,我總能從赤金錠的表面上窺見一張臉龐。
在薩爾貢的泥土,高墻外焦枯的大地,以及宮殿鏤刻著八十八個八邊形的金骨窗外的晚霞中,我見到它紅褐色的皮膚,在六萬個衣衫襤褸的乞丐,掘墓人與礦石病人們暗淡無光的未來中,我見到它瘦削的輪廓、單薄的嘴唇,在三千個華服禮裝的音樂家,政治家與軍閥們金碧輝煌的現(xiàn)在里,我見到它蜂鳥般的耳朵、小巧的鼻子,而那雙低垂著陰郁沼澤的眼眸,我一生中只在一個人身上見到過,那是身披整個黃昏的帕夏,是我琴弓上躍動的死亡。
“你看到什么?”
“我看到一場大雨,大人,一場把沙漠化作塵海的大雨?!?/p>
“它是天災(zāi)?”
“不,它是您一百二十歲生日的賀禮。”
冷汗凍結(jié)了我的脊梁,宮廷陷入微妙的沉寂,九月的夕陽被窗戶分割成八十八個八邊形,每一位臣子都站在一個鐵銹色的光環(huán)里,在面見帕夏的榮光中被禁錮,被禁聲,直到她頷首攪動凝滯的空氣,這座權(quán)力巨獸的中空巨腹才開始它對喜訊的消化:
新式樂隊奏出三十年前的樂曲,臃腫的樂師們運起琴弓,繃緊的西裝扣子先琴聲一步發(fā)出卟卟崩裂聲;軍備與外交大臣,或許我該說是軍備大臣與外交大臣,但這沒有必要領(lǐng)袖閣下,他們是一生一世的兄弟,共享著一個靈魂,以至于我甚至分辨不出他們是哪一個先帶頭鼓起掌,先和弄臣們唱起贊歌,先驅(qū)使著剩下的人們在即將無處可依的夕陽里跳出詭譎的舞步:
他們能把頭與腳相連,把膝蓋扭到胸口上,那錯雜腳步與齊整贊歌構(gòu)成歡樂的浪潮,此時我感到她用那只緞面手套下的手朝我的兜帽中放了什么東西,一顆,兩顆,三顆,不要拿出來,他們會忌妒,她如金幣落地般悅耳的聲音回響在我耳畔,她華貴的心靈滾動在我腦后,她溫柔的木槿花與麋鹿的香氣讓我恐懼地跪伏在地,大人,謝謝您,我將用我的一生來侍奉您。
我重復(fù)著呢喃般的誓言,又在九月的夕陽里窺見了那個唯一沒有露出笑容的人。他穿著絳紫衣袍立在黃昏晚潮中的靜寂,機械的鼓掌與目下的陰影讓我明白這位偉大的師長,我的父親伊格里戈·伊辛已猜透了一切。
聚會后我與他走過殿堂的走廊,月光與將象牙色的長墻涂抹出鏡面般的光澤,我們就在我們的倒影里行走,走過描繪她出征情景的巨幅油畫,她與她的王相坐而談的長凳和被她殺死的怪物們的頭骨,它們腐朽的氣息從千年以外它們依然存活的空間里撲來,那碎裂的眼洞見證了她揮劍時哭泣的大地,此刻又見證了我們與倒影無限重合的生命。
我們還走過有著一百零六枚勛章的陳列室,它鐫刻著她第三次重新煥發(fā)的青春,她消逝的子嗣與她苦杏仁味的愛情,走過飄著名貴香料與牲畜熱氣的后廚,走過一段這座城市的普通人從未見過的源石燈光,來到那間弄臣的臥室前時,六十二座綻放著秋海棠的純白陽臺在黑暗中掠過我們身旁。
“告訴我,你看到什么?”
我們在擺放著四片粗面包和一串干葡萄的老木桌前坐定,他掀開我的兜帽直視我,驚慌把我的心撞了個趔趄:
“父親,您說過,一場大雨往往意味著方興未艾的事物的消失?!?/p>
“是的,然后呢?”
“我看到了她的死亡?!?/p>
“然后呢?”
“我看到她跪伏在不是帝王的帝王前,看到她的陰影分崩瓦解,融化的黑河淌向她的繼任者。”
“然后呢?”
“沒有然后了,父親。我承認(rèn),我向帕夏說謊了?!?/p>
我垂首,心頭的恐懼仿佛我再度面對著她。父親沉默半晌,點了點頭:
“你做的很好,孩子,我們并沒有帶給她煩惱的權(quán)力?!?/p>
他撕開一塊面包咀嚼起來,那一臉的無所謂讓我驚訝:
“可是您告訴我,占卜師不該對他人說謊?!?/p>
“她不是他人,她是主人,在她人生的暴雨來臨前,她的煩惱就是我們的失職?!?/p>
“可是我們是占卜師?”
他眨了眨疲憊的眼睛,干面包在嘴中濕潤地低語:“不,孩子,從今往后我們只是弄臣?!?br>我從不敢與父親爭論,于是向他展示了兜帽里的寶石,得到他贊許的目光后,又從床底取出藏金的木匣。它有著三把鎖和九個機關(guān)模塊構(gòu)成的密碼,外壁卻僅僅是薄薄的柚木板,殘余著上周父親刷上的桐油的味道。每個周日的下午他轉(zhuǎn)動著盒子,用毛刷蘸油輕撫過邊角時,那跌宕起伏的歲月的悶響,就從我們的小房中蕩漾開,向著這座陰郁宮殿不可穿透的外墻一波又一波散去,驚起窗臺上窩巢的五彩斑斕的鳥雀,搖晃了她就寢時橫七豎八躺著十位男仆的薔薇圓床。
我扭動模塊,插入鑰匙,嫻熟的動作讓他剝葡萄的動作停滯一瞬,這一刻,僅僅是這一刻領(lǐng)袖閣下,我大膽地用技藝窺探了他的心靈,發(fā)現(xiàn)他已被金屬零件的清脆轉(zhuǎn)動聲與寶石的沙啞滾動聲帶上了一座古舊的列車,它轟轟隆隆駛過隧道,駛過荒原,駛進城鎮(zhèn),他抱著水晶球下車,仰頭望一眼故鄉(xiāng)鉛色的天,那個無星無月的黑夜便如雨點般到訪。
占星術(shù)在今夜成了騙術(shù),連預(yù)言的光輝也在黑暗中消逝。他解下骯臟的罩袍,赤腳走向自己的家,荒蕪的街道漂浮著人們的印跡,油燈的光亮在視野兩邊如螢蟲游離,這個夜有人聲卻靜寂,有風(fēng)聲卻燥熱,順著發(fā)酵的月桂花的香氣,他像一條黑魚般鉆入自己的家門,土抷墻的客廳沒有點燈,從鼓起的窗簾下方吹進了散落一地的干枯黃花和年久失修的粗木窗骨,它們在日中曬得干熱,此刻卻被夜的薄膜包裹著,像海底的溫泉口,彌漫出陣陣死亡的涼意。
他越接近臥室,那涼意便越強烈,視野被它們虛無的熱氣扭曲,聽覺被它們孤寂的水泡聲占據(jù),他幾乎無法動彈,直到一聲孩子的哭泣打破這寂靜,他纏繞繃帶的臟污雙手才重新像活著般不能自已地戰(zhàn)栗。
他跌跌撞撞地進門,她正披著潔白的紗裙臥在床上,手臂垂下床沿,漆黑結(jié)晶流動著星辰般美麗的光彩。早在它們出現(xiàn)時,他就從那光潔的表面上看見了這座飄落著星火殘灰的房間,看見了她逐漸燃起的臉頰,下巴,手指,那件她一生中唯一的長裙,也看見了床邊哭泣的我,我身后窗外的月桂和它靜謐的黃花?,F(xiàn)在這一切正從水晶球中掙脫出來,在他面前聚攏如一輪黑日。
他本是為了打破這個預(yù)言,掙脫貧窮的鎖鏈才背井離鄉(xiāng),但當(dāng)他帶著賺來的錢財走下列車,迎接他的卻只有這個真實到星光燃起,痛苦到花朵凋零的黑夜。他哭泣著抱出孩子,封住窗戶,徘徊了數(shù)秒,又帶著一聲嘆息走入那被灼出一個個小洞的黑暗。
他深呼吸,氧氣在肺里橫沖直撞,周身飛舞的粉塵像萬千火蝶,飄進他的肺葉,融進他褐色的皮膚,從靈魂的深處對他簌簌低語,你會隨她而去,像她一樣綻放,他點頭,苦笑,這笑容代表著他向侍奉一生的命運再度俯首稱臣,但又在它的眼皮底下做了小小的手腳:源石病本不在他的預(yù)言里,他走入那個房間僅僅是為了享有與妻子一般既定的死亡,這是幸福,是愛啊,他懷著向死而生的安寧對自己說。
呼吸里浮起鐵銹厚重的腥氣。他想起她在那棵月桂樹下輕盈的笑顏,她讓他驚嘆的正直與勤勞,她被家室桌椅、鍋碗瓢盆壓彎的背脊,她燉著沒有肉卻依舊溫暖的鷹嘴豆湯時的嘆息,神要么帶走我,要么治好我,親愛的,要是我死了,家里就會很快富起來的吧?
說什么胡話,你會好的,他安慰著,卻只能抱著水晶球到熱氣彌漫的集市,只能在母牛和公馬喝水的泥槽邊擺開小桌,只能為那些買不起迷幻藥又渴望著未來的人預(yù)言。
他將他們光明的未來如實相告,接受他們真摯的道謝,可是第二天他就會聽聞他們死在某場歡淫或搶劫里,只留給他幾個硬幣,幾個塑料瓶,一個易拉罐,這些對您來說微不足道,但可都是真真切切的錢啊。每天夜里,我總能看見他打開三把鎖再旋開九個機關(guān),龜裂指尖點著鈔票,再用他愛撫我時的溫柔放進密碼匣。紙卷無聲落地,生命得以存息,只有在稅收日,這個所不能認(rèn)定為真理的事實才會被一腳踩作飛灰。
領(lǐng)袖閣下,您見過薩爾貢鄉(xiāng)鎮(zhèn)收稅時的情景嗎?那稅吏會帶著兩個健壯的士兵,牽著比士兵更健壯的純種獵狗,在城鎮(zhèn)東邊敲響更夫的梆子,宣告他巡街的開始。那梆子聲讓蛋縮回母雞的肚子,讓碎肉飛回羊牛的尸體,它驅(qū)散礙眼的風(fēng)沙,蒙蔽烈日的雙瞳,人們驚慌地鉆入枯井,地窖甚至是無主的墳?zāi)箒矶惚芩母Q視,可最終,獵狗會將他們一一刨出,讓他們跪在稅吏面前哭訴。
有些人抱住他的棕色軟革褲,大人,您行行好吧,有些人拉住他的亞麻手套,大人,我們不是還在孩提時代一起玩過彈珠嗎?他們只抓住了權(quán)力的外殼,卻對其下扭曲痛苦的魂靈視若無睹,士兵們把他們拉走,滾開,狗東西,交不出錢就挨打,他惡狠狠地說著,同時很快地把袖口整理好,將屈辱的鞭痕藏進怒火中去。
每到這個時候,我的父親伊格里戈.伊辛就會站在牛馬的水槽邊,安撫著躁動的它們,并馴順地向稅官獻上錢卷。它們落入編織袋時是無聲的,就像雨點消散在雨里,但他的嘆息卻如靜夜之雷,哦,我可憐的孩子,為什么如此絕情呢?稅吏并不搭理他,只是拖著象腿般的編織袋繼續(xù)巡街。
等他走后,被剝下一層皮肉的人們便擁到他身邊,占卜師先生,請您告訴我們那個狗官的未來吧,于是他在仇恨的呼聲中,向著重新探出頭的太陽舉起水晶球,光線折射出他死時的模樣,時間和地點,他用自己能達到的最大音量將它們說出來,一遍又一遍,直到這死之土壤足夠厚實,厚實到使人們能再度煥發(fā)神氣,能再度感謝他,能再度心甘情愿地躍入生之暗河。他在人民的簇擁下陷入困惑,他們在謝什么,謝他嗎?他只是敘述事實而已,謝命運嗎?可也就是這命運給他們帶來了稅吏,貧窮與饑餓啊領(lǐng)袖閣下。
后來,在梆子聲一月響三次的秋日里,預(yù)言也不再能作為安慰劑。要死的狗官越來越多,要活的窮人越來越少,饑餓裹挾了一座又一座城鎮(zhèn),反抗的聲音時有傳來,人們不再滿足于稅吏的慘死,而是要他預(yù)見王酋們的隕落。他每次都照做,每次都接受兩片摻沙子的面包作為報酬,他自己吃一片,把另一片在牛馬的水槽里泡軟了來供養(yǎng)年幼的我,配上一木碗砂漿水。
有一天他等到污濁水槽中的氣泡染黑了面包,正要回家,一個有著淡褐色眼睛的年輕人來找他預(yù)言。他認(rèn)識他,出門在外的日子里,他曾經(jīng)向他精準(zhǔn)預(yù)言了他父親的死亡。他動動干癟的嘴唇,占卜師就聞到了葡萄的香氣,他問他一位王酋會如何死去,接到他簡短的回答后,他起身握了握他的手,并請求他的祝福,然后轉(zhuǎn)身消失在了七月狂熱的風(fēng)沙中。
兩個月后,他從城鎮(zhèn)東邊來,穿著銀制馬甲與軟革長褲,帶著面包和金錠,手里端著裝有王酋腐爛頭顱的精美銀盤。他將它恭敬地呈到他面前,占卜師先生,您的預(yù)言完全準(zhǔn)確,格朗沙.帕特里尼被他饑餓的人民梟首了。他聽后困惑地瞇起眼睛,預(yù)言里的死亡已太多太多,需要打開一個又一個老舊的木抽屜才能找到這位帕特里尼,哦,我想起來了,他點點頭,在王酋頭顱冒出的臭氣中故作沉靜,你看吧,我說了會這樣的,然后躲到一處陰影中大口大口嘔吐起來。
而這只不過是后來一連串預(yù)言應(yīng)驗的開端。他穿梭各地傳播希望時,早已在民眾的怨聲中預(yù)告了幾位首領(lǐng)的終局。衛(wèi)隊追不上他,總是在遠去的列車玻璃后看見他紫色的罩袍,對著他罩袍下水晶球詭秘的光澤恐懼不已,并眼睜睜地目睹主君們一步步走向人生的晚秋:
截斷河流來供養(yǎng)花園的沙拉.阿不杜被玫瑰叢中的暗箭射殺,杰斯.古斯萊在他的人工綠洲里游泳時被金魚鉤插中后腦,私人糧倉里的老鼠在深夜?jié)撊霂炱澞?瓦哈卜的寢室并咬斷了他的咽喉,阿齊茲.庫斯坦被扔下干涸的河谷,他的兄弟被埋進濕臭的糞坑,格魯哈特.伊吉聽聞他們的悲劇,驚嚇導(dǎo)致的陽痿最終導(dǎo)致他在羞怒中割腕,他臃腫尸體發(fā)酵出的蜂蜜與葡萄酒香,在宴會上飄入羅斯托夫.杰洛斯卡的鼻腔,作為那場饑荒里最后死去的王酋,他在死訊里浸泡,在香氣中迷失,最后竟忘記了怎么去活著,起義者推開他青金大門的合頁時,親眼目睹了一只兀鷲將喃喃著鬼神之語的首領(lǐng)叼入冥河。
而伊格里戈.伊辛聽著不同的口音向他送來的同樣的贊美,點頭說,嗯,我說了會這樣的。起義者與無知者視他為先知,尊他為偉大的師長,稱他為我們的父親,而只有他本人看穿了這層榮光的迷霧,在月桂樹下無星無月的黑夜里,他迷惘而無奈地望著金器的小山,用水煙壺般的聲音對我說,孩子,這一切不過是命運,而我只是一個參透了它偉大想法的弄臣。
領(lǐng)袖閣下,我并不知道我的父親說這句話時是否預(yù)見了自己的未來,因為后來他在帕夏使者的杖節(jié)聲響起時,老木般面容上的表情是那樣驚訝而哀慟。踏踏,踏踏,沙漠在權(quán)力的嘶叫聲中熔化,秋之霞被狂風(fēng)撕碎,露出身后沉默燃燒的夕陽。在那包裹著金箔,鑲嵌著十枚貓眼石的烏木杖節(jié)敲擊沙土的沉聲響起時,他走下三級朽木門階,跪下身去,從使節(jié)的金絲手套里迎來了那一張通往黃金之城的單程票,謝謝您,我的帕夏,他的額頭沾上塵土,嘴唇摩擦沙礫,抬眼時,那副沉靜的銀面具,正反射著自己即將作為弄臣度過的后半生。他終于露出一絲喜悅,但在使節(jié)離開時,面容卻重新扭曲如一副孩童油畫。
他帶著我走上列車,頭頂是和他來時一樣黑的夜。長長的銹蝕車廂與引擎的嗚咽,讓火車像一頭沙海中的鯨魚。我們站在窗邊,星辰隱沒,征兆黯淡,預(yù)言垮塌,他看見那個身著潔白長裙的身影立在轟轟隆隆的列車前方,不,不,他突然驚恐地大叫,在人們的拉扯中奮力掙扎,奮力用手肘撞擊那脆弱的車廂玻璃,它清脆地碎開時,那個身影被卷入火車的車輪,像一片輕盈的雪花被踏進泥土,再見了,伊辛,這句話切開他的肺葉,排干他的氣息,他癱軟在車廂壁上,氧氣本應(yīng)占據(jù)的地方被別人喂進的鮮番石榴汁填滿,每喝一口,那車輪里的亡妻就離他更遠一些。他最后一次聞到她的鷹嘴豆湯,想起她沉重的嘆息,并嘗到命運那發(fā)酵菊花般的酸澀,領(lǐng)袖閣下,我想這也正是他那些悲慟表情的根源。
再見了,親愛的,他道一聲別,垂下首去,風(fēng)從不規(guī)則的玻璃殘片外灌進來,飛揚的透明碎屑和坐墊溽熱的皮草味中,未來就那樣朝我們襲來,帶著它鬼魅的氣息與風(fēng)沙粗糲的觸感。領(lǐng)袖閣下,這便是我在他那一瞬眼神里看到的一切,發(fā)生在他的后半生和我的前半生的雙重開端里,發(fā)生在她的第二場青春結(jié)束而第三場青春還未到來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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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lǐng)袖閣下,如果您到過高盧的艾瑪麗舍大道,或許就能理解我第一次看到那條排列著六百棵香樟的長街時的震撼。那是五月的周一,陽光在億萬萬片香樟枝葉上歇息,漂浮的綠意好像一片空中草原。這場景在別處不算什么,但那是在薩爾貢啊,在我來到那座城市前,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這個老邁國家干涸的心臟里居然會有如此一片蔥蘢碧海!
我立在第一棵香樟前,雕刻著金鷹赤虎的四輪馬車碾過泛著露水的地磚,揚起葡萄與苜蓿味的塵土,我得透過它才能看見一幢幢白鴿般的別墅,看見發(fā)出弦樂聲的青色玻璃圓窗,看見身邊綾羅綢緞、浮翠流丹,這片五色海洋中,我礁石般的靜默是驚愕的余波。直到父親拉著我繼續(xù)向前,我們才像兩條黑魚般游進樹蔭,那陰涼比死亡更空寂,微風(fēng)比時光更悠遠,使我們相信這座城市就是傳說中的永恒。
就在這時,我們看見了大道盡頭那個向我們招手的人,他穿著銀邊真皮馬甲,系著銘牌發(fā)亮的軟革皮帶與硬筒長褲,邁動沉重的腳步,老天啊他一只大腿就會比我人重吧,向我們走來。在七千片切碎的陽光里,我們看清了他完整的模樣,他厚實的雙下巴,肥闊的耳朵,炎國玉色的嬰兒般的皮膚和維多利亞王色的金發(fā),他怎么和畫像里的帕夏那么像???
他熱烈地歡迎我們,一見如故地握緊我父親的手,稱他為我的先知兄弟。您是帕夏的兒子嗎先生,他仰起短粗的脖子回答,不,我是帕夏的外交大臣。
他帶我們進入那座宮殿,引導(dǎo)我們穿過蚯蚓洞般的回廊來到浴室,并讓仆人用紫羅蘭香芬與絲瓜瓤擦拭我們的身體。大臣,這不是對待死者的禮儀嗎,他哈哈一笑,踮起腳尖滑行在獅腿浴缸和按摩床邊,看著渾身泡沫的我幽默地回答道,今天過后,這頭小豬玀和您的身體就都將屬于,也只屬于我們比死亡更偉大的帕夏了。
香氣筑巢在我們的呼吸里,絲綢紫袍取代了我們的皮膚,我們飄過那有著六十二座純白陽臺的秋海棠長廊,當(dāng)時的陽光鋪在地上還像一層金子,來到她六人高的紫金色寢宮門前,門上有六頭金色的豹子,一只豹子的利爪撕扯著另一只的鬃毛,又被身后的咬住尾巴,它們相連相殺,構(gòu)成了她第一個姓氏的第一個字母。
有關(guān)這雕花,外交大臣輕聲對我們說,她當(dāng)時用泥胚做門洞,每一個清晨都讓侍奉過她的男仆一個坐在一個肩頭搖晃出門,來自最上面的人頭頂?shù)膲毫U張了泥門頂端,直到后來一位被她折磨得精疲力竭的男仆雙腿一軟,五個這個國家最優(yōu)秀的年輕人摔死在象牙地板上的那一個暑氣彌漫的上午,她才揮揮手說,就這么高了,然后下令建造了這座金雕紫門。
有人說,它開關(guān)閉合的聲音不是合頁的轉(zhuǎn)動,而是那個腿軟的男仆被禁錮的靈魂發(fā)出的嘶叫,他從那個時代就流動在雕塑里,永生永世為偉大的女主人拉響紫金的風(fēng)琴。
講述結(jié)束時我們聽見了那大門打開的聲音,那是虎豹的咆哮,汽船的鳴笛與風(fēng)中雨林的怒吼,斷續(xù)的幽怨雨聲是它的背景。我們低著頭走到玫瑰圓床前,聽到她老水牛般低沉的聲音,占卜師先生,我想在貧民區(qū)建造路燈,這工程會順利嗎?而他面對著繡著十二朵金鳶尾的暗紅地毯,好像那就是他的新水晶球,低聲說,會順利的,大人,貧民窟所有孩子的夢都將被您的燈光照亮。她發(fā)出滿意的吐息,幾根白發(fā)落到我們面前,我的鼻腔里頓時充斥了汗液和皮草的味道,好像運載著一整車牲畜的火車向我沖來。
她揮手讓這靜謐屋宅里侍候的風(fēng)送我們離開,直到雙腳落地,我們都沒有目視她的面容,也沒有環(huán)視那間飄散著濕潤泥土和干草味的房間。外交大臣問我們有什么感受,父親回答,大人,這一場占卜在我的人生中絕無僅有,它似乎是在冥河上進行的。
那天夜晚我們住進那間廚房后的房間,父親第一次牽著我的手帶我觸碰水晶球。你看到了什么,我看見了一場煙火,如星辰永墜,天河盡瀉,來自朦朧未來的畫面清晰映布在我的瞳孔上,他驚訝得張了張嘴,老天啊,你會成為一名偉大的占卜師的,他感慨著,嘆息著,又凝望著水晶球,沉浸在未來他奔騰的支流里。
之后的日子,我的占卜技藝進步得很快。他為大人們服務(wù),而我則看向小人們。我在光潔的宴廳地板上看到一位侍從滾動的頭顱,而他不理會我的警告,把一鍋熱湯灑到了外交,不,是軍事大臣繡有十二個太陽的禮服上,融化了其中三顆又燙得他大叫,你他媽在干什么,狗崽子,他牙齒顫抖著,一刀砍掉他的腦袋,然后用用三次喧鬧的深呼吸,把血污和肉湯盡數(shù)吸入腹中作為致歉表演;
我在大齋日的午夜聞到血腥氣,緊接著就看到廚娘與勤務(wù)兵赤裸地從廚房嬉鬧出來,不要緊張,這里沒人,他們用馬鈴薯濃湯和番茄汁涂滿彼此麥色的身子,互相舔舐,吮吸,親愛的,你真像一頭野狼啊。她情欲的火焰燒焦了窗臺上的鳥雀,尋找支撐的雙手壓碎了鳥蛋,鳥血殘羽中那沙啞的歡愉聲引來了軍事,不,是外交大臣陰郁如朽木雕成的目光。
那目光從另一個午夜撞來,門縫后的我好像被野牛沖擊了般暈厥過去。第二天婚紗般的晨曦中我聞到烤肉的香氣,午夜的戀人正相擁在與他們等身的銀盤中,涂抹了蜂蜜的面容在焦枯肉色中交混不清,瞧吧,他們的靈魂正做著愛呢,外交大臣呵呵笑著,一路走一路為他們?nèi)鲋闱酆土_勒,最后在府邸戀人們使大地震顫的驚懼中,把盤子倒進了他兄弟喧鬧的巨腹。
我被印證的預(yù)言越來越多,很快就在下人之間積攢了威望。他們向我探詢自己會如何犯錯,并嘗試著規(guī)避這些錯誤,但最終卻無可避免地撞上他們。后廚墻上,宴會廳上,金漆樓梯與窗框上,到處都是下人們墜入自己早已知曉的靜湖后難以驅(qū)散的血腥味,只能大量噴灑香芬來阻止鬼魂的肆虐。而我,縱然不能改變什么,依舊從他們的悲劇中得益,金錢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我可以從他們口中知道一些外界的信息,就比如那街燈建造的進程,外邊流行的花紋,一顆水晶球和一只母雞哪個貴等等等等,那些都是我長久凝望的晚霞和月光無法涉足的禁地,也是我偉大的先知父親的盲區(qū),但那些知識絕非禁忌,我們的盲目,只是因為它們源自我們腳踩的生活而不是雙眼遙望的未來啊領(lǐng)袖閣下。
我曾問他,我們是否能出去看看,他說,我們只是弄臣,弄臣不應(yīng)該在主人不允許時離開宮殿,我說,那您可以去找帕夏嗎?他說,他找不到帕夏。
他并沒有說謊,我們的帕夏只有在她迎接喜訊或頒布法令時現(xiàn)身,其他時候,她可以是一口鍋,一張梳妝臺,一盆花或是一條汗津津的飄揚在陽臺上的襯衫。我們曾經(jīng)在秋海棠的露珠上看到她木香花般沉重的倒影,在樂隊排練室聽到她巖石般沉悶的掌聲,后廚的仆從和我說,他們經(jīng)常在午夜聽到她咀嚼牛骨的巖石崩裂聲,而在兩個小時前他們剛剛為她送上一餐車睡前甜點;花匠們和我說,他們在晚上七點的陰涼中,窺見她陶瓷般的手指撫過海棠葉子,翠意籠蓋薄霧,由此隔絕了曬傷;馴獸師們和我說,她羽毛油亮長喙金黃的老鷹掙開鐵鏈在吊燈上安家,于是那憂郁沼澤的目光開始游離在象牙長墻的每一處,在人們的午夜私語中,正是她透過愛寵尿液色眼眸的注視烤焦了那對戀人,梟首了那個侍從,外交與軍備大臣,不過是她靈魂的碎片罷了。
她對此不解釋也不反駁,但她確確實實地聽到了,因為說出這些話的人,在第二天夜晚就會和昨夜的伙伴飽飲一壺不知何處來的葡萄酒,一起用蒙著薄霧的葉片割脈,一起于太陽升起的前一刻鐘準(zhǔn)時準(zhǔn)點流光血液,她干雷暴,干木屑與濕木香花的氣息因混合了血腥氣而變得愈發(fā)復(fù)雜,不可捉摸,而她母牛般粗厚的呼吸聲也因此變得更加厚重,深沉,排山倒海,連我的先知父親都不知道這是為什么,只能在每一夜因她的呼吸而搖晃的星光下感慨,這是神跡。
進入宮廷的第三個秋天,也就是她在宮廷聚會時給我寶石的那段日子里,我成為了下人們的王,而我的父親卻牽著母親的手,走上了那條鋪滿秋葉的小徑。他在預(yù)言時咳血,在宴會上嘔吐,大人物們稱他為偉大的孕婦,因為他們堅信他那蛙般光滑平實的腹下正孕育著祖國的未來,因此任他被源石折磨得反胃卻不給他體檢,看著他痛苦地抓撓喉嚨卻高聲說那是神用人的聲帶宣告命運的前奏,在夏日夜燕的撲翼聲中,他胸前別著十顆忠誠勛章,在尼龍吊床上閉著眼對我說,孩子,我好像要死了,你聽,死神在窗外游蕩呢,而這時我才體驗到了他面對冥河中漸行漸遠的母親時的無力感,只能說,這座宅邸里要死的人太多了,還輪不到您父親。
他又聽了三個月我的安慰,并在最后三個月中說光了自己一生中所能說的一切話語,三天,一個星期,四個月,五年,十年,他的靈魂與預(yù)言一同浮泛在未來的長河,迷失在天空海洋的碧藍與夜的墨黑里,它本寄生于他自己的聲音,可因為他已開始了對命運贖罪性質(zhì)的失語,只能靠著他的血脈我的音色才能茍活于世。但有一天,我忙于應(yīng)付下人卻忘了和他說話,于是他疲憊的魂靈就呆在那些香樟樹和鏡面長廊,呆在火車車輪與鐵軌下,被源石壓成了一疊明信片。
他死前的兩分鐘,我聽到那鑲嵌著十顆貓眼石的烏木杖節(jié)有節(jié)奏的敲打聲,是帕夏,是她本人而非她的使節(jié)穿過了那扇柚木門扉,走下三級朽木臺階,詢問他是否有新的預(yù)言。大人,他要死了,我在天竺葵上冰冷的秋雨中說,是的,我看見了,她點了點頭,這一刻我看見了她紅褐色的皮膚,蜂鳥般的耳朵,小巧的鼻子和陰郁沼澤般的雙瞳,我問的是他有新的預(yù)言嗎,沒有,大人,但他確實要死了,她點了點頭,在他床前俯下身子,先知,我的路燈在今天順利完工了,謝謝您,而父親眼中的光火已然在微微的笑意中黯淡,再沒有聽到她短暫停頓后的話,您的靈魂會綻放在我的天空里的,我向您保證。
領(lǐng)袖閣下,我并不知道父親臨死前在想什么,但他瞳孔的倒影與滿足的神情,讓我猜想他是在難得的沉寂中追憶自己的一生。他用才智與氣運贏得了今生的一切,他是弄臣,也是用砂漿水與爛面包拉扯大一個孩子的父親;他是個可憐的礦石病患,可這病癥是來自于他心甘情愿接受的愛情、他不愿俯身跪地接受的命運,我的父親伊格里戈.伊辛啊,他甚至得到了這個國家從未有活物得到過的帕夏的承諾,讓她抬動那羞怯少女的手指,讓她用風(fēng)運走他,并用春雨般的聲音讓我二十分鐘后到長廊的那頭往第六十二扇窗戶外看。
二十分鐘的等待里我感覺不到悲傷,我呼吸著他留給我的榮光的迷霧,在她的寶石的迷幻的光中沉醉,心的海洋里我對她的感激淹沒了死的礁石,讓雙手得以捧出我干燥的虔誠,信仰與至死不渝的愛,可是她已不在了領(lǐng)袖閣下,這寂靜時刻我只能聽到墻里侍從們的跑動,墻外民眾的歡呼,宏大的交響樂與帕夏出現(xiàn)在陽臺時大地的戰(zhàn)栗,我猜想外面的雨云一定已經(jīng)被她的氣息吹散,月光一定清澈透亮,我忍不住撥快時鐘,在壯膽的鬧鈴聲里走過那鏡面長廊,走過六十一座陽臺,就在我扭頭仰望那無星無月的黑夜時,第一束煙花炸響,天地由此逆轉(zhuǎn)。
黑夜的盡頭,億萬顆彗星從人群中沖向天空,它們沖過密林叢生的年代,沖過竹排順著大河流下的,它曾灌溉了十萬畝沃土,激蕩富庶的年代,沖過地理界限模糊,沙漠與海洋生死搏斗的年代,沖過豬玀到處啃食金尾花與金幣下尸骨的戰(zhàn)爭年代,沖過遠征軍殺伐精怪的她的年代直到一分鐘前沒有路燈的年代,在她權(quán)力的巨口中綻放成了一團團橘紅色、檸檬黃色與靛青色的花海,而偉大的先知,我的父親伊斯格戈.伊奇正在那花火的最燦爛處,黑夜的最頂端綻放啊領(lǐng)袖閣下,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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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lǐng)袖閣下,讓我冷靜一下,到那些香樟樹里再開始講述吧,它需要的是像我知曉那一棵樹的費用就足以點亮貧民區(qū)一周時,只是向外交大臣點了點頭的冷靜,而不是方才我目睹一具尸體被綁上煙花爆炸就發(fā)出尖叫的浮躁,如果那些香樟樹也像幾秒前的我一般,它們終年翠色的聲帶也會變得廉價的。
我得知上述消息時已入宮十二年,漫長的歲月加固我的忠誠,切去我不需要的世界,當(dāng)我徘徊在那座陰郁宮殿的長廊,佇立在窗前凝望她的城市時,兀鷲停在我的肩上,菌菇受了那三十六攝氏度的陽光與百分八十六的濕度的催化而在我背上滋長,又被那紅長脖子的怪鳥啄食干凈。它吃干了菌子,又和它們的根須在某個黎明或黃昏同時覺察到這里的人并不需要我活著,于是貪婪地分走我的呼吸,和苜蓿的飄絮一起剝離我的眼球,卻不敢索要我腰間愈發(fā)剔透的水晶球。它在撫摸里軟化成了一只脫殼蚌,一汪海水,它施舍我兩顆水珠作脆弱的眼球,我這才得以裝飾黝黑的眼洞,不至于在喃喃預(yù)言時,驚嚇到我眾多的下人臣子們與我唯一的帕夏。
就這樣我游走在輝煌的未來和不可感的現(xiàn)在,并同時被他們所拋棄。面對我的孤獨,只有我的豬玀叔叔外交大臣會施以援手,在那個天竺葵葉被曬成干尸的星期二,他在門廊陰影里翕動熱情的睫毛,這座城市所有的影子就都涌到他腳邊,出去走走吧,我的先知兄弟,他緊緊握住我的手腕,踏著冰川世紀(jì)的涼意,踏著雪松,蟲甲和猛犸,踏著我死去父親沉默的魂靈,帶我走入了那六百棵香樟的大街。
那里的所有東西都讓我感到新奇,他注意到我的渴望,于是說,買些東西吧,反正不要錢,他呵呵笑著,拎起街邊小販的一筐葡萄倒進嘴里,腹中的紫浣飛蛾一下子就將它們吸得連汁水都不剩,什么爛葡萄,他吐出一卷爛皮,而我輕聲提醒說,大人,您還沒付錢,無所謂的,他擺擺手,轉(zhuǎn)頭望向小販驚懼的臉龐,溫柔地說,你要錢嗎?他顫抖地點頭,那就去找帕夏吧,你找得到的話。
這時我聽到齊整劃一的馬車聲,才意識到他是帶了一整個軸重車隊出來的。這個,這個,這個,他指著霞光般變幻色彩的鸚鵡,琉璃八孔長笛和一袋新鮮牛糞說,都拿上都拿上,反正不要錢,還有這個,這個,這個,他用下巴點到一條健碩的獵狗,府里已經(jīng)多到馴獸師都要被淹沒在狗屎里了,點到一籃藍色玫瑰,點到一頭長滿疥瘡的丑陋母牛,都拿上都拿上,反正不要錢,他又用手肘隔空戳到了一排羊骨,它們因為他的目光而飛快地變黑發(fā)霉,這個不要臉的狗東西怎么把爛肉拿出來賣啊,他捏住闊大的鼻子窒息了長街的空氣,于是我們聞到更濃烈的腐爛的味道。他因為指點的中斷而惱火,抬動左腳踹到了那肉鋪的承重柱上,都拿上都拿上,反正不要錢,還有那邊的鞋子,對,多拿幾雙,最大號的。
領(lǐng)袖閣下,您能想象一座白鴿般的小屋穿著大號皮靴跑起來的場景嗎?那位大臣牽我到它的陽臺上,在那里,香樟葉得到愛撫他油亮頭頂?shù)臋?quán)力,宅子的主人也有了在樓下嘔吐,并在樓房的蹦跳中用頭顱給他帶來足底按摩的機會,您瞧,我的先知兄弟,就是這樣子,他呵呵笑著,對著四處滾動瓜果,寶石,熏香與店主人們的街道,對著十輛飽腹的古舊烏木大車說,我們每個月都會這樣來一次,您知道,這些蠢樹存在的意義可不是遮陽,它們被允許生長,是因為我把它們陰影里的地價調(diào)高了兩百倍,鋪一塊獸皮賣一小時葡萄可就要一塊黃金啊。
我是在那時才知道,原來這位大臣并不只是外交大臣,他還與他的兄弟共同擔(dān)任著內(nèi)務(wù)大臣的職責(zé)。最初,在她的權(quán)力還是她能掌控的清流時,她一個人就能操辦所有的事務(wù),從宮廷的草坪要幾寸,每一輛大車裝多少貨物,到派出征伐的衛(wèi)隊要幾名,面見皇上時的使節(jié)要哪幾個,她都用她那只陶瓷般的手握著炎國朱砂色的鋼筆,在一頁頁文書上簽下名字以確保它們永恒的效力。
她規(guī)定了一切的一切,唯獨沒有規(guī)定自己的死亡,因為那時她離那個暴雨的黃昏還有連我們預(yù)言的觸角都無法觸及的時間,那時她還有將陛下給她的城市像握著那支朱砂鋼筆般牢牢掌控著的氣力,可是后來一切都變了領(lǐng)袖閣下,她不再能命令巖石、砂子和水流,不能讓它們自己調(diào)和成混凝土壘起她的豐碑,不再能調(diào)控落日、降水和夜晚的來臨,不再能開放花朵,像推倒多米諾骨牌一樣引導(dǎo)風(fēng)沙,讓它們馴順地交錯成四季,交錯成她陰郁沼澤般的雙眸下井然有序的世界。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這不是陛下給我的權(quán)力嗎,清晨她親自裁剪自己的花園,在耀眼的天竺葵葉中迷惘了,緊接著,她意識到自己因戰(zhàn)爭而煥發(fā)的第二次青春正在離她而去,讓它去吧讓它去吧,人總會老的,她深深地嘆息,直到那天陛下讓她設(shè)立一個內(nèi)務(wù)大臣用來管理宮廷事務(wù),她才從剪刀咔擦聲與枝葉落地聲驚醒,去他媽的,這是我的宮廷,她對著他神圣的畫像吐一口唾沫,披上她的黃昏與星辰,靜默地立在秋海棠長廊直到最后一片海洋蒸發(fā)在沙漠里,才走下秘密建造的五十二級花崗巖臺階,到從不可言說的縫隙穿過她不可穿透的宮殿外墻里的薩卡茲術(shù)士中去。
從那以后兩位大臣誕生了,他們是永生的兄弟,共享一個靈魂,他在拉屎時他就在吃飯,他排出母象重量的肥料時重新變得飽足,因為在另一個房間里他的兄弟剛剛吃下了十頭肥豬,謝謝你,我的兄弟,他在臭氣中頷首,不客氣,我的兄弟,他在烤肉桌前擦了擦嘴,回應(yīng)道。
他們同時登上她的政治舞臺,穿著同樣的栗紅色西裝與硬筒長褲,接待從各地來的政府要員,直到他們死時也仍被當(dāng)作一人。他們一個掌管錢財,一個掌管軍事,她的領(lǐng)土由此再度煥發(fā)青春,人民歌頌著他們兄弟的功勛,群眾代表為他們一人佩戴了十磅重的金質(zhì)獎牌,一人圍上藍尾狐的榮耀圍脖,而他們在從喀蘭專機運來的逐漸融化的冰雪獎臺上頷首致意,這都是我們的帕夏讓我們做的,感謝她吧。
領(lǐng)袖閣下,如果這兩個逆臣真的如他們所言,他們就不會任由王酋一月敲響三次收稅的梆子,不會允許他們買賣河流,建造在過去只有她和她的水獺有資格建造的大壩,那些大壩有幾座甚至因為王酋的妻子想看大水花而被炸毀,也不會允許她的邊軍從流沙間鉆出,佩戴著沒有她親筆簽字就定下的徽章,穿著反射著沒有她允許就照亮大地的月光的盔甲,這是怎么回事啊,她在自己日漸狹小的屋宅里顛倒的日夜,在她向臨時丈夫貸款愛情時聽到自己的地基被木柄鶴嘴鋤蠶食的聲音,是我老了,還是那些被我拿來釀酒的地下暗河回來了?她向我攤開那沒有生命紋的手困惑地問道,而我也是在那時看見了那場暴雨下的一切,看到她碎裂琥珀般的黃昏,看到她的十六個搖晃著黑夜的酒瓶,看到了她因頂不住地下雜草壓力而碎裂的瓷磚地板,我說,一切正常我的帕夏,只是您應(yīng)該注意腳下了。
于是她死亡了接近兩分鐘,去冥間詢問了她的朋友們,當(dāng)她回來時,白發(fā)在我面前如雪飄下,我的逆子們??!
她從男仆們身上爬起,親手推開那扇六人高的紫金大門,那干雷暴般的氣息席卷整個宅邸,到處都是融化的閃電,到處都漂流著大片大片鉛色的灰云,水晶球在我腳下化作一小片海洋,我就在咸澀的氣泡中漂浮著跟上她的腳步,不,是她的風(fēng)與她的怒吼,那聲音大到月光退潮,城市靜寂,一輪黑日凝結(jié)在天上,黑暗播撒而下,鴉羽落在每個叛臣和膽敢破壞她的偉大的人身上,他們拍落了它們,卻驚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腹股溝上流出了柏油,緊接著,他們又發(fā)現(xiàn)那不僅僅是柏油,還是她柔順而綿長的黑發(fā)。
是的,她的青春再度煥發(fā)了,她在宮廷中的暴風(fēng)雨中洗去了滿頭白發(fā),又摘下一片烏云蓋在了頭上,在肆意橫流的閃電里撕去了皮囊,又把三角梅花鹿的皮與明天的艱澀黎明綁在了身上,孩子們啊,我散發(fā)著青草味道的年輕孩子們啊,我用我的權(quán)力和我今生一切的愛哺育你們,我給你們數(shù)不盡的肥豬,為你們穿上栗紅色的西裝,讓人給你們戴上金獎牌,而你們的忠誠居然輕薄得不如一葉干海棠?
她嘆息著揮手,啊,我可憐的孩子們啊,于是黑暗更加古老,寂靜更加空舊,直到骨頭周圍如螢火蟲般的磷光點亮了黎明,我們才有了眼睛,并在下一秒就到來的黃昏的微光里,看到了那六百棵排列齊整的香樟樹:它們正在她的氣息我們唯一的風(fēng)里搖晃,獎?wù)?、盔甲與頭顱擦出風(fēng)鈴般悅耳的聲響,那六百個人,她靈魂的千分之一,包括了她用巫術(shù)分裂出的兩個自己,都懸掛在柔和的晚風(fēng)里,像是夏夜里香樟樹偷偷開放的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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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lǐng)袖閣下,在那場香樟樹的花雨過后,我們的城市唯一的歷史事件就只剩下了她的死亡。她驅(qū)散了多余的大臣,扔掉了多余的廚娘,并下令把內(nèi)務(wù)大臣這個官職永恒地從城市的歷史上抹去,可是大人,那是陛下的要求,宮廷禮官顫顫巍巍的進諫得到了她的一口唾沫,去他媽的陛下,這是我的要求。
于是臃腫的樂聲再度響起,她在她轉(zhuǎn)瞬即逝的青春的幻影里重新握住了那支朱砂色鋼筆,在陽臺上親口誦出由它寫作的公告,命令她的逆子們死得徹底;她還讓她的愛寵翱翔于天際,命令每一只白鴿把外交與軍備大臣的藏金點告訴領(lǐng)土中每一位王酋,讓他們因為這恩澤而重新對她感恩戴德;她還砍掉那六百棵香樟樹,命令它們常青的枝葉告訴領(lǐng)土里的所有樹木,她回來了,是她而不是什么狗屎的內(nèi)務(wù)大臣在向它們下令,生長吧,生長吧,這是你們倒下的六百個兄弟給予你們的生命啊。
于是沙棗樹,梭梭林與不知名的花草開始從她的領(lǐng)土中長出,那是在沙漠里啊領(lǐng)袖閣下,它們就那樣從我們襤褸的衣袍,從開裂的墻壁與磨損的井口冒出,一時間連剛清洗過的碗碟上都會長出她的生命,萬歲帕夏,我們有素菜了,那些塵土中的饑民如是喊道,縱然是那些瘋狂生長的野草奪去了他們的住所,可畢竟他們的孩子不用再吃泥土了啊。
她在榮譽的樂聲,人民的贊歌與王酋們的忠誠里揮灑著青春與力量,卻又一次又一次地在黑暗中把我召來,或擺開一瓷盆水,或排開一列紙牌,或攤開她那逐漸生出生命紋路的雙手,我的先知,我有不好的預(yù)感,而我說,您不用擔(dān)心,您的未來是唯一而可見的,那就是我告訴您的那場大雨,還有呢,還有呢,她急躁地追問著,那陰郁沼澤的雙瞳里第一次燃起了恐懼與憤怒,而我并不怕她領(lǐng)袖閣下,她的怒火只會燒穿不忠者的胸膛,于是我凝望著我的圓形海洋,還有您的十六瓶黑夜傾倒的模樣。
十六瓶黑夜?她咀嚼著這個詞匯,未來與過去在她嘴邊如麥粒般作響,你在說什么,我在說您的一百二十歲生日,哦,那我現(xiàn)在幾歲?您正在您的第三場青春里欺騙著時間,我看不出。
她滿意地笑了,這時我聽到她喉嚨深處飛上了蝴蝶,它們振動金粉翅膀,讓腐朽的氣息把我送出紫金大門。我深深嘆一口氣,并抬手把我看到的更多都喂給了肩頭的兀鷲,它和它的愛寵是好友,我們共享著只有她不知道的秘密,是的,兩只鳥與一個弄臣,在她眼皮底下欺騙了她,隱瞞了這個如竹排般的城市在她的激流中愈發(fā)逼近的明亮的黃昏,隱瞞了只有她自己竭力否定的恐懼,隱瞞了她將自己封為內(nèi)務(wù)大臣以躲避陛下視線的事實,隱瞞了一位年輕的王酋正用她逆子留下的財富組建一支強大軍隊的事實,他生著淡褐色的眼睛,正赤腳走過她領(lǐng)土的每一處,把災(zāi)民聚合成一股尖銳的浪潮啊。
而我們隱瞞這些,不是不忠,而是因為這些對她根本沒有意義了。她不是正浸在朱砂墨水熠熠生輝嗎?她不是正躺在天鵝絨般的仁慈謊言中嬌聲歌唱嗎?就算我們把她白瓷盆里污濁的未來傾倒給她,除了仰頭艱澀地飲下外她還有其他選擇嗎?在她行將就木的青春里,我仍然堅信我的父親伊格里戈.伊辛說的,帶給她煩惱是我們的失職,讓她去吧讓她去吧,因為我們是弄臣也只是弄臣罷了。
而我們的這些低語,她已經(jīng)聽不到了,因為那時她正在宮廷中接納窮人們獻來的面包與鹽。她瘋狂生長的樹木干涸了剛剛自由的河流,荒漠更加荒蕪,饑餓更加饑餓,和牛馬爭搶完植物的人民在那個有著淡褐色眼眸的年輕人的命令下涌向她的城市,而她接納他們,分給他們蠟封的香樟尸體,老天爺啊我花了那么錢養(yǎng)護你你卻脆得如蝴蝶翅膀,分給他們葡萄酒桶的濃香碎片,就像她在之前的每一場災(zāi)荒中做的那樣。
她還挑選幾個最饑餓者帶進宮廷,分給他們我們的饑餓,帶領(lǐng)他們欣賞一遍我看了十二年的長廊與天花板,于是甘甜的空虛填滿了他們的肚子,一聲聲萬歲響徹街巷,沒有人注意到這些人在第二天就會平白消失,或在秋海棠舒展枝葉時,或在五彩鳥雀振翅歸巢時,木然地走下她的五十二級花崗巖臺階,走到了薩卡茲術(shù)士們的祭壇上。
哦,可憐的人啊,她望著他們在白日里被變成黑夜,他們靈魂凝固時她的心跳也停滯一秒,也就在這一個個一秒里,她接連想起她不受控的軍備與外交大臣,面容第一次因悲慟而扭曲,我是發(fā)了什么瘋才會吊死我自己的孩子啊,她那時才明白,那段遲暮的紫金大門后的歲月,比她緊握著朱砂鋼筆的每一分每一秒更加青春亮麗,因為那時她可以自由漂浮在海棠與地毯的紅,天竺葵與晴空的藍里,那時走廊上的陽光還是金色而不是大片黏糊的水泥,那時有地下室,卻沒有慘叫,沒有瓶中滾動的黑夜,只有從權(quán)力裂隙里、被陛下塞進她宮廷的術(shù)士們平靜的呼吸,那才是她真正膽敢忤逆命運的時候啊領(lǐng)袖閣下。
后來的人們說她蠢,說她無知,可是在我看來,她那時的魯莽比怯懦更貼近勇氣的美德。她任由外交與軍備大臣興風(fēng)作浪,無視那位陛下對藥水的渴求,只是為了有一天她的碎片能推翻她,終結(jié)這無休止的活人祭祀,終結(jié)那頭老邁動物藥水中流淌的漫長生命,但在那些地下雜草騷撓到她的赤腳時,她意識到自己放不下那支朱砂鋼筆,放不下對她而言如空氣般的權(quán)力,對不起啊我的孩子們,她懺悔著,再度啟動了藥劑磨坊。
當(dāng)?shù)谝黄坑闪倜娉迹`魂的千分之一,凝成的藥水在那長長的黃昏傳遞到國王眼前時,他頷首,與座邊與他同樣年齡的命運耳語幾句,于是她重獲青春,重獲他的神力,就像當(dāng)年她率軍出征時一樣,這個被他人巨大的陰影吞沒,又說服自己那是她的影子的可悲女人,就這樣再一次無可挽回地落入了她命中注定的破碎黃昏。
領(lǐng)袖閣下,當(dāng)那場暴雨來臨時,整座宮廷都陷入了迷幻的躁動。海棠溶解成一瓣瓣嫣紅,鳥雀們立在上面歡聲歌唱,琉璃八孔笛子嗚嗚吹響葬歌,霞光色彩的鸚鵡在漂流的金骨窗架上大叫著我們完了我們完了,但這些東西比起她的沉默,一下子都不足為奇了。
她端坐在因地基下陷而得以鉆入廳堂的海洋里,端坐在她浮泛著紫金大門、臃腫樂師們的扣子與他們的樂器的世界里,望著那六只相連相殺的豹子在那個男仆怨恨靈魂的驅(qū)使下向她撲來,又揮手將它們驅(qū)散,然后看向我說,我的先知,我的一百二十歲生日到了嗎?是的,大人。
她極凄涼地笑了,在那個雨幕遮不住天邊金尾花色彩的黃昏,她第一次露出了自己身而為人的情感也是最后一次了領(lǐng)袖閣下。她想起數(shù)年前那個黃昏里我的預(yù)言,并向我獻上她最后的首肯,您是對的,所以現(xiàn)在請您走吧,不,大人,我不走,為什么?因為我只是弄臣,起義者不會殺我而只會殺您,我和您的帝王一樣是不死的,您沒發(fā)現(xiàn)嗎?在您向我乞求未來的十二年里,我已變成了一顆圓形的海洋啊我的帕夏。
您也應(yīng)該意識到了吧,您和我兒時的那些稅吏,那些王酋,那些徘徊在長廊的鬼魂以及我和我的父親都并無不同,您問前面的都是些什么人?那讓我告訴你吧,他們是弄臣,是小丑,他們?nèi)淌苤鴻?quán)力的文火煎熬,受著不可知命運的鞭撻,在陰郁無光的未來前低聲下氣,在冰冷無言的事實前搖尾乞憐,他們得到了未來的一點碎片就感激涕零,因為除了荒謬的生命荒謬的存在荒謬的歷史外他們什么也不剩,沒有廉恥卻在受贊頌,沒有仁心卻在被愛戴,沒有真實卻被受信任,比起我們,比起被餓死被渴死被打死被您的榮光噎死的我們,只有沉溺在華美現(xiàn)在中的那份勇氣和盲目讓他們有膽量向我們發(fā)號施令。
對,我在說您,我的螻蟻帕格拉蒂翁.博卡斯比啊,您連您真正的名字都被您的陛下剝?nèi)?,連您寶貴的善良都被您陛下強加的活人祭祀抹除,就連您最后的反抗也在您自己對失去他權(quán)力的膽怯中泯滅,您大可殺我,因為您已無藥可救,您大可怒吼,因為這雨聲會比您最深重仇恨凝結(jié)的咆哮還響亮千倍。
聽,快聽,他們來了,他們來了,那是您的人民,您的王酋,您的饑餓您的災(zāi)荒您朱砂墨水淹死的螻蟻您青春的尾聲,他們正在搗毀您的象牙長墻,推翻您的陳列室,燒毀您的帝王坐過的長凳,聞到它的火葬味道了嗎?那里面除了橡木和蜂蠟味,還有權(quán)力的噼啪作響聲外什么也沒有,那只是把凳子而已,而您卻向它卑躬屈膝了一輩子啊。
哦,您怎么哭了?還請不要流淚,您丑陋得很,笑一笑吧,因為在不遠的將來,他們的領(lǐng)導(dǎo)者會變成新的您,會用他淡褐色如沃土的眼神統(tǒng)治您走后的世界,會偷偷飲下您的藥水以確保他自己的永恒,而那時,您已在冥河中浮游了不知多少個輪回了啊。
而現(xiàn)在,我即將向您說出我對您說的最后一句話,這是我作為占卜師,作為您的弄臣,作為唯一一個享受過您承諾的,被您恥辱地放飛在天際的人的可笑子嗣,向您雙手捧上的最后忠言,您聽好了,用您所有的憤怒,所有的戰(zhàn)栗,所有的沉默,所有的恐懼,所有的淚水,還有您那兩只蜂鳥般的耳朵聽好了,您聽見了嗎是他媽的兩只耳朵:
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