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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愷瑞?|?游戲策劃。愛科幻，愛游戲。當(dāng)年一腳踏進科幻坑的少年，已成提筆實現(xiàn)科幻夢的大叔。曾在小科幻公眾號發(fā)表《蜂后計劃》等作品。

先知矯正營

全文約5100字，預(yù)計閱讀時間10分鐘。

十一

夜幕剛剛降臨。我在離目的地五個街區(qū)的地方下車步行，來到一家樸素的旅店前。門口掛著“西格德旅店”的招牌，門面不大，夾在一家餐廳和一家煙酒店之間。問題是，字條上沒有寫明房號，只能先進去再說。

我惴惴不安地走向旅店大門，手指剛要觸碰門把手時，門從里面被打開了。一位白發(fā)老者恭敬地站在門口，向我低頭鞠躬。他抬起頭來時我才看清，他狹長的臉上戴著一副圓框眼鏡，面帶祥和的微笑，臉上的皺紋伴隨他的笑容擠出道道溝壑?！巴砩虾?，先生?！彼任易哌M大堂后，關(guān)上了門。

說是大堂，其實十分狹小，只容得下一個柜臺和兩張凳子。柜臺對面是通往客房的樓梯。我在柜臺前停下，對老者說：“我來找……”

“這邊請?！彼麤]等我說完，就將我往樓梯口引。不過他沒有往上走，而是打開了通往地下室的柵欄門。

我望進燈光昏暗的樓道，又看了看他。他保持著和藹的笑容和恭請的手勢。我走下只能容下一個人的樓梯，老者沒有跟我下樓，而是在我身后關(guān)上了柵欄門。

下面是一條狹長的走廊，兩側(cè)各有三個房間，走廊盡頭也有一間，跟通常的旅店沒什么兩樣，只因處在地下而潮濕晦暗。就在我納悶米婭到底在哪個房間時，盡頭的門打開了。一個高挑瘦削的男人走了出來。他帶了假發(fā)，但我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了他：諾瓦克。

我停下腳步。此刻，我身邊沒有舉槍的衛(wèi)兵，我也沒有攜帶佩槍。要是他意圖在這狹窄的空間里襲擊我，我不一定能應(yīng)付過來，我的呼救聲也沒法傳出去。就在我進退不決的時候，諾瓦克摘下了發(fā)套，就像是摘下帽子，放在胸前，向我鞠躬致意。

“舒爾茨先生?！彼÷曊f，目光中慣有的恨意了無影蹤，反而帶著歉意，“霍夫曼女士在等您?！彼麨槲易岄_一條道。

我提防著他，慢慢走到房門口，看見米婭和她的實驗室主管。他們圍在桌旁，討論著什么。

借著懸在屋中央的白熾燈投下的燈光，我看見一張柏林地圖在桌上展開，上面放著幾張打字機打出的文件，下面還壓了張德國地圖。他們看見我立刻停止了交談。主管匆匆把桌上的文件收進包里，“我都記住了，女士?！彼T口走來，向我告辭，“少校。”隨后帶著諾瓦克走了出去，聽聲音像是進了隔壁某個房間。

米婭指了下門，我會意地將它關(guān)上。她把地圖卷起來，豎到墻角，讓我在桌邊的凳子上坐下。屋子里還有一張書桌，上面擺著臺燈、打字機和一些文具；另外一邊的置物架上，堆疊著衣服，碼放著罐頭，下面還有兩把老虎鉗和幾條被剪斷的頭箍。

米婭在我對面坐下。她穿著淺黃色毛衣和深色半長裙，一圈圈的小卷發(fā)都梳到后面，額前的波浪卷發(fā)在眉間投下淡淡的陰影。她十指交叉，放在桌上，好幾次欲言又止，接著兀自笑了起來?！澳隳莻€位子坐著先知的時候，我能很輕松地表達自己的想法，因為我知道他們知道我會說什么，所以不管我說什么都不會覺得拘束。但你……”她提到我的時候目光游移到一旁，“我不知道你會怎么想，也不知道我該從何說起。”

無論她說什么，我都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吹铰玫昀锏那樾?，我想我已經(jīng)猜到個八九不離十了?！澳蔷蛷倪@家旅店說起吧。這不單純是家旅店對吧？你的實驗室，也不只是在做實驗而已?！?/p>

她的目光回到我身上，誠懇地看著我：“既然你都猜到了……”猜謎游戲結(jié)束，阻隔在我們之間最后那層的隔閡終于要被拆穿。“你不是唯一一個在救助先知的人。我也不是。有很多人……好吧，算不上很多，但肯定不少。有先知，也有像我一樣的志愿者，想方設(shè)法把先知們從國社黨的魔爪下解救出來。”

她的措辭讓我感到不安。我加入國社黨時的誓言，讓我下意識地抵觸她大不敬的說法；但盤桓在我心底的聲音告訴我，她說得沒錯。我還保持著防備，小心地沒有流露出心聲。“我并不是在救助先知。我收容他們，訓(xùn)練他們，然后把他們送上戰(zhàn)場?！?/p>

“正是這樣。光是讓先知離開集中營、加入矯正營，對他們來說就已經(jīng)算是拯救了?！?/p>

“隨便你怎么想，但那不是我的本意?！?/p>

她的嘴角又笑出了括弧，牢牢吸引我的目光?！澳悄銥槭裁磳死餇柦忝玫乃滥敲丛谝?？怎么會在本該搜捕失蹤先知的時候只身前來赴約？又怎么會對本應(yīng)該逮捕的先知視若無睹？”

她問住我了。她就像個經(jīng)驗老道的審訊官，而我是個心懷鬼胎的犯人。我沒法如實回答，于是她替我回答：“因為你建立先知矯正營的目的并不是為了矯正他們，而是要讓他們免于在集中營里被強迫勞動、最終死去。因為你同情先知，你想要拯救他們?！?/p>

我像是落入急流的旱鴨子，死死攥著最后的救命稻草不肯撒手。那根稻草在洪流的沖刷和侵蝕下變得越來越脆弱。那根稻草，是我對國社黨的忠誠。我還在掙扎、頑抗?！澳鞘悄阋粠樵傅南敕?。矯正營沒有你說的那么好，更不是先知的避難所。如果你認(rèn)真觀察過的話，就知道我只是在按監(jiān)察部制定的標(biāo)準(zhǔn)進行管理，沒有摻雜任何個人感情。”

“那你跟其他集中營遵照的肯定是兩套完全不同的標(biāo)準(zhǔn)。”米婭嗤笑道。

“是薩克森豪森的標(biāo)準(zhǔn)……”連我自己都感覺得到，我的辯解越來越力不從心。

“帝國不只有薩克森豪森。跟波蘭總督府的集中營比起來，薩克森豪森算仁慈的了?！彼纳袂楹驼Z氣一起變得沉重，眼中仿佛彌漫著一團陰霾，“奧斯維辛、比克瑙、馬伊達內(nèi)克……它們不只是集中營，還是滅絕營，它們被建造的目的就是滅絕整個先知群體。統(tǒng)治區(qū)的先知正從各個集中營被送往那里，你的矯正營是少數(shù)幾個得以豁免的營區(qū)之一?！?/p>

“矯正營的先知最終會被送上戰(zhàn)場，那也是九死一生?！?/p>

“至少還有‘一生’，不是嗎？一旦先知被送進滅絕營，‘生’這個字就從字典里被抹去了。走路太慢，會被殺；工作出錯，會被殺；說話太大聲，會被殺；軍官喝水嗆到了，也會被殺。那里是真正的人間煉獄?！?/p>

我知道她在做什么。她在游說我、拉攏我，她要讓我跟她站在一條戰(zhàn)線上，成為她在體制內(nèi)的盟友，幫她解救更多先知。她要讓我背叛黨衛(wèi)軍，背叛帝國，背叛我曾宣誓效忠的一切。

她用嚴(yán)厲的口吻繼續(xù)說：“法本公司干脆在奧斯維辛建立了工廠和實驗室，讓先知們沒日沒夜地干活，干不了活的就拿去做人體實驗，連做實驗對象都不夠格的就……”她說到哽咽，脖子上的青筋因氣憤而暴起，“送進毒氣室，用法本生產(chǎn)的殺蟲劑成批成批地毒死。”

讓我釋放最狂野的想象力，也想不到集中營會使出如此殘忍的手段。我感到不真實。米婭濕潤的眼眶和顫抖的兩腮讓我覺得她要么在說實話，要么是個不可多得的演員?！澳阍趺粗?？”我問。

“因為我父親。他是法本的董事，他看得到公司賬本。滅絕營的‘齊克隆B’購買量超出正常用量幾十倍。最關(guān)鍵的是，他到克拉科夫?qū)嵉乜疾鞎r，親耳聽見軍官對殺蟲劑用在先知身上的效果大加贊賞！盡管他十分反對這種泯滅人性的做法，但他只是董事會中區(qū)區(qū)的一員。他一個人做不了什么，也不敢做，害怕殃及家庭。但我不在乎。我一想到囚犯們在毒氣室里絕望哀號的情景，我的每一個毛孔、每一次心跳都在尖叫著，讓我救救他們、救救他們。我在薩克森豪森有上司監(jiān)管的時候做不了太多，但來到你的矯正營后，就可以放開手腳了。我對給你的工作帶來的困擾深表歉意，但如果讓我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么做?！?/p>

光聽她的描述，我就覺得脊背發(fā)涼。我以為薩克森豪森已經(jīng)夠可怖了，從未想過集中營的所作所為竟可以如此慘絕人寰。黨衛(wèi)軍就是那只魔爪，我是爪上的一枚鱗片，隨著魔爪揮舞而沾染鮮血。

我的腿在抖。離該做決定的時刻越近，抖得越厲害。我可以拒絕米婭，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過，這次會面根本子虛烏有。但一旦我知道了真相，就無法置若罔聞。為黨衛(wèi)軍效力的每一天都將是對我良心的煎熬。背叛黨衛(wèi)軍？我不知道我能隱瞞多久，不知道哪天就會被鮑爾或是什么人揭穿，讓自己淪為集中營的囚徒?？赵趺崔k？我說過我不會離開她，這會讓她傷心欲絕，甚至?xí)λ脖蛔ミM集中營。

我不知道該怎么做這個決定，但有人知道。我看著米婭，問道：“諾瓦克怎么說？”

米婭緊繃的雙肩松弛下來，如釋重負，笑容重新浮現(xiàn)?！八f，你提起他的名字，就說明你已經(jīng)做出了決定?！?/p>

我聽見魔爪上的鱗片斷裂的聲音。我總算可以舒展一下抖到快要抽筋的腿腳，好好地深呼吸幾口。平靜之后，我問：“你要我做什么？”

“我不是要你做什么，”米婭靠近我，輕聲細語地說，“而是不做什么?！?/p>

“不做什么？”

“不再因為先知在實驗中喪生而反應(yīng)過激。”

克里爾姐妹的死是我心底不愿翻開的一頁。米婭的話讓我雙眼放光，重燃希望?！澳銓﹄p胞胎做了什么？”

“我給她們用了藥，不是什么機能強化藥物——從來就沒有過，而是法本秘密研制的一種***類藥物，鎮(zhèn)靜、催眠、抑制呼吸和器官活動，恰到好處的劑量可以使人表現(xiàn)出假死狀態(tài)，足以瞞過外行人和不嚴(yán)格的檢查?！?/p>

“那你給我的報告呢？她們臨終時說的話，都是編造的？”我記得報告里記錄著克里爾姐妹如何感謝我對她們的照顧。當(dāng)初正是因為這個，我對米婭才心軟下來。

“‘臨終’是假的，但她們說的話是真的。她們覺得離開矯正營后，就再也見不到你了?！?/p>

我感到一絲欣慰?！八齻円苍诼玫昀飭?？”

“她們已經(jīng)走了。旅店只是個臨時處所，一個中轉(zhuǎn)站。我們分工合作。我負責(zé)把先知帶到這兒來，其他人負責(zé)把他們送到安全的地方?！?/p>

我頓感寬心，緊張和焦慮的情緒稍有緩解，讓我可以進行更加細致的思考?！凹热荒憧梢杂眉偎腊严戎獛С龀C正營，又何必冒險制造昨晚的事情呢？”

“我當(dāng)然可以，但我不想傷害你的感情。”

“這跟傷不傷害我的感情有什么關(guān)系？”

“你以為雙胞胎死了，查看她們‘尸體’時的神情我還記憶猶新。她們是對你很重要的人，矯正營里的先知都是。如果我再三使用那種伎倆，只會讓你陷入無盡的自責(zé)。當(dāng)然，也可能激起你的反抗，與我終止合作?！?/p>

當(dāng)初得知雙胞胎死訊的感覺就像五雷轟頂。我在薩克森豪森見過先知被處決后的尸體，也聽說過他們?nèi)绾伟讯嘤嗟那舴竿系胶緶侠锷錃?，但都不如兩具在我的管轄下死去的先知尸體讓我體會深切?！八詮哪菚r候起，你就開始籌劃協(xié)助先知越獄了？”我問。

“我什么都沒策劃。我只是照先知們的預(yù)言去做。如果讓我做主，用不著一直等到現(xiàn)在。但諾瓦克和他的朋友堅稱昨晚才是正確的日子，所以我們才選在那時候行動。我倒是想問問你，是什么讓你起了疑心？”

我昨晚在實驗室里巡視時就發(fā)現(xiàn)了破綻?！皬椏住！蔽一卮稹Ｃ刻煸诎袌錾蠙z查彈孔，讓我對此有著異乎尋常的敏感，絕不會錯過。“實驗室里沒出現(xiàn)彈孔，說明主管的手槍裝的里不是真正的子彈，而是空包彈之類的。先知沒有預(yù)想周全。”

“是嗎？”她反問我，“也許是故意留了只有你能發(fā)現(xiàn)的破綻，讓你有理由接受我的邀請來到這里?！?/p>

我無法反駁。如果這個說法成立，如果先知考慮到了每一個細節(jié)，是否意味著……“那你帶紅酒來找我聊天呢？也是他們預(yù)見的嗎？”我當(dāng)真以為是米婭有跟我私下獨處的想法。我甚至把卡琳所說的“一個女人”當(dāng)成了她。

“不，那是我的意思。我想讓你遠離現(xiàn)場，一來確保越獄順利進行；二來，如果上面調(diào)查起來，不會懷疑你參與其中。還有三……”她低下頭，把鬢邊的發(fā)梢撩到耳后，“我一直想找個機會跟你單獨聊聊，增進一點了解?！?/p>

這么說，卡琳是對的。她沒能看清面孔的女人就是米婭。但到底是我的命運注定會跟米婭交匯到一起，還是因為卡琳的話在我心底種下了蠢蠢欲動的種子，驅(qū)使我走近她？一時間，我感到因與果糾纏不清，因果關(guān)系愈發(fā)模糊。預(yù)言與現(xiàn)實如銜尾蛇一般連成了一個環(huán)，將我和米婭圈在環(huán)中央。

“我也一樣，”我說，“好在我們還有機會了解彼此?！蔽蚁氩蹲矫讒I的目光，但她發(fā)現(xiàn)我這么做之后就極力地避開。她面頰緋紅，我臉上也熱辣辣的。房間里的氛圍完成了從神秘到緊張、到悲慟、到釋然、再到曖昧的轉(zhuǎn)變。

“真希望我們不是在這樣的局面、以這樣的身份相識，”米婭皺著眉頭，顯出一絲無奈，“說不定我們真能成為朋友?！?/p>

“現(xiàn)在也可以。也許不止成為朋友?！蔽仪娜辉囂剑种溉缏谋”匮刂烂婊蛩氖直?，活像一只害怕獵物逃走的捕食者。

獵物逃走了。她站起來，捋了捋毛衣下擺，“已經(jīng)很晚了，平常這個時候你已經(jīng)回家了吧？”她轉(zhuǎn)過身，背對著我，把書桌上的白紙摞整齊，又來回推了幾下打字機的換行手柄，“有人在家里等你？”

原來她在擔(dān)心這個。我從未向她提起，也從未向任何人提起，以致于我不知道該如何坦白?！笆俏业摹蔽乙舱玖似饋恚妓髦绾谓榻B卡琳，最后說，“侄女。她父母很早就去世了，一直住在我家。”

她停下了手上漫無目的的動作，扭過頭，“噢？”她有些驚訝，轉(zhuǎn)過身靠在書桌邊，手指反扣桌沿，“我以為……我不知道是……”她用手擋著臉苦笑，“對不起，我不該隨便問你?！?/p>

“沒關(guān)系。我一直沒機會向你提起她。不過你說得對，我該回去了。我怕她一個人在家里太孤單?！泵讒I的誤解是我們還不夠了解彼此的表現(xiàn)，也許現(xiàn)在時機還不夠成熟。我們已經(jīng)聊了很多，最好先好好消化一下，而不是繼續(xù)在這個話題上兜圈子。順其自然，來日方長。

“當(dāng)然?！泵讒I邁著優(yōu)雅的步子走到我面前，替我扣好前襟豁開的扣子，“也許哪天我可以見見你的侄女。”

我笑而不語。雖然米婭甘冒巨大的風(fēng)險救助先知，但我不確定她能接受我一直收養(yǎng)著一個先知女孩的事實。我只是微笑著對她說：“明天見，米婭?！?/p>

“明天見，卡爾。”她的笑容如此迷人。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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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編 | 宇鐳

題圖 | 電影《加勒比海盜》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