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弼跑的氣喘吁吁，看見何晏便直奔而來，剛到座便大聲問道：“阮嗣宗可在？”

何晏大笑起來，指著還端著酒碗的阮籍道：“此人便是阮嗣宗?！?/p>

阮籍不認(rèn)得來人，不過并不詫異，平日里在路上行走，許多太學(xué)的儒生常找他品評文章，這對他是司空見慣的事。

王弼見到了阮籍心中的大石頭落了地，這才與三人見禮，何晏便趁此引兩人認(rèn)識。阮籍得知年輕人是王弼不免打量他兩眼。王弼這兩年在東都的名氣之盛，可謂是人盡皆知，不過卻和何晏相熟，是以阮籍雖知其才名，卻一直避免相見，誰知他一直回避，今日卻被抓個正著。

王弼南面而坐，這一桌四方具坐滿了。有了王弼的到來，何晏松快多了，與王弼問了寒暖，調(diào)和了氣氛，終于有人擔(dān)起了“主持”的責(zé)任。

王弼剛一坐下便直問阮籍：“阮先生，吾寄居?xùn)|都日久，一向聽聞先生老莊之學(xué)頗有建樹，晚輩卻未曾親聞，在下求學(xué)之心日炙，卻苦于不見先生，故而今日匆忙前來，向先生請教老莊學(xué)論，望先生不吝賜教?！蓖蹂鰬B(tài)度恭敬，一副準(zhǔn)備虛心受教的姿態(tài)，阮籍坐在對面面無表情。王弼出身山陽王氏，建安七子中的王粲是他的繼祖父。山陽王氏本來就是累世士族，藏書頗豐，所以才會有王粲這等風(fēng)流名士。這家底到王粲受到蔡邕的賞識后大概又翻了一番，蔡邕過世，蔡邕家的藏書盡數(shù)歸了王粲，這些書現(xiàn)在當(dāng)然都在王弼手中，所以王弼從小就讀遍群書，才名名副其實。阮籍讀過他寫的許多論著文章，視野之廣博，文思之清明，當(dāng)?shù)闷鹛觳艃勺郑哉f什么虛心受教？王弼的實力當(dāng)?shù)闷鹑罴牡韧啻⒉恍枰匾獾闹t虛?！安桓?。君所作論文清通簡要，吾雖不與君見，玄理在前如面見也，汝不必過謙，汝之見識學(xué)問普天之下可敵者唯區(qū)區(qū)爾。”阮籍手扣著酒碗，讓酒碗在食案旋轉(zhuǎn)磨了幾下，后放開兩手交疊正坐起來。心下卻想，這王弼來的真不是時候。

對面的王弼略微驚訝，雖然兩人都喜好研究老莊之論，王弼自己偏向于辨名析理，對于漢代興盛的黃老之術(shù)甚加鄙夷，而阮籍嵇康等人恰恰相反，繼承漢代學(xué)術(shù)，更偏向于求仙問道。王弼自身頗有傲氣，同輩之間稍有偏向黃老的言論都會被他諷刺挖苦，而傳聞之中阮籍常常白眼視人，也是難交好的人，所以身邊朋友都以為王弼邀請阮籍只是盡盡禮數(shù)，表面上的尊敬前輩，沒想到真有心一會。就因為兩人的脾氣秉性，眾人連同王弼自己也沒想過阮籍面對他會這般客氣，王弼來之前早就想過阮籍白眼一翻負(fù)手而去的情形，所以早做了心里預(yù)設(shè)，沒想到阮籍非但客氣，還把他捧得很高，這是他沒想到的。

王弼有些不自在，回禮道：“先生謬贊了。”

阮籍對王弼實際是以晚輩視之的，兩個大麻煩在旁邊，他一點清談的興致也沒有，更別說翻白眼了。于是轉(zhuǎn)頭問何晏：“何侍中，作何論題?！币郧笏賾?zhàn)速決。

何侍中捋了捋他的美須，向兩人道：“不如以‘知難’為題?！?/p>

阮籍隱約記得這是王弼論過的觀點，是討論人與人之間相互理解相知是困難的，這本論無可論，是以論的議題就成了：以本無為基礎(chǔ)，如何做到人人相知。不過這題目從何晏嘴里說出來是有兩個方面的考慮了，一方面是立題在王弼擅長的領(lǐng)域，一方面是問他阮籍的心意究竟是什么。

阮籍左手向前一伸，請王弼先論。

王弼沒有客氣，謝過司馬昭叫來剛給他的酒肉，略一思索，開口作論：“知之不易，世人皆知。門第不同，個性相左，善惡之別種種差別橫加截斷，使人知難，萬物生靈形質(zhì)不同，相知之道更為難上加難。今日以‘有無’論‘知難’，吾以為當(dāng)以‘小國寡民’之說為基，若能至‘小國寡民’之境，進可以行至‘知易’。小國寡民中所說‘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酥字凼＝駮r治世地方制度衍自秦代郡縣制，一郡可比作一國，郡守為一郡樞要，總領(lǐng)郡中小民，如此視之，可以郡試之，予民安樂?！笱苤?dāng)?shù)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我杂嘁徊挥?，此一者，陰陽太極，道一也。道一為無，是以郡守為無，當(dāng)行無為之為，四十九為用，以三十輻共一轂?？じ鲁?，故能使民性德成也。若要小民甘其食，勿施重稅，民勞有所得自甘其食；若要美其服，需不現(xiàn)可欲，人心不足在于欲得，故而越奉貴重越失貴重，上人得貴重而憂心起，下人知貴重而貪念生，上不得美服，下自美其服；若要安其居，便要不興刀兵，若人人刀戟在側(cè)，定然終日惶惶刀戟掠頸如驚獸疑心，利爪防人，故而去民恐懼心便能安其居；若要樂其俗，政令不可頻，天下若多忌諱不使民自在，必生嗔恨怨懟叢生。任由民俗，故能樂其俗。人心安定質(zhì)樸無爭方能使民近道無為。人之得德由乎道也，必能近德以無為用。人皆能彰其德則自足自樂，不防歹心，樂于相交，故而個性相同聚而相知，個性不同以行業(yè)喜好相知，寬心知足自能‘知易’?！?/p>

“此論甚為荒唐?！彪x座處不遠，有一位喝酒的商人出聲辯駁，“若‘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就能成其德，世間那得殺人者。若有人本性好殺人，便是沒有刀劍，一根草繩也能得手，削尖木枝也能當(dāng)劍。天下間為善者多，為惡者亦不少。性情不同才是難知根本，為惡者不死才是亂世根源，那里有什么有無的關(guān)系?！?/p>

立即有人在一旁呵斥：“無知小人，舍本逐末！”原來因為知道王弼跑來會見阮籍，便陸陸續(xù)續(xù)找來了許多文人，阮籍環(huán)顧四周，酒館炙肉店的坐席已經(jīng)占了大半。

那位商人被人罵了一句便哽住了，半晌才底底的說道：“小人地位低微，本不該唐突貴人，只是吾等低下人來往四方尚且處境艱難，還有更下者，更是連裹腹也不能。今日聞貴人所論，張口便是安樂無爭等虛無不實之語，心如耿耿。私以為若有這些閑散時間，還不如多批幾本公文的好，至少也是看得見摸得著的。”說罷起身向眾人一禮，退走了。

這邊何晏看著那商人走的方向緊皺眉頭轉(zhuǎn)頭對阮籍說：“不必理會這等小人，臨在街邊不得清凈，兩位不如下榻寒舍，其間幽清寂靜，二位盡可以暢所欲言。”

“我等皆是朝廷官員，上為陛下，下為萬民。街頭巷陌正好晰聽民意，何侍中何用移步他處啊?！彼抉R昭不以何晏未邀他一同前去為怪，知道他若那樣說何晏立即勸他回家照顧病父，所以不如借著話頭將幾個人一起留在酒館里。

阮籍等他們的結(jié)論并不著急，嘴里還品著酒，心中還在感慨剛剛商人所說。這才是百姓心聲。雖然說得輕柔，但也能聽出那人心里埋怨官員不理正事，荒蕪朝政，整日只撿著些虛無縹緲的話頭辯駁，錦衣玉食不理百姓死活。阮籍余光瞥了一眼何晏心想：“如今這朝廷里便都是這些人?！?/p>

王弼看著兩人一來二往心里冷笑，卻見對面的阮籍依然悠閑。

“……輔嗣以為如何”

猛地聽到詢問王弼答道：“平頭百姓不能識文斷字，見識與我們不同，還是另尋他處為好?！?/p>

現(xiàn)在有兩人同意移步，司馬昭看向了阮籍。

阮籍的第一反應(yīng)是，我若去了何晏家太傅會怪罪嗎？

不會。

第二反應(yīng)是，如果去了何晏家，不免會有兩面討好的嫌疑……

身處兩方之間，左右牽扯形勢難以把控，還是不要涉險了。

阮籍四下看了看，發(fā)現(xiàn)趕來的文士儒生已經(jīng)將兩家店鋪坐滿，許多沒有地方坐的，將外袍脫了席地而坐，更有許多看熱鬧的百姓圍在外圍，幾乎將街道堵得水泄不通，于是說道：“這里里外外已然全是人了，不好挪動，不如今日學(xué)學(xué)孔子，有教無類，眾人問詢，我等解答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