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薩爾建在商開奧西摩興家的小房子的當天,他就到舊稱“鎢房克拉斯諾夜郊區(qū)去,找他從前打游擊時的老朋友伊凡-康德拉多 這個郊區(qū),跟克拉斯諾頓的許多區(qū)一樣,已經(jīng)造起了標準式房星,但是舒爾迎知道,康德拉多維奇還住在他私有的小木屋里,這木所就是使這個郊區(qū)得名“鴿房”的古老房屋之一。 隨著散窗聲,門口出現(xiàn)了一個樣子像茨岡女人的婦人。她還相當年輕,但是臉上的皮膚已經(jīng)十分松弛,穿得雖不寒傖,但是不修邊幅。舒爾迎說,他是路過這里,想看看康德拉多維奇,如果可能,他想請老頭出來跟他談?wù)劇?舒爾迦和康德拉多維奇,就在這座小屋后面的草原上會面了。那一天還聽得見遠方隆隆的炮聲,他們走到洼地里,免得在高處被人看見。 康德拉多維奇,是有權(quán)自認為頓涅茨礦山創(chuàng)始者的那幾代礦工的后裔。他的爺爺、父親--烏克蘭來的移民、還有康德拉多維奇本人,都是建設(shè)頓巴斯的真正的血統(tǒng)礦工,是礦工的榮譽和傳統(tǒng)的保持者,在一九一八到一九一九年,他們組成了礦工近衛(wèi)隊,使德國干涉軍和白匪在頓巴斯一碰到他們,就遭到失敗。 這也就是同自己的井長瓦爾柯以及謝夫卓夫一同炸毀新一號井的那個康德拉多維奇。 在草原的這塊洼地里,在已經(jīng)西斜的夕陽下,他和舒爾迦進行了下面的談話。 “康德拉多維奇,你知道我來找你干什么嗎?” “我不知道,可是我猜得著,馬特維·康斯坦丁諾維奇?！笨档吕嗑S奇憂郁地說,他并不望著舒爾迦。 草原上一陣微風吹進洼地,把老頭的打滿補釘?shù)睦瞎哦躺弦碌南聰[吹得歪到一邊。那件上衣穿在老頭的干癟的身上,好像是掛在十字架上一樣。 “我是留在這里工作的,像一九一八年一樣,所以我來找你。”舒爾迦說。 “我的整個生命都是你的,這你是知道的,馬特維·康斯坦丁諾維奇,”康德拉多維奇用沙啞低沉的聲音說,眼睛并不望著舒爾迦,“但是我不能讓你住到我家里,馬特維·康斯坦丁諾維奇?！?康德拉多維奇的話完全出人意料,使人難以相信,舒爾迦聽了不知怎樣回答,只好不做聲?？档吕嗑S奇也不做聲。 “康德拉多維奇,你是不讓我住到你家里去,我這樣理解你的話對嗎?”舒爾迦輕輕地問,他不敢望著老頭。 “我不是不讓,我是沒有辦法。”老頭沉痛地說。他們就這樣談了一會,彼此誰也不望著對方。 “你不是表示過同意的嗎?”舒爾迦問,他心里的怒火沸騰起來。老頭垂下了頭。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同意的是什么?"老頭不做聲。 “你可明白,你這等于是出賣我們嗎?” “馬特維·康斯坦丁諾維奇……”老頭非常低沉地、沙啞地、完全像嘶喊似地叫起來,聲音里帶著威脅的調(diào)子。“不要把話說得這么 絕?！?“我怕什么?”舒爾迦恨恨地說。他的充滿血絲的牛眼直盯著康德拉多維奇的干癟的臉和稀稀拉拉的、好像拔過似的、被香煙熏黃的胡子。“我怕什么?再沒有什么比我聽到的話更可怕了!” “等一等……”康德拉多維奇抬起頭來,用骨骼粗大的手抓住舒爾迦的胳膊肘,他的手指甲是黑的,殘缺不全。“你相信我嗎?”他悲痛地、低沉地問,聲音壓得不能再低。 舒爾迦想說什么,可是老頭抓緊他的胳膊肘,刺人肺腑的深陷的眼睛凝望著他,幾乎是哀求著說: “等一等……你聽我說……”他們現(xiàn)在是四目相對了。 “我不能讓你住到我家來,因為我怕我的大兒子。我怕他出賣你?！崩项^把臉湊近舒爾迦的臉,用沙啞的低音說道?！澳阌浀脝?九二七年你曾到我們家來過?那是你最后一次到我們家來,那時我和我的老伴在慶祝我們共同生活的二十五周年,也就是我們的銀婚紀念。你大概不會記得我所有的孩子,而且你也沒有這種義務(wù),"老頭笑了一下,“可是我的大兒子你應(yīng)該在一九一八年就記得他……舒爾迦沒有做聲。 “他走上了邪路?！笨档吕嗑S奇用沙啞的低音說?！八谝痪哦拍昃鸵呀?jīng)缺了一只手,你記得嗎?” 舒爾迦依稀記得一九一八年他在康德拉多維奇家里看見過一個半大的男孩子,愁眉苦臉,行動遲緩,不愛說話。但是到了一九二年,在康德拉多維奇家里圍繞著舒爾迦的那些年輕人里面,誰是當?shù)哪莻€少年,他們里面誰缺了一只手,這些他已經(jīng)不記得了。他你?136地發(fā)覺,那天晚上的情形他差不多都不記得了。大概,他那時去看康德拉多維奇是有些礙于情面,所以那天晚上的情形就和許多類似的、跟另外一些人一塊、在另外一些場合,也是礙于情面而去度過的晚上一樣,被遺忘了。 “他的手是在魯干斯克工廠里軋斷的……”康德拉多維奇說的是伏羅希洛夫格勒的舊稱,根據(jù)這一點,舒爾迦明白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回家靠我們過活。讓他念書已經(jīng)嫌晚,而且當時我們也沒有想到這一點,合適的、他干得了的職業(yè)他又找不到,于是他就走上了邪路。他開始用父親的錢,那就是用我的錢喝酒。我呢,也可憐他。誰也不肯嫁他,因此他喝得更厲害。到一九三〇年,你剛才看見的那個活寶纏住他,跟他結(jié)了婚,后來他們那里就出現(xiàn)了些不干不凈的事。她好像成了個賣私酒的,他們還投機倒把,--我對你是十分坦白的,--他們連贓物都可以收買。起初我是姑息他,后來又怕丟臉。我和老太婆就拿定了主意,我們決不聲張。我們真的保持沉默。甚至在親生的孩子們面前也是保持沉默。現(xiàn)在我們也是保持沉默……在蘇維埃政權(quán)下他受過兩次審訊,--應(yīng)當審訊那個臭婆娘，可是他每次都把罪名往自己身上攬。唔,你知道,法官們都知道我是個老游擊隊員,有名的采煤工人,一個有名的人,所以第一次把他訓了一頓,第二次是緩刑。可是他卻一年比一年更壞。你相信我嗎?我怎能讓你住到我家里來呢?為了把房子弄到手,他甚至可以把我和老太婆都出賣!”康德拉多維奇慚愧地扭過臉去,不敢看舒爾迦。 “你既然知道這一點,怎么還會表示同意的呢?”舒爾迦激動地說,他望著康德拉多維奇的像刀那樣瘦削的臉,不知該不該相信他。他突然絕望地發(fā)覺,自己心里已經(jīng)沒有了譜,不知道在他所處的情況下,對哪些人可以相信,對哪些人不能相信了。 “但是我怎么能拒絕呢,馬特維·康斯坦丁諾維奇?”康德拉多維奇聲音里含著苦惱說,“你只要想一想,我伊凡-格納簡柯,竟會拒絕。多么可恥!你要知道,那一次的談話是在什么時候啊?他們是這樣說的:'也許不需要,如果需要,你同意嗎?'他們仿佛在檢查我的良心,我怎么能忽然提起兒子的事。那樣一來,我自己好像在逃避責任,又要害兒子坐牢。說什么他總是我的兒子啊!……馬特維·康斯坦丁諾維奇!”老頭突然萬分絕望地說,“我整個人都屬于你,隨你怎么支配都成。你知道我的性格--我到死也不會泄露,死,我并有怕。你可以支配我像支配你自己一樣。我可以給你找個地方躲馥我認識人,我可以找到可靠的人,你盡管可以相信我。我當時在區(qū)就是這么想的:我本人準備去干一切,可是我兒子的事,我作為一個非黨員,沒有必要向區(qū)委說明,就是說,我可以問心無愧……我主要是要你相信我……住的地方我是可以給你找到的。”康德拉多維育說,他沒有發(fā)覺在他的聲音里竟露出了討好的語調(diào)。 “我相信你?！笔鏍栧日f。但他說的并不完全是真話:他既相信又不相信。他在疑惑不定。他這樣說,無非因為這對他比較合適。老頭的臉忽然整個變了樣,他頓時泄了氣,垂下了頭,呼哧呼味 地呼吸著,半天沒有出聲。 舒爾迦望著他,心里在琢磨康德拉多維奇對他說的這一番話,不住掂著這些話的分量。當然,他知道康德拉多維奇是自己人。但是他不知道康德拉多維奇在整整十二年里,而且是在國內(nèi)完成著十分巨大事業(yè)的這些年頭里,過的是什么樣的生活。康德拉多維奇對當局隱瞞了兒子的罪狀,甚至在生活最重要的關(guān)頭隱匿他,而且在可能利用他的房子做地下工作和德國人進行斗爭這樣的大事上都撒了謊--這一切加重了天平的一頭,表示對他不能完全信任。 “你先在這里坐一會或是躺一會,我去給你拿點吃的來,”康德拉多維奇沙啞地低聲說,“然后我馬上到一個地方去,我可以把一切都安排妥當。” 有一剎那的工夫,舒爾迦差點接受了康德拉多維奇的建議,但是內(nèi)心的聲音立刻告訴他,不應(yīng)該為感情所動。他認為這不僅是小心謹慎的呼聲,而且是生活經(jīng)驗的呼聲。 “你何必去奔走,我心目中可住的地方不止一處,我會找到地方?！彼f,“至于吃,那倒不著急:要是那個鬼婆娘跟你兒子想出什么 壞主意,那就更糟了?！?“你當然更清楚,”康德拉多維奇?zhèn)牡卣f,“不過你千萬別對我 這個老頭失望,我對你還有用?！?“這我知道,康德拉多維奇?！笔鏍栧冗@樣說,無非是為了安慰安慰他。 “你要是相信我,就請你告訴我你要去找什么人。我可以順便告訴你,那個人好不好,值不值得去找他,萬一有事,我也好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找你……” “要我告訴你我到哪里去,我沒有權(quán)這樣做。你自己是老地下工作人員,你總知道要保密,”舒爾迦調(diào)皮地笑著說,“我要去找的人,是我知道的人。” 康德拉多維奇心里想說:“我不也是你知道的人嗎?可是你瞧，你知道的到底有多少呢,所以現(xiàn)在你還是跟我商量商量的好。”但是他不好意思對舒爾迦這樣說。 “你當然更清楚。”老頭陰郁地說,他最后明白了舒爾迦并不相信他。 “好,康德拉多維奇,該走啦!”舒爾迦裝出高興的樣子說。 “你當然更清楚?！崩项^沉思著又說了一遍,他并不看著舒爾迦。他本來要帶舒爾迦經(jīng)過他的屋子走到街上去。但是舒爾迦止住腳步,說: “你還是帶我走小路出去吧,不然又要被你那個……寶貝看見。”他干笑了一聲。 老頭想對他說:“你既然知道秘密活動的規(guī)則,你就該知道,你是怎么進來的,就該怎么出去,--誰會想到你來找格納簡柯老頭是為了地下工作呢?！钡撬廊思也幌嘈潘?說也無益。于是他就順小路把舒爾迦領(lǐng)到旁邊的一條街上。走到那邊一個小煤棧旁邊,他們站下了。 “再見,康德拉多維奇,”舒爾迦說,他的心痛得像刀扎似的,還不如躺進棺材倒舒服些?！拔疫€會來找你的?！?“那就隨你的便了?！崩项^說。 舒爾迦沿街走去,干癟、長腿的康德拉多維奇還站在這個小煤棧旁邊,久久目送著舒爾迦;式樣古老的短上衣穿在他身上,就像掛在十字架上一般。 這樣,舒爾迦就向自己的死亡邁出了第二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