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意把我拖出了小馬鎮(zhèn)，沿著泥濘的小路穿過森林，回到了我的小屋，那粗陋的殼子里。門在我背后摔上之后，我的蹄子也停不下來，我繞圈子也停不下來，大口喘氣也停不下來。

我繼續(xù)在房間里轉(zhuǎn)著，只覺得心臟好像要從眼睛里蹦出來。我咬緊牙關(guān)，努力在壁爐前面停穩(wěn)，把我的角靠在了磚砌的壁爐上。整個世界都在震撼，搖晃，然后……爆炸了。

有誰在尖叫。我大口喘著氣，眼看著我的馬鞍包被砸到了墻壁上。在嘈雜的暴雨中，掛在墻上的樂器紛紛跌落，顯得愈發(fā)狼藉。長笛碎裂成了兩半，小提琴爆成了木屑。我跺著蹄子從上面踩過，沿途把所有的碎片都踢飛到了四處。我自己的碎片，那些依然還能發(fā)出噪音的東西——所有的，都在咆哮，都在吼叫。

空氣中彌漫著味道，血的味道，汗的味道，痰的味道。童年在我眼前腐爛，沒有香味兒來掩飾它的衰敗。我猛撲到被遺棄的死尸那不再流血的傷口之中，發(fā)現(xiàn)我自己的小床還在下面等著我。我蜷縮起身體，把蹄子環(huán)抱在胸前，免得我再把這小屋里剩下那些依然美麗的東西也砸個稀爛?；覊m和樂譜如下雨一般紛紛飄落，紛紛揚揚落在我身上。灑滿了冰冷挽歌那暗淡的音符。這是唯一陪伴著我的同伴了。

直到第十次渾渾噩噩地睜開眼睛的時候，我才醒悟了真相。再一次，淚水在我最渴望的時候卻半點兒也流不出來，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溫暖我。由此，我才明白了，我一點兒都沒想錯，我一直都在承受著詛咒。而直到那時候，露娜的匕首才真真正正地扎進了我的后背。

光是看著小馬鎮(zhèn)這樣的陌生小鎮(zhèn)在我身邊生生死死，對我而言就已經(jīng)夠受的了。我從不需要的，我根本不想要的，是月亮舞專門跑過來，讓我看清楚自己劫后余生的遺產(chǎn)之中又死去了多少，還有多少能活下來，并且告訴我，曾經(jīng)珍惜的一切都會一去不返。而這，都是因為一個可憐的，缺失的因素。

就是我。

我用蹄子抱著腦袋，再一次，刺骨的寒意變得難以忍受。一如既往，我期望它能喚醒我每一根清醒的神經(jīng)。而且，我的愿望依然沒有實現(xiàn)。

沒有任何一只小馬是微不足道的，每一條生命，都是宏偉得難以置信的紀念碑的奠基石。隨著小馬死去，那奠基也一同崩塌。這樣美麗的悲劇，每天都會上演。清醒的每一瞬間，都有愛與美的巨作在崩潰。幾乎沒有小馬身受詛咒，以親眼見證這慘劇。

我，是其中極少數(shù)的小馬——實際上，還是唯一的一只。我已經(jīng)失去了希望這么久。可現(xiàn)在——只是現(xiàn)在——我沒有朋友了。

當(dāng)我努力追憶著她們往昔的笑聲之時，我顫抖著，把臉深深地埋進了床單里。

不，這根本不是祝福。

* * *

“你會來找我練習(xí)是件好事，心弦小姐。”暮光閃閃說道，她聲音很低，慢慢地繞著我轉(zhuǎn)著圈子?！胺雷o魔法需要精神高度集中才能掌握，這可真不是獨角獸能……從自己的寂寞之中輕松學(xué)成的本領(lǐng)。”

集中精神沒問題，我站在圖書館正中，輕松地在頭頂架構(gòu)好半透明的綠色穹頂。當(dāng)我維持魔法運行的時候，心思完全放在另一個問題上，這才是我來到這里的真正原因。

“看起來，你只靠自己就學(xué)了好多的東西啊。，閃閃小姐?！睆淖约黑は氲奈恢?，我非常小心地低聲說道。

“嗯……”她微微皺起了眉頭，表情冷漠而空白，顯得很沉重。她的目光在地上游移不定，邁步走向陰影中?！拔蚁胛乙恢倍紦碛小Хǚ矫妾氁粺o二的天賦吧?！闭f到這里，她咽了口唾沫，繼續(xù)往下講?！翱晌乙恢闭J為，就算天賦再出眾也好，不付出努力，和魔法領(lǐng)域的聯(lián)系就根本沒有意義。”她駐足不前，昂首望著空中，蹄子輕輕磨著地板?！斑@般天賦，值得去拼搏?！彼蛑齑?。

我隔著昏暗的圖書館盯著她，幾乎忘了我的防御力場。午后的陽光從附近的窗戶透射進來，形成了一道泛著些許塵埃的光柱，照亮了她的臉龐。

“請容我斗膽，閃閃小姐?！蔽遗ο蛩⑿?，可我發(fā)誓，我的表情比她還要悲傷?！拔抑牢抑皇且粋€學(xué)徒，但是你……看起來，最近你拼搏夠多的了?！?/p>

暮光眨著眼睛，慢慢地，她朝我望了過來。“不經(jīng)拼搏，又如何去精通魔法呢。心弦小姐。”

“是的?！蔽尹c點頭，“可，魔法就是所有的一切嗎？”

她張口欲答，卻一時間坐立不安。最后她脫口而出?！斑@樣更簡單明了。魔法，就是這樣。我曾經(jīng)以為這就是所有的一切?！彼韲抵形⑷醯仨懼裁矗瑓s被她壓了下去?！斑@其中……有些很幸福的東西。幸福，而且簡單。在我孤身度過的那些日子里，學(xué)習(xí)，把全部的心思都投入那些滿載魔法奧秘的大部頭里……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但是，如果你只知道孤獨和寂寞，那……寂寞也不那么糟糕?！?/p>

我實在是情不自禁，防護力場就在此刻潰散了。我再也不畏懼第八挽歌，“哦，暮光……”我開了口，聲音中充滿了哀傷?？墒沁€沒等“陌生來客”朝她抱過去……

門口傳來了敲門聲。

不假思索地，暮光隨口說道：“請進?！?/p>

當(dāng)她走入圖書館的時候，我就和暮光一樣震驚。自從方糖小屋的事情發(fā)生之后已經(jīng)過去兩天了，然而月亮舞卻蹤影全無。她根本沒給暮光任何解釋和抗議的機會。

“我不能走，現(xiàn)在還不行。我……我只是得……”她站住了，眨著眼睛，然后朝我看了過來。月亮舞的唇邊沒有絲毫笑容。我終于看到了一張完美無缺的陌生面孔?！芭?，嗯……不好意思?！?/p>

“不，我……呃……”我渾身一震，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學(xué)到了比影子還要虛無是一種何等價值。這整個的來訪，簡直就像安排好了專門要出麻煩一樣。本來我覺得，與其說暮光需要陪著我，倒不如說我更需要陪著她。可現(xiàn)在呢？月亮舞也在？“我才是得告退的那個?！?/p>

暮光轉(zhuǎn)過來瞇著眼睛盯著我?！靶南倚〗恪俊?/p>

“我該早點兒提到這回事的！”我笑得很空洞，急急忙忙地把鞍包飄到背上?！翱晌覂蓚€鐘頭之后還得去上音樂課呢。是蹄小姐的孩子，呃……叫什么來著？小……白？”

“小乖？”

“對對對，就是她，那個小神童。我得教她一些……呃……長笛獨奏。謝謝你能騰出時間來教我，閃閃小姐?！蔽乙呀?jīng)偷偷摸摸地往外溜了，可現(xiàn)在，我早已離開了暮光和月亮舞的視野。這一刻，她們的眼里只有彼此。兩只小馬四目相對，眼中居然毫無惡意，只有迷茫，空虛和……難以言喻的情感。這讓我十分困惑，我有種感覺，就要發(fā)生什么不可思議……或者是非?？植赖氖虑榱?，也可能是兼而有之。于是，盡可能悄聲無息地溜出去的同時，我偷偷用魔法打開了圖書館的側(cè)窗，然后出了正門。

一出門，我立刻貼上了樹屋圖書館的外壁。確保沒有哪個鎮(zhèn)民在街上看著，我順著墻根溜到了剛剛打開的窗戶下面，鉆進了窗臺下面的灌木叢里。

在那里，我可以很容易地聽到她們之間呢喃的每一個字。在安靜而孤獨的顫抖中，我靜靜地聆聽。

“月亮舞，我還以為……嗯……”

“以為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走了？”

“呃……對……”

“我本來也這么想的。一個鐘頭之后，我會坐火車回吠城去?？伞拖裎蚁胝f的那樣，臨走之前，我還是得來一下。畢竟，這樣才禮貌……”

“你想當(dāng)面告訴我，你不打算再參與學(xué)習(xí)計劃的設(shè)計了?！?/p>

“唉，你還真是什么都知道，不是嗎，暮暮？”

“月亮舞……”

“我知道！我很抱歉！我……我只是……”

致命的停頓，沉默。

最后，月亮舞又開口了?！安?，我一點兒也不抱歉。就是這么回事。暮暮，我一點兒都沒覺得有什么可抱歉的，連裝都裝不出來。我看著你，聽著你，在我面前的就是個萬事通、全都知。你知道最傷心的是什么嗎？我一直都是這么感覺的。我知道，我一直都是這么感覺的。因為早在我回憶的起點，哪怕是回到我們的童年時代，你，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總是沒完沒了地糾正我的錯誤。你高尚的道德標準，讓你不管著我就不舒服。一天到晚，不管我做什么也好，說什么也好，你總是沒完沒了地指責(zé)我這個不對那個不對，而且-”

“而且你根本不明白，為什么自己這輩子非得忍受這么一個孩子？你都不知道為什么會忍受她，為什么會陪她一塊兒玩，為什么會和她一塊兒游戲，甚至一塊兒上學(xué)？”

“我……好吧，你把我的火氣提前泄光了。”

“那你也愿意幫我這個忙嗎，月亮舞？”

“嘿……要怎么樣？把你當(dāng)面對我說的那些話再重復(fù)一遍？當(dāng)我們本該享受相聚的美好時光的時候卻在大庭廣眾之下訓(xùn)得我狗血淋頭？比如我這么幼稚讓你多憋屈？你是怎么把我當(dāng)成個巨嬰？你是怎么覺得我是個懶鬼，蠢材，不走腦子的二貨-”

“你都沒留意過自己不知不覺過分了多少回嗎，月亮舞？你明不明白，有時候你說的話多傷其他小馬的心嗎？”

“那你又明不明白，你又有多傷害自己嗎，暮暮？”

再一次，沉默降臨了。片刻之間，我就只能聽到她們的蹄子磨著地板的聲音。從這回聲的反應(yīng)時間來看，她們之間橫亙的距離恐怕足足有一個宇宙那么寬。

“到小馬鎮(zhèn)來就是個錯誤，暮暮。我只能怪我自己，只不過是我又干了蠢事，而且從中能學(xué)到寶貴教訓(xùn)了。一遍，又一遍，我知道，你只會同意我的看法?！?/p>

“月亮舞，別說-”

“而且你也別想說什么好話來安慰我！你又能怎么做？對我再講些大道理？還是不管這事兒讓咱們倆有多郁悶都試著先忍下來？甚至都別去在乎？暮暮，不管什么時候，只要咱們在一個房間里，我感覺就像是如履薄冰！每一步，每一絲裂開的聲音都讓我心驚膽戰(zhàn)！光是想著我說下一句話會不會又哪里惹到了你，我心里都慌得想吐?！?/p>

“我真的遇到過這種自制力嗎？月亮舞，要是我在鎮(zhèn)上認識的小馬之中，哪怕只有半個鎮(zhèn)的小馬，都跟你一樣又瘋又野，根本無法預(yù)測的話-”

“可至少，你能和半個鎮(zhèn)的小馬們都處得那么好，暮暮！”月亮舞的聲音沙啞了?！澳?，你怎么會和我在、在一個屋子里都、都受不了呢？”

下一陣的沉默非常痛苦，就像是灑在傷口上的咸鹽。

月亮舞在抽泣，最后，總算又用顫抖的聲音開了口?！拔也荒苷f謊，暮暮。說起你有多少次讓我沮喪到想把腦袋上的那根角給生撅了，我都不想去數(shù)了?？墒?，至少我有膽量……去……去承認，有些東西也到了該入土為安的時候了！有些開始的時候簡直瘋狂得難以置信的東西……”

她的聲音消失在嗚咽之中，只剩下一片茫茫的白噪音。直到暮光的呼吸聲，一步步蹣跚地向她接近過去。

“總……總會走到這一步的，不是嗎？”我?guī)缀跄芟氲剿D難地把淚水咽下去的動作?！熬退阄覀冞€小的時候，我們也受不了對方。我們到底是怎么回事，月亮舞？我們到底是怎么一路走到畢業(yè)的？”

我聽見月亮舞在笑，笑中含著淚，就像是深深的傷痕。“好吧，暮暮……我猜，那是因為孩子們不管摔倒多少次，總是能輕松爬起來，對吧？”最后一次擤了擤鼻子，她的聲音變得堅定起來?！翱晌疫@一次已經(jīng)爬不起來了，再也爬不起來了。這實在是……好吧，實在是太蠢了。我知道這太蠢了。你也知道……這太蠢了?！?/p>

“可-”

“我們根本受不了對方。永遠都不行，我不知道……我都不想知道，當(dāng)初我們到底怎么會以為我們能行的?！?/p>

暮光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她的蹄聲拖沓，我意識到，她正在遠離另一只小馬?！八裕?，那就這樣了？”

“對，暮暮，差不多吧?！?/p>

“我……我們可以……那個……”暮暮的聲音顫抖，她的表情恐怕也是一樣?！拔視懶诺模铝廖?。我會寫信，然后……我們可以保持聯(lián)系。至少我們還能知道彼此過得好不好-”

“那你憑什么會覺得我會想讀它們呢？不，話說回來，你又真的想寫嗎？暮暮？”

月亮舞的下一次呼吸聲隔了很長時間，她打開了圖書館的大門。在門口，她停了下來，我聽到她的聲音同時響在室內(nèi)外。這聲音清淡縹緲，如同幽靈。所以，我差不多也明白，暮光的生命之中正在永遠失去的是什么。

“我很高興，暮暮，你在這里并不孤獨。我很高興在小馬鎮(zhèn)你還有能容忍你的朋友，至少耐心和信念比我要強多了。這都是你應(yīng)得的，真的。我只希望你能盡最大努力去讓她們變得更好?！?/p>

“而我，只希望你別在里面使壞就好了。”

月亮舞如遭雷殛，有一刻，她似乎想再說些什么，直到她意識到——就像我一樣明白——言語，對于早已失去曲調(diào)的合唱而言，再也沒有了用途。眨眼間，她離開了暮光，邁著解脫的歡快步伐穿過小鎮(zhèn)而去。當(dāng)圖書館的門在她背后關(guān)閉之際，我想象著暮光的聲音在顫抖。不過我也不確定，因為我邁著同樣輕快的步伐，緊隨著月亮舞追了上去。

* * *

二十分鐘之后，我找到她了。她正坐在火車站月臺的長凳上。腿邊放著她的馬鞍包。她一直在朝東方遙望，火車很快就會從那里開來，把她從這個家里帶走，帶去另一個家。

我不知道該怎么做，可我必須這么做。生命中充滿最后的機會，沒有任何一個該被白白浪費掉。和往常一樣，我努力思考了一番，于是當(dāng)我走到她身邊的時候，我開口說道：“所以，你要去吠城？”

她眨眨眼睛，抬頭望著我，臉上的笑容很熟悉，但卻非?？斩础！皩?，鹽湖城的兄弟城鎮(zhèn)。一說起來就好像‘天吶兄弟，我已經(jīng)膩味透了這個城了！’”她嘆了口氣，一蹄子捂在腦門上?！鞍　€請原諒，通常我能講的?？杀冗@強多了?！?/p>

“反正又沒誰給錢。”我聳聳肩，然后在長凳另一端坐了下來，跟她隔了一段距離。“我是要去……呃……馬哈頓。就我自己去。我可一直都想知道‘大蘋果’到底能不能吃啊。”

“我自己也去過那兒的。那個城里充滿了……好吧，某些東西?！痹铝廖栲溃⒅鴸|方的地平線?！安贿^我向你保證，絕對不是蘋果醬?！?/p>

我盯著和她相同的方向，用蹄子揉著鬃毛。我的心痛苦地跳動著，只怕她的火車隨時會出現(xiàn)?！罢媪w慕你啊，我還得等幾個鐘頭呢。不過你還好，去吠城的火車很快就來了?！?/p>

“哦，是嗎？為什么？”

“你看起來簡直都快累癱了。我都不知道，小馬鎮(zhèn)會有那么累嗎？”

“呵呵……我自己本該早就預(yù)料到的……”看起來，她好像還想繼續(xù)講，但是痛苦的想法卻讓她的嘴唇在猶豫中顫抖著。

我溫和地注視著她，她白色的毛皮，淺紫色的眼睛，深紅色的鬃毛。我還記得曾經(jīng)親蹄為她梳理那頭鬃毛，隨著音樂編織成美麗的發(fā)辮。而暮光給我們念起了老奶奶的童話故事，這故事在閃閃家族之中已經(jīng)傳承了不知多少代了。

“我來小馬鎮(zhèn)，是為了見朋友的?！蔽艺f道。月亮舞總是那么我行我素，我決定，最后一次和她一起做回自己?！敖Y(jié)果啊，比我想的可要差遠了?！?/p>

“呵……”她朝我淡淡一笑，“你也是，嗯？好吧，這世界還真小啊，嗯……”

“拜托……”我聲音很輕，臉上的笑容就像把這些話從心里說出來的時候一樣痛苦?！敖形姨烨侔?。”

“我來這兒也是來看朋友的，天琴。還是一位童年好友。”月亮舞告訴我。她遙望著遠方，低聲說道，“她的名字是暮光閃閃，在這鎮(zhèn)子里，這丫頭可是大名鼎鼎呢?？赡苣愣悸犝f過她?！?/p>

“不是有句老話說的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嘛?！?/p>

“哈……你聽起來簡直和她一個樣……”月亮舞深深地吸了口氣?！爸徊贿^沒她那么傲慢就是了?！?/p>

“傲慢？”

“嗯……不，甚至都不是傲慢……”她用蹄子揉著額頭呻吟不已?！白詮奈覀冏詈笠淮我娒嬉詠?，已經(jīng)過了這么多年。我來這兒是專門為了幫她的。結(jié)果……卻發(fā)現(xiàn)了那些年到底意味著什么。時間……讓我把過去那些回憶都忘得一干二凈了……”

“什么樣的回憶，介意告訴我嗎？”

她重重地咽了口唾沫。“煩惱的回憶，沮喪的回憶。兩個孩子之間沒完沒了地頂牛，連睡衣派對都顧不上，只顧著打架贏過對方的頭痛回憶?！?/p>

我在我坐的地方不自在地扭著，喃喃道，“不是所有的孩子……時不時都有點兒這種問題嗎？”

“是啊，可這些問題，都該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消失掉的。至少通常來說應(yīng)該如此?？墒?，暮暮和我卻……”她停了下來，咬著嘴唇，然后望著我?！拔矣X得，她成長的速度也太快了。這沒有什么錯，真的。還在我們很小的時候，她就那么聰明，那么好學(xué)。而我……”她的視線越過我，望著遙遠的地平線。那雙紫色的眼睛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真相，微微濕潤了。“她是對的?！?/p>

“嗯？”

“暮暮是對的……”月亮舞的聲音在顫抖。她在我面前鎮(zhèn)定自若，成熟得出奇。“我現(xiàn)在還像個孩子一樣?？伞彼穆曇糇兊煤鸵暰€一樣堅定。一聲長長的悲嘆，在這冷漠的下午之中眉頭緊皺?！八恢赖氖恰以?jīng)別無選擇，只能長大。她從沒有像我這樣去走入這個世界，至少沒有像我這么早。當(dāng)她蜷縮在皇家導(dǎo)師的羽翼下從書本中了解魔法的秘密時，我則是親身去探索了艾奎斯陲亞，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靈，近距離看清了現(xiàn)實生活的真貌。不管做什么，我都必須去體驗世事的艱難。這讓我成長的速度比想的還要快。所以現(xiàn)在……”她輕聲笑了起來，低頭擺弄著自己的蹄子?！八袁F(xiàn)在……我實在是情不自禁。我就是喜歡當(dāng)個大孩子。我喜歡去盡情玩耍，去搞怪犯傻，去隨心所欲地過日子。這是因為我明白……不，我知道，如果我們不停下來去珍惜每一天，生活流逝的速度會變得有多快?！?/p>

她吸了口氣，忍著沒哽咽。她注視著我。

“我想，這就是為什么我會當(dāng)個老師了?！痹铝廖枵f道，“我想讓自己包圍在青春歲月之中。我想見證每一天生命在我周圍如何綻放出花朵。你覺得，就為了這個才選了這份職業(yè)，是不是太淺薄了呢？”

我慢慢地搖了搖頭，“不。一點也不?！?/p>

“而現(xiàn)在，暮暮她……”月亮舞朝火車站外望去，遠處是小馬鎮(zhèn)的影子。慢慢地，她的唇在顫抖，眼中已經(jīng)溢滿了淚?！艾F(xiàn)、現(xiàn)在，暮暮她在這么一個美好的地方，周圍有這、這么多美妙和神奇的東西，可她究竟知道這些嗎？我是說，她真的、真的明白嗎？”她咽著唾沫，聲音已經(jīng)被淚水哽得變了調(diào)?！拔矣X得她根本就不明白。我覺得，她根本沒發(fā)現(xiàn)，這么短暫的時間里，她居然變得如此老氣橫秋，甚至連退后一步重新去獲得快樂的機會都沒有了……那幸?！潘傻囊饬x，生活的意義，那幸福……可她就是沒法把鼻子從書本上抬起來，她就是走不出那高高的象牙塔，好醒悟過來意識到……她忙碌的那一切，根本不值得這么嘔心瀝血。而且……那看起來簡直太痛苦了……”

“也許……”我鼓起勇氣開了口。“……有誰能幫她這個忙，幫她找回自己的快樂？”

月亮舞閉上了眼睛，“我是不行了?！?/p>

我沒去費心問為什么。

無論如何，她回答了我?！耙驗椤彼槠纯嗟赝??！拔抑耙呀?jīng)試過了。雖然時間很短，可我再也不想來了。我知道，只是和暮暮同處一室短短幾天時間，我就一下子老了好多。每次我回到那里，感覺都離死神更近了一步，她陪伴在一位不朽的皇家天角獸身邊那么長時間，長得……長得我都不覺得……除非死神到來，否則她恐怕都不會自覺。而當(dāng)她醒悟之時，她，還有那些她身邊的小馬們……已經(jīng)為時已晚了?！彼哙铝艘幌拢斐鎏阕幽ǜ裳蹨I。“有時候，我覺得，長痛不如短痛。趁著現(xiàn)在下決心還不那么痛苦的時候，最好干脆利索點兒斷了吧。特別是我們現(xiàn)在還有那個力氣去埋葬它的時候。”

我聽到了汽笛聲。朝遠處望去，這次，輪到我努力克制著哭泣的沖動了。來接她的火車在地平線上已經(jīng)隱約可見，她已經(jīng)站起身來了。我想唱響挽歌來紀念這個時刻，可我的嘴太麻木了。

“嗯……好吧，至少我知道失去什么是我能承受的，什么是我不能承受的?！痹铝廖璞成狭怂陌鞍Φ脽o比堅毅。“我有一大群學(xué)生在等我，我有一份值得拼搏的事業(yè)?！彼A然一笑，“唉，我甚至還有一位可愛的紳士，可以一塊兒陪著走下去呢?！彼拖铝祟^?！斑@都是我能承擔(dān)得起的，更重要的是，這都是我希望去承擔(dān)的。”

現(xiàn)在，我一直在努力掙扎著不哭泣出聲。我清了清嗓子，盡量不去看到那呼嘯的火車進站停穩(wěn)。我從沒想過這一刻會如此喧鬧，如此討厭。當(dāng)我為了蓋過火車的聲音不得不大喊大叫的時候，火車排出的蒸汽像寒霧一般滾滾而來。

“我相信你前方一定有幸福美滿的生活在等著你。暮光也是一樣。”

“過去就是過去，天琴，我選擇前往未來。我一直都是這樣的。只不過現(xiàn)在，我再也沒理由去回首過去了?！?/p>

“我希望你努力的一切都能夢想成真，嗯……請問你是……”我懇求道，視線在淚水中模糊了。我知道她的名字，我珍惜她的名字。我只想最后一次親耳聽到它，把它牢牢記在心中。聽她親口告訴我。

她滿足了我的心愿，朝我俏皮地擠了擠眼睛，她的微笑，她的一切都永遠留在了我心底?！按竺窃铝廖琛Ｒ怯幸惶炷阍趫蠹埳峡吹秸麄€吠城都垮下來化成渣了，那絕對就是本姑娘干的好事啦，妹子！”

* * *

夜幕降臨了，為小馬鎮(zhèn)蒙上了漆黑的裹尸布。暮光閃閃坐在方糖小屋一張桌子旁，今天她來的比往常要晚，不過似乎并不介意。盡管兩天之前發(fā)生過相當(dāng)戲劇化的事情，但周圍的小馬們似乎也沒去多留意她。

不過，最終還是有一只小馬來到了她的桌旁。我在她面前徘徊了幾分鐘，裝出一副為難的樣子。直到我想起了剛剛失去的朋友的聲音，覺得再裝下去根本是荒唐透頂為止。

“咳咳。嗯……閃閃小姐？”

她慢慢地從一直在仔細閱讀的筆記上抬起眼睛，“咦？”眼睛眨了眨，好像剛剛才從夢中醒過來?！芭?，實在對不起，我可以幫你什么嗎，這位……呃……？”

“我是心弦。我在想……那個……”我假裝哆嗦了一下，“哦對，你現(xiàn)在下班了，對吧？我真不該再問你任何和圖書館有關(guān)的問題了……”

“不，不用這么客氣……”她勉強一笑?！拔颐靼啄阈枰獛椭铱偸请S時愿意幫助小馬鎮(zhèn)和每一位小馬進行研究。你需要什么呢？”

“嗯……不算是個問題。我只想問一下，你能不能……能不能給我上堂魔法方面的私教課？”

“哦，哦這樣啊……哈哈哈……”暮暮長嘆一聲。她的目光輕輕地滑落到面前的桌面上?！拔摇腋緵]資格當(dāng)誰的導(dǎo)師……”

我的心沉了下去，這反應(yīng)可新鮮得很?！笆裁础馈瓰椤槭裁茨銜@么說，閃閃小姐？整個鎮(zhèn)上每只小馬都說你是魔法元素，而且-”

“我只是……我的意思是說，如果你真的很想學(xué)習(xí)魔法，我猜……我可以盡我所能……來、來給你……上一課……”她終于把話說了出來，痛苦得直哆嗦。

我慢慢地咽著唾沫。在我眼前，仿佛看到了一列火車正緩慢地駛出車站遠去。我沒去看我的朋友，只是低著頭喃喃道，“是……是因為時候不好嗎？你……你看起來好像很消沉的樣子?！?/p>

“我想我這些日子過得還好吧，”暮暮低聲喃喃著。“不過你不用擔(dān)心這個……”

就是這個。我向她笑了。我溫柔地看著她，充滿真誠和懇切?！罢l說我擔(dān)心了，閃閃小姐？”

她凝視著我，那雙眼睛里閃過一絲童稚的熱誠，然后又回復(fù)了成熟的睿智。盡管如此，某些柔軟和真實之處已經(jīng)暴露出來了。“我……我剛剛告別了我的一位童年好友。是我小時候最好的朋友。我請她來我這里做客，并且?guī)兔M織當(dāng)?shù)氐膶W(xué)習(xí)課程。可是……在她來到這里的幾天里，只要是我們醒著，那么幾乎每分每秒都在打架，吵得不可開交……我……我從來沒有這么……”她搖了搖頭，哀傷的眼睛掃過地面?！拔覐膩聿挥浀迷?jīng)和她鬧得這么厲害……和她之間這么水火不容……從來都不記得有過這樣的事。就好像我們童年時代那些美好的往事從來沒發(fā)生過一樣。”

我慢慢在她對面坐下，把前蹄架在桌子上?！耙苍S……時間把我們消磨成了最壞的模樣？”

暮光咽著唾沫，但立刻就搖了搖頭?！斑@個我根本不相信。我認為，從始至終，就算是外表和內(nèi)心會發(fā)生改變，可我們依然還是自己。這個朋友……或者，至少我覺得她是我朋友，她肯定一直都是我的反面，和我格格不入。直到現(xiàn)在，我才醒悟到這一點?！彼钌畹氐拖铝祟^，一聲嘆息?！拔抑挥X得，真是太蠢了……”

我同情地看了她一眼。“糟糕的絕交，嗯？既然都發(fā)生了，我希望你也別太難過-”

“就是這么回事，我沒有難過?！?/p>

“……沒有？”

她抬頭注視著我。“我沒有對此感到難過?！闭f到這里，她艱難地咽著唾沫，眼睛睜大了。“沒錯，我感到難過的，并不是她就這么離開了我的生活，而是……這失去，實在是太簡單了。就好像……”她咬著嘴唇。

我盯著她看?！笆裁?，閃閃小姐？”

她的喃喃聲非常輕，“就好像……我的生活中，有什么東西不見了。只留下……留下了一個大洞，心弦小姐。好大的一個空洞，一直就在那里。而月亮舞，這只小馬，她和我……不知怎么的，還圍繞在這個洞周圍，而且把我們倆的個性如此沖突的事都給忘得一干二凈，還成了最好的朋友了。我擁有的這些回憶……所有這些美好的回憶，忽然之間，對我全都毫無意義了?！币粫r間，她的聲音哽咽了，眼睛也在抽搐?！拔也幻靼?，雖然多年以來我一直在學(xué)習(xí)，雖然我在邏輯思考方面那么用功，可……可我實在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了錯……”

我摸索著自己的蹄子。在方糖小屋傍晚時分寒冷的燈光下懶洋洋地劃著圈子。外面，星光開始閃爍。就像當(dāng)初在臥室外照耀著公主們和白胡子法師在大地上的冒險一樣。

“我……我曾經(jīng)，有兩個朋友。”我說道。

暮光靜靜地看著我。

“她們……是一個孩子所夢寐以求的摯友?！蔽椅⑿χ暰€追隨著桌面上旋轉(zhuǎn)的木紋，品味著回憶?！八齻儌z一點兒也不像，一個非常有創(chuàng)意，不過挺強勢專橫的。另一個呢，活力十足，不過挺魯莽沖動的。要是你把她們倆放在一塊兒，再制造點兒問題，我毫不懷疑，她們非打得頭破血流不可。哈哈哈……”我用蹄子撓著后腦勺的鬃毛，繼續(xù)往下講。“可我一直都愛著她們。當(dāng)我們一路跑過城鎮(zhèn)的大街小巷時，我最喜歡聽她們倆扯著嗓子唱歌了。我喜歡和她們玩過家家，玩角色扮演，那些神奇和夸張的小游戲……因為她們倆的思維方式截然不同，想到的東西永遠都不帶重樣的。我和她們在一起度過的每一天都無比寶貴，獨一無二，一直到我踏入成年的雷區(qū)?！?/p>

我做了個深呼吸，向后靠在椅子背上。緊緊抓住我連帽衫的袖子，抬頭仰望著頭頂塵土飛揚的天花板橫梁。

“然后……”我把嗓子眼里的大疙瘩咽下去?！叭缓笪覀冮L大了，分開了。我們都各自選擇了屬于自己的獨角獸學(xué)校，最終選擇了不同的職業(yè)。有一天——距離我們頭上頂著玩具頭冠一邊唱童謠一邊梳小辮的時光很遠很遠的一天——我們試著重新碰面。嗯……那恐怕是我們這輩子想做的最糟糕的事情了。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們已經(jīng)變得如此成熟，如此認真。曾經(jīng)把我們聯(lián)系在一起的東西，已經(jīng)全都消失了。我的小伙伴們，她們依然像過去那樣聰明、卓越、機智、美麗，依然是生來就伴隨著快樂與祝福的小小生靈?？墒牵鼙瘋?，我們的友誼，無法再持續(xù)下去了。而你明白，這是為什么嗎，閃閃小姐？”

“為什么？”她向前傾過身子，嘴也張開了?！盀槭裁淳筒荒芤恢背掷m(xù)下去呢？”

“因為友誼就像是一首歌?！蔽逸p聲說道，“那些獨一無二的旋律，不同曲調(diào)的合唱，點亮了這個世界，仿佛世間最美麗的存在?！蔽衣拖骂^，深深地凝視著她的雙眼。“但是，哪怕是最壯麗的歌曲，缺了負責(zé)連接前后樂章的過渡樂段，也沒有了任何意義。它會分崩離析，失去凝聚力，變得毫無諧律可言。美好的事物，一直都會是美好的事物。但它們并非命中注定要永遠緊密相連。”

暮暮的臉繃緊了，她避開了我的注視。這時候，我只覺得她遠去的速度比帶走月亮舞的火車還要快得多。

我知道接下來需要說些什么。我伸出蹄子，輕輕地搭在她的前蹄上?！翱粗?，閃閃小姐?！?/p>

她照做了，目光非常虛弱。

“萬物皆有一死?！蔽艺f道，“這是世間不變的道理。我們把它們銘記在心中，至少可以延遲終結(jié)的來臨，還能非常的優(yōu)雅和平靜。只要我們能接受其中最寶貴的部分，并且在成長得更加枝繁葉茂之前去架起橋梁彌合鴻溝。你不僅僅是一只聰明的小馬，閃閃小姐?！蔽逸p輕地笑了?！澳闶侨绱诵疫\，不要讓這些終結(jié)毀掉了你的整個生命，讓你遠離了周圍的快樂和新的機遇。不要陷入絕望，否則，祝福之物也會淪為詛咒?！?/p>

她看著我，表情脆弱不堪?！拔乙恢倍荚谛●R鎮(zhèn)，我盡心盡力地完成著向公主寫信的任務(wù)，向她匯報我對友情的學(xué)習(xí)成果?！彼淖齑筋澏吨?，大滴的淚水從她臉上滾滾而落?！翱伞覐臎]想過……我會寫給她一篇關(guān)于……我的友情迎來終結(jié)的……”她想繼續(xù)往下講，卻無能為力。她的淚水決堤了，臉上淚痕縱橫。她無力地撲倒在桌面上，任憑奔涌而出的淚濕透了桌面。

我用兩只前蹄把她的蹄子緊緊握住。“聽我說，閃閃小姐。從中去學(xué)習(xí)，去感受，但不要去反復(fù)深究。你現(xiàn)在還有很多朋友，就在此時，就在此地，就在小馬鎮(zhèn)。而你還沒有失去她們呢?！?/p>

“我……我也不、不想……失去……她、她們……”她泣不成聲。

“那就抓住時機，想想未來?！焙退灰粯?，我的眼睛干澀的很，但我不會再為此憤怒了。我像老師一樣充滿誘惑地微笑著，那位會惡整學(xué)生并且喂胖小龍寶寶的老師?！氨M量去享受生活吧，和你的朋友一同去分享生活的樂趣，或許，你就不用擔(dān)心寫下任何終結(jié)-”我的教導(dǎo)被一股涌上來的寒氣打斷了。我喘息著，捂住了嘴，睜圓了眼睛向窗外望去。

皎月已經(jīng)高高閃耀在了巍然降臨的夜幕之上。

我緊緊抱著自己，牙齒一個勁兒地打架?！安?，不要，求求你了，現(xiàn)在還不行-”

背后傳來了迎客鈴的清涼聲音，我扭頭瞥了一眼，只見瑞瑞正踏進了方糖小屋里。她的鬃毛微微有些凌亂，不知道她又忙著縫了多長的面料。她打著哈欠，至少是以她能擔(dān)當(dāng)?shù)闷鸬哪欠N淑女風(fēng)范打著哈欠，然后用漂浮術(shù)把藍色的圍巾圍在自己的毛皮上。

“哦，天吶！多辛苦的一天啊！哦～～～蛋糕太太～～！拜托告訴我，想買薄荷蛋奶酥還來得及……”

幾波寒潮令我渾身發(fā)抖，我緊咬牙關(guān)，搖著頭，絕望地朝著暮光的方向嗚咽?！伴W閃小姐，拜托，聽我說，千萬別忘了-”當(dāng)我抬頭之際，她已經(jīng)走了。“暮、暮光？”我結(jié)結(jié)巴巴，四處張望。迷惘中，我只感覺到有個陰影從我身邊掠過。再一次轉(zhuǎn)過身來，我的心跳頓時都停了一拍。

暮光正在方糖小屋中穿行……而且直接快步走向她的朋友。“嗯……晚、晚上好啊，瑞瑞?！?/p>

“暮光！哦，我正好想見到你呢！”瑞瑞靠在蛋糕柜臺上，把咯咯笑聲憋了回去，沖她眨著眼睛。“你永遠都不會相信我今天我給寶藍莎莎做的這件禮裙！我是說呀，她通常是一只時尚非凡的小馬，不過最近她發(fā)展出了一種刻意追求華麗的糟糕品味，而且……”說著說著，她停住了。當(dāng)她睜大藍眼睛仔細打量著她朋友的時候，臉色變得比原來白了一倍?！鞍パ健汗?！你看起來……簡直是糟透了！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暮光抬起了眼睛，勉強笑了笑，她的臉上淚痕交錯，被眼淚浸得透濕?！拔摇抑幌雴枂枴恪隳懿荒堋?/p>

“暮光，親愛的……”瑞瑞焦急地抬起蹄子搭在暮光肩膀上?！案艺f話啊！到底怎么啦？一切都還好吧？”

于是，暮光崩潰了，徹底融化了。她的四蹄再也難以支撐身體的重量，整個身體都快沉到地板下面去了?！安?，一點兒也不好，我一點兒也不好?！彼龁柩手?，被眼淚噎得直打嗝，用顫抖的蹄子捂住了臉?！拔摇椰F(xiàn)在……真的需要朋友來、來好好陪我說說話……”

在暮光徹底癱倒之前，瑞瑞及時抓住了她，把她穩(wěn)穩(wěn)扶了起來。兩個好朋友擁抱在一起，一同走向方糖小屋前門。瑞瑞輕輕地偎依著她的朋友，用溫柔的擁抱和甜蜜的微笑接納了她每一次蹣跚和嗚咽。“噓……好啦，好啦，親愛的，就哭出來吧。然后你再把一切都跟我好好說一說……”

在房間另一邊，我轉(zhuǎn)過身來，用前蹄緊緊按住了顫抖的胸膛。此刻我的感覺非?？鞓罚瑓s又煩悶想吐。放棄一輩子都珍惜的東西是什么感覺，那根本沒法簡單形容。但有些東西，還是早點兒斷掉的好。我的微笑無比真實，它帶著我從暮光幸福的傾訴旁邊經(jīng)過，離開了方糖小屋，投入了夜晚的忠實懷抱。

* * *

“哎呀，哎呀，星璇！”暮光坐在庭院的椅子旁邊大聲贊嘆。陽光照在坎特拉皇城公寓的屋頂上，隱隱約約地閃著光芒。“你表演的樂器演奏真是太精彩啦！我差點兒都覺得應(yīng)該把它當(dāng)做是艾奎斯陲亞的國歌啦！”

“唉，要是再多用點兒鼓什么的就更好了。”月亮舞評價道，咂著舌頭噓了一聲。

“露娜！”暮光驚叫起來，“這太沒有公主樣了！”

“我還以為我們要去追獵龍呢！”

“哦，我們會的，先等我們干掉艾奎斯陲亞的幻形靈壞蛋再說！”

“幻形靈太傻了！我們?nèi)プ猃?！?/p>

“先得等星璇演奏完我們的歌才-”

“其實吧，姑娘們?！蔽視簳r停止了演奏木琴。

“你不是該說‘公主殿下們’嗎？”月亮舞裝模作樣地朝我行了個屈膝禮，又沖暮光翻了個白眼。

“天——琴——！你該演得更符合角色個性！”

我清清嗓子，在蹄子之間旋轉(zhuǎn)著木琴的擊錘?！安?，其實，我這首歌是專門給你們倆寫的?！?/p>

月亮舞眨眨眼睛，“真的？你是說，不是假裝的？”

暮光從高高的位子上跳了下來?！耙皇赘瑁拷o我們寫的？真的嗎？”

我咯咯直笑，“為啥不呢？我每次和你們在一起的時候都會想唱歌！”

“嘻嘻嘻！你聽見沒有，暮暮？我讓她想唱歌呢！”

“才不是！她說的是我們倆讓她想唱歌！”

“哦是嗎？”

“嘿！”我叫了起來，一屁股坐到了她們倆中間?！斑@根本不是唱歌！你們倆到底想不想聽歌了？”

月亮舞擺弄著自己的蹄子，“你……真的……只為了我們倆創(chuàng)作了這么棒的歌？”

我朝她笑著，“是呀！”我又看著暮光?！澳阏f的也沒錯！因為你們倆都又酷又好玩！”

暮光的小臉在疑惑中擠成了一團?！翱伞憧偸窃诋?dāng)白胡子星璇?！?/p>

“而且你還老是沖著我們大喊大叫的，好像一只狗狗！”月亮舞說道，暮光和她一塊兒哈哈大笑起來。

“可能我也不討厭它吧？”我聳聳肩，“可能我也挺喜歡一直都當(dāng)白胡子星璇?！?/p>

兩個丫頭都盯著我看。然后互相對視。接著，她們倆異口同聲?！澳愫霉峙?！”他們用蹄子輕輕戳著我，互相笑著，鬧著，嘻嘻哈哈笑成了一團。

我也咯咯直笑，她們的關(guān)注讓我陶醉，她們的陪伴讓我陶醉。“所以呢，怎么樣?。肯氩幌胍黄鸪覍懙母璋?？”

“當(dāng)然啦，天琴！”

“是怎么唱的！”

“好吧，就像這樣……”在溫馨的羞澀之中，我用小木槌一個接一個地敲下木琴的琴鍵。“最，好，的，朋，友，永，遠，一，起，唱——”

“最好的朋友永遠一起唱——”她們倆同時扯著嗓子嚷嚷。目的相同，曲調(diào)各異，根本混不到一塊兒。

“伙計們——！”我嘟著嘴，“你們不該喊出來！”

“哈哈哈哈！”

“嘻嘻嘻嘻！”

“嘿嘿嘿……”我紅著臉笑了。“不過，我們的確該一塊兒來?！?/p>

“好的！”

“沒問題，天琴！”

“咳咳。準備好了嗎？”

“最，好，的，朋，友，永，遠，一，起，唱——”

我們練習(xí)，我們歌唱，我們彈奏，我們丟三落四。陽光從金黃到深紅，再到深紫，不管犯了多少錯，我們依然非常和睦。

因為我們一起歌唱。

* * *

星空之下，森林的婆娑為我伴奏。我坐在小屋前的露臺上，懷中抱著我的豎琴。沒有用眼睛去看，我用心靈撥動著琴弦。微弱的綠光照亮了我額頭上輕微的皺紋。我尋找著多年前曾經(jīng)譜寫過的一首小小歌曲的旋律，那時候，溫暖還是一種可以品嘗到的美味。

當(dāng)我演奏古老的旋律時，我的旋律飛向未來，拼命想要彌合我周圍的黑暗。每一天，我的生命都被越來越深地吞噬進黑暗之中。

我孤獨地演奏著這首歌。在我看來，或許，從一開始，我就是孤獨的。

* * *

暮光……

月亮舞……

只要我還活著，我就會將我們的一切永遠銘記。我們的友情永不消亡。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