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音坊的樂者已經(jīng)招募齊全，胡周忙著安排眾人練習(xí)曲目，登臺表演。仙音坊新近成立，所屬又都是新人，想要招攬客人并不容易，最見成效的方式就是參加朔樂評。

　　朔樂評，每月初一晚上舉行，通常由一些著名的品鑒家和樂壇名家主持，對樂壇的樂者們發(fā)表品評，最初朔樂評的品評范圍很廣，上至最出名的樂師，下至不入流的樂者，無不可評之人，無不可評之語。

　　但后來漸漸演變成對即將出道的新人的評鑒，一般分出上品、中品、下品和不入流四等，評選十分嚴(yán)苛，有時幾個月甚至一年都沒有樂者可以入品。

　　因為評委們大都處尊居顯、德高望重，說出的話自然極有分量，能得到好評的樂者無不名聲大噪，身價倍增。

　　朔樂評影響力極大，有能力操辦這等盛會的樂坊自然不多，棲鸞城一共有上等樂坊二十七家，有資格舉辦的不過九家，而且每期參選的人數(shù)有限，不超過三十人。

　　整個棲鸞城樂者何其之多，想要獲得一個名額并不容易，而仙音坊最終搶到五個名額，還得多虧胡周有個在城主府當(dāng)差的大哥。不過胡周心里也很清楚，仙音坊能夠入品的恐怕只有自己的侄女胡曉璇，其他人都是陪襯罷了，最多算見見世面。

　　現(xiàn)在已是十月中旬，留給仙音坊的準(zhǔn)備時間極為緊張。

　　對于胡周組織的集訓(xùn)，咩栗推辭不肯去，她心有怨氣，連帶著看其他人也不順眼，嗚米一向?qū)櫵?，也就由著她的性子來，反正嗚米有信心咩栗由自己教進(jìn)步會更大。

　　咩栗在鬧別扭，胡周看在眼里，心里也很不痛快，他自忖咩栗雖然天賦不錯，但性子倔強(qiáng)，得殺殺她的銳氣，以便日后更好的拿捏她為自己牟利，于是暗自將咩栗的出場位置安排在侄女胡曉璇之后。

　　胡曉璇名師弟子，又是紅粉青衣在身的樂家，她一亮相必然驚艷眾人，排在她后面的咩栗會被襯托的多么慘淡可想而知，如此一來，胡周自然可以擺出一副語重心長的模樣去教訓(xùn)她。

　　咩栗當(dāng)然不知道胡周的算計，這十幾天在和嗚米嬉戲打鬧中快樂練歌，悠然愜意，是她十幾年來過得最輕松的一個冬天，往年的冬天她都要替人洗衣刷碗，開裂生瘡的雙手被刺骨的涼水反復(fù)侵蝕，別提有多痛苦了。

　　等仙音坊正式開業(yè)，只要努力完成好每一次演唱，給嗚米攢出一件靈衣的錢也不是難事，未來一定會越來越好的，咩栗很滿意這樣的生活。

　　十七八歲年紀(jì)的孩子，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加上咩栗本就不是記仇的人，她對胡周的怨氣早就消散了。

　　時間過得很快，轉(zhuǎn)眼就到了十一月初一，本月的朔樂評是在寒香院舉行，這一天寒香院不對外營業(yè)，只有評委、參選者和一些身份特殊的客人才能進(jìn)入。

　　仙音坊的眾人在胡周的帶領(lǐng)下來到寒香院時，時間尚早，可是已經(jīng)有不少人排在了他們前面。

　　出場的順序是早就定好的，為了保證演出效果的良好展示，樂者們通常會提前來暖場，與伴奏的琴師鼓手預(yù)演幾遍。

　　嗚米被攔在門口沒法跟進(jìn)去，只能目送咩栗，她沖咩栗的方向不停地?fù)]舞拳頭，給她加油鼓勁。

　　今天的咩栗青絲沒有扎起，柔順地披散在后背，像一匹黑得發(fā)亮的綢緞，風(fēng)拂起幾縷發(fā)絲在額前飄動，好似珠簾輕揚，她歪著頭對嗚米報以淺淺一笑，嘴唇微動似乎在說著什么，但是涌動的人群已裹著她消失在了嗚米的視線里。

　　太陽被呼號的北風(fēng)驅(qū)趕著躲進(jìn)了群山之間，云團(tuán)烏漆漆地沉在天邊，黑暗從四面八方席卷而來，夜降臨了。

　　嗚米站在寒香院的外墻下，搖曳的燭光透過窗欞灑下斑駁的影，在這明暗相交的陰影里，她焦慮地等待著。

　　

　　院內(nèi)閣樓林立，沿著長廊走到盡頭，一座兩層高的閣樓呈現(xiàn)在眼前，整座閣樓由名貴的楠木搭建而成，足見奢華。

　　門楣上沒有牌匾，只是雕刻了一副梅花圖，線條古樸，寥寥幾筆，點出神韻，繪以白漆，當(dāng)真是欺霜壓雪，將梅花傲骨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這里就是梅廳，寒香院規(guī)格最高的表演廳，平常只有樂師出場時開放，新人樂者也只有借著朔樂評這樣的特殊時刻才有機(jī)會登臺。

　　廳內(nèi)燈火通明，縱橫各有九列的座位上，只有最靠前的兩排坐著十幾個人，這些人無一不是樂壇舉足輕重的人物，但是他們此刻都恭恭敬敬地圍著這一個人，一個白發(fā)蒼蒼面容清矍的老人。

　　此人名叫車萬里，曾是一名樂師，如今年歲已高，歌力大不如前，早就不登臺表演了，但論及見識閱歷之廣，棲鸞城不作第二人之想。

　　他年輕時曾立志走遍“三十三重天”古城，聽盡天下之音，雖然最終沒能如愿，但那段經(jīng)歷已讓他成為樂壇最博學(xué)之人。

　　這次的朔樂評就是車萬里作為主評人。

　　梅廳分為前臺和后臺，前面的舞臺正對著觀眾席，評委們都已到場，一道清揚的鐘聲響起，評選正式開始了。

　　后臺三十名參選者依次坐著，每道鐘聲響起，就表示一名樂者該上場了，咩栗排在第十九位，她安靜地看著前面的樂者一個個依次上臺演唱然后走回來。

　　后臺的隔音很好，前臺樂者的歌聲和評委們的聲音都傳不過來，沒有上場的樂者有的面無表情，有的興奮難耐，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咩栗不由地開始緊張起來。

　　梅廳中央，由黃檀木搭成的舞臺散發(fā)出沁人心脾的淡淡清香，舞臺周圍的欄桿上雕刻著精美的浮雕，瓊花瑤草，祥禽瑞獸。

　　臺下的樂壇名宿們意興闌珊，隨意地交談著，已出場的十七名樂者和樂家沒有絲毫亮眼之處，都被劃入了不入流之列，第十八人即將上場。

　　身著紅粉青衣的胡曉璇一登臺，就吸引了眾人的目光，侍從在一旁向諸人介紹她的身份來歷。

　　此時，胡曉璇的歌聲伴著悠揚的琴聲響起，她的聲音溫婉柔和，配上舒緩慢節(jié)奏的曲調(diào)，好似涓涓山泉匯成小溪，流過青石，流過峽谷，流過人的心頭，清涼的歌聲消去了煩悶之情，讓人覺得舒暢自在。

　　一曲終了，眾人都點頭稱許，不愧是羽自閑的弟子，唱功不俗，并且巧妙的借助紅粉青衣的加持，展示出了羽音的精髓之處，雖有取巧之嫌，亦足以入下品之列，假以時日，融會貫通所學(xué)，必將更進(jìn)一步。

　　演唱完的胡曉璇面色平靜，內(nèi)心卻忐忑不安，直到聽到“下品”的評價后才長舒一口氣，她恭敬地行了一禮后退向后臺，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

　　一期朔樂評能有一位入品樂者已屬難得，眾人交頭接耳互相討論著，對余下的參選者已不抱期待了。

　　

　　咩栗上場時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她就像只貓一樣悄無聲息上臺，局促地站在角落，無人關(guān)心。

　　琴師撥弄琴弦，不耐煩地催促著咩栗，她來不及收拾心情，倉促慌亂地唱出聲來。

　　似乎過于緊張，第一句詞聲音極輕，微不可聞，可在咩栗自己聽來卻是生澀干癟，沙啞難聽，好像又回到了初學(xué)時的模樣，她嚇了一大跳。

　　但伴奏的琴師沒有給她調(diào)整的時間，悠揚的琴聲保持著之前的節(jié)奏，不間斷地繼續(xù)著，裹挾著她，逼迫著她。

　　瑟瑟站立于舞臺一角的咩栗，像是起于青萍之末的微風(fēng)，渺小無助，寬大的白衣覆在她的身上，愈發(fā)襯出她的瘦弱，她別無選擇，只能繼續(xù)前進(jìn)。

　　咩栗深吸了一口氣，雙眸明凈澄澈，瞳孔中的藍(lán)色愈發(fā)深邃，如同深不及底的溟池，她輕輕移步走向舞臺中央，情緒也逐漸穩(wěn)定下來。

　　空靈縹緲的聲音，干凈而純粹，不摻一絲雜質(zhì)，不沾一點人間煙火，像是九天仙女誤入凡塵，落在冰寒封凍的雪山上發(fā)出的嘆息，清冷幽遠(yuǎn)。

　　橫梁欄桿上雕刻的瓊花瑤草、祥禽瑞獸似乎被這杳渺的聲音注入了靈魂，死寂的浮雕帶著生命的靈動鮮活起來，草生新芽，花苞綻放，鯤鵬展翅，龍蛇騰飛。

　　不知何時起，琴聲已經(jīng)消失，臺下眾人也已停止交談，所有人都安靜下來，用盡一切的力量去捕捉這聲音的余韻，而它又那么無跡可尋，好像只是海浪和霜雪偶然邂逅的產(chǎn)物，轉(zhuǎn)瞬即逝。

　　冬風(fēng)猛烈地拍打著閣樓，一扇紗窗不堪重負(fù)，砰地一聲被推開，勁風(fēng)裹著寒氣從這處缺口鉆進(jìn)來，漫向整個大廳，檀木的清香被吹得四散。

　　風(fēng)揚起咩栗披散著的長發(fā)，像一蓬妖異的花，綻放在舞臺中央，飛揚的青絲和她身上純白的紗衣彼此纏繞著映襯著，絢麗得讓人頭暈?zāi)垦?，所有的色彩都悄然退去，天地間只剩這黑與白交織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