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紫陽花的葬禮（一）

???????奈布將我從威險的水池邊扶了起來，我抱住他的胳膊，積蓄在眼眶里的淚水撲簌落下。

???????他的身體僵直了剎那，隨后默不作聲地將我摟到了懷里，直到我的哭聲微弱下去，才將紙巾遞給我。

???????我聽見他說：“長痛不如短痛，我被放回來以前，奧爾菲斯說的話，現(xiàn)在直接講吧?！?/p>

???????————“了解希臘神話嗎？在古希臘人的記錄里，奧爾菲斯（Orpheus）被視為詩人和音樂家的典范，以他為主角的神話傳說，引領(lǐng)著一代代的藝術(shù)家、文學(xué)家與哲學(xué)家……”

???????在詩歌盛行的古典年代結(jié)束后，奧爾菲斯選擇擁抱新興的藝術(shù)形式，以“小說家”的身份，重新出現(xiàn)在人類眾生的視野中。

???????理所當(dāng)然的，這位藝術(shù)之神的推理小說取得了矚目成就，接下來，他開始涉及更為新潮的前沿題材?……這需要用到前所未有的素材與創(chuàng)作原型。

???????因此，他將一個未來人召喚進了莊園，并為其設(shè)置了“繆斯”?的身份————通過近距離觀察“繆斯”的表現(xiàn)，來完成他的新作。

???????繆斯，靈感女神。

???????也就是說，我的人生、命運，都不過是奧爾菲斯的草稿而已。

（備注?：“前沿題材”指穿越小說，在十九世紀確實是非常新穎的）

（備注?：繆斯在希臘神話中是九位文藝女神的總稱，后來人們以“繆斯”代指創(chuàng)作靈感。）

???????將沉默不語的我送回了房間，分別的最后，奈布說：

???????“奧爾菲斯的作品還沒有完成，所以他放我回來轉(zhuǎn)告你真相，這是為了‘情節(jié)’能推動下去；當(dāng)然槍被繳了，他不會允許我們超出控制范圍……對不起，我作為人類，無力對抗神，而作為士兵，我也缺乏婉轉(zhuǎn)安慰的情商?！?/p>

???????我把門合攏，沿著門板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你沒事就好……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吧?！?/p>

????????門外重新歸于了無聲息。我確信奈布已經(jīng)走了，但回歸獨自一人后，早就哭過的我也流不出什么眼淚。

???????我只是咬緊牙關(guān)，仿佛要將痛苦都咬碎一樣。在顫抖中，我開始思考自己該怎么辦。

???????我明白，奧爾菲斯想看我在打擊下會怎么辦，而最合理的，當(dāng)然是我哀毀骨立、一闋不振了！————那我就反其道而行之，我偏要滿不在乎地過得更好！

???????忽然間刺耳的鬧鈴聲打破了深沉的寂靜，我猛地從沉思里抬起頭，才發(fā)現(xiàn)不知不覺都快到下一局游戲了。

???????果然時間是公平的，無視威逼利誘大跨步地向前走。

???????我整理好自己起身，還算精神地趕赴新一輪逃亡。

???????然而拉開房門時卻出乎意料：奈布就站在外面，他的手抬起到一半，似乎正要敲門一樣。

???????我一愣，旋即對他露出了笑容：“奈布！我還有下一輪游戲，你今天辛苦了，快去休息吧?！?/p>

???????他看著我，回以長長的沉默。

???????直到我臉都快笑僵了，他才嘆了口氣，話語裹挾著前所未有的惆悵：“我建議你別去了?！?/p>

???????我吃了一驚：“那怎么行……”

???????“就憑你這狀態(tài)?！彼驍辔?，并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曾與這個人在舞會上共舞許久，但感受到彼此掌心的體溫，卻是頭一回。雇傭兵熾熱如火的血液在隔著厚繭的皮膚下汩汩流淌。

???????他說，他擔(dān)心我。

???????我將自己另一只手覆蓋在他的手上，他的體溫與脈搏清晰地傳入我的掌心，我閉上了眼睛，露出了真正的笑容：

???????“奈布，我必須去。這不是自暴自棄，而是積極地面對命運：我知道，要是我不去，另外三個求生者將面臨隊友缺席的不利情況，逃脫概率大大降低————我怎么能讓別人為我的任性承受代價？”

???????這是最理性的說辭，他歷經(jīng)過腥風(fēng)血雨，他能理解。

???????可是緊握著我的手卻依舊不肯松開。我看向他的眼睛，那雙湛藍的眼眸清晰地印出了我的影子，仿佛要銘刻入內(nèi)一樣。

???

???????終于他開口了：“那你呢？你自己的安全呢？”

???????“……我不會有事的，”我回答說，“我已經(jīng)多次取得游戲勝利，為什么這次不能一樣？時間要到了，放開我吧?！?/p>

???????手被松開，我卻在轉(zhuǎn)身的一瞬間，被奈布從后面緊緊地抱住。

???????他勒著我的胳膊在發(fā)抖：“你一定會回來對吧？我們會再見面，是這樣吧？”

???????“一定可以的。”驀地為了增強語言的信心，我又重復(fù)了一遍，“我保證，我會游戲獲勝，安全回來與你再見面，我發(fā)誓?！?/p>

???????良久沉默后，他的雙臂緩緩地滑落，我在目送中走入了等候區(qū)。

????????對不起，奈布，我恐怕得食言了。

???????被杰克逼到死路的時候，我的腦子在恐懼的倉皇中，只想清了這么一句話。

???????以及隨著窮途末路，我徹底明白，曾經(jīng)每一次追逃中，屠夫都在對我有意放水的事實：這一次監(jiān)管者來真的了，過去的逃脫太過容易，以至于我沒能積攢下任何周璇的經(jīng)驗————我在追殺之下根本手無縛雞之力。

???????體力耗盡摔倒在地上，被抓著衣領(lǐng)拽起來時，面對屠夫嗜血的刀刃，我說出了自己有生以來，最蠢的話：

???????“看在奧爾菲斯的份上，你能不能放過我？”

???????杰克的面具后面?zhèn)鱽響z憫的笑聲：“正因為奧爾菲斯?！?/p>

???????話音剛落，他把我捅了個對穿。

???????“繆斯”，遇害。

????????……

???????墳?zāi)沟哪沁呺[藏著一切，

???????一切都在，除了我們這軀體，

???????只有這眸子，這美妙的聽覺，

???????再也不能活著從那兒汲取

???????所有偉大和奇異的東西，

???????在無盡變換的大千世界里。

???????誰講過無言的死的故事？

???????誰揭開過死后景象的帷幕？

???????誰到過曲折廣闊的墓穴里，

???????把它下面的陰影向人描述？

???????或者把對現(xiàn)世的愛與恐懼，

???????和未來的希望聯(lián)在一起？

???????————雪萊《詠死》（節(jié)選）

????????

???????“我早就想這么做，從看到你的第一眼起————終于，奧爾菲斯不再制止我了。”

???????用利刃刺穿我的身體后，杰克沒有進一步處刑，而是將我留在原地放血至死。

???????于是，肉體的痛苦被延伸到最長。

???????開膛手已經(jīng)哼著曲調(diào)、一身輕松地追殺其他求生者去了，而我染血的視野里，出現(xiàn)了奧爾菲斯。

???????他依舊身著一塵不染的純白色西服，和渾身浴血、衣衫不整的我仿佛是在兩個世界。事實也正如此，他和我的差別終究是“夏蟲語冰”般的匪夷所思。??????

???????我狼狽地靠著殘垣斷壁，胸腹被捅穿的傷口不斷往外流血，已經(jīng)將衣衫浸透了，他單膝跪在我面前時，潔凈的褲腿也沾上了血污。

???????“被屠夫的武器捅傷到這個程度，你已經(jīng)進入彌留之際了?！彼麑ξ移届o地開口，伸手撫上了我冷汗涔涔的臉，“我的繆斯?！?/p>

???????我無法再說一句完整的話，身體極端的痛苦讓我只想快些死去，求生的欲望卻矛盾地強撐著，讓意識在這個世界盡可能地多停留一會兒。

???????奧爾菲斯得不到我的回應(yīng)，依舊沒有情緒起伏地搖頭：“現(xiàn)在，不會這么結(jié)束的?！?/p>

???????他從懷里取出一小瓶藥劑，流動著在我已知的物質(zhì)中不存在的熒光色澤。

???????他把蓋子打開，遞到了我被血浸紅的唇邊。

???????我扭頭躲開了。既然逃不出莊園也擺不脫命運，那么死亡成了唯一的終結(jié)。

???????這樣的日子，我好歹看到頭了。

???????……來生再見吧，奈布。

???????然而奧爾菲斯不愿意順?biāo)煳业脑竿?，扭過我的臉強迫我張嘴，一邊將藥劑灌進來，一邊壓低了聲音說：

???????“你不是喜歡我嗎？死了可就真的再見不到我了?！?/p>

???????我錯愕地睜大了眼睛，內(nèi)心最不愿意面對的秘密被這個人親口說出來，無論是尷尬還是悲切都無法言表。

???????————如果不是因為對“小說家”動了感情，我會在揭曉真相的那一刻痛不欲生嗎？

???????可現(xiàn)在我知道，我喜歡的奧爾菲斯只是個虛無縹緲的假面，真正的他和我所了解的完全不一樣：人怎么能妄想看透神呢？

???????這種痛苦要我強行生出最后的力氣，伸手想要推開他，但奧爾菲斯力氣大得驚人，瀕死的我于他不過蚍蜉撼樹。

???????他掐著我的臉強行讓我把藥劑咽了下去。

???????同時他對我說：“‘復(fù)活藥’能留存你的意識和生前記憶，相當(dāng)于依舊活著。你有無可替代的作用，我會一直和你在一起?！?/p>

???????他臉上出現(xiàn)了名為“思索”的神情，他在不斷的找尋讓我“活下去”的理由。

???????“你真的愿意就這么拋下一直在乎你的朋友們嗎？想想你進入歐利蒂斯之后，幫助你的人，陪伴你的人，還有拯救你的人，以及……需要你的人?！?/p>

???????他說：“我需要你，我的繆斯?！?/p>

???????說不上什么味道的藥劑滑過喉嚨，我感覺劇痛在消退、趨于麻木，什么都感覺不到后，我也維持著之前抵抗的姿勢無法動彈了。

????????我想看看自己的傷口變得如何，然而眼珠也動不了，這時候奧爾菲斯伸出手，幫我完成了閉眼。

???????隨著黑暗降臨，我感覺到意識在消沉，如同往夢境墜落。

???????徹底失去意識以前，我聽見了他在耳邊嘶啞的聲音，語氣幾乎算得上是詛咒：

???????“不會允許你進入了我從未有人涉足的領(lǐng)域后，還能一死了之地全身而退，你是我選中的繆斯，我們還有的是時間?！?/p>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