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樂頌

劉慈欣

第1章 音樂會

為最后一屆GA大會閉幕舉行的音樂會是一場陰郁的音樂會。

自本世紀初某些惡劣的先例之后，各國都對GA采取了一種更加實用的態(tài)度，認為將它作為實現(xiàn)自己利益的工具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模M而對GA憲章都有了自己的更為實用的理解。中小國家紛紛挑戰(zhàn)常任理事國的權(quán)威，而每一個常任理事國都認為自己在這個組織中應(yīng)該具有更大的權(quán)威，結(jié)果是GA喪失了一切權(quán)威。

當(dāng)這種趨勢發(fā)展了十年后，所有的拯救努力都已失敗，人們一致認為，GA和她所代表的理想主意都不再適用于今天的世界，是擺脫它們的時候了。

最后一屆GA大會是各國首腦到得最齊的一屆，他們要為GA舉行一場最隆重的葬禮。

這場在大廈外的草坪上舉行的音樂會是這場葬禮的最后一項活動。

太陽已落下去好一會了，這是晝與夜最后交接的時候，也是一天中最迷人的時候。這時，讓人疲倦的現(xiàn)實的細節(jié)已被漸濃的暮色掩蓋，夕陽最后的余輝把世界最美的一面映照出來，草坪上充滿嫩芽的氣息。

GA秘書長最后來到，在走進草坪時，他遇到了今晚音樂會的主要演奏者之一的克萊德曼，并很高興地與他交談起來。

“您的琴聲使我陶醉?！彼⑿χ鴮︿撉偻踝诱f。

克萊德曼穿著他最喜歡地那身雪白的西裝，看上去很不安“如果真是這樣我萬分欣喜，但據(jù)我所知，對請我來參加這樣的音樂會，人們有些看法……”

其實這不僅僅是看法，教科文組織的總干事，同時是一名藝術(shù)理論家，公開說克萊德曼頂多是一名街頭藝人的水平，他的演奏是對鋼琴藝術(shù)的褻瀆。

秘書長抬起一只手制止他說下去：“GA不能像古典音樂那樣高高在上，如同您架起古典音樂通向大眾的橋梁一樣，它應(yīng)把人類最崇高的理想播撒到每個普通人身邊，這是我今晚請您來的原因。請相信，我曾在非洲炎熱骯臟的貧民窟中聽到過您的琴聲，那時我有在陰溝里仰望星空的感覺，它真的使我陶醉?！?/p>

克萊德曼指了指草坪上的元首們：“我覺得這里充滿了家庭的氣氛?！?/p>

秘書長也向那邊看了一眼：“至少在今夜的這塊草坪上，烏托邦還是現(xiàn)實的。”

秘書長走進草坪，來到了觀眾席的前排。本來，在這個美好的夜晚，它打算把自己政治家的第六感關(guān)閉，做一個普通的聽眾，但這不可能做到。在走向這里時，他的第六感注意到了一件事：正在同A國總統(tǒng)交談的C國國家主席抬頭看了一眼天空。本來這是個十分平常的動作，但秘書長主注意到他仰頭觀看的時間稍微長了一些，也許只長了一兩秒鐘，但他注意到了。當(dāng)秘書長同前排的國家元首依次握手致意后坐下時，旁邊的C國主席又抬頭看了一眼天空，這證實了剛才的猜測，國家元首的舉止看似隨意，實際上都十分精確，在正常情況下，后面這個動作是絕對不會出現(xiàn)的，A國總統(tǒng)也注意到了這一點。

“NY市的燈火使星空黯淡了許多，HSD市的星空比這個更燦爛?！笨偨y(tǒng)說。

C國主席點點頭，沒有說話。

總統(tǒng)接著說：“我也喜歡仰望星空，在變幻不定的歷史進程中，我們這樣的職業(yè)最需要一個永恒穩(wěn)固的參照物。”

“這種穩(wěn)固只是一種幻覺?！盋國主席說。

“為什么這么說呢？”

C國主席沒有回答，指著空中剛剛出現(xiàn)的群星說：“您看，那是南十字座，那是大犬座?！?/p>

總統(tǒng)笑著說：“您剛剛證明了星空的穩(wěn)固——在一萬年前，如果這里站著一位原始人，他看到的南十字座和大犬座的形狀一定與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完全一樣，這星座的名字可能就是他們首先想出來的。”

“不，總統(tǒng)先生，事實上，昨天這里的星空可能與今天不同?！盋國主席第三次仰望星空，他臉色平靜，但眼中嚴峻的目光使秘書長和總統(tǒng)都暗暗緊張起來，他們也抬頭看天，這是他們見過無數(shù)次的寧靜的夜空，沒有什么異樣，他們都詢問地看著主席。

“我剛才指出的那兩個星座，應(yīng)該只能在南半球看到，”主席說，他沒有再次向他們指出那些星座，也沒有再看星空，雙眼沉思著平視前方。

秘書長和總統(tǒng)迷惑地看著主席。

“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是地球另一面的星空?！敝飨届o地說。

“您……開玩笑？！”總統(tǒng)差點失聲驚叫起來，但他控制住了自己，聲音反而比剛才更低了。

“看，那是什么？”秘書長指指天頂說，為不驚動他人，他的手只舉到與眼睛平齊。

“當(dāng)然是月亮?！笨偨y(tǒng)向正上方看了一眼說，看看旁邊地C國主席緩慢地搖了搖頭，他又抬頭看，這次對自己的判斷產(chǎn)生了懷疑。初看去，天空中那個半圓形的東西很像半盈的月亮，但它呈蔚藍色，仿佛是白晝的藍天褪去時被粘下了一小片，總統(tǒng)仰頭仔細觀察天空中的那個藍色半圓，一旦集中注意力，他那敏銳的觀察力就表現(xiàn)出來。他伸出一根手指，用它作為一把尺子量著這個藍月亮，說：“它在擴大?！?/p>

他們?nèi)齻€都仰頭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看，不再顧及是否驚動了別人，兩邊和后面的國家元首們都注意到了他們的動作，有更多的人抬頭向那個方向看，露天舞臺上樂隊調(diào)試樂器的聲音戛然而止。

這時已經(jīng)可以肯定那個藍色的半球不是月亮，應(yīng)為它的直徑已膨脹到月亮的一倍左右，它的另一個處在黑暗中的半球上可以看清一些細節(jié)，人們發(fā)現(xiàn)它的表面并非全部都是藍色，還有一些黃褐色的區(qū)域。

“天啊，那不是北美洲嗎？！”有人驚叫。他是對的，人們看到了那熟悉的大陸形狀，它此時正處在球體明亮與黑暗的交界處。不知是否有人想到，這與他們現(xiàn)在所處的位置是一致的，接著，人們又認出了亞洲大陸，認出了北冰洋和白令海峽……

“那是……是地球！”

A國總統(tǒng)收回了手指，這時太空中藍色球體的膨脹不借助參照物也能看出來，它的直徑現(xiàn)在至少三倍于月球了！開始，人們都覺得它像太空中被很快吹脹的一個氣球，但人群中的又一聲驚呼立刻改變了人們的這個想象。

“它在掉下來！”

這話給人們看到的景象提供了一個合理的解釋，不管是否正確，他們都立刻對眼前發(fā)生的事有了新的感覺：太空中的另一個地球正在向他們砸下來！那個藍色的球體在逼近，它已經(jīng)占據(jù)了三分之一的天空，其表面的細節(jié)可以看得更清楚了，褐色的陸地上布滿了山脈的皺紋，一片片云層好像是緊貼著大陸的殘雪，云層在大地上投下的影子給它們鑲上了一圈黑邊；北極也有一層白色，它的某些部分閃閃發(fā)光，那不是云，是冰層；在蔚藍色的海面上，有一個漩渦狀的物體，懶洋洋地轉(zhuǎn)動著，雪白雪白的，看上去柔弱而美麗，像一朵貼在晶瑩藍玻璃瓶壁上的白絨花，那是一處剛剛形成的臺風(fēng)……當(dāng)那藍色的巨球占據(jù)了一半天空時，幾乎在同一時刻，人們的視覺再次發(fā)生了奇妙的變化。

“天啊，我們在掉下去！”

這感覺的顛倒是在一瞬間發(fā)生的，這個占據(jù)半個天空的巨球表面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高度感，人們感覺腳下的大地已不存在，自己處于高空中，正向那個地球掉下去，掉下去。

那個地球表面可以看得更細了，在明暗分界線黑暗一側(cè)的不遠處，視力好的人可以看到一條微弱的熒光帶，那是A國東海岸城市的燈光，其中較為明亮的一小團就是NY市，是他們所在的地方。來自太空的地球迎面撲來，很快占據(jù)了三分之二的天空，兩個地球似乎轉(zhuǎn)眼間就要相撞了，人群中傳出一兩聲驚叫，許多人恐懼地閉上了雙眼。

就在這時，一切突然靜止，天空中的地球不再下落，或者腳下的地球不再向它下墜。這個占據(jù)三分之二天空的巨球靜靜地懸在上方，大地籠罩在它那藍色的光芒中。

這時，市區(qū)傳來喧鬧聲，騷亂開始出現(xiàn)了。但草坪上的人們畢竟是人類中在意外事變面前神經(jīng)最堅強的一群，面對這噩夢般的景象，他們很快控制住自己的驚慌，默默思考著。

“這是一個幻象?！盙A秘書長說。

“是的，”C國主席說，“如果它是實體，應(yīng)該能感覺到它的引力效應(yīng)，我們離海這么近，這里早就被潮汐淹沒了?！?/p>

“遠不是潮汐的問題了，”R國總統(tǒng)說，“兩個地球的引力足以相互撕碎對方了。”

“事實上，物理定律不允許兩個地球這么呆著！”J國首相說。他接著轉(zhuǎn)向C國主席：“在那個地球出現(xiàn)前，你談到了我們上方出現(xiàn)了南半球的星空。這與現(xiàn)在發(fā)生的事有什么聯(lián)系嗎？”他這么說，等于承認了剛才偷聽了別人的談話，但現(xiàn)在也顧不了這么多了。

“也許我們馬上就能得到答案！”A國總統(tǒng)說，他這時正拿著一部移動電話說著什么，旁邊的國務(wù)卿告訴大家，總統(tǒng)正在與國際空間站聯(lián)系。于是，所有人都把期待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總統(tǒng)專心地聽著收集，幾乎不說話，草坪陷入一片寂靜之中。在天空中另一個地球的藍光里，人們像一群虛幻的幽靈。就這么等了約兩分鐘，總統(tǒng)在眾人的注視下放下電話，登上一把椅子，大聲說：“各位，事情很簡單，地球的旁邊出現(xiàn)了一面大鏡子！”

第2章 鏡子

它就是一面大鏡子，很難再被看成別的什么東西。它的表面對可見光進行毫不衰減毫不失真的全反射，也能反射雷達波。這面宇宙巨鏡的面積約一百億平方公里，如果拉開足夠距離看，鏡子和地球，就像一個棋盤正中放著一枚棋子。

本來，對于奮進號上的宇航員來說，得到這些初步的信息并不難，他們中有一名天文學(xué)家和一名空間物理學(xué)家。他們還可以借助包括國際空間站在內(nèi)的所有太空設(shè)施進行觀測，但航天飛機險些因他們暫時的精神崩潰而墜毀，國際空間站是最完備的觀測平臺，但它的軌道位置不利于對鏡子的觀測，因為鏡子懸于地球北極上空約450公里高度，其鏡面與地球的自轉(zhuǎn)軸幾乎垂直。而此時，奮進號航天飛機已變軌至一條通過南北極上空的軌道，以完成一項對極地上空臭氧空洞的觀測，它的軌道高度為280公里，正從鏡子與地球之間飛過。

那情形真是一場噩夢，航天飛機在兩個地球之間爬行，仿佛飛行在由兩道藍色的懸崖構(gòu)成的大峽谷中。駕駛員堅持認為這是幻覺，是他在三千小時的殲擊機飛行中遇到過兩次的倒飛幻覺（注：一種飛行幻覺，飛行員在幻覺中誤認為飛機在倒飛）。但指令長堅持認為確實有兩個地球，并命令根據(jù)另一個地球的引力參數(shù)調(diào)整飛行軌道，那名天文學(xué)家及時阻止了他。當(dāng)他們初步控制了自己的恐懼后，通過觀測航天飛機的飛行軌道得知，如果按兩個地球質(zhì)量相等來調(diào)整軌道，

奮進號此時已變成北極冰原上空的一顆火流星了。

宇航員們仔細觀查那個沒有質(zhì)量的地球，目測可知，航天飛機距那個地球要遠許多，但它的北極與這個地球的北極好像沒有什么不同，事實上它們太相象了，宇航員們看到，在兩個地球的北極點上空都有一道極光，這兩道長長的暗紅色火蛇在兩個地球的同一位置以完全相同的形狀緩緩扭動著。后來他們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件這個地球沒有的東西，那個零質(zhì)量地球上空有一個飛行物，通過目測他們判斷那個飛行物是在零質(zhì)量地球上空約300公里的軌道上運行，他們用機載雷達探測它，想得到它精確的軌道參數(shù)，但雷達波在一百多公里處像遇到一堵墻一樣彈了回來，零質(zhì)量地球和那個飛行物都在墻的另一面。指令長透過駕駛艙的舷窗用高倍望遠鏡觀察那個飛行物，看到那也是一架航天飛機，它正沿低軌道越過北極的冰海，看上去像一只在藍白相間的大墻上爬行的蛾子。他注意到，在那架航天飛機的前部舷窗里有一個身影，看得出那人正舉著望遠鏡向這里看，指令長揮揮手，那人也揮揮手。

于是，他們得知了鏡子的存在。

航天飛機改變軌道。向上沿一條斜線向鏡子靠近，一直飛到距鏡子3公里處，在視距6公里遠處，宇航員們可以清楚看到奮進號在鏡子中的映像，尾部發(fā)動機噴出的火光使它像一只緩緩移動的螢火蟲。

一名宇航員進入太空，去進行人類同鏡子的第一次接觸。太空服上的推進器拉出一道長長的白煙。宇航員很快越過了這三公里距離，他小心翼翼地調(diào)整著推進器地噴口，最后懸浮在與鏡子相距10米左右地位置，在鏡子中，他的映像異常清晰，毫不失真；由于宇航員是在軌道上運行，而鏡子與地球處于相對靜止的狀態(tài)，所以宇航員與鏡子之間有高達每秒10米的相對速度，他實際上是在閃電般掠過鏡子表面，但鏡子上絲毫看不出這種運動。

這是宇宙中最光滑最光潔的表面了。

在宇航員減速時，曾把推進器的噴口長時間對著鏡子，苯化物推進劑形成的白霧向鏡子飄去。以前在太空行走中，當(dāng)這種白霧接觸航天飛機或空間站的外壁時，會立刻在上面留下一片由霜構(gòu)成的明顯的污痕，他由此斷定，白霧也會在鏡子上留下痕跡，由于相互間的高速運動，這痕跡將是長長的一道，就像他童年時常用肥皂在浴室的鏡子上劃出的一樣，但航天飛機上的人沒有看到任何痕跡，那白霧接觸鏡面后就消失了，鏡面仍是那樣令人難以置信的光潔。

由于軌道的形狀，航天飛機和這名宇航員能與鏡子這樣近距離接觸的時間不多，這就使宇航員焦急地做下一件事。得知白霧在鏡面上消失，幾乎是下意識的，他從工具袋中掏出一把空心扳手，向鏡子擲過去，扳手剛出手，他和航天飛機上的人都驚呆了他們這才意識到扳手與鏡面之間的相對速度。這速度使扳手具有一顆重磅炸彈的威力。他們恐懼地看著扳手翻滾著向鏡面飛去，恐懼地想象著在接觸的一瞬間，蛛網(wǎng)般致密的裂紋從接觸點放射狀地在鏡面平原上閃電般擴散，巨鏡化為億萬片在陽光中閃爍的小碎片，在漆黑的太空中形成一片耀眼的銀色云?！馐纸佑|鏡面后立刻消失了，沒有留下一絲痕跡，鏡面扔光潔如初。

其實，很容易得知鏡子不是實體，沒有質(zhì)量，否則它不可能以與地球相對靜止的狀態(tài)懸浮在北半球上空（按它們的大小比例，更準(zhǔn)確的說法應(yīng)該使地球懸浮在鏡面的正中）。鏡子不是實體，而是一種力場類的東西，剛才與其接觸的白霧和扳手證明了這一點。

宇航員小心地開動推進器，噴口的微調(diào)裝置頻繁的動作，最后使他與鏡面距離縮短為半米。他與鏡子中地自己面對面地對視著，再次驚嘆映像的精確，那是現(xiàn)實地完美拷貝，給人的感覺比現(xiàn)實精細。他抬起一只手，向前伸去，與鏡面中的手相距不到一厘米的距離，幾乎結(jié)合到一起。耳機中一片寂靜，指令長并沒有制止他，他把手向前推去，手在鏡面下消失了，他與鏡中人的兩條胳膊從手腕連在一起，他的手在這接觸過程中沒有任何感覺。他把手抽回來，舉在眼前仔細看，太空服手套完好無損，也沒有任何痕跡。

宇航員和下面的航天飛機正在飄離鏡面，他們只能不斷地開動發(fā)動機和推進器保持與鏡面的近距離，但由于飛行軌道的形狀，飄離越來越遠，很快將使這種修正成為不可能，再次近距離只能等繞地球一周轉(zhuǎn)回來時，那時誰知道鏡子還在不在？想到這里，他下定決心，啟動推進器，徑直向鏡面沖去。

宇航員看到鏡中自己的映像撲面而來，最后，映像中的太空服頭盔上那個大水銀泡似的單向反射面罩充滿了視野。在與鏡面相撞的瞬間，他努力使自己沒有閉上雙眼。相撞時沒有任何感覺，這一瞬間后，眼前的一起消失了，空間黑了下來，他看到了熟悉的銀河星海。他猛地回頭，在下面也是完全一樣地銀河映像，映像是從下向上看，只能看到他的鞋底，他和映像身上的兩個推進器噴出的兩天白霧平滑地連接在一起。

他已穿過了鏡子，鏡子的另一面仍然是鏡子。

在他沖向鏡子時，耳機中響著指令長的聲音，但穿過鏡面后，這聲音像被一把利刃切斷了，這是鏡子擋住了電波，更可怕的時鏡子的這一面看不到地球，

周圍全是無際的星空，宇航員感到自己被隔離在另一個世界，心中一陣恐慌。他調(diào)轉(zhuǎn)噴口，剎住車后向回飛去。這一次，他不像來時那樣使身體與鏡面平行，而是與鏡面垂直，頭朝前像跳水那樣向鏡面飄去。在即將接觸鏡面前，他把速度降到了很低，與鏡中的映像頭頂頭地連在一起，在他的頭部穿過鏡子后，他欣慰地看到了下方藍色的地球，耳機中也響起了指令長熟悉的聲音。

他把飄行的速度降到零，這時，他只有胸部以上的部分穿過了鏡子，身體的其余部分仍在鏡子的另一面，他調(diào)整推進器的噴口噴出的白霧溢到了鏡子這一面，白霧從他周圍的鏡面冒出，他仿佛是在沉入一個白霧繚繞的平靜湖面。當(dāng)鏡面升到鼻子高度時，他又發(fā)現(xiàn)了一件令人吃驚的事：鏡面穿過了太空服頭盔的面罩，充滿了他的臉和面罩間的這個月牙形的空間，他向下看，這個月牙形的鏡面映照他那驚恐的瞳孔，鏡面一定整個切穿了他的頭顱，但什么也感覺不到，他把飄行速度減到最低，比鐘表的秒針快不了多少，一毫米一毫米地移動，終于使鏡面升到自己地瞳仁正中，這時，鏡子從視野中完全消失了，周圍的一切都恢復(fù)原狀：一邊使藍色的地球，另一邊是燦爛的銀河，但這個他熟悉的世界只存在了兩三秒鐘，飄行的速度不可能完全降到零，鏡面很快移到了他雙眼的上方，一邊的地球消失了，只剩下另一邊的銀河，在眼睛的上方，是擋住地球的鏡面，一望無際，伸向十幾萬公里的遠方，由于角度極偏，鏡面反射的星空圖像在他眼中變了形，成了這鏡面平原上的一片銀色光暈。他將推進器反向，向相反的方向飄去，使鏡面向眼睛降下來，在鏡面通過瞳仁的瞬間，鏡子再次消失，地球和銀河再次出現(xiàn)，這之后，銀河消失，地球出現(xiàn)了。鏡子移到了眼睛的下方，鏡面平原上的光暈變成了藍色的，他就這樣以極慢的速度來回漂移著，使瞳仁在鏡面兩側(cè)浮動，感到自己仿佛穿行于隔開兩個世界的一張薄膜間。經(jīng)過反復(fù)努力，他終于使鏡面較長時間地停留在瞳仁正中，鏡子消失了，他睜大雙眼，想從鏡面所在的位置看到一條細細的直線，但什么也看出來。

“這東西沒有厚度！”他驚叫。

“也許它只有幾個原子那么厚，你看不到而已，這也是它的到來沒有被地球覺察的原因，如果它以邊緣對著地球飛來，就不可能被發(fā)現(xiàn)。”航天飛機上的人評論說，他們在看傳回的圖像。

但最讓他們震驚的是：這面可能只有幾個原子的厚度，但面積有上百個太平洋的鏡子，竟絕對平坦，以至于鏡面與視線平行完全看不到它，這是古典幾何學(xué)世界中的理想平面。

由絕對平坦可以解釋它絕對的光潔，這是一面理想的鏡子。

在宇航員們心中，孤獨感開始壓倒了震驚和恐懼，鏡子使宇宙變得陌生了，他們仿佛是一群剛出生就被拋在曠野的嬰兒，無力地面對著不可思議的世界。

這時，鏡子說話了。

第3章 音樂家

“我是一名音樂家，”鏡子說，“我是一名音樂家?！?/p>

這是一個悅耳的男音，在地球的整個天空響起，所有的人都聽得到。一時間，地球上熟睡的人都被驚醒，醒著的人則都如塑像般呆住了。

鏡子接著說：“我看到了下面在舉行一場音樂會，觀眾是能夠代表這顆星球文明的人，你們想與我對話嗎？”

元首們都看著秘書長，他一時茫然不知所措。

“我有事情要告訴你們?！辩R子又說。

“你能聽到我們說話嗎？”秘書長試探著說。

鏡子立即回答：“當(dāng)然能。如果愿意，我可以分別出下面的世界里每個細菌發(fā)出的聲音，我感知識界的方式與你們不同，我能同時觀察每個原子的旋轉(zhuǎn)。我的觀察還包括時間維，可以同時看到事物的歷史，而不像你們，只能看到時間的一個斷面，我對一切明察秋毫。”

“那我們是如何聽到你的聲音呢？”A國總統(tǒng)問。

“我在向你們的大氣發(fā)射超弦波。”

“超弦波是什么？”

“一種從原子核中解放出來的相互作用力，它振動著你們的大氣，如同一直大手拍動著鼓膜，于是你們聽到了我的聲音?！?/p>

“你從哪里來？”秘書長問。

“我是一面在宇宙中流浪的鏡子，我的起源地在時間和空間上都太遙遠，談它已無意義。”

“你是如何學(xué)會英語的？”秘書長問。

“我說過，我對一切明察秋毫。這里需要聲明，我講英語，是因為聽到這個音樂會上的人們在交談中大都用這種語言，這并不代表我認為下面的世界里某些種族比其它種族更優(yōu)越，這個世界沒有通用語言，我只能這樣。”

“我們有世界語，只是很少使用?！?/p>

“你們的世界語，與其說是為世界大同進行的努力，不如說是沙文主義的典型表現(xiàn)。憑什么世界語要以拉丁語系而不是這個世界的其它語系為基礎(chǔ)？”

最后這句話在元首們中引起了極大的振動，他們緊張地竊竊私語起來。

“你對地球文明的了解讓我們震驚?！泵貢L由衷地說。

“我對一切明察秋毫。再說，徹底地了解一?；覊m并不困難?！?/p>

A國總統(tǒng)看著天空說：“你是指地球嗎？你確實比地球大得多，但從宇宙尺度來說，你的大小與地球使同一個數(shù)量級的，你也是一粒灰塵。”

“我連灰塵都不是，”鏡子說，“很久很久以前我曾是灰塵，但現(xiàn)在我只是一面鏡子?！?/p>

“你是一個個體，還是一個群體？”C國主席問。

“這個問題無意義。文明在是空中走過足夠長的路時，個體和群體將同時消失?！?/p>

“鏡子是你故有的形態(tài)呢，還是你許多形象中的一種？”E國首相問。秘書長把問題接下去：“就是說，你是否有意對我們顯示出這樣一個形象呢？”

“這個問題也無意義。文明在時空中走過足夠長的路時，形式和內(nèi)容將同時消失?！?/p>

“你對最后兩個問題的回答我們無法理解?！盇國總統(tǒng)說。

鏡子沒說話。

“你到太陽系來有目的嗎？”秘書長問出了最關(guān)鍵的問題。

“我是一個音樂家，要在這里舉行音樂會?！?/p>

“這很好！”秘書長點點頭說，“人類是聽眾嗎？”

“聽眾是整個宇宙，雖然最近的文明世界也要在百年后才能聽到我的琴聲?！?/p>

“琴聲？琴在哪里？！”克萊德曼在舞臺上問。

這時，人們發(fā)現(xiàn)，占據(jù)了大部分天空的地球映像突然向東方滑去，速度很快。天空的這種變幻看上去很恐怖，給人一種天在塌下來的感覺，草坪上有幾個人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腦袋。很快，地球映像的邊緣已經(jīng)接觸了東方的地平線。幾乎與此同時，一片光明突然出現(xiàn)，使所有人的眼睛一片暈花，什么都看不清了。當(dāng)他們的視力恢復(fù)后，看到太陽突然出現(xiàn)在剛才的地球映像騰出來的天空中，燦爛的陽光瞬間撒滿大地，周圍的世界毫發(fā)畢現(xiàn)，天空在瞬間由漆黑變成明亮的蔚藍。地球的映像仍然占據(jù)東半部天空，但上面的海洋已與藍天融為一體，大陸像是天空中一片片褐色的云層。這突然的變化使所有人目瞪口呆。過了好一會兒，秘書長的一句話才使大家對這不可思議的現(xiàn)實多少有了一些把握。

“鏡子傾斜了?！?/p>

是的，太空中的巨鏡傾斜了一個角度，使太陽也進入了映像，把它的光芒反射到地球這黑夜的一側(cè)。

“它轉(zhuǎn)動的速度真快！”C國主席說。

秘書長點點頭：“是的，想想它的大小，以這樣的速度轉(zhuǎn)動，它的邊緣可能已經(jīng)接近光速了！”

“任何實體物質(zhì)都不可能經(jīng)受這樣的轉(zhuǎn)動所產(chǎn)生的應(yīng)力，它只是一個力場，這已被我們的宇航員證明了。所謂力場，接近光速的運動使很正常的?！盇國總統(tǒng)說。

這時，鏡子說話了：“這就是我的琴，我是一名恒星演奏家，我將演奏太陽！”

這氣勢磅礴的話把所有的人都鎮(zhèn)住了，元首們呆呆地看著天空中太陽的映像，好一陣兒才有人敬畏地問怎樣演奏。

“各位一定知道，你們使用的樂器大多有一個音腔，它們是由薄壁所包圍的空間區(qū)域，薄壁將聲波來回反射，這樣就將聲波禁錮在因腔內(nèi)，形成共振，發(fā)出動聽的聲音。對電磁波來說恒星也是一個音腔，它雖沒有有形的薄壁，但存在對電磁波的傳輸速度梯度，這種梯度將折射和反射電磁波，將其禁錮在橫行內(nèi)部，產(chǎn)生電磁共振，奏出美妙的音樂?！?/p>

“那這種琴聲聽起來是什么樣子呢？”克萊德曼向往地看著天空問。

“在九分鐘前，我在太陽上試了試音。現(xiàn)在，琴聲正以光速傳來。當(dāng)然，它是以電磁形式傳播的，但我可以用超弦波在你們的大氣中把它轉(zhuǎn)換為聲波，請聽……”

空中幾聲空靈悠長的聲音，很像鋼琴的聲音。這聲音有一種魔力，一時攫住了所有的人。

“從這聲音中，你感到了什么？”秘書長問C國主席。

主席感慨地說：“我感到了整個宇宙變成了一座大宮殿，一座有二百億光年高的宮殿，這聲音在宮殿中繚繞不止。”

“聽到這聲音，您還否認上帝的存在嗎？”A國總統(tǒng)問。

主席看了總統(tǒng)一眼說：“這聲音來自于現(xiàn)實的世界。如果現(xiàn)實世界就能夠產(chǎn)生出這樣的聲音，上帝就變得更無必要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