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東東對武館還是是很熟悉的。

當年武館裝修的時候，很多裝潢都是他親自挑的。他曾親眼看著這里的一間間屋子從昏暗空曠變成現(xiàn)在這般整潔明亮。最開始回來的時候，他甚至會在離開后不經(jīng)意走回到原來的家去，就好像他還是武館的掌柜一樣，回到家里便是等著她吃飯的曼曼和樊潭。

只是，這會兒曼曼穩(wěn)穩(wěn)地坐在主人的位置，稍稍抬起手示意人給他看茶，倒是完全把他當成客人、當成陌生人對待了，這讓他頗有些不習慣。

曼曼胡亂喝了口茶，放下茶杯便開口道：“我就直說了吧。我知道你來找樊潭的事。我想說，你要是對過去的事情有什么不滿，你都沖我來就好。我們之間的事，不要把樊潭扯進來。”

樊東東只覺得一口茶苦苦地澀在了喉里?，F(xiàn)在的曼曼，已然不是那個為了家庭和睦委曲求全的妻子了，他看不慣的樊潭也已經(jīng)有了林遠的庇護。那些他曾經(jīng)覺得一文不值的關(guān)心和依賴再回頭竟已變得遙不可及。失去了才懂得來之不易，人大概都是這樣賤的吧。

“我沒有不滿。我只是單純的想他而已。樊潭既然還叫我爹，想來你也沒有告訴他他的身世。曼曼，我是真的想彌補你跟孩子。如果你不介意……”

“我介意！”曼曼不等他說完，直接一句話堵住了他的嘴。“我們本就是萍水夫妻，你人往高處走，我沒什么好說的。而且你也不是樊潭親爹，也不算不欠他什么。現(xiàn)在他跟你也沒有關(guān)系了，根本沒必要彌補什么。”

樊東東見曼曼這樣講，自然猜到林遠沒有告訴曼曼他找人暗殺樊潭的事。想來也是，畢竟當年這事還是他指使的，那沒了的孩子可也是曼曼的骨肉，他怎么敢告訴曼曼？

樊東東本還慚愧著，這會兒竟也有了些底，畢竟天下烏鴉一般黑，林遠這種爛人都能重新討得曼曼歡心，他這個給樊潭喂過飯、換過尿片的養(yǎng)父為什么就不能做孩子的爹了？

“我雖然不是樊潭親爹，但樊潭是我看著長大的。我教他學走路的時候林遠連孩子叫什么都還不知道呢！他憑什么做樊潭的爹？”

“還有，曼曼，當初我本沒想要與你和離的。三玄門歷任法師里哪有幾個是清清白白的？如果當初你跟樊潭回了東州，我肯定會把你們照顧的好好的！”

曼曼幾乎是聽懵了，她知道樊東東一向心狠豁的出去，卻沒想到在她看來，家庭竟也是可以豁的出去的東西嘛？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應(yīng)該是開心還是該難過。是開心他果然不是鐵石心腸，對她和樊潭都還有感情，還是難過那些年她一心一意經(jīng)營著的家庭在他看來竟是一個笑話。

曼曼冷笑一聲，徐徐地講道：“你瘋了嗎？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說什么？元配變小三嘛？可真有你的！我王曼曼是做過別人的情婦，但那也是因為我愛他，我樂意！我還沒有到要為了些名利出賣自己的程度。我沒有那么賤！”

曼曼說完，已經(jīng)是不想再理他。卻不想樊東東低著聲音反問了一句：“所以你……從來沒愛過我是不是？”

曼曼一下被問得說不出話來。如果是完全沒愛過，她倒是也沒什么好愧疚的。畢竟搭伙夫妻，是他先提出來的。

然而，事實永遠不是那么如人意。

曼曼是有愛過他的。只是那愛本就不多，還偏偏被那么多生活的瑣碎包圍著，像是朵生長在戈壁沙漠中的貧弱玫瑰。

如果今天他不問這一句，那她曾經(jīng)的那一點情意便永遠只會藏在心里，成為忙碌生活中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只可惜，事實也永遠比想象的來的殘酷。即便知道了他對她也有過愛意，然而他們現(xiàn)在各自都有著穩(wěn)定的生活，想要重回那段美好的日子，卻也是不能了。

“愛沒愛過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已為人夫，不應(yīng)該再來打擾別人的生活。你走吧，以后也不要再見樊潭了。他有林遠，林遠對他很好。而且，你也該有自己的孩子，這樣對你也有利不是嘛？”

樊東東聽到這，眼角開始滲出些許淚光。

“我不會有自己的孩子了……我這輩子，可能只有樊潭了?！?/p>

“你說什么？”

“我不想騙你，也沒必要騙你。曼曼，我要的不多，我只是想常來看看樊潭而已。如果你還念點舊情，就希望你能答應(yīng)我這個小小的要求?！?/p>

曼曼瞪著眼睛愣在那里，好像是心里面的某種恐懼應(yīng)驗了一樣。其實她早就擔心過這事情。畢竟以樊東東的心思，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林遠怎么想的？想來當時開的方子他自己應(yīng)該也有在吃。然而偏偏林遠也給他下藥，估計是藥吃過了頭，傷到了身體。

曼曼仔細看了看樊東東的臉，發(fā)現(xiàn)他的頭上竟隱隱可見絲絲的白發(fā)。他分明才三十出頭的年紀，比林遠還要小上幾歲，然而身體竟已經(jīng)消耗至此。夢想總歸是有代價的。只是不知道，他當年有沒有想過自己會有這么一天。再想到林遠聽大夫說他沒事，想來他這法師也是做的如履薄冰，少不了各方周全。

想到這兒，曼曼竟也有些心疼。樊東東縱然是冷漠無情又工于算計，卻也終究是少了些運氣，多了些不幸。

“我只是不希望你傷害他。畢竟樊潭曾親口說過怕你。但是樊潭也不是我一個人的孩子。你若是不怕林遠動怒，便盡管來看他好了?！?/p>

曼曼說這話的時候多少有些不忍。但是這卻也是鐵骨錚錚的事實。她忽然發(fā)現(xiàn)，在權(quán)力面前，愛這種東西竟然也會被這般掣肘。

樊東東的臉上罕見地流下了兩行眼淚。他冷笑一聲，臉上努力地勾著苦澀的嘴角。

“我早該知道是這樣。從他讓我處理樊潭的那天，我就應(yīng)該知道……”

“林遠讓你處理樊潭？”曼曼疑惑著問。

“哦，對了，你還不知道吧。這事當時他給我開的條件，他說他不想再看到樊潭，所以后來才有人去暗殺你跟樊潭，他全都知道?！?/p>

樊東東冷冷地講道。

他從來不是個會甘愿認輸?shù)娜恕＿@么些年以來，他沒有一天不在想著如何擺脫林遠的控制。既然現(xiàn)在林遠已經(jīng)霸占了他的樊潭，那他完全不介意在這事上也多用些心思。

而曼曼聽到這話卻整個人都是懵的。她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當年經(jīng)歷的那場浩劫竟是一場人禍?；艁y之中，曼曼打翻了茶杯。茶水翻在地上，讓那水紅色的地板看起來更鮮艷了些，像極了那天晚上她身下的血泊。

“我沒事了，你回去吧?！甭目慕O絆地說道。

樊東東見曼曼有些恍惚，雖然有些不放心，但也還是沒有多留，畢竟她在多問的話，他可能會引火燒身。他陰沉的眼神中隱隱透出一陣寒意。從小到大，他想要的東西，便是一定會用盡全力去搶、去奪的。

樊東東臨走的時候照例留了吃的給樊潭。為了不讓林遠發(fā)現(xiàn)，他特地囑咐了大徒弟，讓曼曼把樊潭叫到武館來吃。

樊潭一見爹爹做的吃的便什么也顧不上了，一邊大口大口地吃著，一邊跟曼曼夸著：“爹爹的手藝愈發(fā)好了！如果爹爹沒做法師，那他一定會是個非常厲害的廚師！”

曼曼臉上陪著他笑，實際上卻心不在焉。他在想林遠的事。盡管她清楚林遠當時并不知道樊潭是他的孩子。但他的所作所為仍然讓她覺得十分惡心。

樊潭快吃完的時候，林遠忽然過來了。原來是他見曼曼和樊潭不在家，便也趕了過來找她們母子。

“林叔叔，你快來呀，這兒有好吃的哦！”樊潭對林遠一向慷慨。僅剩的一塊點心本是他準備留到最后吃的，但林遠來了他也還是愿意分給他。

“哦呦，你娘親居然背著我把你叫到這兒來開小灶，我怎么沒有這待遇呢？”

“這可不是娘親做的，娘親可做不出來這么好吃的飯菜。這是我爹爹做給我的！”

樊潭嘿嘿一笑，眼角眉梢上全是得意。也許是因為總不能經(jīng)常見到爹爹的緣故，他很喜歡炫耀爹爹對他的好。

“是嘛！”林遠臉上有些不悅，但還是強笑著摸摸樊潭的小腦袋，然后一口把那剩的一塊點心吃了，連嚼都沒怎么嚼，也不知道是在跟誰置氣。

“哎呀，一般般嘛！下次林叔叔也給你做，就不麻煩你爹爹了，好不好？”

“林叔叔你也會做好吃的菜嘛？”

“那當然了！等有機會的，給你露一手！”林遠雖然嘴上厲害得很，但心里卻是有一點虛的。他悄悄地看了眼曼曼，畢竟曼曼可是知道他的底細的。然而他卻看到曼曼一反常態(tài)的心事重重，不禁在心里犯起了嘀咕。

晚飯間，樊潭之前吃了好多，自然是沒吃幾口就出去找小伙伴玩了。曼曼心情不好，不怎么說話，也沒吃幾口，搞得林遠也跟著沒什么食欲。

曼曼飯后便一個人呆呆地站在窗前。她不是沒有立場，只是她也在糾結(jié)，既然現(xiàn)在的生活這樣平靜，那到底要不要重提這件事，到底要不要重新去審視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畢竟現(xiàn)在結(jié)果已經(jīng)釀成，蒙混過關(guān)似乎也不會影響什么?？扇羰遣惶?，這事卻也著實像一顆刺一樣扎在她心里，讓她一看到他的臉便痛到窒息。

“你怎么了？”

曼曼聽到林遠的聲音時甚至有些害怕。她的確還沒有準備好。

“沒什么?！甭鼑@了口氣，低頭不語。

“你在騙我?！绷诌h語氣有點嚴肅，手上卻溫柔地攬住了曼曼在懷里，輕輕地低下頭去吻她的額頭。

曼曼閉緊了眼睛沉在他的懷中，手指用上了力氣，狠狠地去抓他的胳膊。

林遠感覺到她的力氣，卻只當她是在跟他鬧脾氣。畢竟他說的娶她，實在是拖了太久太久了。他覺得她一定是心急了，因為實際上他比她還要心急。但是很多事情卻又不是短時間內(nèi)能捋得順的。畢竟他很清楚跟未婚妻退婚這事，風險還是很大的。哪怕他足夠幸運，能讓所有人都風平浪靜，那三玄門也還是免不了要經(jīng)歷一段難過的日子。

他咬了咬牙，抱她抱得更加的緊了。他從沒懷疑過自己做這件事的決心，哪怕最后的結(jié)果是犧牲自己。畢竟富貴險中求。

母親倒下后，他唯一的執(zhí)念，便是要在三玄門這種血雨腥風之地保護好自己的家。如今舅舅已經(jīng)順利隱退，妹妹也得到了幸福，他所做的一切便都是為了自己的小家。

屠龍少年終成惡龍。年輕的時候，他曾無比痛恨這權(quán)利剝奪了他的自由。然而他現(xiàn)在卻是十分清楚，只有擁有權(quán)利，才能換取更多所愛之人的自由。

“如果樊潭不是你的孩子，那你會不會還是想要做掉他？”曼曼話像是一把利劍，在一瞬間劃破了林遠所有的溫柔

“你說什么？”林遠一聽這話，眉頭瞬間皺了起來。

“我跟樊潭遇難的事，是你指使的吧！”

林遠本打算把這事爛在肚子里的，卻不想曼曼竟會主動提起這事。

“曼曼，你聽我說，我當時并不知道樊潭是我的孩子??！而且我當時也只是說我不想見到他，我是怕他影響我們啊……”

林遠本想解釋，卻發(fā)現(xiàn)自己越描越黑。當時他只是不希望他跟曼曼之間有絆腳石，現(xiàn)在想來也的確是自私殘酷了些。

看著曼曼憤怒地逐漸顫抖的嘴唇，趕忙抱起她開始服軟：“曼曼，我承認，當時我確實是過分了一些?？墒呛迷谀愀抖紱]事不是嘛！以后我會好好照顧你跟樊潭的，不會讓你們再遇到任何的危險。我們?nèi)齻€是一家人?。　?/p>

曼曼用力推開了林遠，她總覺得這事她還沒有完全地想清楚。她覺得若是就這樣答應(yīng)了林遠，若是就這樣和他成為一家人，總像是對那條無辜小生命的褻瀆。

“你先走吧。你讓我好好地想一想。”曼曼說完，扭過了頭去。

“我真的不是有意要那樣的。我也沒想到樊東東會做的那么絕。分明他才是撿了便宜的那個！”林遠埋怨道，甚至帶著點委屈。

“可是我跟他的孩子沒有了啊……也就在那一次。”曼曼一提到這事便控制不住地想哭，即便這事已經(jīng)過去了這么多年。因為無論是曾經(jīng)的家庭還是那個孩子，都曾讓她付出全部的心血。

然而就著剛剛的話茬，林遠差點就說出了活該二字。好在他嘴不算快，才沒說出口。

看著流淚的曼曼，他忽然意識到，那孩子也是曼曼的。想到這兩年慢慢長大的樊潭，他也不由得生出了些憐憫之心。

在成年人之間的爭斗面前，生命這件事好像輕賤如草芥。尤其是生在了杜家，他一都直覺得，連自家的人都是生來就要為大局讓路的，就更不要說旁人。

然而，大概是因為抽出了太多的時間來陪樊潭，讓他感覺到了生命的重量。他沒能做到像母親一樣的敵我分明，他對那個與自己毫無關(guān)系的，心愛之人的孩子，仍然抱有一些愧疚。

“對不起?！绷诌h從后面保住曼曼，伏在她肩膀輕輕吻了吻她的脖子。

“你先回去吧?！甭p輕地講。她還是想要一個人靜一靜。

“好?！绷诌h正準備要回去，又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回頭講道：“對了，有人給你寄了東西。”

“嗯。”曼曼微微點頭。

林遠走后，曼曼找到了那箱東西。里面裝了一些曼曼家鄉(xiāng)的吃食，曼曼一下子猜到是父母寄的。而在那些吃食上面，有一封家書，這本也沒什么稀奇的。然而曼曼打開以后，內(nèi)容卻是讓她準備和父親同窗的兒子相親。曼曼一下子也傻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