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秋/重云同人文】漫話少年事(十二)
行秋雙手抱膝坐在冰冷的石磚地上,蜷縮在黑暗的角落里。塵封已久的巨大石室一片死寂,潮濕陰冷,遠處幾盞忽明忽暗的燈火散發(fā)出青熒熒的微弱冷光。那對高聳的夜叉巨像面容磨損,又被黑暗遮沒,無從辨認。
在石室的中央是那臺遺跡獵者。行秋至今仍能無比清晰地回憶起自己第一次見到它的那天,回憶起被它鋒利的鐵臂狠狠刺中的劇痛,回憶起他在那個看不到盡頭的噩夢中如何與它殊死相搏。而后重云進入了他的夢境,與他合力擊潰了那可怖的黑影。從那以后,盡管傷口在漫長的愈合過程中時常或輕或重地發(fā)作起撕裂般的疼痛,但行秋再也沒有做過身處靖世九柱遺跡的噩夢。
直到今晚為止。
行秋知道自己身在夢中,盡管這個夢境真實得不像夢。但他無法醒來。他心里隱約明白,要從這個噩夢中醒來,唯一的破局之法就是擊敗那只遺跡獵者。若是換作從前的行秋,就算是當初第一次踏入這座遺跡的行秋,即使毫無準備地迎頭撞上那樣可怕的敵人,受了那樣重的傷,他也能臨危不亂,憑一己之力將遺跡獵者擊敗,強撐著走到遺跡大門外,然后才倒在地上昏迷過去??涩F(xiàn)在的行秋做不到了。
現(xiàn)在……即使是在夢里,他也只能召喚出三柄雨簾劍,維持的時間也大大縮短了。遺跡獵者的獨眼里閃動著近乎殘忍和狡獪的光,像狩獵者玩弄獵物一樣對他發(fā)起肆無忌憚的攻擊。一開始行秋還盡可能理智地和它周旋,預(yù)判它的攻擊,觀察它的破綻,抓住機會拼盡全力反擊。但后來他漸漸力竭,而遺跡獵者看起來幾乎毫發(fā)未傷,每次用碩大的鋒利鐵刺狠狠地劃中或者挑飛他之后,它就停下攻勢,看著他重重摔在冰冷堅硬的石磚地面上,蜷縮著身子滾上好幾圈。然后它會繼續(xù)靜靜地等著,看著行秋死死咬住嘴唇,強忍著劇痛慢慢支起身子去抓脫手飛出去的劍,再渾身發(fā)抖地掙扎著站起來,仿佛在欣賞他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慘狀。那只機械的獨眼散發(fā)出那么貪婪又那么喜悅的嗜血的光芒,任何人見到這樣一只遺跡獵者都必將毫不懷疑,它是真能看見的,而且格外享受眼前慘不忍睹的景象——一個瘦弱的、清秀的少年,居然曾經(jīng)用一柄小小的劍畫出一簾天下至柔的雨水擊敗了它,而此刻它終于可以盡情地十倍奉還了,可以將這個勇敢而稚嫩的、寧死不屈的少年一寸一寸撕成碎片,磨成齏粉,不論是魂魄還是肉體,而且有的是時間慢慢來。
行秋用了很長時間才意識到,他可能真的打不過這臺遺跡獵者了。他低頭看著自己,身上沒有傷口,連衣物都并無絲毫破損,但遺跡獵者的每一次戳刺、切劃與兇暴的摔打都會帶來劇烈的疼痛。他知道這里是他的夢,魂魄受損是不會流血的,但他能無比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好像被劃開了,被刺穿了,被摔打和撞擊過的身體從五臟六腑產(chǎn)生一陣一陣沉悶的鈍痛。重云上次說過的,這里是夢,在這里是不會受傷的,不要害怕。他都記得。但是太疼了。他看見自己握劍的手在發(fā)抖。太疼了。
他已經(jīng)使不出畫雨籠山了。現(xiàn)在他的身體已經(jīng)太過沉重,而那一式太過于靈動輕盈?!坝昃€難畫”,從來都是難畫的,那一式要使出來,執(zhí)劍人必須放空心中的一切,人劍合一,篤信自己的身和心在那一刻都輕盈如雨水。他已經(jīng)做不到了?;昶鞘軗p的劇烈疼痛有損于劍心的澄澈無瑕,如果劍心用眼睛能夠看見,他將會親眼看見自己原本至純至柔、清瑩明凈有如雨水的劍心已經(jīng)漸漸染上了血污的渾濁。他勉強握住劍柄,仰起頭來望著那臺遺跡獵者。它也無聲地注視著他,獨眼中射出兇厲的光,閃爍著邪惡的誘惑。它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但行秋無比確信地從它眼中讀到了某種陰郁而強大的意志,誘惑他認命,誘惑他屈服,誘惑他心甘情愿地成為供它吞噬的養(yǎng)料。
行秋用盡最后的力氣對它揮劍。遺跡獵者毫不費力地再一次將他挑飛出去,他的劍脫手飛出,在地上滑出很遠,發(fā)出一連串清脆的撞擊和刮擦聲。一切歸于沉寂。
行秋感覺身上又多了一道看不見的又深又長的傷口。他狠狠撞上了一尊夜叉石像的底座尖角,疼得眼前發(fā)黑。至少他還醒著,在這個噩夢里醒著,他知道一旦在這里失去意識,他將再也不會在龍脊雪山醒來。但他已經(jīng)沒有力氣起身去撿回他的劍了,而一個手中沒有劍的劍客什么都不是。他的視線在慢慢模糊。這一刻他不再是行秋,不再是古華派百年難得一見的天才弟子,不再是飛云商會金尊玉貴的小少爺,只是一個雙手抱膝蜷縮在墻角的瘦弱的少年,無力地垂著頭,鬢邊的頭發(fā)擋住了蒼白的臉和失神的眼睛。
遺跡獵者不再攻擊了,開始緩緩逼近他。巨大的壓迫感籠罩下來,沉重得令他無法呼吸。行秋沒有抬眼,這一刻他心中掠過一絲即將得到解脫的輕松感。一閃念間他想了許多許多事。他想到他的人生其實一直都是順風順水的,從來沒有遇到過什么真正的困難與坎坷,那些小打小鬧的事,耍點小聰明就都過去了。可是這一次,他好像真的撐不過去了。父親和母親會很傷心吧。大哥以后沒有他幫忙了該怎么辦呢,小聰明好像有時候也有點用的。他會陷入這個噩夢,意味著魈大人還是沒能消滅這只邪物的本體,他怎么就招惹上這么棘手的東西了呢,是不是連累魈大人了?還有,他還不是很情愿就這么被邪物吞噬掉,他心里還有好多事想要去做,還有好多人放心不下呢……
遺跡獵者對他緩緩舉起了鋒利的鐵臂,而他依然無力動彈,他的劍遠在他夠不到的地方。他沒有閉上眼睛,而是仰起頭來,如那邪物所料,寧死不屈地直視著那即將刺穿他的鐵臂,盡管他的目光已經(jīng)開始渙散。在他頭頂上方,高高聳立的夜叉巨像巋然不動,模糊的面容隱沒在黑暗之中,沉默地望著他們鎮(zhèn)守千年的邪物在他們腳下實施它掙脫封印以來的第一次殺戮。而他們臉上究竟是何種神情,將永遠無人知曉。
“要是重云的話,肯定會知道該怎么辦吧。”最后,這個念頭在行秋腦海中一閃而過。
——重云。
他渙散的眼神中忽然有光閃過,垂落在地的右手猛地緊握成拳。一想到如果換作重云在此處承受這些非人的折磨,他的心口忽然像給什么東西狠狠刺了一下,比身上所有快要麻木的痛處都更疼。遺跡獵者的鐵臂已經(jīng)當頭刺下,他忽然猛地就地一滾,利刃和他擦身而過,狠狠刺中了地面,發(fā)出金屬敲擊石磚的一聲脆響。
行秋忍著渾身的劇痛跪伏在地,用發(fā)抖的雙臂勉強支撐起身體,如夢初醒地大口喘息著,根本顧不得回頭去看那遺跡獵者是否追上來了,咬緊牙關(guān),手腳并用朝他的劍爬過去。他不要死,不要被如此可怖的邪物吞噬以后成為它的一部分,至少不能是如此屈辱難看的死法。如果是重云的話,重云會拼死奮戰(zhàn)到最后一刻,對,一定是的。如果重云在的話,重云一定會保護他的,那樣的話,他難道不應(yīng)該同樣拿起劍來保護重云嗎?
這些紛亂的念頭一齊閃過,最后他也記不清自己到底想了些什么。所有的念頭匯聚成同一個聲音,在他心中如洪鐘般震響:“劍!拿起劍!”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到劍柄的那一刻,遺跡獵者疾沖而至。行秋只覺得右腕一涼,人已經(jīng)向后飛跌出去,身在半空才感到劇烈的疼痛從右腕處傳來,疼得像是手被切斷了。他落地后滾了幾圈,用左手撐地穩(wěn)住身體,才來得及看一眼自己的右手。手看起來仍然完好無損,但徹底失去了知覺,而手腕處仍然劇痛不止。
沒有右手就不能使劍了,現(xiàn)在即使拿回劍,也毫無意義。但行秋經(jīng)過剛才的驚悟,心意已決,轉(zhuǎn)瞬冷靜下來,抬頭死死盯住那遺跡獵者,試圖判斷它的下一步動作,準備借著躲避攻擊的機會用左手拿劍。他此時心中寧定得出奇,已經(jīng)抱定了命絕于此的覺悟,只是無論如何,一定要拿回他的劍。
加劇的疼痛開始引起眩暈。行秋不自覺地加重了喘息,但還是無法保持清醒,他的視線再一次模糊了,而遺跡獵者又開始拂拭它的利刃。行秋正在努力睜大雙眼,忽然,緊閉的遺跡大門發(fā)出沉重的隆隆聲響,緩緩敞開了。
遺跡獵者的動作停住了。門口立著一個人,光線從他背后投進來,勾勒出他的剪影。那身影并不高大,是個清瘦利落的少年身形,但行秋一眼便看見了豎直挺立的尖耳,還有一副青面獠牙。他撐著地面的手幾乎軟了一下。
是戴著儺面的魈大人來了。
隨著魈緩步走下臺階,遺跡獵者顯出了恐懼,它開始朝著石室的一角緩緩?fù)俗?。魈走下最后一級石階,在距離行秋不遠處站定,摘下面具,露出一張俊美的少年面孔,喚他:“行秋?!?/p>
“……魈大人?!毙星锱沃碜踊卮?,聲音有一點哽咽。他還沒有親眼見過魈,這是第一次見他,沒想到卻是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噩夢里,還在因為這只陰魂不散的邪物一次又一次麻煩魈。他更沒有想到居然會有人來救他,他本來早就抱定了殞命于此的決心了。百感交集之下,又微微顫抖起來。
魈輕輕嘆了口氣,語調(diào)有些溫柔:“起來?!毙星镏挥X得一陣暖流貫注了四肢百骸,又有一股力量輕輕一托,他竟然沒費什么力氣就站了起來,周身的疼痛也減輕了,只是腿還有些止不住地微微發(fā)抖。
魈又很耐心地溫言道:“把劍撿起來吧?!?/p>
行秋撿起了劍,用不知何時恢復(fù)了知覺的右手緊緊握住劍柄。已經(jīng)退到石室另一頭的遺跡獵者稍稍躁動了一下,發(fā)出幾個意義不明的音節(jié)。魈冷冷看了它一眼,轉(zhuǎn)過頭對行秋道:“‘青眼為劍,側(cè)目為槍’,這話是你寫的?”
行秋一怔,隨即微微垂頭道:“是。這篇歌訣是我從古籍中悟得古華派武理后寫就,淺薄之見,見笑于魈大人了?!?/p>
“有幾分悟性,是個可造之材?!摈痰卣f,“‘裁雨者雨,刺明者明’,古華派劍曰裁雨,槍曰刺明,而后乃有槍劍雙絕之術(shù)。劍法無須我多言,槍術(shù)你可有見解?”
行秋持劍為禮,畢恭畢敬道:“弟子愚鈍,于槍術(shù)一竅不通?!彼徊恢虨楹螘私夤湃A派武術(shù),但想來降妖除魔兩千年之久的仙人一法通則萬法通,理解凡人的武學(xué)自不在話下。此時魈分明是有意指點于他,仙人指教,不可不恭聆。即便魈并非古華派師長,他自稱一聲“弟子”也是不為過分的禮數(shù)。
魈望定那邪物憑附的遺跡獵者,冷哼一聲,道:“看好了!”緩步走去。遺跡獵者竟似感到恐懼一般,開始急速旋轉(zhuǎn)軀體,不住揮舞鐵臂。行秋幾乎就要驚呼:“魈大人小心!”堪堪張口,但見魈身形疾閃如鬼魅,避開了所有攻擊,而后左手將面具戴回臉上,右手提起和璞鳶,縱身躍起,凌空化作一道翠色流影,一擊正中遺跡獵者的獨眼!
遺跡獵者轟然墜地,獨眼中紅光熄滅,不再動彈。魈在它身旁站定,一言不發(fā)地凝望它片刻,摘下面具,轉(zhuǎn)頭問行秋:“可看明白了?”
行秋實話道:“略有所悟。多謝魈大人指點了。”
“哼。”魈輕笑一聲,臉上卻并無笑意,也不問他悟到了什么,只是淡淡地說,“你資質(zhì)甚佳,這些領(lǐng)悟夠用了。我亦不過隨口點撥,無須道謝?;厝グ?。”
?
行秋睜開了眼睛。
天放晴了。光線亮得讓他一時有些不適應(yīng)。他瞇起眼睛愣了一會兒,才確信自己是真的在龍脊雪山,在阿貝多的營地里醒過來了,劫后余生,不由得輕輕喘了口氣。再試著稍稍挪動一下身體,是平躺在厚實柔軟的褥墊上的,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fù)知覺,有些僵硬,大概是躺得太久了,但并未像噩夢中那樣渾身劇痛,于是又松了口氣。但還是有哪里不對——他后知后覺地朝右邊轉(zhuǎn)過頭去,臉頰碰到了重云的頭發(fā)。
重云就側(cè)躺在他身邊,將他抱得緊緊的,仿佛一松手他就會消失似的。他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行秋醒來了,瞪大了眼睛望著他,但還是沒松手。一時間兩人面面相覷,距離近得能感覺到對方的氣息輕輕吹在自己臉上。看著看著,兩個人的呼吸都越來越急促,不約而同地紅了眼眶。
重云不知道行秋會不會介意自己抱著他,但也顧不得了,一開口,聲音里已經(jīng)帶了些微的哭音:“你醒了!”仍舊緊緊抱住行秋,打定主意不肯松手。稍稍平復(fù)了聲音,又說:“你昏迷了兩天,身上越來越冷,不管怎么樣都沒辦法讓你暖和起來,我害怕你會……”聲音又哽咽起來,說不下去了,淚花已經(jīng)在眼睛里打轉(zhuǎn)。
行秋也已經(jīng)含著眼淚了。兩人都從沒見對方哭過,隔著淚水朦朦朧朧對望了一陣,行秋忽然吃力地側(cè)過身,用盡全身力氣抱了回去,長出了一口氣,用止不住顫抖的氣聲叫了聲他的名字:“……重云?!倍笤俨徽f話了,臉埋在他胸前,虛弱無力的手臂一陣一陣地用力抱緊他,力氣耗竭以后稍稍松開不一會兒,又再次拼命用力抱住。重云自然能猜出他在噩夢中經(jīng)歷了什么,一想到行秋差點真的死在那邪物的折磨之下,只覺得心如刀絞,牢牢抱緊了他,跟他一起發(fā)抖得厲害。
良久,卻是行秋先打破了沉寂。他輕輕吸了吸鼻子,老實不客氣地在重云胸前的衣服上擦掉了眼淚,而后抬起臉,用重云最受不住的那種語調(diào),一疊聲溫言哄他:“我沒事,重云不要擔心了,我沒事的,沒事的?!弊焐习参恐卦疲约簠s怎么也松不開手。
重云把臉埋在行秋肩頭,啞著嗓子哽咽道:“你……你差點就……”后面的話再也說不下去。行秋輕輕撫著他的后背,繼續(xù)溫言道:“嗯,我知道如果我回不來了,重云會難過的,所以我不是回來了嗎?!币娭卦七€是不抬頭,又輕輕撫了撫他的頭發(fā),語調(diào)更溫柔了:“好了,別哭了,聽話。你不是不能情緒過激的嗎,再哭下去,純陽之體發(fā)作起來了可怎么辦,嗯?”
重云一如既往地最受不住行秋這副語調(diào)。他這些天因為守著行秋,兩天兩夜沒合過眼,又時時刻刻心急如焚,本來就已經(jīng)精疲力竭了。如今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再聽行秋這么一陣溫言哄勸,先是心里一軟,跟著全身都軟軟的沒了力氣。他抬頭看看行秋,行秋也正望著他,眼瞼放松地微微垂下,半闔的眼睛里有一點淺淺的笑意,看上去那么溫柔。重云望著他的眼睛發(fā)了會兒怔,忽然覺得確實沒事了,于是乖乖地不哭了,就靠在行秋肩頭閉上了眼睛,原本緊緊抱住行秋的手臂也放松了,只是最后下意識地輕輕將他往自己身邊攬了一下。其實這沒什么意義,他們已經(jīng)靠得不能再近了。但行秋一點也不反抗,只是安慰地撫摸著重云頭發(fā)的手在那一刻稍稍停了一停。
重云是被可莉的聲音吵醒的。天氣是中午時分剛剛放晴的,那時行秋還沒醒來,于是班尼特決定帶著可莉一起出去探探外面的情況,想著順便打一些小動物回來,補充一下存糧。傍晚時分,他們回到營地,可莉一進來就看見行秋哥哥居然醒來了,面朝門口側(cè)躺著,而重云哥哥額頭抵在他肩上,像是睡著了。盡管行秋已經(jīng)盡可能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出聲了,可莉還是實在忍不住,哇的一聲哭起來,奔到他們跟前,踢掉小靴子就撲在被子上,也緊緊抱住她的行秋哥哥不放手。
行秋有些無奈,更多的還是感動,放開了重云,轉(zhuǎn)過身來摸摸可莉的頭。他這一翻身,重云環(huán)在他腰間的手臂滑了下來,于是重云驚醒了,眼里有一瞬間的失神。行秋回頭歉意地看了他一眼,又忙著哄可莉:“可莉不要哭啦,我沒事了。是我不好,讓可莉擔心了吧?!?/p>
可莉抽抽噎噎地說:“行、行秋哥哥,你沒、沒事了嗎……”
行秋只好一直摸著她的頭安慰她。班尼特跟在后面進來了,看見行秋醒了,也是大驚一陣,激動得說不出話。好容易稍稍平靜下來,看可莉還哭個不住,就也走過來安慰地輕輕拍著她的后背,一面對行秋說:“這兩天你……實在是很危險,你身上越來越冷,什么方法我們都試過了,就是沒辦法讓你暖和起來。最后重云只有一直抱著你,才算勉強維持住你的體溫……我們真的全都嚇壞了。可莉給嚇得要命,不怪她這么哭……”說到這里他有些后怕,打了個寒戰(zhàn),趕忙又說:“總之,你沒事就太好了!”
可莉哭了一陣,抬頭看看行秋確實好端端地醒著,慢慢地能夠肯定他是真的沒事了,終于破涕為笑,緊緊地靠著他,抓著他的手不肯松開。這是小小的可莉第一次真真切切地體會到對于“死亡”和“永遠失去”的恐懼,此時只覺得行秋哥哥在她的世界里無比寶貴,所有人都該千方百計地對他好,于是想也不想就說:“行秋哥哥,讓重云哥哥做些好吃的給你吃吧!這幾天重云哥哥一直守著你,都不做飯了,班尼特哥哥做飯也不好吃……”
這下三個少年全都笑了,氣氛意想不到地輕松起來。班尼特不好意思地撓頭說:“哎……真是對不起,我是不大會做飯來著,這些天委屈可莉了。確實不能做些奇奇怪怪的東西給行秋吃,還是重云來吧?!?/p>
重云仿佛心里什么地方給輕輕戳了一下,心猛地一跳,翻身坐起來說:“嗯,我去做飯?!辈恢獮楹?,一想到要給行秋做點吃的,心里便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小小的雀躍,跳騰著怎么也按捺不下去。他仔細地給行秋把被子掖好,以十倍于往日的溫柔語調(diào)說:“你躺著別動,等吃的做好了,我給你端過來?!毙星飶澠鹱旖牵芄缘卮饝?yīng)道:“好。”
儲備糧里有一卷干面條,從前一向只做涼鹵面的重云用了比平時長得多的時間將面條煮得極軟,熱氣騰騰地撈上來,澆上蘑菇和肉片熬成的湯汁,盛出來暖乎乎的四大碗。行秋這兩天里自然是粒米未進,重云也幾乎滴水未沾,班尼特和可莉稍好些,但也沒怎么好好吃飯,主要是就算想吃,班尼特的手藝也實在堪憂,除了提瓦特煎蛋做得勉強能吃,別的都不用提了。此時香噴噴的四碗面擺在眼前,可莉第一個饞得眼睛都直了:“哇——肯定很好吃吧——”
重云把自己的那碗晾在外邊雪地里,一邊叫班尼特和可莉先吃,一邊扶著行秋坐起身來,摸摸桌上的那只碗不燙手了,才端過來遞給他。行秋雙手捧著碗,霧氣蒸騰中,眼睛亮亮地望著他,說:“不著急,等你那碗涼了,再一起吃?!?/p>
東西放在雪地里自然涼得極快,不一會兒重云就把自己的碗端回來了??曜赢斎皇菦]有的,班尼特翻遍整個營地,好不容易找齊了四只叉子。四人一人拿一只叉子大快朵頤,既是真的餓壞了,也是心里卸下了一副重擔,除此以外另有各懷心事的,總之全都覺得從沒吃過如此好吃的面。吃完這兩天以來第一頓像樣的晚餐,班尼特收拾餐具,可莉緊緊靠著行秋不肯走,而重云把鍋擦洗干凈,燒了鍋熱水,倒了幾杯給大家喝,又在剩下的熱水里擰了手帕,給行秋擦擦臉。
這樣一來,行秋感覺舒服了許多,身上也慢慢暖和起來。所有雜事打理完畢,四個人又暖暖和和地圍坐在篝火旁了,死里逃生的,失而復(fù)得的,全都感到一種幾乎不真實的幸福?;鸸廛S動,將他們的臉映得紅撲撲的。幸福的沉默持續(xù)了好一陣,而后重云有點不敢相信地輕聲問道:“行秋,你……真的沒事了嗎?你不會今天晚上……又醒不過來了吧?”
“不會了,真的?!毙星镄χ参克?,“我能醒過來,是因為魈大人來救我了?!?/p>
重云睜大了眼睛。行秋篤定地點點頭,說:“嗯,真的。如果沒有魈大人來救我,我肯定回不來了。在夢里,魈大人把那只邪物徹底擊敗了?!?/p>
“所以你……真的沒事了?再也不會突然昏過去了?”重云又問了一遍。
“嗯,再也不會了?!毙星镌俅斡昧c頭。
重云眼睛不眨地和他對視了一陣,忽然撲上來緊緊擁住了他。行秋有一瞬間的手足無措,但可莉也立刻抱了上來。于是行秋一邊一個抱住他們倆,鼻子一陣發(fā)酸,勉強笑道:“好了,我真的沒事了,再也不會讓你們擔心了。”他們都不肯松手,行秋只好求助于一旁也在低著頭揉眼睛的班尼特:“班尼特,快來幫忙勸勸他們……大家都累了兩天了,早點睡吧……”
他們終于都睡下了??衫蚓o緊抱著行秋的左臂不肯松手,行秋只好平躺著,大大方方地把右手遞給重云。重云摸摸他的手,是暖和的,想想還是不放心,悄聲問他:“你冷不冷?”
行秋在枕頭上輕輕搖了下頭:“不冷,放心吧?!笨粗卦坪喼卑褠澣蝗羰懺谀樕狭?,他笑了笑,又輕輕地說:“你可以靠過來一點,更暖和一些。”
于是重云小心翼翼地挪了一下身子。行秋很自然地把頭向他那邊微微偏過去一點,閉上了眼睛。重云想要翻身朝他側(cè)躺著,又害怕自己睡著以后手腳亂伸壓到他,終于還是平躺著沒動,也把臉朝他稍稍轉(zhuǎn)過去一點。行秋的呼吸聲很平穩(wěn),他也慢慢安心下來,昏昏沉沉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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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夜的龍脊雪山月光如銀,寂寥無聲,惟有枯枝被積雪壓折的輕微斷裂聲間或響起。月影輕移,不知過了多久,無邊的靜謐之中匯入了一陣微不可察的踏雪聲。來人是個獨行的少年,走得不疾不徐,淡金色的頭發(fā)與白色的外袍在月色中明亮如滿地銀雪。
他抬起頭,望見了前方坐在高處的另一個少年。那少年一身翠色衣衫,雙腿懸空,穿著純白長襪與黑色小皮鞋的雙腳在半空中輕輕晃蕩。他一手撐地,一手拿一只精致的小酒瓶,仰頭輕輕嘆息著,用美妙至極的嗓音吟詩一般地感嘆道:“唉——年少的時光多么美好啊,世上還有什么人會像少年人一樣,毫無保留地用上全部的真心去珍惜和信賴另一個人呢……”
他低下頭,和山崖下方走來的金發(fā)少年對視,笑了:“啊,這不是西風騎士團的首席煉金術(shù)士阿貝多先生嗎,幸會!”
那金發(fā)的少年輕嘆一聲,搖頭道:“不必客氣了,我知道您是誰?!?/p>
“這樣啊?!备咛幍纳倌暾f,“唔……那你也不必客氣,還是就叫我溫迪吧。要不要上來一起喝點?”說著揚了揚手中的酒瓶,跟著便有一陣清風在山崖下吹起。
阿貝多說:“也好,就和您一塊兒坐坐吧。”于是展開風之翼,讓那陣風將他托到山崖上,在溫迪身邊坐了下來。溫迪把酒瓶遞給他,他搖了搖頭。溫迪收回酒瓶,另一只手從不知何處摸出另一個透明的小瓶子,里面散發(fā)著暖暖的橘紅光芒:“喏,這個拿著,好像叫放熱瓶來著,還挺好用的!”
阿貝多接過了這只熱乎乎的小瓶子,握在手里。兩人有一陣沒說話。在他們坐著的地方,可以清晰地望見下方不遠處便是阿貝多的營地。小小的山洞里搖曳著溫暖的火光,看得見三個少年和一個小女孩并排躺在營地中央的地鋪上。班尼特側(cè)身朝里躺著,微微蜷縮著身子,背對著可莉。熟睡的可莉手腳攤開,頭從枕頭上滑了下來,枕頭歪在一邊。行秋和重云平躺著,靠得很近。兩人都朝對方那邊稍稍側(cè)著臉,額角貼在一起,頭挨著頭睡得正香,行秋鬢邊的一縷頭發(fā)散落在重云臉頰上。
山崖上的二人靜靜望了一陣這副溫馨的景象。而后溫迪仰頭灌了口酒,朝著那邊揚了揚下巴:“喏,瞧見了?璃月來的挺清秀的那孩子,跟你也有淵源吧?”
“那就是行秋嗎?!卑⒇惗噍p聲說,“他寫的小說挺有意思的。雖然不知道這段時間發(fā)生了什么,不過……看起來可莉也很喜歡他?!?/p>
“誒嘿?!睖氐闲Φ?,“那兩個都挺有意思的,我還去璃月見過他們呢?!鞭D(zhuǎn)頭看看阿貝多,又打趣道:“怎么,看到可莉有別的哥哥照顧了,你這個哥哥有點擔心自己地位不保?”
阿貝多搖搖頭,神色凝重地說:“行秋……不知為何,他身上有種古老而邪惡的氣息,好像正在侵蝕他的肉體和精神?!?/p>
“嗯哼,沒錯?!睖氐嫌崎e地搖晃著酒瓶,輕輕巧巧地說,“這玩意兒有點棘手,要不了多久,這兒還會有大事發(fā)生?!睊吡税⒇惗嘁谎?,又語氣隨意地加了一句:“你不會讓行秋有事的,對吧?他跟你可是很投緣呢?!?/p>
阿貝多平靜地說:“您都親自來了,還有什么輪得到我插手嗎?”
溫迪輕聲一笑,又喝了口酒:“我嗎,受人之托,少不得替人把事辦妥當了呀。不過你也還是照顧著點,不管怎么說,可莉還跟著他們呢,是吧?”
“就是可莉不在,我也會照顧他們的。只是行秋身上那棘手的東西,究竟是什么呢……”阿貝多低聲道,“真的不需要我助您一臂之力嗎?”
“不必?!睖氐系穆曇羯陨試烂C起來,“那東西存在的年歲只怕比我還久呢,你就別操心了。何況,這也是別人托付給我的事?!彼o靜望了熟睡的行秋一陣,仰頭喝盡最后一口酒,聲音又變得悠遠起來,感慨萬千地長嘆一聲道:“唉——他們本來是為了救人才來雪山的,可誰能想到他們以為出事了的人其實安然無恙,根本不在雪山里,反而是他們自己身上有更重大的事注定要在這里了結(jié)呢?”
阿貝多若有所思地遠遠望向不知何方,沒有接話。溫迪伸了個懶腰,換回一貫的輕快語調(diào),說:“走啦!酒喝完了,放熱瓶也快要冷了,差不多該去干正事了。難得在這么美的雪山月夜偷一回閑呀……”
阿貝多望著遠方,語調(diào)依然平靜:“若換了旁人,大約會覺得您這話是不是說反了?!?/p>
“哎呀,不要揭穿嘛?!睖氐锨纹さ匾恍?,“若換了旁人,也不會覺得阿貝多先生像是會在這種時候出手幫忙的人吧?總之,你也多保重。再會啦?!?/p>
他一手拿著空酒瓶,伸腿往高崖下一探,輕輕巧巧地縱身落了下去,轉(zhuǎn)瞬不見了蹤影。阿貝多仍坐在原地沒動,靜靜地望著他消失的方向。
“再會,巴巴托斯大人?!绷季?,他輕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