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這件事情，有固然好，若沒有，我會用“腳步不能抵達的地方，心可以抵達”這種話來安慰自己。

疫情三年，活在單向度的空間中，渴望陌生、新鮮的經(jīng)驗超過了穩(wěn)定帶來的所有，想去旅行的意愿也達到頂峰。今年三月，終于如愿。從北到南，我在客塵里流浪易遷，身心隨外境去奔波馳騁。在行走中，在撲面而來的顯現(xiàn)中，無論故鄉(xiāng)還是他鄉(xiāng)，都有不如人意的地方。

比如剛出西安某高速，就發(fā)現(xiàn)銀行沒有處理好我車子上的ETC，導致我進下一站都得排隊走人工通道；從成都出來直奔西昌，環(huán)邛海騎行，不料因為我猛剎前閘導致前輪抱死，我被重摔在地；去洱西，兩次被當?shù)貗D女舉牌攔車，說車必須停在她家才能進村，就在想放棄這個地方直接去騰沖時，Leon拐進一個不起眼的小道，沒想到竟然柳暗花明磻溪村；去海蛇公園，衛(wèi)生間不是“正在維修”就是已經(jīng)拆了，必須去旁邊的村子排隊付費上廁所；在洱西的最后一天，酒店緊鄰海邊，但也沒有出過酒店的門，只是躺在床上看大海。之后，去了心儀的千年翁基與糯干古寨，走馬觀花的經(jīng)過也不過是匆匆一瞥。在騰沖古鎮(zhèn)住了五天，出來本來打算只在芒市待兩晚：第一天去了瑞麗姐告口岸，沿街的翡翠店鋪大部分都關(guān)了門；第二天，去勐煥大金塔和銀塔，到了門口卻連進去的欲望都沒有，回程看到“勐巴娜西珍奇園”的牌子也是扭頭就走，本想直接離開芒市去普洱，朋友說必須吃德宏孔雀宴才不虛此行，為此又多住了一晚.....

是的，隨著旅程的豐富和自由化，我的好奇心和感受力開始變得鈍化：那個渴望旅行的我，去到一個新地方不再歡呼雀躍，吃飯也不再去找黑珍珠和大眾點評的排名了，附近有什么就吃什么，再不然就直接點外賣。

我想起了那個著名的故事：一支探險隊去安第斯山脈進行考古發(fā)掘，雇傭當?shù)厝水數(shù)巧较驅(qū)?，可是走到半路上時，負責扛行李的向?qū)ь^領突然停了下來?？疾礻犻_出了各種誘人的物質(zhì)條件，可這些當?shù)厝瞬粸樗鶆?。與向?qū)ь^領溝通后，頭領是這么回答的：“我們走得太快了，把靈魂撂在了半路上。在靈魂追上來之前，我們要在這里等著?！?/p>

詩人周夢蝶說，流浪得太久，琴、劍與貞潔都沾滿了沙。于是回程開始做減法，省略了普洱、班章、貴州、重慶和廣西，在地圖上以直線距離用最快的速度返程。但是回家的路啊，道阻且長！從西雙版納出發(fā)，明明感覺已經(jīng)走了至少半小時，但導航顯示到目的地的時間幾乎沒變，是異世界的時間入侵了現(xiàn)在嗎，抑或是我的靈魂又濕又重，正在粘稠的時間里踽踽獨行？

夜里，四周一片漆黑，只兩邊遠遠的山上有燈火，我們的車子就像一塊黑布上會動的亮片，閃爍著行進，亦像螢火蟲在黑暗中幸福地甩尾。而高速上的反光牌，就像一個魔法向?qū)?，指引著車子滑向一株黑暗植物的花心。有時候，半夜黑黑的橋上，只有我們一輛車，把頭伸出窗戶向上看，會發(fā)現(xiàn)更高黑的空中也有車緩緩駛過。在一個名為“江底”的地方，這條路上正在行駛的我們，一定正倒映在江底的水中穿過。就在我神游八荒之時，一輛車幽靈般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以超慢速從右邊超車，慢到就像里面的司機睡著了，這時車里的音樂循環(huán)到“the Night King”，眼前浮現(xiàn)出他的臉，想起在冰天雪地中，它騎著冰龍上天下地，在整個劇中竟然沒有一句臺詞。

無形之處，赫然有道。就在這車窗旁的一瞥中，在這些微小時刻中，我的生命底色被灑滿了金黃。

不知道是太累還是眼花，走到一個距離大海草山40km的地方，看到一個會發(fā)光的隧道入口，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是一個有燈光秀的摩天輪。

半夜兩點，前方隧道突現(xiàn)車禍，不知道會堵到什么時候。車外氣溫只有7℃，后座與后備箱被無人機、衣服和手推車等塞滿，副駕駛的椅子已經(jīng)無法下調(diào)，困極了卻只能在狹小的位置上蜷縮著，就在有限的空間內(nèi)，leon用厚衣服和帽子為我做了個“窩”，然后一起呼呼睡去。三個小時后，路障才清退完畢。

01：45進入四川界，離陜西又更近了一點，原來回家的方向，就是詩與遠方。不知道開了多久，一到碧龍服務區(qū)我們倒頭就睡......醒來路過巴中，遠山浮動著不屬于這個世界的云，厚重的白霧正從另一個世界掉落，村子就隱藏在群山中若隱若現(xiàn)的綠林中。

在山谷里漫游的云，時而在我眼前扔下一縷，緩緩慢慢凝滯在那里，就像呆萌的牛。這兒是光霧山或米倉山嗎（后來查到，此地距離光霧山還有60km）？

這以流動形態(tài)呈現(xiàn)的生命，在無常變幻中開顯生機的路，也是一條通往內(nèi)心歸途之路吧！從清晨到下午，沒有再見過太陽，炊煙裊裊從山谷升起，我浩渺無邊的覺知中也升起了云朵，眼前的風景在神思中內(nèi)旋、流轉(zhuǎn)，然后向外顯化、超越自我——這份覺知單純而自在，它自發(fā)而自然地生起，無來由地在心中浮泛。

安住于這空靈中，我是這里的主宰，我落下太陽，招來云朵，用濃霧吞下山脈。

當紅頂白墻的房子、稻田與油菜花、滿大街的“陜”字車牌涌入眼簾的時候，漢中到了！就在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這趟旅行是偷懶之旅，而平日里在茶桌前“哪兒也不去”才是真的精進。

還好，只需要在這里暫住一晚，那擱置在半路上的靈魂，明天就能與我一起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