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鄭文光

十九、遙遠的太陽

繼來的心情十分憂郁：小花豹死去四周年了。這只小狗是她從地球上帶米，在宇宙飛船內(nèi)養(yǎng)大的，已經(jīng)和她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她只要瞥視一眼，花豹就曉得女主人的心意。只是由于自己的過錯，出了那場事故，連自己也差一點兒把小命給搭上。啊，花豹這會兒怕早已變成一塊僵硬的石頭，在宇宙空間流浪吧？

宇宙飛船的情況也很不妙。將近一年了，速度已經(jīng)降低到只有每秒二萬五千二百公里，而且他們根本就不知道問什么方向飛。哥哥許諾說，他的研究快要出成果了——那時，就會擺脫這種糊里糊涂的尷尬境地。什么成果？她不知道，但是她毫無保留地相信哥哥。

進入星際云以前，和在星際云的這一年里，她已經(jīng)學完了微積分和微分方程、凝聚態(tài)物理和等離子物理，還學了天體物理和相對論。亞兵開玩笑說，她至少讀完了普通大學的兩個系了。但是她認為，如果不能把學到的知識用于實際的、有益的工作，成天捧一本書讀有什么用？亞兵是不同意這觀點的。亞兵認為，知識需耍貯備，等到用得著的時候再去學習，那就太晚了。何況，在一艘顛簸于星際云之內(nèi)的宇宙飛船上，除了學習；還能干什么？難道用憂郁的回憶來打發(fā)日子么？

繼恩近日消瘦了很多。他無休無止地工作著，睡眠很少，眼眶塌陷下去，顴骨高聳起來。他用手工制作了一架樣子古怪的機器——繼來一點兒也不曉得有什么用。既然繼恩宣布過，大家都不要到飛船外面去，再說外面是氣體和塵埃的湍流，一出去說不定給卷走了，那末，這機器在四壁密閉的宇宙飛船內(nèi)部又有什么用處呢？

然而。機器終于開動了……

三個人聚在一個屏幕跟前，屏幕是“借用”給這臺新機器的——它和新機器保持著直通的電源。屏幕打開了，繼來緊張得屏住了呼吸。但是，并沒有新鮮東西，依然是大團大團的污濁的氣體在飄浮，旋卷，攪動，就象他們打開普通的電視屏幕一樣。老實說，一年來，這景象他們看夠了。

繼來厭煩地轉過頭去。她對哥哥有點失望，但是亞兵拍拍她的肩膊，讓她看下去。機器轉動了，由于工藝不精，發(fā)出沙沙的聲音——這是一部完全靠手工制作出來的機器所不可避免的?，F(xiàn)在，一個喇叭口似的圓筒對著宇宙飛船的屋部，屏幕亮著，依然是族卷的氣體，絞扭的線條……

繼思解釋道：“這證明，我們并不在原來的航向上……”

繼來思索著。她現(xiàn)在愿意自己思考，而不是象過去那樣，總是向亞兵提問題了。無疑，這是一個探測某種輻射的儀器。如果飛船是從出發(fā)地點筆直向前飛的話，那么飛船尾部就應該正對著太陽。在不到一光年的距離上，太陽當然仍然是最亮的天體，但是在這渾濁的暗星云中……。

她毫不注意喇叭口已經(jīng)轉了向——轉得很慢很慢，逐漸偏向左舷：一度，兩度……

假使有一種輻射能夠穿透這稠密的暗星云??！

忽然間，繼來感到一陣閃光。不，不是屏幕上的閃光，是她自己的頭腦，她的思想。唉，她學的高能物理知識到哪兒去了？中微子！中微子不是有幾乎無限的洞穿本領嗎？

她羞怯地拉拉繼恩的衣袖，低聲地、疑問地?！爸形⒆?？”

繼恩看不見地輕輕點了一下頭。他全神貫注：已經(jīng)接近他計算過的天區(qū)了。

一個亮點墓地在屏幕上跳了出來。固然，不怎么亮，模模糊糊的。但是在滔滔濁浪中，猶如濃霧中的燈塔，或者是曠野上極遠極遠的一點點燈光。

“太陽！”亞兵喘了口氣。

“多少度？”繼恩嚴厲地說。

亞兵撳了他的天體測量專用的按鈕，馬上讀出了偏角的度數(shù)。

“立刻計算我們的軌道?！崩^恩頭也不回地說。

亞兵回到自己的角落。但是繼恩并不停止轉動儀器，他一弧秒一弧秒地搜索著另外的亮點。

繼來現(xiàn)在也提起了興致。真的，既然遠在一光年以外的太陽能夠探測到，那末，如果暗星云附近還有什么恒星，一定也能夠探測到的。

二十分鐘過去了。亞兵回到屏幕跟前，把一張寫滿數(shù)字的小紙條遞給繼恩。

繼恩沒有接，他的手有點哆噱。他不是預言過嗎？在暗里云前方，會有一顆恒星，這顆恒星可能比眾所周知的太陽近鄰——比鄰星還要近，只是由于暗星云的阻隔，我們在地球上看不見罷了，實驗將證實或推翻他的預言。他的心情是這么激動——大概一切站在發(fā)現(xiàn)的門坎上的學者都是這種心情的吧？然而不光是這樣。如果正前方有一顆恒星。他們就有可能借用它的引力，折回原路，飛回太陽系去。這是關乎“東方號”命運的大事……

儀器轉動著。驀地，幾乎就在宇宙飛船的正前方，出現(xiàn)了一片雪片似的光亮。

哦，這是什么？三個人都定睛瞅著，緊張得透不過氣來。大滴大滴的汗珠從繼恩額角淌下。繼來掏出手絹替他措拭了。

前面仿佛就是一個太陽——一個地球上看到的太陽，只是沒有那么圓，象一片光耀的云彩，一個眩目的火球。這個亮家伙——不管是什么東西，發(fā)出的中微于一定象傾盆大雨一樣。如果它是一顆恒星的話，那末他們在兩三天內(nèi)就會面對面撞上。

“也許是亮星云？”亞兵猜測道。

亮星云也沒有這么亮！或許是一顆正在形成中的恒星？繼思不愿猜測。在獲得進一步的訊息以前，猜測有什么用呢？他慢慢離開了屏幕，遲到沙發(fā)上，陷入了沉思。

亞兵繼續(xù)操縱著儀器。喇叭口轉過去了，又是一片污濁的氣流，旋卷，攪動。但是亞兵很有耐心，他目不轉睛地瞅著。他希望再看到別的恒星，也許遠一些，昭一些，但是，宇畝是這樣大，沒有理由探測不到的。也許，他把機器操縱得快了點兒……

他又看到一個亮點，光芒穩(wěn)定。他剛要喊繼恩，但是繼來把他止住了。

“太陽?！崩^來悄聲說，指指儀器的偏角?？刹?，他真糊涂，又轉到太陽的方向上了，他還以為是發(fā)現(xiàn)了新的恒星哩。

但是，這時候突然發(fā)生了一件事，一件不可思議的事！一眨眼間，一切渾濁的氣流和那個亮點都從屏幕上消失。屏幕上出現(xiàn)了幾行字跡：

“東方號”，“東方號”！繼思、亞兵、繼來……

繼來尖銳地叫起來。亞兵用盡平生力氣喊道：

“繼恩！”

被這變樣的聲音驚動的繼恩一躍而起，他在高高的駕駛艙頂向下看，清清楚楚地看到屏幕上的字：

……救援你們。寧業(yè)中。又：戰(zhàn)爭已經(jīng)爆發(fā)，結論

已經(jīng)作出，不是核武器毀滅人類，而是革命人民消滅戰(zhàn)爭

和戰(zhàn)爭策源地。我認輸了。繼恩是對的。我等著，在地球

上歡迎你們，共同建設一個新的世界。

嗅，三個人不約而同地吁了一口氣。

字跡消失了。亞兵耐心等著，屏幕上又恢復了暗星云的濁浪。他等了一分鐘、兩分鐘，然后啪的一下關了儀器。

“可惜沒有把電文記錄下來。”亞兵沮喪地說。

繼來激動地喊道：“那有什么關系？地球上、祖國、親人，關懷我們，這就夠了！”

繼恩笑了笑：“你們不知道我們這飛船屏幕上所顯現(xiàn)的一切都會自動錄像的嗎？看！”

他開了機器，撤一下另一個按鈕。明亮的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行行工整的字跡，正是剛才不可思議地出現(xiàn)過的文字，也是寧業(yè)中在戰(zhàn)爭年代里發(fā)出的、曾經(jīng)使岳蘭那么激動和感激過的那份中微子電報。

三個人又默默讀了一遍。

三個人突然歡呼起來。他們跳著，腦袋在四面艙壁上碰得乒乒乓乓亂響；他們叫喊著，同時眼里毫不隱諱地傾瀉出泉水般的熱淚……

三個人擁抱在一起。繼來毫不羞赧地吻了哥哥，又吻了亞兵。亞兵的心怦怦直跳，他覺得自己整個靈魂都融化了，融化在這歡樂的空氣之中。

在六年之內(nèi)，他們一直是宇宙空間的孤獨的流浪者，絲毫沒有祖國和親人的訊息，現(xiàn)在又陷入了星際云的包圍之中，連星星都看不見?？墒呛鋈婚g，看到有人呼喚自己的名字，知道有人將要來救援自己，這對于三顆年輕的心臟，是多么巨大的搏擊啊！……

在最初的沖動過去以后，他們紛紛議論起來。

“同……同志們一天也沒有忘記我們?！眮啽驗榧?，連說話都有些結巴了?！澳憧?，還在戰(zhàn)爭呢，就建造新的宇宙飛船來救援我們?！斑M號’，多有意思的名字！”

“哦，為什么又偏好是岳蘭姐姐！”繼來喋喋不休說?！八摯髮W畢業(yè)了，一定是學的火箭工程！這會兒和爸爸一起不定怎樣忙呢！……”

“可是，你們看，是寧業(yè)中發(fā)的電報?！崩^恩大聲說?！八蟾乓彩怯弥形⒆影l(fā)的——因為我們的儀器只能收到中微子輻射、地球上可能早就用中微于輻射來通訊了。守業(yè)中真了不起，應當給他發(fā)一枚勛章！這‘博士’——大概真的當了‘博士’吧？還沒有忘記我們之間的爭論……”

“我也認輸了，”亞兵笑著說?！拔以瓉碚J為戰(zhàn)爭狂人盡管叫囂，可是不敢動手的。我爸……”

“他不是在部隊里嗎？”繼恩問道。

“是的，我爸當團長。他也認為：世界大戰(zhàn)是不可避免的。那天我把我們的爭論告訴他，他同意你的意見……”

“他現(xiàn)在正在帶著戰(zhàn)士沖鋒吧！”繼來問。她對于戰(zhàn)爭的認識只限于電影和小說。

“哦，傻丫頭，”亞兵親呢地說。“這是現(xiàn)代化的科學技術的戰(zhàn)爭，你還當是拚刺刀和手榴彈呢！”

“必要時也會拚刺刀和手榴彈的。”繼恩認真地說。“不信，等‘前進號’到來，我們打聽一下……”

“‘前進號’！”亞兵又高興地笑起來?！笆钦娴膯幔磕请娢?，不是夢里……”

“你還可以再撳一下按鈕，讀它一遍。”繼恩提議道。

三個人果然又讀了一遍電文。

“可是他們怎樣找到我們？”繼來急忙問道。“他們能夠知道我們在暗星云里嗎？”

“既然能發(fā)來電報，就能夠找到我們。”亞兵滿有信心地說。

繼恩沉思著說；“他們大概有中微子發(fā)射器?？墒俏覀冎挥薪邮掌??！?/p>

“哥哥，你不能造一架發(fā)射器嗎？”

繼恩慢慢地說；“需要巨大的能量——而能量，我們卻沒有?！笨匆娎^來的惶惑的臉色，他又說；“就算我們回不了電，他們也會找到的。六年了，地球上的科學技術不知發(fā)展到了什么程度，就是宇宙飛船的速度，也不知比‘東方號’快了多少倍……”

“哦，”亞兵嘿嘿笑道?！拔铱刹话l(fā)愁。總有一天，一覺醒來，就發(fā)現(xiàn)一艘新的宇南飛船跟我們對接好了，從艙門口。走進一個苗條美麗的大姑娘……”

“岳蘭姐！”繼來喊道。

“是的，”亞兵高興非凡。“繼恩，你的岳蘭真是好樣的！看，岳蘭將率領‘前進號’來救援你們。‘率領’！難道她當了將軍不成？繼來，你這位嫂子……”

“別胡說?！崩^恩皺起眉毛。

“‘別擔心，”亞兵嘻嘻笑著?！凹热凰约呵皝?，那就是說，六年來她一直在等著你。電報又是業(yè)中發(fā)的……”

“不是這話?！崩^恩淡淡地說。但是他心里何嘗不是在激烈地翻騰？闊別六年了，他哪一刻忘懷過，這位童年時候就耳鬢廝磨的女伴，這位美麗而爽朗的姑娘？他曾經(jīng)思念過，又用極大的毅力壓抑過，用無休無止的學習、工作和對兩個伙伴的關懷……

六年來他沒有一天失去過這樣的信心。祖國和親人將伸出救援的手。這回，穿越遙遠的宇宙空間的中微子電波告訴他們，這只手就是岳蘭的手——一只纖細的、手指很長（繼思曾經(jīng)說過她應當去當個鋼琴家）的手。這是六年前的形象了。現(xiàn)在，這形象越發(fā)鮮明、生動、真實，充滿了繼恩的靈魂，就象穿越濃密的暗星云的遙遠的太陽一樣。

二十、和黑洞搏斗

星際云慢慢稀薄了，顯然已經(jīng)到達它的邊緣?，F(xiàn)在，不用中微子探測器，亞兵的望遠鏡就可以看到前半部天空上疏疏落落而又模模糊糊的星星。前面確實有一大片亮光——但沒有隨著距離的接近而增大，可見它的距離并不很近。這使得繼思稍稍安心了些。

又過了一個月——現(xiàn)在“東方號”慢得多了，仿佛在星際云中它耗費了不少精力，它的速度只有每秒二萬二千三百公里。繼來老是嘟嚷道：“這只蝸牛！”但是，這只“蝸?！苯K于擺脫了星際云。

除了向尾部望去，星際云還象一個遺留在記憶中的噩夢一樣，他們又看見了星光燦爛的天空。三個人，就象會見久別的親人一樣，打開全部電視機屏幕，久久制覽壯麗的宇宙圖景。銀河正斜斜掠過前方。差不多就在飛船正前方，一條細細的溪流似的銀河突然加寬了，加粗了，當中，有一團格外明亮、光耀奪目的東西。不錯，這正是中微子探測器里所看到的一大塊亮斑，就象在晴夜中突然升起一輪明亮的太陽。

原來，這是銀河系的核！

我們地球上看不見銀河系的核，因為它被暗星云擋住了。星系核！這是宇宙中最壯麗的奇景，成千萬、成億萬、成幾十億顆恒星密集在一起，發(fā)出強烈的光。固然，“東方號”離開它還有三萬多光年遠，但是，它的光芒在電視屏幕上甚至可以照出三個宇宙旅行家的影子！

亞兵旋轉著（當然是通過遙控）他的望遠鏡，鏡筒對準了銀河系核?，F(xiàn)在屏幕上看得十分清楚：星星密密麻麻，成團成團的，糾結在一起。星星和星星之間，還噴射出氣體的流，好象一些纖細的絲帶，緊緊地把這些星星裹纏著。存些氣體已經(jīng)逸出銀河系核之外了。

亞兵被這幅圖景深深吸引住了，他沒有覺察繼恩正在招呼他。

“亞兵，”繼恩沉思地說?！澳悴挥X得，這么明亮的銀河系核會產(chǎn)生極強的輻射嗎？”

“當然?！眮啽敛凰妓鞯鼗卮?。

繼恩皺著眉頭說：“你能不能測量一下它的輻射壓？”

“為什么？”

“你忘了那年的超新星？”

“哦，是的！”亞兵撓著頭發(fā)，說道?！皶ξ覀兊摹畺|方號’‘施加壓力’！我馬上測量?！?/p>

“還要密切注意航向的變化?！?/p>

“哥哥，”繼來呼喚著?！澳阏f，銀河系核是不是有極大的質(zhì)量？”

“當然，它相當于一百多億個太陽的質(zhì)量呢！”

“那末，它能不能吸引我們的宇宙飛船？”

“能——但是離得太遠，吸引力是很微弱的。引力是按距離的平方成比例地減少的哩?！?/p>

“銀河系核對我們的引力大一些呢，還是輻射的壓力大一些?！?/p>

繼思沉思了一會兒，說：

“是的，引力，使我們靠近；輻射壓，又把我們推開……”

這時，正好亞兵報告他的測量結果：

“我們的航向已經(jīng)向左偏離半度?！?/p>

“這就是輻射壓?！崩^思愉快地說。他的一個念頭被證實了。

“加果是這樣，”繼來又說?！拜椛鋲鹤罱K會把我們的方向轉了一百八十度？”

“那我們又得鉆到暗星云去嗎？”亞兵厭煩地說。

繼恩慢慢地回答道：

“輻射壓真能強大到這地步嗎？我可要算一算再說。上次超新星的爆發(fā)也不過使我們航向偏轉兩三度……”

“是的，”繼來也沉思起來了?！俺滦潜l(fā)的輻射也許只及得上銀河系核輻射的幾千分、幾萬分之一，但是超新星也近得多。是嗎？”

但是繼恩的注意力很快就轉移了。過不多久，亞兵又向他報告：宇宙飛船已經(jīng)偏轉了四十八弧分。他就立起來，又飄到望遠鏡頭對著的正前方．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看出，銀河系核最明亮的地方略略偏向右前方了。但是，且慢，這兒為什么還有一顆亮星，一顆藍色的、非常非常亮的星星？離開銀河系核星星最密集的地方約有一度。一定是他們以前只注意銀河系核，而沒有注意到這顆非常近的星星了。

這一發(fā)現(xiàn)使維恩的心怦怦跳動。他預感到，他的推測將要被證實。一顆十分鄰近太陽的恒星就要被發(fā)現(xiàn)了。他目不轉睛地瞅著。是的，這顆藍色星非常亮，也非常大，甚至可以說，它不是星星，而是一個小小的太陽。原先他們沒有發(fā)現(xiàn)，只因為它正好在銀河系核的亮背景上。而現(xiàn)在，由于“東方號”往前飛行，角度變化了，這個藍色的太陽就顯示出來了。而且也可以證明，這是一顆非常近的恒星。

繼恩一聲不吭，觀察著，記錄著，然后他又埋頭計算。

但是等他重新再觀察這顆藍色亮星的時候，發(fā)覺它的圓面變大了，而且……多奇怪啊！它根本不是圓形的。它向一邊伸了出去，就象一個梨子——有這種形狀的恒星嗎？

繼恩把望遠鏡再稍稍偏轉一下，又是一個新發(fā)現(xiàn)使他大大地震動了。哦，他看到了什么？一個小小的、閃閃發(fā)亮的圓環(huán)在飛快地轉動。圓環(huán)中央，卻是黑漆漆的，看來，什么東西也沒有。

是不是這個小小的圓環(huán)吸引了藍色的亮星，使它變形的呢？繼恩又再一次把鏡筒對著藍星。果然，在這個梨子樣的恒星的尖端，正對著小圓環(huán)的方向，射出一支支亮閃閃的箭呢。

繼恩的瞼突然變得灰白灰白，他整個身體劇烈地顫栗著。而亞兵和繼來。被從來也沒有看見過的宇宙奇景吸引住了，一點兒也不注意到繼恩是怎樣離開鏡頭屏幕的。繼恩艱難地喘著氣，吃力地劃動著機艙內(nèi)的空氣，向前移動。他分明感覺到他又恢復了一點點重力，因為身體經(jīng)常不由得向前沖。他撲到儀表桌上，在那兒，他讀到：

加速度：4米／秒平方

瞬時速度：25720公里／秒

啊，是的，他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但是，……一個十分可怕的發(fā)現(xiàn)！

重力效應明顯地感覺到了。亞兵和繼來都離開了望遠鏡屏幕。他們開始注意到繼思不尋常的舉動。只見繼恩急忙撲到自己的“書”箱里，翻檢著，找出一塊縮微晶體片，放在閱讀機下。閱讀機的屏幕清清楚楚地顯出這段文字：

在藍星和黑洞所組成的雙星系統(tǒng)中，強大的黑洞會

從它巨大的同伴那里把物質(zhì)吸引過來。那些物質(zhì)非常熱，

熱到足以成為等離子體——即完全電離了的原子和自由

電子的混合物。這種等離子體在朝著黑洞作螺旋運動

時，速度逐漸增大，形成一個吸積圓盤。在離黑洞約一萬

公里的地方，從黑洞邊緣發(fā)出的X射線的壓力已足以抵

消黑洞極強的引力，因此，等離子體粒子就形成一個輪胎

狀的圓環(huán)，并在圓環(huán)中以接近同心圓的方式緩慢地作螺

旋運動。但是，靠近圓盤中心平面的等離于體粒子則從輪

胎體那里被向里吸，并且很快就被加速到接近于光速……

三個人默默地讀著，細細咀嚼著這段話。

不需要說什么多余的話了。三個人都明白，他們面前正是這樣一個黑洞——和一顆巨大、灼熱的藍巨星組成雙星的黑洞，現(xiàn)在正吸引著藍巨星的物質(zhì)。而且，“東方號”的加速，也是由于黑洞的吸引。

黑洞，按照一些學者的說法，是某些恒星的末日，墳墓。繼恩不同意這種說法。他認為。恒星變?yōu)楹诙?，并不意味著演化的終結，黑洞也是要發(fā)生變化的?？墒窃趺醋兓€不清楚。不過對于“東方號”來說，一旦落入黑洞，就真正是進了墳墓，他們今生今世休想再看見祖國、親人，甚至再也看不見星光燦爛的宇宙了。

難道他們就無可避免地葬身于這個暗無天日的世界了嗎？

恐怖，絕望，揪心的痛昔，無法駕馭自己俞運的悲哀，一起壓在三個青年人的心上。尤其是，前不久收到的寧業(yè)中的電報給他們點燃的歡樂余波還沒有完全過去，這個對比尤其強烈。撥弄人的大自然啊……

邵繼恩決不是一個輕易屈服的人。從很小的時候起，他就是一個鎮(zhèn)定、沉著而且頑強的孩子。的確如總指揮所說的，他就是第二個邵子安。而且他比邵子安年輕、生氣勃勃，也生活在不同的時代。從被拋到宇宙空間的第一天起，邵繼恩就擔當了獨立的領航人的腳色。在一艘無法操縱的宇宙飛船上，他得隨時隨地和各種各樣危險、意外、災難作斗爭。六年過去了，他在勇氣和學識上都大大成長了。當年的一個宇航預備學校學生，如今已經(jīng)掌握了多種的專業(yè)知識，而且學會了驚人沉著地控制良己意志的藝術。在最初的驚惶和恐懼的沖擊過去以后，他就象解方程式一樣頑強地思考著如何邁過這道難關。

然而他就象一個赤手空拳的人面對全副武裝的一整師軍隊一樣。

他手上有什么呢？有十五套宇宙眼，每套宇宙眼里有一個小小的噴氣發(fā)動機，這是他僅有的一點點“動力”。而他面前呢，是人類還不大認識、從來不曾打過交道、甚至從來沒有看見過的“黑洞”——它的強大的引力連光也逃不脫?？茨蔷薮蟮乃{巨星的物質(zhì)是怎樣箭一樣地流向黑洞啊！難道小小的“東方號”倒能夠抗拒這強大的引力嗎？

能夠抵抗引力的只有速度。當然，光也逃不脫——這是說的在黑洞的表面。如果在遠處，比方說，在一萬公里以外呢？

在離黑洞約一萬公里的地方，從黑洞邊緣發(fā)出的X 射線的壓力已足以抵消黑洞極強的引力。

謝謝天，還有X射線這個同盟軍！

繼恩的眼睛牢牢地盯著閱讀機上的這一段話。他已經(jīng)感覺到，加速度又增加了。而在望遠鏡的視野中，波巨星和統(tǒng)黑洞轉的圓環(huán)都越來越大——也就是飛船越來越近了。

他看到了亞兵和繼來的痛苦的絕望的眼睛。

應該行動了。他動手把宇宙服的一架架小噴氣發(fā)動機拿出來。這無言的榜樣使亞兵和繼來也這樣做。

“你想靠這些推進器抵抗黑洞的吸引嗎？”亞兵小聲問道。

繼恩搖搖頭。這是不現(xiàn)實的。他一點兒不知道如何抵抗黑洞的引力。不過，手上有一點點“動力”，在嚴峻的現(xiàn)實面前，他就不再是一個束手無策的低能兒了。

他機械地把十五個小發(fā)動機一個個搬到后艙去，亞兵和繼來也機械地照著干?，F(xiàn)在行動已經(jīng)不很自如了，引力的方向是正前方，他們向后走，要費不少力氣，但是還辦得到。他把發(fā)動機都放在排泄廢物的尾管口上，在那個尾管的開關和十五個發(fā)動機的噴嘴上都連上電線，再一直通到駕駛艙，接到一個代號為0481的電子自動設備上。雖然，一切設備都是現(xiàn)成的，但是他也費了不少力氣。然后他指點著電子自動設備上的朱紅色的銘牌。

“牢牢記住這個號碼?！彼麑啽屠^來說?！凹铀俣仍黾拥煤艽蟮臅r候，我們可能都會暈過去。你們中哪一個要是比我支持得更久，就努力在暈倒以前喊出這個數(shù)字，電子自動設備會打開尾管口，認我們十五個小噴氣發(fā)動機起動的?！?/p>

亞兵和繼來默默地點點頭。

“不要張煌失措，要到最后關頭才下指令?！彼兊脟绤柫?。“現(xiàn)在，躺在沙發(fā)上，牢牢捆好自己?！?/p>

亞兵和繼來都瞅了他一眼，照辦了。

“加速度增加，我們會感到越重的?！崩^思的口氣略略溫和了些。他為自己剛才的嚴厲腔調(diào)感到不好意思。畢竟，這兩個是六年來同生死、共患難的伙伴呀，何況又是在這么一個嚴峻的時刻！他決定再詳細解釋一下?！俺乜赡芊浅４?，宇宙船的速度甚至會接近光速?！?/p>

“接近光速？”亞兵和繼來都感到非常驚訝。

繼恩指指閱讀器上仍然亮著的字。從沙發(fā)上看去看，不大清楚。但是繼恩已經(jīng)把這段話背下來了：

“‘這種等離于體在朝著黑洞作螺旋運動時，速度逐漸增大’，還有，‘很快就被加速到接近于光速’……”

“那是指的等離子體！”繼來已經(jīng)敢于怯生生地反駁自己的哥哥了。

“這是我們唯一得救的辦法：隨著等離子體一起運動?！崩^恩皺著眉頭說。

“但是，”亞兵反駁道?！暗入x子體非常熱，會熱到把我們的宇宙飛船完全熔化?！?/p>

“完全可能。”繼患無情地斷言道。“我就是想利用我們的小小的噴氣椎進器，稍稍加點速度，和等離子體保持一點點距離。”

“但是等離子體最后也還是要落到黑洞去的?！崩^來又說。

“如果我們速度夠大，比方說，在離黑洞一萬公里遠的地方，我們接近光速，就可以逃出去?！?/p>

繼恩又補充道：“應該再精確地測量一下航向。如果我們能夠離開黑洞有五萬公里，那就很好了?！?/p>

“我去測量。”亞兵在解身上的皮帶。

“來不及了?！崩^恩制止他。但是十分敏捷的亞兵已經(jīng)順著引力的方向一竄竄到前面的望遠鏡屏幕上了。

“我們有可能獲得很大的速度，”繼恩又解釋道?！吧踔两咏馑?。這是因為黑洞有強大的吸引力，吸引一切物體加速度地下落。我們的‘東方號’會沿著螺旋形的軌道繞它飛行幾圈，越飛越快，但也越飛越貼近它，最后才葬身于這個黑洞。如果在關鍵時刻我們能夠加速，哪怕只加速一點點兒，那么黑洞就不是我們的墳墓，而恰好變成一只巨大的加速器——就象我們加速高能粒子的回旋加速器一樣，自動為我們加速，直至把我們甩開為止。這樣，我們就得救了?！?/p>

“記住那個號碼。”’繼恩又再一次點頭示意?！耙陉P鍵時刻讓噴氣發(fā)動機起動。我們一點兒都不能浪費能量。記住?。　?/p>

那邊，亞兵喊起來了：

“我們正在藍巨星與黑洞中間，離黑洞——不，離那個小圓弧的邊邊兒四十三弧分四十八弧秒。”

“看看加速度多大了？”繼恩大聲問。

亞兵大聲回答：“加速度每秒每秒二十四米。瞬時速度每秒二萬八千二百公里?！?/p>

“馬上回來！”繼思喊道。

現(xiàn)在不需要望遠鏡，電視屏幕上也看得很清楚了。“小”圓環(huán)迅速變大，而且看出它以瘋狂的速度旋轉。藍巨星的物質(zhì)已經(jīng)象泉水一樣涌向黑洞，不過這不是輕盈的泉水，而是熾熱的物質(zhì)流。的確，“東方號”駕駛艙里也感受到這份熱量了。

亞兵艱難地向回爬。超重使他費很大力氣才挪動一步，而且滿身是汗。他爬一步一喘氣。繼來痛苦地看著這場景，動手解自己身上的皮帶——她想過去援助他。但是繼恩用強有力的手穩(wěn)著她。即使沒有繼恩，她恐怕也是爬不起來的，因為超重又大大增加了。

在電視屏幕上所展示的宇宙空間，一切都黯然失色，只有藍巨星刺目的光芒——它已經(jīng)顯得有地球上看太陽那么大了，但是要比太陽亮得多，熱氣騰騰，光焰萬丈。那個繞黑洞轉的圓環(huán)也發(fā)出奪目的光芒。

駕駛艙內(nèi)已經(jīng)熱得象蒸籠一樣。

疲乏到了極點的亞兵，一只手剛剛搭上沙發(fā)扶手，繼恩立刻欠起身子，用盡平生力氣把他拉上沙發(fā)，并且馬上扣好皮帶。這時候，藍巨星已經(jīng)在右舷迅速變大，遮擋了半個天空，而一股強大的力量把整個宇宙飛船拋了起來。巨大的超重使得三個宇航員一下子失去了知覺。僅僅在失去知覺的半秒鐘以前，繼思嘴里喊出那個魔術般的數(shù)字。

“0481！”

“東方號”就在距離黑洞的八萬公里的地方，瘋狂地轉起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