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在一個秋雨綿綿的夜晚，我抱著被子去敲陸斐的門，可憐巴巴地瞧著他：

「天氣漸涼，妾身身嬌體弱，夜里又常為夢境所困，每每心有驚惶，便憶起夫君之……」

陸斐深吸一口氣：「說人話。」

「陸斐，我要和你一起睡?！?br>

他定定地瞧著我，有那么一瞬間，我似乎從他眼底看到了一縷翻滾上來的暗色，卻轉(zhuǎn)瞬即逝。

「公主上來吧。」

接下來的日子里，我順理成章地與陸斐同床共枕。

他也會對我親一親、抱一抱，耳鬢廝磨，但卻從來不肯繼續(xù)往下進行。

有天夜里，我實在忍得難受，翻身坐起來，就要去扯他衣襟。

他卻一把按住我的手，搖頭道：「我已是命不久矣，不愿再耽誤公主?！?br>

昏暗的燭光下，他躺在床上，墨發(fā)散亂，臉色蒼白，眼睛里倒映著粼粼波光，看上去有種脆弱的美麗。

我忽然想起。

白日里，我與陸斐在荷花池旁散步，他忽然找了個十分拙劣的借口支開我。

等我偷偷溜回去，正好看見他從唇邊收起染血的布巾，怔怔瞧著滿池開得正好的荷花。

片刻后，陸斐輕輕嘆了口氣。

回過神，我心尖一痛。

「……公主怎么又哭了？」陸斐伸手把我散亂的頭發(fā)別到耳后，無奈道，「傳聞果然不屬實，公主這樣，怎么能叫飛揚跋扈呢？」

隔著被淚水朦朧的視線，我有些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感受到他溫?zé)岬膽驯?，和貼著我耳畔微微急促的心跳。

「陸斐?！刮抑棺⊙蹨I，揪著他衣襟問，「你真的會死嗎？」

陸斐沒有答話，只是偏過頭去，輕聲說：「睡吧?！?br>

從前在青樓里時，我有個還算要好的朋友，叫香紗。

她大我八歲，在我剛開始學(xué)琴棋書畫時，她已經(jīng)在陪客人了。

那時候我還小，偶爾也會想娘親，香紗告訴我：「你娘是個大美人，所以才能伺候那樣的貴人。」

我懵懂地看著她，香紗的眼神很復(fù)雜。

像是憐憫，又像是哀婉。

「可是她生下你之后，我偷偷溜進去看過，她渾身發(fā)青發(fā)紫，從頭到腳沒有一塊好肉?！?br>

再后來，香紗也死了。

她死時身上還穿著一條桃紅繡百合紋的褶裙，是前幾天新做的。

她本來與我約好，要穿著這條裙子去看花朝節(jié)的燈會。

那天點了她的黃老爺心緒不佳，香紗觸了他的霉頭，被兩條野狗撕扯至死。

最后黃老爺賠了鴇母一匣金子，香紗的尸身被草草一裹，扔進了亂葬崗。

我甚至沒來得及見她最后一面。

而如今，這個離開我的人，又要換成陸斐了嗎？

我開始四處打聽，試圖找一位神醫(yī)回來，替陸斐治病。

都城中的大夫被我一位一位地請回來，然而診脈的結(jié)果都說，陸斐從前習(xí)武時本就身有暗傷，后來斷了雙腿，經(jīng)脈逆行，引動了經(jīng)年沉疴。

縱使已經(jīng)重新接上骨頭，用盡好藥養(yǎng)著，所剩壽命也不過只有半年。

大夫走后，我無精打采地坐在那里，努力思考著下一步該去哪兒找人。

陸斐反倒很淡定，甚至有閑心逗弄我：

「成婚那日，公主說喜歡身強力壯的男子，我這樣的只能湊合著過。若我真的死了，離開前就為公主安排合你口味的良人，如何？」

我氣得咬牙，故意道：「好啊，我看阿七就不錯，等你死了我就改嫁給他?！?br>

一旁的阿七馬上跪了下來：「屬下微賤之軀，萬萬配不上公主金枝玉體，還望公主收回此言。」

「……那你就陪著九皇子一起去吧！」

我又生氣又難過，咬著嘴唇，轉(zhuǎn)身就要走，結(jié)果剛邁了一步，就被陸斐抓住手腕，一把扯進他懷里。

他從身后抱著我，下巴抵在我肩頭，輕輕嘆了口氣：「是我不好，不該惹公主生氣。」

我心里難受得要命，越忍眼淚反而掉得越?jīng)坝浚?br>

「陸斐，我已經(jīng)被楚國送來和親，是你的妻子，難道你以為你死了，我還能安然無恙地改嫁嗎？」

「公主……」

「別叫我公主！」我轉(zhuǎn)過頭，憤怒道，「難道我沒有名字嗎？我小字盈枝，你明明知道，卻還是一口一個公主地叫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陸斐沒有回答，他一言不發(fā)地湊過來，用力吻住我。

這個吻與從前的溫柔克制截然相反，帶著強烈的侵略性，和孤注一擲的狠絕。

我卻并不覺得冒犯，反倒從那絲絲縷縷的刺痛中，捉住了幾分單薄的安定。

「盈枝。」他放柔了嗓音哄我，「是我的錯，不生氣了好不好？」

我真是好哄，聽他這么叫我，一下子就生不起氣來，但又想趁機跟他談?wù)剹l件，于是故意板著臉：

「那你要答應(yīng)我一個要求?！?br>

「什么？」

「今晚與我洞房?！?br>

我話音剛落，陸斐都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跪在一旁的阿七忽然起身，嗖地飛走了。

我愣愣地看著他離開的方向，陸斐倒是很淡定：「不必?fù)?dān)心，阿七害羞了。」

8

陸斐沒有回答我，我全當(dāng)他默許了，當(dāng)天晚上就拎了一壺酒，去敲他的門。

這也是我在青樓里學(xué)到的，那些姐姐告訴我，初經(jīng)人事，難免緊張，為免疼痛，可以飲酒把自己灌到半醉。

我倒不是害怕，主要是擔(dān)心陸斐會害怕。

從前在樓里時，鴇母傳授過我太多經(jīng)驗，那些大街小巷流傳的畫冊，幾乎都被我看完了，卻從未親自體驗過。

何況陸斐雖然斷了腿，卻實在長得好看，那天晚上我穿著薄紗闖進去，看見他……他……

記起那天夜里所見，我耳根發(fā)燙，那股燥熱一路從心底燒到指尖。

陸斐喝了兩杯酒，支著下巴坐在我對面的軟榻上，笑笑地叫我：「盈枝?！?br>

這一聲被酒意浸染，帶著些微的沙啞與低沉，一下就把我心頭那些蠢蠢欲動的念頭，撩撥得越發(fā)旺盛。

我眨眨眼睛，把最后一口酒灌下去，搖搖晃晃走到他面前。

陸斐仰頭看著我。

「夫君前兩日與我觀賞風(fēng)景，感嘆深秋寒涼，滿池枯荷蕭瑟?！刮覌蓩绍涇浀卣f，「如今我有一朵蓮花，常開不敗，夫君可愿與我共賞？」

這種半文半白的說話方式是鴇母教我的。

她說，男人一般喜歡有才學(xué)的女子，又不希望她們太有才學(xué)，最好那零星的幾點才學(xué)，都能用在他們身上。

陸斐果然與眾不同，他壓根兒不吃這套。

只是無奈地瞧著我：「說人話。」

我扯開衣襟，把那朵紋得十分精美的蓮花展現(xiàn)在他面前：「陸斐，我給你看個寶貝?！?br>

他的目光落過來，頃刻變得幽深。

然后我們就順理成章地滾到了一起。

我雖然已經(jīng)醉得暈暈乎乎，但還是記著陸斐的腿傷，動作間小心翼翼，沒一會兒就累得滿頭是汗。

他一把攥住我亂動的手，深深地看著我：「盈枝?！?br>

我氣喘吁吁地應(yīng)聲：「嗯？」

「你真的不會后悔嗎？」陸斐凝視著我的眼睛，有熠熠的光芒在他眼底躍動，「有些事一旦發(fā)生，就不能回頭了?！?br>

都這種時候了，他竟然還在說這種話？沒看到我已經(jīng)累得滿頭大汗了嗎？

我徹底失去耐心，低頭在他肩窩用力咬了一口，恨恨道：「要么努力，要么閉嘴?！?br>

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

天氣越發(fā)冷了。

我鼻尖卻都是細(xì)密的汗珠。

最后，陸斐抬起身，親了親我的眼睛，歉疚道：「是我不好?！?br>

我盯著他那張染了薄紅的好看的臉，腦中只剩下一個念頭。

——那天在十皇子和二皇子面前的話，倒也不算我說謊。

有些事情，發(fā)生過一次之后，后面就順理成章許多了。

某個早晨，陸斐起床去書房處理事務(wù)，我睡了個回籠覺，再起來已經(jīng)臨近中午。

檀云捧了新做的水紅襖裙來給我穿。

我系好小衣，跳下床，對著銅鏡里的倒影打量片刻，轉(zhuǎn)頭問她：「我的腰是不是又細(xì)了？」

「是，殿下特意吩咐奴婢，皇子妃如今辛苦操勞，要多吃些好東西補一補。所以奴婢讓小廚房做了滋補的桂圓鴿子湯……」

「不用，腰細(xì)了好看?！?br>

我沖她擺擺手，思考片刻，還是決定傳授一些經(jīng)驗：

「女子容色，最為要緊，倘若你不夠好看，再愛你的男子遲早也會變心。所以保持身材，維系容貌，都是必不可少的……」

檀云聽得一愣一愣的：「真的嗎？」

我正要點頭，身后忽然傳來陸斐的聲音：「當(dāng)然是假的。」

轉(zhuǎn)過頭，我看到陸斐坐在輪椅上，唇角輕勾，眼睛里卻沒什么笑意。

檀云和阿七很識趣地退了下去。

我走到陸斐面前，問他：「你的事情這么快就處理完了嗎？」

他卻沒有回答，反而扯著我坐在他腿上，目光沉沉地望著我：

「盈枝覺得，我是因為你的容貌才喜歡你的嗎？」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如果我容顏盡毀，你還會喜歡我嗎？」

陸斐說得毫不猶豫：「當(dāng)然，你是我的妻子?！?br>

我心頭卻愈發(fā)酸澀。

「那，倘若我不是公主，也沒法被送過來和親，成為你的妻子，你還會喜歡我嗎？」

這話一問出口，不等陸斐回答，我也覺得自己無理取鬧，咬著嘴唇道：「罷了，你不必回答我?！?br>

我偏過頭去，不想自己這副樣子被陸斐看到。

他卻輕輕嘆了口氣，掰過我的臉，認(rèn)真地瞧著我：

「就算你不是公主，不能來和親，但如果我知道世界上有你的存在，也會想盡辦法與你成親?！?br>

「傳聞中元嘉公主性子囂張跋扈，我對傳聞里的公主不感興趣，只知道如今活生生坐在我面前的你——我喜歡的、想要生死相依的，也是這個你?！?br>

冬日陽光難得燦爛地照進來。

他一貫慵懶淡然的眼睛，像是澄澈的湖水。

我有一瞬間的恍惚。

這是我從未聽過的說法。

鴇母說：「盈枝啊，你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就是你的美貌了。」

元嘉公主說：「如果不是這張與本宮相似的臉，你這種賤人，只配爛在男人床上?！?br>

正因如此，即便我如今心悅陸斐，卻只顧一晌貪歡，從不敢想未來如何。

但此刻，陸斐卻捧起我的臉，吻著我的眼睛，告訴我：

「盈枝，你的身上，有很多遠(yuǎn)比容貌更珍貴的東西?！?br>

「那天晚上，我問過你，給過你反悔的機會……」

他伸出手，一層層解開我身上繁復(fù)的冬裙。

「但如今你已經(jīng)做出了選擇，就不許再回頭了?！?br>

9

后來我整理好衣衫，推著陸斐出去，正巧看見檀云在走廊拐角處站著，和阿七說話。

「你別聽公主胡說八道?！拱⑵哒f，「我喜歡你才不是因為你長得好看?！?br>

「那你是覺得我長得不好看嗎？」

「不是……」阿七今日沒戴面具，忽然露出了如閨閣女子般羞澀的神情，「你是我見過最好看的女子?！?br>

我在旁邊猛咳了一聲。

阿七轉(zhuǎn)頭看見我，又跪下了：「是屬下言語有失，并非有意冒犯公主?！?br>

我大度道：「無事，我不會怪你的。」

陸斐淡淡道：「公主寬容，不曾怪你，你卻要記住，不可再冒犯她?！?br>

「是?！?br>

「我另有要事吩咐你，隨我來吧?！?br>

陸斐帶著阿七走了，我站在原地，看著一臉羞澀的檀云，好奇道：

「你與阿七，是什么時候的事？」

「是……半月前?！顾缓靡馑嫉卣f，「阿七托阿九送了支金簪，向奴婢表明心意，奴婢細(xì)想后，覺得他平易近人，雖寡言卻十分溫柔，所以就答應(yīng)了他……」

溫柔、平易近人，這說的是阿七？

果然，愛情使人盲目。

我摸摸檀云的發(fā)頂：「既然如此，等你與阿七成親時，我為你添妝?！?br>

檀云紅著臉謝過我，轉(zhuǎn)身去小廚房準(zhǔn)備點心了。

后面幾日，我卻沒有再見過阿七。

陸斐說，他在晉國東南一帶有些產(chǎn)業(yè)，打算讓阿七整理一下帶回來，交由我打理。

「我臨死前，會安排好一切，讓阿七提前送你出城，船和馬車都備好，一路將你平安地送至東南小鎮(zhèn)，那些產(chǎn)業(yè)足夠你富庶一生了。」

他說這話時正值深夜，我躺在他身邊平息著急促的呼吸，聞言忽然翻身坐起來，咬牙切齒地抓住他：「你再說一遍？」

陸斐微微倒抽了一口氣，還是繼續(xù)道：「……盈枝，我總要為你今后考慮?！?br>

「那你就考慮把你的墓穴修寬敞一點吧。」

我兇兇地瞪他：「生則同衾，死則同穴——這是你說的，不許反悔?！?br>

陸斐到底沒反駁，他捉著我的手，湊過來親了我一口：「好，都聽你的?！?br>

我想世界上大概再沒有夫妻像我和陸斐這樣，一個冒名頂替，一個命不久矣，偏偏每次親密無間后，討論的都是生死攸關(guān)的話題。

我仍不肯罷休，執(zhí)著地打聽世間神醫(yī)，并且將范圍從都城擴大到整個晉國范圍內(nèi)。

然而不等我找到合適的神醫(yī)，關(guān)于陸斐的壽命不足半年的消息，卻漸漸傳遍了整座都城。

那一日，阿九從外面回來，告訴我，有位曾在江湖有赫赫盛名、隱居山林多年的孟神醫(yī)，忽然在京城現(xiàn)身，在西坊市的一條胡同內(nèi)坐診。

因為他的規(guī)矩是不上門診治，我就找到了陸斐，讓他和我一同往西坊市去一趟。

起初陸斐不同意，我扯著手帕在他面前假哭了一會兒，他無奈地?fù)u搖頭，放下手中正在寫的書信：「好吧，全當(dāng)陪你出門逛逛了?！?br>

有些日子沒出府，今日出門，才發(fā)覺都城中的氣氛有些非比尋常的嚴(yán)肅。

在坊市口下了馬車，我推著陸斐走了兩條街，便遇見了三波巡邏的皇庭禁衛(wèi)軍。

這三波禁衛(wèi)軍，只有一小隊過來給陸斐見了禮：「見過九殿下，九皇妃?！?br>

陸斐懶懶道：「如今在宮外，倒不用這樣多禮?！?br>

那人聞言，神情更加嚴(yán)肅，搖搖頭：「禮不可廢，何況九殿下于我有知遇之恩。」

「過去的事，不必再提?！龟戩齿p輕笑了一下，「如今我是廢人之身，是我拖累了你們才是?！?br>

那人望著陸斐，欲言又止。

陸斐側(cè)頭道：「夫人，我們走吧?！?br>

我推著他離開，走出幾步，才小聲問：「那是誰？」

「那人名喚林沉，如今是皇庭禁衛(wèi)軍的一個小隊長。」陸斐說著，微微停頓了一下，「從前，他是我的副將，跟隨我立下赫赫戰(zhàn)功。只是后來我受了傷，失了兵權(quán)，他也就被貶職了。」

我抿了抿唇：「還有一件事……」

「嗯？」

「你叫我夫人很好聽，能不能再多叫幾聲？」

這時我剛好推著他走到無人的街角，身后的鐵甲衛(wèi)還隔著幾步，陸斐目光四下流轉(zhuǎn)一圈，沖我勾勾手指。

我忙不迭地俯身湊過去。

借著狐皮大氅的遮掩，他在我耳邊輕輕吻了一下，然后低聲笑道：「夫人有命，莫敢不從?！?br>

救了個大命。

如果這不是在大街上，我真想讓陸斐像那天晚上一樣，穿上軟煙羅做的褻衣，然后……嘿嘿嘿……

我一時想得出了神，直到陸斐帶著笑意的聲音再度響起：「夫人?！?br>

「??？」

「擦擦口水?！?br>

我猛地直起身，抬起袖子胡亂在唇邊抹了兩下，待看到陸斐笑意盈盈的眼睛，才意識到他又在逗我。

「陸斐！」

我氣得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又顧慮他的身體，不敢太用力。

陸斐一把捉住我的手，耐心哄道：「是我不好，不鬧了，我們走吧?！?br>

10

我推著陸斐到孟神醫(yī)的醫(yī)館門口時，才發(fā)現(xiàn)門口竟然守著兩列禁衛(wèi)軍，館內(nèi)氣氛森嚴(yán)。

禁衛(wèi)軍一見到我們，拔劍就攔，身后的鐵甲軍連忙沖過來，護在我和陸斐身前。

「膽子真大，連九殿下和九皇妃也敢攔嗎？」

屋內(nèi)的人聽到動靜，轉(zhuǎn)過頭來，看到我和陸斐，驚訝地挑了挑眉：

「聽說九哥余壽無多，怎么不好好在家養(yǎng)病，還敢出門？」

陸斐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幫我把翻上去的袖口展平，溫聲道：「夫人當(dāng)心著涼。」

陸閔被他這副態(tài)度激怒了。

他大步?jīng)_過來，垂眼看著陸斐冷笑：

「九哥來找孟神醫(yī)，莫不是還打著自己能被治好的主意？我告訴你，別做夢了，你早該在兩年前就死去，如今又茍延殘喘多活了兩載，已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了?！?br>

我氣得惡狠狠瞪他，陸閔似乎察覺到我的目光，抬眼看過來：

「公主花容月貌，若是這就守了寡，倒是可惜。若是你求我，我倒是可以向父皇請一道圣旨，讓你來我府中做個侍妾?！?br>

陸斐忽然出聲：「十弟今日忽然出宮，帶著禁衛(wèi)軍來拜訪孟神醫(yī)，所為何事？」

陸閔神情微微一變。

「聽聞簡貴妃身染惡疾，已失圣心。十弟如此孝順，還是將關(guān)心我與公主的心思，多多用在自己母妃身上吧?！?br>

陸斐雖然唇角微挑，聲音卻異常冷峻。

在我的印象里，他在陸閔和二皇子陸玟面前，從來都是漠然的態(tài)度。

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生氣的樣子。

是因為陸閔這次提到了我嗎？

我伸出手去，無聲地搭在陸斐肩上，抬眼瞧著陸閔，微笑道：「十弟用來綰發(fā)的玉簪不錯?！?br>

陸閔冷笑一聲：「公主喜歡？」

「啊不不，不是我喜歡，是你喜歡?！?br>

我笑瞇瞇地看著他，

「這是十弟之前送給我和九殿下的新婚賀禮，我心下十分感激，又不愿十弟為了我們割愛，所以就找機會將東西還了回去——當(dāng)然，還特意命人雕成了與十弟相符的尺寸?！?br>

「聽說十弟日日戴著這根發(fā)簪，想來應(yīng)該十分滿意吧？」

陸閔的臉一下子就黑了。

他神情難看地將那根玉簪拔下來，在地上砸了個粉碎，帶著禁衛(wèi)軍轉(zhuǎn)身就走。

我在他身后繼續(xù)道：「披頭散發(fā)，儀容不佳，父皇最不喜歡禮節(jié)不周全之人，十弟記得整理好儀容再入宮覲見?！?br>

他停住腳步，回過頭，眼神陰狠地落在我身上：

「你身為楚國公主，卻將這種下流話掛在嘴邊，簡直如青樓女子般浪蕩不堪！」

這話要是真正的元嘉聽了，估計得氣個半死。

可惜我本來就是青樓女子，內(nèi)心毫無波動。

甚至有心情沖陸閔笑：

「十弟親自做出來的事，我只不過提上一提，就成了浪蕩不堪，十弟果真是寬以律己嚴(yán)以待人的典范呀?！?br>

最后陸閔黑著臉走了。

我推著陸斐來到孟神醫(yī)面前，他細(xì)心診了脈，最后一臉凝重地沖我們道：

「沉疴難愈，我先開一張方子，你們照著它抓七副藥回去吃吃看。」

之前請的所有大夫連藥方都沒開過，我心頭驀然擦起一線希望，連忙付了錢，然后讓阿九跟著去抓藥。

阿九走了兩步，回頭望著我：「公主能否一起？屬下不識藥性，字也認(rèn)得不多，怕搞錯了。」

我不放心地看了陸斐一眼。

他沖我笑笑：「夫人只管去，這里有鐵甲衛(wèi)守著，不會有事的?！?br>

11

冬至那日，晉都下起大雪，阿九帶回了一個消息。

「那日十皇子離開醫(yī)館，盛怒之下去砸了將那支玉簪賣給他的店鋪?？赡羌业陞s是麗妃母親的嫁妝，麗妃如今正得圣寵，簡貴妃又身染惡疾，容貌有損，有人參了十皇子一本，皇上在朝堂上怒斥了他，連與他一黨的二皇子也受了牽連。」

他稟報這件事時，我正哄著陸斐喝藥。

「太苦了。」

我一臉嚴(yán)肅：「你乖乖喝完，我可以親你一口?！?br>

「兩口?！?br>

「那三口吧?！?br>

陸斐哽了一下，端起藥碗一飲而盡，然后任由我在他唇上親了三下，笑笑地說：「你這到底是獎勵我，還是獎勵自己呢？」

我低咳一聲，有些心虛地轉(zhuǎn)移話題。

「阿七做事真不錯，我本來只想以牙還牙地羞辱一下陸閔，沒想到他竟然把那根玉簪放在了麗妃母親的店里售賣，陸玟也被牽連，屬于是意外之喜了。」

陸斐挑了下眉：「你很討厭陸玟嗎？」

「那當(dāng)然?！?br>

我鄭重其事地點點頭，

「我又不傻，那一日在宮中，陸玟與陸閔一同冷嘲熱諷，陸閔看起來又不太聰明的樣子，他后面來挑事，肯定是陸玟派他過來試探的。」

說著，我湊到他近前，眼睛亮亮地看著他：「怎么樣，我是不是很聰明？」

陸斐捧著我的臉，凝視片刻，然后親了上來：「是，比陸玟聰明許多?！?br>

這個吻持續(xù)了很久很久，等我們氣喘吁吁地分開，我回頭一瞧，阿九已經(jīng)很識趣地消失不見了。

晚膳后，雪越下越大，院子里的積雪已經(jīng)鋪了厚厚一層。

紅梅枝上凝了冰雪，反而襯得越發(fā)嬌艷好看，我把陸斐渾身上下裹得暖暖和和，然后推著他去院子里賞花。

月光靜謐地照下來，院子里只有落雪安靜的聲音。

我轉(zhuǎn)過頭，一邊往梅樹那邊走，一邊和陸斐說著話：「我們折兩支梅花帶回去，今晚……」

變故就在這一刻陡生。

破空飛出一支箭，直直沖著我的心口飛了過來。

我嚇傻了，眼睜睜看著那支箭越飛越近，身后卻有一股力道抓住我的手臂，將我猛地往旁邊一帶。

那箭斜斜擦著我的胳膊飛過來，插進雪里。

我則撲進了一個溫?zé)岬膽驯А?br>

陸斐站在雪地里，緊緊抱著我，那雙明澈的眼睛垂下來望著我，里面裝滿我看不懂的情緒。

我喃喃：「陸斐……」

「盈枝，回屋里去。」

陸斐話音剛落，院子的大門被猛然踹開，一群黑衣刺客沖進來，與趕到的鐵甲衛(wèi)纏斗在一起。

我有些慌亂地往過望，一眼就看到了為首的寒星，他正提著長劍，猩紅著眼刺向我，半路卻被陸斐截了下來。

「九皇子，九殿下！」

他嘶啞著嗓音，聽上去有幾分可怖：「你可知道你拼命護著的這個人，究竟是誰嗎？她——」

我心尖一跳，然而寒星的話還沒說完，陸斐已經(jīng)飛身過去，手中的匕首果決地割斷了他的喉嚨。

一線鮮紅的血噴涌出來，濺在他臉上。

陸斐回頭看著我，星星點點的紅與他冷白的皮膚相襯，一雙眼睛沉靜如星，又凝著令人膽寒的鋒凜銳利，有種驚人到妖異的美。

「殺了他們。」他冷冷地吩咐鐵甲軍，「一個活口都不必留?！?br>

說完這句話，他踩著一地染血的積雪向我步步走來。

我心里是害怕的，卻不肯退，只是固執(zhí)地瞪著他：「陸斐，你騙我?！?br>

「你瞞著我?！?br>

「你知道我有多害怕你會死嗎？」

說完這句話，不等陸斐開口，我的眼淚已經(jīng)流了下來。

陸斐的腿完好無損，可以行走，而且那有關(guān)命不久矣的說法，大概率也是謊言。

我本來應(yīng)該高興的。

可想到自己這兩個月來的擔(dān)憂焦慮，尋遍全城名醫(yī)想要治好他卻一無所獲的絕望，只覺得委屈得要命。

院子里的喊殺聲已經(jīng)漸漸停了，那些刺客并非鐵甲軍的對手，尸體橫陳了一地。

鐵甲軍們熟悉地處理現(xiàn)場，不一會兒，院子里就恢復(fù)了之前的安靜，只有風(fēng)里還殘留著濃重的血腥味。

陸斐又往前跨了一步，我轉(zhuǎn)身想跑，卻被他一把攬住腰肢，抱了起來。

「陸斐！你放開我！」

我在他懷里劇烈掙扎，陸斐卻抱得更緊了。

從前他在我面前，總是一副面色蒼白、神情倦懶的樣子，我沒想過他的手臂會這么有力。

陸斐大步走進屋內(nèi)，足尖將門勾上，把我扔在軟榻上，爾后整個人覆了上來。

他雙臂撐在我身體兩側(cè)，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我，在接觸到我發(fā)紅的眼睛時微微一頓。

「對不起?！顾麊≈ぷ诱f，「盈枝，是我不好。」

12

本來我還沒生氣到那個地步，可是他一道歉，我整個人委屈到大腦空白。

等反應(yīng)過來，我已經(jīng)揪著陸斐的衣襟，抬起上身，在他下巴上重重咬了一口。

陸斐悶哼一聲，被我咬出血也不生氣，反而將我的腰身摟得更緊。

「你看著我整日傷神擔(dān)憂、心急如焚，時時刻刻擔(dān)心你會死，拖著檀云四處求醫(yī)問藥……」

我抖著聲音問他，「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笑？在我跟你說生則同衾死則同穴的時候，你是不是在心里嘲笑我是個大傻子？」

「我沒有。」

陸斐急聲說，這是我第一次在他從容的臉上看到失態(tài)的神情。

「盈枝，一開始沒將這些事情告訴你，是因為冷月和寒星都在你身邊。后來我打發(fā)他們?nèi)チ送庠?，原本想找個機會與你坦白，可……陸玟的人想從我這里找一樣?xùn)|西，所以時常派人在府外出沒，我不敢賭?！?br>

他凝視著我的眼睛：「那一日，冷月偷偷潛入我的書房，在暗格中找到了東南一帶的兵防布陣圖?！?br>

我愣?。骸杆趺磿业侥銜康陌蹈瘢俊?br>

陸斐不說話，只是望著我。

我卻反應(yīng)過來：「……她跟蹤我？」

之前，我試圖引誘陸斐時，曾闖入過他的書房。

結(jié)果他逗弄了我?guī)拙?，見我紅著眼圈瞪他，為了哄我，當(dāng)著我的面開了書房的暗格，從深處取了只漂亮的小玉壺送給我。

我因此，十分輕易地知道了書房暗格在哪里。

只是從沒想到，冷月那天跟在我身后，竟也知曉了這樣絕密的事情。

「冷月死后，雖然我對外宣稱她是急病而亡，但寒星作為她的同伴，卻再清楚不過真正的原因。所以，他投靠了陸玟，里應(yīng)外合，今天的刺客就是被他引進來的。」

我深吸一口氣，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真實身份。

「所以，你也知道我來和親的真正目的了？」

陸斐唇角微揚：「是，我知道，你父皇仍然不肯死心，還想著從我這里收集情報帶回去，再和晉國打一場仗，把丟掉的城池再收回去?！?br>

他仍然稱楚皇為「你父皇」，想來是還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

我舒了口氣，忽然覺得自己也沒什么立場指責(zé)陸斐。

畢竟，我也不是真正的元嘉公主這件事，我到現(xiàn)在都沒告訴他。

我思考了好久，忽然又意識到一件事：「你書房的暗格中，怎么會有東南一帶的兵防布陣圖？」

這話一出口，房中的氣氛凝滯了一瞬。

我縮了縮脖子：「我是不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你要殺我滅口嗎？」

陸斐無奈地笑了一下：「我與你，可是要生死相依的，殺了你，我怎么辦？」

沉默了一會兒，他才又重新開口：

「這一局，我籌謀了整整三年，圖的就是那個位置——傳言說的沒錯，我的確狼子野心，覬覦皇位?！?br>

我有些詫異，但其實也不太詫異。

畢竟如果我處在陸斐那個位置上，老皇帝不喜歡我，兄弟姐妹們也對我冷嘲熱諷，我大概也和陸斐一個想法。

他輕輕嘆了口氣，俯下身，把臉頰貼在我肩窩處，低聲道：

「我并非他的兒子，而是已故長公主的獨子。他對自己的親姐姐懷著見不得人的心思，用計殺了我爹。我娘病逝后，他還要用同樣的方式，再殺我一次。」

聲音里染著一絲很淡的頹氣。

燭光蜿蜒過來，落進他眼底，晃出難得的冷清和脆弱。

我怔了怔，忽然明白過來，遍體生寒：「你的腿，是他們故意的？」

陸斐輕輕點了點頭。

「我也不算全然騙你……當(dāng)初我在戰(zhàn)場上被人暗算，從馬上跌落，雙腿經(jīng)脈寸斷。是阿七為我找來了孟神醫(yī)，他熬煮藥湯，讓我日日泡在里面，又替我一寸寸接好斷裂的經(jīng)脈，直至半年后，我才能下地行走?！?br>

他說這話時，語氣不疾不徐，仿若云淡風(fēng)輕，我卻能從寥寥數(shù)語中，聽出當(dāng)時的萬分兇險。

我伸出手去，默默環(huán)住他勁瘦的腰身。

「盈枝，對你有隱瞞，是我的錯，你可以罵我、打我、同我置氣……都沒有關(guān)系?！?br>

他說著，語氣里多了幾分澀然，「但，不要離開我，不要不喜歡我。」

外頭風(fēng)雪更加凜冽，雪粒打在窗紙上，又有風(fēng)聲卷過，草木寸折。

而屋內(nèi)，黃銅籠中燃著炭火，暖意彌散，漸漸烘烤出冬日曖昧。

我吸了吸鼻子，覺得心軟得化作一團霧氣，只好更用力地抱住他：

「那你要保證，以后不許再騙我，有任何事都不許瞞著我?！?br>

「……好?！?br>

香爐里有裊裊煙霧飄出，若有似無的甜香繚繞過來。

「還有一件事。」

陸斐有些意外地看著我：「什么？」

我伸手，一點一點解開他身上被融雪浸濕的大氅，然后是玄色錦袍，嵌玉的腰帶。

「你一直在騙我，每次都是我累得要死……」我在他肩上用力留下一枚牙印，「以后換你?！?br>

陸斐笑了，他過來親親我的鼻尖，眼睛里波光流轉(zhuǎn)：「好，以后換我伺候夫人?！?br>

13

后來，陸斐告訴我，孟神醫(yī)與他父親是從前故交，這次回京，本來就是被他請回來的。

「是因為簡貴妃的病嗎？」

陸斐瞇著眼睛笑了一下：「她那不是病，是中毒?！?br>

原來是中毒啊……

中毒……

陸斐是怎么知道的？

他似乎看穿了我心底的疑惑，笑笑地說：「盈枝真是單純可愛，當(dāng)然是因為，毒是我下的?！?br>

我縮了縮脖子，總感覺他狀似溫和的笑容，看起來殺氣凜凜。

低頭思考了一會兒，我又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所以之前被我找來的那些大夫的診脈結(jié)果，都是假的？」

「真的。」陸斐抱著我坐在他腿上，「是用了孟神醫(yī)給的藥，不然怎么瞞過宮里三番五次過來的太醫(yī)呢？」

「那天我?guī)闳デ泼仙襻t(yī)，碰上陸閔，然后他盛怒之下跑去砸了麗妃母親的首飾店，引得皇上發(fā)怒，斥責(zé)他和陸玟，都是你安排的？」

「是。即便你不刺激陸閔，我也會讓阿九另想辦法?！?br>

陸斐笑瞇瞇地在我唇上親了一口：「夫人比我想象的還要聰慧不少?！?br>

我怔了怔，忽然反應(yīng)過來：「你說我笨？！」

「陸斐，你太過分了！今晚你自個兒睡吧！」

說著我就要從他腿上起來，卻被這人一把按回去，順手將床幔放下來。

他一邊束著我的手，一邊慢條斯理地說：「今晚我自己睡，那白日里你便陪一陪我吧。」

自從他的雙腿并未殘疾的真相被我揭穿后，我與陸斐對于此事的熱情程度，便和從前顛倒過來。

尤其是我們倆單獨相處的時候。

我踢著腿撲騰，質(zhì)問他：「陸斐，你不是說你身有殘缺，不便行動嗎？」

他置之不理，甚至理直氣壯地按住我的腳踝：「嗯，騙你的?！?br>

七日后，臨近年關(guān)時，阿七終于回來了。

得知消息后，檀云第一個沖了出去。

等我推著陸斐的輪椅到院中時，那兩個人已經(jīng)抱在了一起。

陸斐輕輕嘆了口氣：「阿七大了，留不住了?！?br>

……說得好像阿七馬上就要嫁人了似的。

聽到他的聲音，那兩個抱得難舍難分的人連忙分開來。

阿七跪下行禮，不好意思地叫了一聲：「九殿下。」

陸斐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有事進書房說，說完再去和你的心上人溫存?！?br>

這一說，就到黃昏時分才結(jié)束。

阿七去找檀云了，我和陸斐在前廳用晚膳。

他剛幫我盛了一碗湯，外面忽然響起了尖利的通傳聲。

「圣旨到——」

老皇帝竟然下旨，命我們?nèi)雽m參加三日后的除夕宮宴。

挺突然的。

畢竟之前的幾次宮宴，他已經(jīng)很自覺地忽略了「時日無多」的陸斐的存在。

「會不會有詐？」

半夜，我睡不著，便努力猜測老皇帝的目的：

「他是不是想殺你？還是想為難我們？他不會在宮宴的食物里下毒吧？難道給簡貴妃下毒的事情被發(fā)現(xiàn)了？你上次說陸玟的人想從你這里找東西，是想找什么??？」

我絮絮叨叨了半天，陸斐失去耐心，一翻身覆了上來，抬手遮住我的眼睛，然后低頭吻我。

我不滿地試圖躲開：「什么嘛！人家在認(rèn)真幫你分析局勢呢——」

「多謝夫人?！?br>

陸斐笑笑地說著，指尖挑過來：「只是不必?fù)?dān)心，萬事有我。」

那時我還尚且不明白這句話的分量。

只記得夜色里，一盞燭光傾斜流淌，而他的神情隱在暗處，看上去有種肅穆的莊重。

14

除夕宮宴那日，我穿了前幾日新做的紫色襖裙，系上滾白狐貍毛的厚厚大氅，并在發(fā)髻間插了好幾支步搖發(fā)簪，將自己打扮得雍容華貴。

陸斐就在旁邊看著我，并點評道：「花枝招展?！?br>

我兇巴巴地瞪他，他就笑笑，然后補充一句：「但貌美靈動。」

結(jié)果等我們進了宮，入了座，才發(fā)覺氣氛不太對。

尤其是坐在對面的陸閔和陸玟二人，看我和陸斐的眼神充滿了不懷好意。

我心頭的疑惑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酒過三巡，陸閔忽然起身來到殿中，向老皇帝遙遙下拜。

「父皇，兒臣有一事稟報?！顾事暤溃赋蓙硎钩加P見，還有人要見一見元嘉公主?！?br>

楚國使臣？

想到已死的冷月與寒星，我心頭忽然浮出一點不安。

陸斐的手卻從桌下伸過來，握住我的。

我偏過頭去，他輕輕沖我搖了下頭：「別怕?！?br>

依舊是一貫從容冷靜的聲音。

我稍稍安定下來。

然而，我沒想到，楚國派來的所謂使臣，竟然是元嘉公主。

真正的，元嘉公主。

她穿著一身鮮紅的公主華服走進來，高高的發(fā)髻上戴著極其繁復(fù)的白玉發(fā)冠，那雙與我八分相似的眼睛從我面上掃過，眼中有怨毒的神色一閃而過。

顯然，宮里的人都不是瞎子。

他們一眼就看出了元嘉與我之間的相似，驚疑不定的目光在我們之間掃來掃去。

一瞬間，我渾身冰涼，看都不敢看身邊陸斐的眼神。

只是默默地、一點一點地，將被他緊握的那只手抽了回來。

元嘉在大殿中跪下，淚盈于睫，開始一條條細(xì)數(shù)我的罪名。

「她本名趙盈枝，不過是個長相與我有幾分相似的青樓女子。在我和親的路上，她與同伙一起打暈了我，爾后偷龍轉(zhuǎn)鳳，甚至不惜在自己心口紋上與我相同的蓮花，就是為了頂替我的身份，嫁入晉國皇庭?！?br>

「我被她的同伙扔在邊陲小鎮(zhèn)，好不容易才逃出去，聯(lián)系到當(dāng)?shù)毓賳T，得以回宮。又因為他們離開前給我下了毒藥，太醫(yī)診治數(shù)月才得以痊愈，所以直到今天才來到晉國，揭發(fā)她的真實身份——」

她轉(zhuǎn)頭看著我，一字一頓道：「你既然生在青樓，便是天生的賤籍，這是你的命，又為何要生出這樣不切實際的妄想來？」

一滴眼淚將落未落地綴在她眼尾，看上去有種楚楚可憐，又兀自倔強的美。

我看著她，想到之前她是如何輕蔑不屑地用匕首劃過我的臉。

如何趾高氣揚地讓人在我胸口紋上蓮花。

如何萬般厭惡地對我說：「你這樣的賤人，也配和本宮用一樣的臉。」

可現(xiàn)在。

我成了狼子野心、冒名頂替的惡人。

她是頑強貌美、百折不摧的公主。

坐在對面的陸玟鄙夷地看向我，淡淡道：「難怪之前那般不害臊，說的做的，都是些不知廉恥的事情，原來是個貪慕富貴的青樓女子?！?br>

身上的雪白狐裘、繡著漂亮山茶花的紫色襖裙、滿頭珠翠、甚至掛在頸間的翡翠瓔珞，一時間都變成了沉重的枷鎖，將我牢牢鎖在那個罪名里，掙脫不得。

「呵?！?br>

我緩緩抬起頭，朝陸玟嘲諷一笑：「怎么了，二皇子，為何有些話你說得，十皇子說得，只有我說不得？做與你們同樣的事情，我就成了不知廉恥，那你們是什么？堂堂皇家血脈，也同我一樣不知廉恥嗎？」

陸玟神情難看。

坐在高位上的老皇帝終于緩緩開口：「禁衛(wèi)軍，將她拖下去，壓入天牢，聽候發(fā)落?！?br>

「誰敢？」

熟悉的、陸斐的聲音響起，我沒忍住偏頭看了一眼，恰好瞧見他握著酒杯抬起眼，目光冷冽地掃過面前的幾個禁衛(wèi)軍。

老皇帝面無表情地說：「老九，朕的旨意你也要違抗，是想造反嗎？」

我沖陸斐搖搖頭：「不要管我了?！?br>

「九殿下，你是心善之人，一直以來，是我欺瞞于你，得到了本來不屬于我的東西。但既然不屬于我，遲早也是要還回去的?！?br>

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鎮(zhèn)定自若，至少保留最后一絲體面。

可陸玟嘲弄的嗓音還是響在我身旁：「聽聞九弟命不久矣，想不到最后的一點壽命，還用在這樣一個人盡可夫的低賤之人身上，真是可惜了?！?br>

15

晉國天牢的居住環(huán)境，比我想象中要好一點。

沿著昏暗狹長的走廊一路走到盡頭，禁衛(wèi)軍打開牢房大門，一把給我推了進去。

我一個踉蹌，跌坐在稻草之上，仰頭看著生鐵制成的厚重大門在我面前合攏。

天牢濕寒，好在我身上還披著那件厚厚的狐裘，整個人縮在里面，倒也不算太冷。

此刻靜下來，我才有空努力思考。

一開始，聽聞楚國使臣覲見，我還以為是冷月與寒星的死被發(fā)現(xiàn)了。

沒想到竟然是元嘉公主。

元嘉，為何會跟隨所謂的楚國使臣，忽然來到這里？

如果她一開始就很愿意來和親的話，我根本就不會被從青樓里贖出來才對。

而且看陸玟和陸閔這一系列動作，應(yīng)該與元嘉公主早有串通。

只是他們這樣大費周章地演了這么一出，也就把我關(guān)進了天牢，對陸斐幾乎毫無影響，到底圖的是什么？

以我的智力，只能思考到這里，沒辦法再繼續(xù)往下想了。

再加上方才宴席間喝了幾杯酒，此刻醉意漸漸涌上來，我擁著狐裘，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被一陣遠(yuǎn)遠(yuǎn)傳來的喊殺聲驚醒，迷迷糊糊地抬眼向高窗外望去，卻只能看到紛紛揚揚的大雪，和天際已經(jīng)泛白的天色。

我縮在角落，從頭上拔下一根尖銳的金簪，握在手里，方才覺得心底踏實了一點。

就在這時候，天牢的大門忽然被吱呀一聲打開了，兩聲悶哼響起后，有腳步聲漸漸向我的方向靠過來，越走越近。

我將金簪握得越發(fā)緊，目光緊緊盯著牢門的方向。

直到那道熟悉的身影穿過明暗的光影，站在我面前時，我手中的金簪驀然掉落在稻草上，眼淚也跟著涌了出來。

陸斐站在門外，朝我微微勾起唇角。

被他提在手里的那柄劍像在血里泡過一樣，泛出一層暗紅的冷光。

他衣衫凌亂，臉頰染血，還在微微急促地喘著氣，可單單只是站在那里，看著我，竟然比光還要耀眼。

「盈枝?！顾p輕地說，「不要害怕，萬事有我?！?br>

他上一次對我說這句話，是在三日前。

可我今日才懂這句話中所包含的，是多么鄭重其事的承諾。

陸斐拿出一把染血的鑰匙，打開了牢房門。

我從地上站起來，猛地?fù)溥^去，抱住他，卻摸到了滿手濕黏。

我心下猛然一沉，艱難地開口：「陸斐……你的身上都是血?！?br>

他將下巴抵在我肩上，隨手扔了手里滴血的長劍，小心翼翼地抱住我：「不要怕，都是陸閔、陸玟還有……他的血?！?br>

「盈枝，我們回家了?！?br>

離開前，我沒忘記把掉在稻草中的金簪撿回來。

直到平安回到府中，我才知道，他那時候是騙我的。

為了盡快將我從天牢里救出來，陸斐將原本謀劃周全的布局提前了整整一個月，其中難免疏漏。

他被臨死反撲的陸玟刺了兩劍，但仍強撐著來天牢中接了我。

所幸沒有傷到要害。

駐扎在東南的鐵甲軍大部隊，年前就扮作商人，被阿七分批帶入了京城。

他們同在宮中的林沉里應(yīng)外合，很快就占領(lǐng)了晉國皇庭中最關(guān)鍵的幾處位置。

「他臨死前，罵我亂臣賊子，說我的皇位來路不明，朝臣不會服氣……」

陸斐靠在我肩上，偏著頭沖我笑，「可他不知道，朝中有半數(shù)武將早就歸順于我。而文臣，聽聞我要攻下楚國皇城，為晉國開疆拓土，便也不會再反駁?！?br>

「那個位置，該能者居之，他從來都不懂?！?br>

這一瞬，他眼中波光瀲滟，分外動人。

我小心翼翼地將藥膏涂在他傷口上，沉默半晌，才小聲道：「陸斐，你還是休了我吧?！?br>

他目光流轉(zhuǎn)，落在我臉上，眼底情緒幽深如潭：「理由？」

「我騙了你?！瓜氲侥侨赵诔m宴上發(fā)生的事，我仍然覺得心頭發(fā)痛，「陸斐，我不是元嘉公主，只是個出身青樓的賤籍女子，你該娶一個配得上你如今身份的人?！?br>

「……身份?！?br>

他沉默片刻，忽然輕嗤一聲，聲音里帶著說不出的冷意，「你倒說說，我如今是什么身份？」

我敏銳地察覺到了幾分他話里的危險。

但還是硬著頭皮道：「你馬上就是皇上了——唔！」

我話還沒說完，陸斐忽然貼過來，吻住了我。

這個吻用了點力氣，帶著幾分惡狠狠的意味，我下意識往后躲，卻被他扣住后頸，更緊密地貼了上來。

我們對彼此已經(jīng)很熟悉了，陸斐很了解我，專挑軟肋下手，親得我指尖都發(fā)軟。

直到血腥味飄入鼻息，我才驟然從浮沉的浪潮中清醒過來，慌里慌張地去摸他后背。

「你的傷口……不能用力！」

陸斐卻按住我的手，目光凜凜地望著我：「我給過你反悔的機會，盈枝，但你已經(jīng)選了我，除非死，我不可能再放開你?！?br>

我一時怔在原地。

「我說過的話，每一句都是真的?！?br>

「我心悅你，并非因為你的美貌，或者因為你是公主。何況你也并不算騙我——你當(dāng)真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嗎？」

他說著，又一次親了上來，在我唇間低低地笑，「盈枝，你知道嗎？真正的元嘉公主，是從來不碰栗子糕的?！?br>

16

陸斐告訴我，其實他之前就遣人去楚國查探過，知道了一些元嘉公主的小習(xí)慣。

「她用了和栗子有關(guān)的東西，就會渾身起紅疹；至于跳舞這種事，她自恃身份，更是碰都不會碰?！?br>

他說著，忽然望著我笑起來：「那一日從宮中出來，你一個人將一斤栗子糕吃得干干凈凈，我就知道，你絕不可能是元嘉公主?！?br>

我尖叫一聲，氣得撲過去捂他的嘴：「啊啊啊你閉嘴！不可能，那不是我的飯量！」

他竟然從那時候就知道我不是元嘉了。

那我豈不是一直都在他面前拙劣地演著戲？

太丟人了。

但我的心，卻在他與從前相差無幾的眼神和親吻中，漸漸平靜下來。

過了些日子，等傷養(yǎng)好后，陸斐帶著我重返天牢。

在關(guān)了我一夜的那間牢房里，如今關(guān)著真正的元嘉公主。

「她指認(rèn)你，是因為陸玟向她許諾，只要降低我的威望，從我這里拿到鐵甲衛(wèi)的兵符，先皇就會立他為太子，到時候，他會立元嘉為太子妃。」

我有些訝然：「元嘉一向高傲，怎么會看得上陸玟許諾的太子妃之位？」

陸斐輕描淡寫：「楚皇已死，如今登基的新皇與她并非一母所生，且因為之前受過她欺辱，欲置她于死地。元嘉狼狽逃出楚國皇城，一路北上，在邊境小鎮(zhèn)撞見了陸玟的人，這才投靠了他?！?br>

我目瞪口呆。

他怎么會知道得這么清楚？

陸斐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笑了一下：「晉國邊境，也有我的人?！?br>

我們剛來到牢房門口，元嘉就一臉怨毒地?fù)淞诉^來，抓住鐵欄。

「你也配？」她尖聲道，「你這種人盡可夫的賤人，憑什么頂替本宮的位置？你的蓮花是紋上去的，本宮才是真正的天降祥瑞！」

她滿身狼狽，顯然在牢里過得不太好。

陸斐將我護在身后，淡淡道：「你還有心思考慮這些事，想來是在牢里日子過得還不錯?！?br>

元嘉又恨恨地看向他：「你這個賤種……」

她話沒說完，就在阿七驟然亮出的雪亮刀光中閉了嘴。

陸斐輕笑一聲：「天降祥瑞？這種鬼話說一千次，連你自己都信了？」

元嘉一下僵死在原地。

「當(dāng)初你母妃為了爭寵，你剛出生半個時辰就給你種下蓮心蠱，令你心口生出蓮花圖紋，作為代價，這蠱蟲日日吸食你的精血，直至漸漸衰敗，你也會早亡——現(xiàn)在你卻說，這東西是祥瑞之兆？」

元嘉神情灰敗，無力地反駁：「你一派胡言。」

「我今日帶盈枝來見你最后一面，并非為了聽你滿口惡言。而是你自己也很清楚，她與你雖非一母同胞，卻仍是嫡親的姐妹。你一口一個賤人，難道不是因為自認(rèn)高貴被揭穿后的惱羞成怒？」

說完這句話，他不再看元嘉一眼，攬著我肩膀，轉(zhuǎn)身就走，只是淡淡吩咐阿七：「殺了她，尸身也不必再留?！?br>

身后元嘉憤怒又絕望的唾罵聲，漸漸遠(yuǎn)得聽不到了。

我靠在他懷里，真心實意地夸獎：「陸斐，你真的好會嘴炮啊?！?br>

「不過你剛才說的那話……」我遲疑了一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嘆了口氣，摸摸我的頭發(fā)。

「盈枝，你想過嗎，這世上哪里有這么巧的事情，你和她若無血緣關(guān)系，怎么會長得如此相像？」

我腦中有驚雷轟然一聲炸響。

所以……當(dāng)初那個騙了我娘的所謂貴人，就是已經(jīng)病逝的楚皇？

一瞬間，那些蟄伏在我生命深處晦暗的脈絡(luò)，忽然漸漸清晰起來。

元嘉說的不對，鴇母說的不對。

我并非天生賤命一條。

但也終究往事不可追。

走出天牢，初春尚且料峭的寒意侵襲而來，卻被陸斐溫?zé)岬膽驯踉谕饷妗?br>

在他那里，似乎我不管身份如何，永遠(yuǎn)可貴。

陽光輕輕淺淺地落下來，我還是有些不放心地偏過頭去。

「可是……即便你不在意，那天除夕宮宴上，還有其他人也知道，我并不是真正的元嘉公主，倘若這件事流傳到外面去，晉國的百姓知道了，豈不是對你聲譽有損，她——」

我話沒說完，就被陸斐截住了。

他笑起來，眼中光華流轉(zhuǎn)，爾后湊過來，輕輕在我鼻尖兒親了一下。

「哪有什么真的假的？」他說，「這世上，本來就只有你一個元嘉公主?！?br>

17

來年冰消雪融。

我的封后大典選在春日的一個黃昏。

是陸斐特意找太史令算過的良辰吉日。

我一大早就被檀云從被窩里拖起來，原本還想賴一會兒床，結(jié)果她可憐巴巴地瞧著我：「這是奴婢最后一次服侍娘娘了，娘娘還是快些起來吧?！?br>

我險些忘了，阿七已經(jīng)被陸斐封為將軍，今日大典結(jié)束后，她就要作為準(zhǔn)將軍夫人搬到府外去住了。

檀云替我一層層穿好繁復(fù)的皇后禮服，在發(fā)髻上戴上鳳冠，我望著銅鏡里那個面容瑰麗美艷的女子，一時間微微恍惚。

從青樓花魁，到冒名頂替公主，到九皇子妃，再到一國之后。

我這前二十年的人生，簡直過得像做夢一樣。

我挽著陸斐的手，在禮儀官的指引下，一步步走上高臺。

他微微側(cè)頭，低聲道：「盈枝，不要緊張?！?br>

「這一切，你都受得起，你都值得?！?br>

「……好?！?br>

我深吸一口氣，反手將陸斐握得更緊。

終于，跨過最后一步臺階，我與陸斐并肩站在了高臺之上。

鳳冠上長而繁復(fù)的流蘇垂下來，輕柔地擦著耳邊，像是昨天夜里，陸斐落在我耳畔溫柔的親吻。

而如今，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我心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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