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被醉后的失意者報以一記老拳后，我停止了將世界納為我的對象的行動，第一次地，像看一本書一樣去看所見的街市乃至整個世界，僅僅是觀看，用視野的余光去看，孤懸在自我之中去看，或是想起早些揚(yáng)起塵土奔過此處的公牛，方使我停下了將眼光向后延伸的嘗試，這仍是熟悉的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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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太陽照常升起》中的一段。當(dāng)拋去鱒魚，溪流中的裸木，白象般的群山，以及胃中的苦艾酒時，那時的“我”，僅僅以陌生去形容這樣一種感覺。從都市的小報社至奔牛節(jié)節(jié)慶的小鎮(zhèn)到馬德里陽臺上一頓豐盛的午飯，每每再想起題首那句：“你們都是迷茫的一代”。卻又只能看到對明天的無知與滿不在乎，這可稱之為迷茫的旅行，似乎也可稱之為無明日的僅在乎今下的瞬間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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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當(dāng)次日的太陽照常升起時，宿醉的頭腦伴以惺忪的睡眼，只能還誤以為處于昨日對當(dāng)下的迷惘中。然而太陽從來不會照亮明天，因?yàn)楫?dāng)它如常升起時，它其實(shí)已然殺死了一個引人焦慮的明天，在這種稍使人歡欣的再生中，我們亦忘記在同時，一個令人恐怖的明天也接續(xù)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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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所說的扔向內(nèi)心冰封大海的斧頭，并不會像重重的書脊撞開冰面，在那種僅僅是觀看式的閱讀中，并沒有除卻我們自身的執(zhí)斧人，我們的眼向后逃逸，逃逸開明前侵入的對象，我們試圖在那里找到一個縫隙，在雜蕪的大全如同通古斯上的日升一般在思緒中涌現(xiàn)出來時，在分明的清晨野地為日升映照得澄金的所在與靜謐于昨夜沉寂的分界有一個間隙。而我正在其中向日升的反面奔逃。當(dāng)大全像寬刃斧那樣撕開我的知覺時，我希望自己是斧刃前那為之震顫的兩顆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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拋開一切地隨晨昏線逃去吧，如在人群向前涌進(jìn)的墻與駢列的牛角間的人一般地逃。當(dāng)目光使你真正分清輪廓而將世界置在你的眼前時，在殺死昨日時，那個恍惚的自己亦被就頂翻在地了。而現(xiàn)在，有如此寬廣的世界繼續(xù)去狩獵。有如此無可非議的永恒繼續(xù)去涌入如此多個太陽可以每天將撕裂的你置于明辨的陽光下，又有如此多個太陽殺死昨夜的余光。而死因只不過又是為牛角抵傷而死罷了，仍是熟悉的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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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便像逃脫牛角的戳擊那樣去逃避明日的晨光，在迷茫與陌生之間我選擇后者，而在永恒與歷史間，我亦選擇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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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角和太陽，一組奇怪的關(guān)聯(lián)，使人聯(lián)想到下沉，形變的圓正滋養(yǎng)了生物特有的弧度。像角，像爬伏的胚軸或根莖向上尖尖地伸去，碰夠，然后刺擊，然后便是穿透的血色，這與陽光初生時的鮮庾驚人地達(dá)到了一種一致。它像欲望的沖撞，它在一切符號與字母的印版與筆跡當(dāng)中，它在任何一個沖擊你視神經(jīng)的姿態(tài)當(dāng)中，它在原始與終結(jié)的風(fēng)塵中壓迫了澄空的幽藍(lán)色，使其浮到我余光所及的一角。而如今它給予我路石的寒涼，然后它亦剛剛為溫?zé)岬亩放Ｕ叩难獪貪?，直至這炙燒的時間以有一次血般的落日終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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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無數(shù)次回味那輕微腦震蕩后的疏離，然為這陌生而漠然的境地所迫，又不得不使眼界聚焦，又不得不使對象的世界重新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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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真那時如何恐怕已是無法追回的了，太陽升起一次，便又為歷史與編年的失敗宣告 一次，便又為永恒的存續(xù)添上一筆，那湮于光亮中的自我儼然已是異質(zhì)的自我，無法追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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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僅觀看這個世界的疏離與陌生，不僅應(yīng)是可怖的，在其背后是可悲的蒼白，我們收回眼光，進(jìn)入自我的編年，然而除卻當(dāng)下這個飄搖不定的小店，回頭觀望競?cè)潜粭壗^的自我，被貼上薄廉寡義的不道德標(biāo)簽的自我，返回去找尋時間的另一端時，我們在看到父親的身體正與自己危險地重合后，在不安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無歷史后，這足以使我們驚恐地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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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們?nèi)砸淮未蔚刈穼つ欠N對對象的拒絕。我們像孩童拋棄他的玩具又將其撿回一樣。將這種陌生當(dāng)做玩具，撫摸并一次次在這種恐懼與生疏間找到一種獨(dú)特的驚奇，一種切近于神秘體驗(yàn)的驚異，這種見證過去自我死亡與將來身我為父權(quán)，為超我的權(quán)利所毀滅的動力，似乎正在于向死的偏激，而這種驅(qū)力的偏激，似乎也就深深地藏埋在迷茫人的心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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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每每撞破自我的完備的形體的，無不是我自己隱隱呼喚而又懼怕的自我內(nèi)心的牛角，如同消滅昨日的昏晨，其消滅的又是一個上一個時刻的自我，而增添的，如同通勤的渡輪船票一般，只是輕浮地紀(jì)念死亡而已，如同奔牛節(jié)上被頂撞而死的節(jié)慶者在當(dāng)夜的酒館間就會被輕浮地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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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種為力比多所驅(qū)使的，牛角一般生長的生命，或是那種背棄一切，如果跳入海溝一樣逃脫大全的追及，卻又將這種自毀熟稔于心的生命都并非我愿企及，我也無法企及。若是那樣，我便無法成為我自己的陌生人，那么當(dāng)下也便在時間上尋不到位置，落入迷航，我講緬醉于過去，一致的連貫的自我，而那正也是靜態(tài)的自我，空泛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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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是熟悉的街道。在逐日的狂熱與瞳孔中散焦而恍惚的幽藍(lán)二者中并非我生存的居處。人頭涌動，相競于狂奔的街道并非我愿卸下行擔(dān)的地方，而夜晚的那種疏離亦是無比真實(shí)。我的居處，僅可能之于二者撕裂的當(dāng)中，在公牛奔過的塵煙的街道中，在熟悉的街道中，而在無時無刻的歷史的死之中，又何談起任何的迷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