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遠方有山,山上有墳

早飯期間徐寧幾次打算說話,卻都被徐國棟出聲打斷:“趕緊吃,有話一會兒路上再說?!?br> 他感到非常奇怪,要知道,徐家不是什么高門大戶,沒那么多規(guī)矩,再加上大家又都比較忙,湊在一塊兒的時間不多,一般有什么話都是在吃飯的時候才有機會說的。所以不存在什么食不言的規(guī)矩。
他感覺從昨天到現在,父母的一舉一動都透著怪異,很多事情都跟上一世不太一樣。
比如,上一世高考完,因為路比較遠,而且坐公交暈車的緣故,徐寧是自己打車回家的,而昨天,確實是徐國棟和孫小英開車去接的他。
從那之后的一切,好像都不太一樣了,徐寧前世沒喝酒,而昨天喝了,今天早上的早餐也跟印象中的完全不同。自己老媽的手藝徐寧再清楚不過,怎么可能做得這么好吃,如果說不是廚師的水平,那就是食材的功勞了,只可惜徐寧見識有限,硬是沒吃出來這粥里到底有些什么東西。他感覺在這樣思考下去,自己有朝著福爾摩斯或是江戶川柯南發(fā)展的趨勢了。
只是,如果說重生具有蝴蝶效應的話,徐寧自忖還沒來得及扇動翅膀,為什么一切都會發(fā)生這么大的改變呢?
還有,記憶中高考后的很長一段時間,自己基本都沒有出過門,可是徐國棟剛才的話,意思很明確,一會兒要帶著自己出門。
帶著滿腦子的疑問,徐寧三兩口喝完了粥,“我喝完啦!”
“吃飽了沒有?”徐國棟頭也不抬地問道。
“嗯。”徐寧應道,這下總能跟老爸說拆遷的事情了吧。
“吃飽了就去把車給我洗了,你看多臟?。 毙鞂幰汇?,盯著徐國棟看,這才高考剛結束啊,待遇也降得太快了,一下子就從掌中寶變成洗車小弟了么?
不過說起來,他記得車確實挺臟了,明明爸爸是那么愛干凈的一個人,經常洗車的,真是匪夷所思。
看著徐國棟一副心安理得的樣子,似乎沒覺得讓剛結束高考的可憐兒子去洗車是什么過分的事情,徐寧也只好敗退了,往門外走,然后又很快回來。
“不是讓你去洗車嗎?”徐國棟“呼哧呼哧”地大口喝著粥,含混不清地問道。
“鑰匙給我?!毙鞂幷f道,“你車停得有點遠,水管夠不著?!彼髅饔浀米蛱旎貋碇?,車不是停在那個位置的,莫非昨晚上老徐還出過門?酒駕可要不得。
“哦哦?!毙靽鴹澾B連答應,然后指指外面,“鑰匙在窗臺上?!?br> 徐寧很快打著了車子,老款帕薩特的引擎聲在院子里回蕩。
剛剛放下碗的徐國棟聽到聲音就往外跑,他剛才光想著別的事情了,徐寧講的話根本沒聽進去。直到聽見汽車發(fā)動的聲音,徐國棟突然想起來,徐寧根本沒有駕照,他甚至還沒滿十八歲!
由不得他不慌,車撞了倒沒什么事兒,孩子要是把自己傷到了,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他這才往外跑,結果站在門框底下目瞪口呆。
徐寧正駕輕就熟地把車停好,正是老徐之前多年停放的那一塊。歲月在那里留下了輪胎印,徐寧停得幾乎分毫不差。
他剛把車停穩(wěn),徐國棟就沖了過來:“你什么時候學的開車?”
“開車?”徐寧肯定不能告訴他自己上輩子學過吧,于是說,“沒有學過啊?!?br> “那你為什么這么熟練?。俊毙靽鴹澫胂胍彩?,兒子這么多年一直讀書,基本沒有脫離過自己的視線,這事兒實在是有點匪夷所思。
“天才咯。”徐寧不以為意,熄火,拔了車鑰匙,然后關上車門,把接在水龍頭上的軟管拖過來,開始沖洗車身。
“無證駕駛可不行哦!過陣子你就滿十八了,把駕照考了吧。”徐國棟囑咐道。
“你說什么?”徐寧那邊水聲太大,表示沒聽清。
“我說,你洗快一點啊!”徐國棟聳聳肩膀,進屋了。
徐寧三兩下搞定,然后就開始琢磨今天早上的事情了,這時候什么賺大錢發(fā)大財的念頭他都放到了一邊,首先要搞明白,為何自己明明什么都沒做,歷史的軌跡卻發(fā)生了改變。
既然徐國棟不在,他就又一次打開了車門,想看看車里有什么線索沒有,既然老徐說要帶自己出門,那總要帶點什么東西的吧,以他那丟三落四的性格,東西肯定會事先準備好了。
車里啥也沒有,手套箱,扶手箱,后排,徐寧看了一遍,都沒有。然后他心念一動,打開了后備箱。
“這是什么?”后備箱里裝著一個大大的籃子,還有一個袋子。他先把籃子打開,發(fā)現是很多份用塑料盒打包好的菜,以及飯,還有點水汽,顯然是才從冰箱拿出來不久,現在這樣的天氣,食物在后備箱里面放一夜,妥妥是要餿掉的。
這時候老徐也出來了,問道:“你在干嘛?”
“爸,這后備箱東西是怎么回事兒?我們去野營嗎?吃這個也太寒磣了吧……不如我們去租個燒烤架吧?!?br> “……野營?”老徐覺得兒子這腦洞實在是有夠大,“你看旁邊那個袋子是什么?”
徐寧依言打開邊上的袋子,“咦,香,蠟燭,還有一條煙。”轉頭問道:“這是什么情況?”如果說籃子里的食物給人感覺像是去野營的話,香蠟燭在中國的用途就比較窄了,不是用在寺廟,就是上墳。
他覺得自己大概是誤會了什么。
“上車?!毙靽鴹澲匦麓蛉剂似嚕窒瞪狭税踩珟?,父子二人的身形相仿,所以基本不需要調整座位和后視鏡了。
徐寧拉開副駕駛的車門,坐上去,同樣系上安全帶,他的安全意識還是很強的。
確認后備箱已經關上了,徐國棟發(fā)動了汽車,緩緩從家里駛出。家里的門已經關好了,院子大門基本不需要關。在村里,圍墻的作用主要不是防賊,而是為了保證隱私。
“去哪兒?”看著道路兩旁那曾經無比熟悉的綠色,那是即將成熟的早稻,徐寧有些悵惘,他知道過不了多久,這里的村莊和農田都會消失,被鋼鐵的森林取而代之,而自己也將永遠地離開這個生活了十八年的村莊。
“我們去看你爺爺?!?br> “爺爺不是……”徐寧想說爺爺不就在村里嘛,哪里用得著開車。但或許是這個階段的大腦活躍程度確實夠高,他很快聯想到了后備箱的物品,食物,香燭,上墳的標配。
難道爺爺已經?徐寧不寒而栗,于是剛開口就緊緊地閉上了嘴,他感覺自己好像猜到了什么。時間線的崩壞,不是一點半點呀。
前世的時候,徐寧是爺爺唯一的孫子。爺孫倆的感情那自然是沒得說。奶奶早逝,父母又忙于工作,徐寧的童年,幾乎都是和爺爺一起度過的。只是爺爺怎么也不肯和他們一起住。搬家后也是,爺爺倔強地非要自己一個人住,還好身體硬朗,徐寧的父母也每天探望。
徐寧大學畢業(yè)以后,回家休息了一段時間,爺爺就是在那段時間去世的,走得很安詳。
按照前世的時間線來算,爺爺這時候應該還好得很啊,怎么會?
徐寧心亂如麻,卻聽老徐說道:“之前因為隔得遠,我有空的時候你讀書,你放假的時候我忙,所以一直沒帶你去看你爺爺?,F在你放假了,所以我想是時候帶你過去了?!?br> 然后他又說道:“雖然你沒有見過你爺爺,但是你只要記住,你爺爺是一個很好的人。”
我?沒見過我爺爺?爸你在說什么?我不是我爺爺帶大的嗎?
為了掩飾心中的慌亂,徐寧把頭偏了過去,不讓徐國棟看到自己的表情,然后淡淡地回了一個“嗯”。
汽車在鄉(xiāng)間公路上沒行駛太遠,就上了高速。高速總是枯燥的,之江省的地形又以平原和丘陵為主,這段路沒什么隧道,不會有光線的劇烈變化,忽明忽暗,而老帕薩特的車內總體也還算安靜,所以徐寧很快就睡了過去。
他醒來的時候,正好出收費站,看見了一塊大大的牌子:“明州歡迎您!”
居然不經意間就到了明州,徐寧對這里有點印象的,小時候爸爸帶他來這邊拜訪過朋友,只是,爺爺的墳也在這里么?
還很小的時候,徐寧從爺爺那里得知,其實爺爺并不是真正的老錢塘人。爺爺年輕的時候從明州來了錢塘,然后和奶奶結婚,此后幾十年,直到去世,爺爺再也沒有回去過。個中緣由,徐寧自然無從得知,但是改變不了的是,明州,才是爺爺的故鄉(xiāng)。嚴格意義上來說,徐寧是一個擁有錢塘戶口的明州后人。
這樣看來,父親是送爺爺落葉歸根了。
下了高速后,汽車七拐八拐,拐到山里去了,墓地多半是依山而立的。
明明往山里應該是人越來越少,徐寧卻驚訝于道路兩旁停著的汽車和熙熙攘攘的人群。
“那是在摘楊梅,現在剛好是楊梅的季節(jié)了。”徐國棟看到徐寧的好奇,于是解釋了一下,“一會兒我?guī)闳フ獥蠲钒?,你應該還沒有摘過楊梅。”
汽車終于停下了,就在某個小山坡的前面。
徐寧下車,把后備箱里面的東西拿出來,一手提籃,一手拎著袋子。
“我來吧?!?br> “沒事,我能行?!?br> 父子倆拾級而上,饒是臺階并不長,但上午的陽光猛烈,當終于到達的時候,二人俱是一身大汗。
道路的盡頭,是一座大墓,氣勢恢宏。
在徐寧的記憶中,爺爺最后的歸宿,是錢塘市郊外公墓地,一方矮矮的墓穴。終歸也沒能同奶奶合葬。
他的奶奶早逝,那時候尚無什么公墓,就火化后埋在了村子里,某一條河邊。每年過年的時候,以及清明、冬至,一家三口都會前往拜祭。
只是那終究也凝固在了舊時光里面。在施工隊入駐村莊,準備破拆房屋,平整土地之前,徐國棟提出老母親的骨灰起出,覓一出公墓地,置一雙人墓穴,將老太太的骨灰遷入,待老爺子百年之后合葬。彼時因為拆遷的緣故有了一些經費,因此有了購買雙人墓的經濟實力。
奈何徐家老爺子不同意,他覺得既然已經入土,就不宜再驚動了。每年來祭拜即可。
生于抗戰(zhàn)時期的老太爺,自是無法預料今后將有怎樣的發(fā)展速度。那個被拆遷的村莊,兩三年后就有了一幢幢拔地而起的大樓,上哪里去祭拜?恐怕是要被保安驅逐的。
老太爺只有長吁短嘆,后悔不已,沒過多久也去世了。最終孤零零地在公墓安家落戶。
所以,當現在的徐寧站在這高大的墓碑前,看到“徐公忠來、周氏阿珍之墓”字樣的時候,內心早已掀起了滔天巨浪。
重生的小蝴蝶,到底掀起了多大的風暴?
徐國棟沒有解釋的意思,而是接過徐寧提著的食物籃,把籃子里面的食物取出來,擺放在墓前的石桌上。
炒黃豆芽,炒雞蛋,小黃魚……
他向徐寧介紹,這些都是明州祭祀的標配。如果在清明節(jié)過來的話,還會準備青團。
徐寧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把裝在黑色塑料袋里面的物事取出,把香燭點燃,插上。既然帶自己過來了,徐國棟顯然是準備向自己交代一些什么事情的。
為了避免引發(fā)森林大火,墳邊有專供焚燒紙錢的坑。徐國棟往那丟了幾張紙,然后往上面澆酒精,點一根火柴,“轟”地燃了起來。
他拆開那條利群,把煙從盒子里抽出來,倒進那個坑里,笑道:“你爺爺最愛抽這種煙,所以我每次來,都給他多帶一點。反正人死了,也不得什么肺癌之類的了。”
徐寧點頭,學著徐國棟的樣子,把煙從包裝里抽出來,丟進火堆。
劇烈燃燒的香煙,散發(fā)出濃郁的煙氣。徐寧對煙味過敏,本打算退散開的,卻看到同樣過敏的徐國棟紋絲不動,便也不再動作。
煙霧彌漫中,徐寧看見了前世,徐國棟看見了往事。
俱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