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今以后，你的名字就叫做‘Natural’，明白了嗎？”

　　在地獄中的某座大院落宅邸里，一位水獺靈婦人手持長柄煙槍，左腿置于身前，精品絲綢旗袍的前褂被微微頂起，淡妝輕抹遮不住她潛在的氣質——優(yōu)雅而致命。在她的腳下，半跪著另一位年輕的水獺靈，恭敬地等待著他的主子發(fā)號下一句命令。

　　“起來吧，Natural，不必如此拘束，今后，我們便是一家人。”

　　“謝夫人。”

　　青年直起腰背，仍半低的頭顱保持的基本的尊重，這是他在這里摸爬滾打多年后形成的根深蒂固的習慣。

　　“Natural，你在我們商號，干了多久了？”

　　夫人微嘬一口煙嘴，斜眼看向Natural，拋出這句莫名其妙的問題。

　　“回夫人，從您和老爺收養(yǎng)我那天開始，一直到現(xiàn)在?！?/p>

　　Natural拱手答道，低沉的聲音中摻雜著一絲感激。

　　“那么……”

　　夫人長呼出一口煙氣，正視面前的年輕人，銳利的目光掃過Natural平靜的面容。

　　“作為商號的多年的老伙計，我現(xiàn)在有一個任務要給你，你能做到嗎？”

　　“我會盡我所能，夫人?！?/p>

　　煙槍與木闌相碰撞，沉悶響聲回蕩在房間中，煙灰輕揚，落在一塵不染的地板上。

　　“我要你，去當吉弔的貼身管家。”

　　頭顱緩緩抬起，與之驚愕的目光相對的，是夫人微瞇的雙瞳。

　　“您……想讓我，輔佐吉弔大小姐？”

　　青年重復了一遍夫人交給他的任務，他曾毫無怨言地接下過許多高難度的任務，并且盡可能完美地完成。不過，這次似乎有點超乎他的預料了。

　　“Natural，不必驚訝，我和夫人深思熟慮后，覺得你是最佳人選?！?/p>

　　沉穩(wěn)粗獷的聲音從屋子的另一端傳出，商號的大當家滄川漣田——這個看上去面目慈善的中年水獺靈。慵懶地從藤椅上直起身子，手杖支撐著略顯臃腫的身體與跛腳，一步一步踏向二人。

　　“雖然有點突然，不過有些事，關于我們的一些往事，現(xiàn)在得讓你知道……”

　　“你聽說過，黑幫鬼靈幫的故事嗎？”

　　Natural心中咯噔一下，但面不改色道：

　　“略知一二，曾在我兒時聽說過，他們是地獄最強的幫派之一?！?/p>

　　“沒錯！”

　　手杖狠狠地杵在地上，伴隨著夫人的輕嘆，發(fā)出“咚”的一聲。

　　“那曾是，我和夫人的不堪回首的往事……鬼靈幫，是我和夫人一手創(chuàng)建起來的。為了在地獄中生存，這是必要的手段之一。”

　　老爺看向夫人，往日的滄桑似乎在這間安詳?shù)恼≈性俣戎噩F(xiàn)。而后者只是點點頭，接著說道：

　　“我們，一開始只是想活下去，至少不會被墻角的悶棍打到魂飛魄散。一群沒有依靠的靈魂，想要在地獄這弱肉強食的世界活下去，只能抱團取暖。

　　“但隨著幫派的逐漸壯大，我們不滿足于茍活，燒殺擄掠，搶奪地盤，鎮(zhèn)壓弱小，開始了與敵對幫派無休止的戰(zhàn)爭。每天睜眼便是開戰(zhàn)，閉眼后還要提防暗算，金錢在槍炮的火藥中越攢越多，但因我們而轉生到閻王那里的靈魂也隨之增長。就這樣過了一年又一年。也算是我們作惡多端，至今我和老爺膝下也沒有一個子嗣?！?/p>

　　“沒有子嗣??？那吉弔大小姐……？”

　　疑問從舌尖咽回心中，作為一位伙計，Natural很清楚自己什么該問，什么不能問。

　　夫人很滿意Natural的表現(xiàn)，果然，他是最佳人選。一個守口如瓶，明事理的下人。黯淡的目光隨著又一口煙氣移向身邊的老爺，煙槍里的煙草靜靜地燃燒，飄出薄紗狀的清霧。

　　“那是，我們打過的最慘烈的一戰(zhàn)……“

　　時間軸的準線將空間塊塊分解，重新拼湊出靈魂的分界點。

　　爆炸，火光，不絕于耳的槍響，同伴的哀嚎，敵人的叫囂。

　　目之所及已是尸橫遍野，僅剩的一個同伴，卻站在地方幫派的隊伍中，一只水獺混跡在豹子的隊伍中，諷刺而可笑。

　　“那個……混蛋，居然……背叛了我們！“漣田攙扶著一堵殘破的矮墻，右腳被剛才的爆炸所奪去一半?！痹蹅?，還有多少彈藥！能不能帶走那個叛徒！“

　　夫人沉默地檢查手中的彈夾，回應老爺?shù)模撬菓K淡的莞爾一笑，“回老大的話，不多不少，剛剛好，“纖纖玉手緊捏彈夾，展示給身旁的漣田，”正好剩下兩發(fā)?！?/p>

　　“……走吧，趁他們還沒搜到我們。要死，也不能死在叛徒手里！“

　　“老大……“

　　夫人輕輕攙扶住漣田，從幫派大樓的暗道悄悄離開，曾經不可一世的鬼靈幫，頃刻間轟然覆滅，只因為一個叛徒，一句情報。該露出什么表情呢？悲傷？憤怒？惋惜？

　　不，現(xiàn)在，該笑出來?。?/p>

　　無邊的曠野上，回蕩著二人的笑聲，放蕩而凄慘，有多久沒如此放肆的笑過了……

　　“夫人，來吧，我們的故事，該結束了。“

　　漣田硬撐著身體，盡可能保持挺拔的身姿，就像是多年前在幫派內大手一揮，親自扛著重機槍沖鋒陷陣一般，那副雄姿英發(fā)，不懼生死。

　　漆黑的槍口紋絲不動，手指緊貼在扳機上，夫人俊俏而冷峻的面容上，不經意間流露出一絲不舍，又在轉瞬間化作冷漠。

　　是啊，當初自己不就是看中她這一點嗎。

　　“輪回過后，你我再做夫妻吧。”

　　緊閉雙目，靜候靈魂的奏鳴曲。

　　“嗚哇哇哇，嗚哇哇啊啊啊——”

　　這槍聲……怎么這么像小孩在哭??？

　　不對，這就是孩子在哭！

　　漣田睜開眼睛，夫人放下槍口，在二人不遠處，一個襁褓躺在石頭旁邊。

　　那是……一個嬰兒，犄角才冒出尖尖，背后的鱗片尚未覆蓋完全，很明顯，她是一個棄子。

　　“可憐的孩子，和我們一樣，都是被這不公的世界所拋棄?！?/p>

　　夫人憐憫地輕聲說道，漣田拉著夫人背過身子，他們連自己的性命都無法保全，怎么可能去……

　　【爸……爸爸！】【媽媽！】“嗚哇哇哇哇哇——”

　　金屬與木頭磕碰，夫人輕敲煙槍，回憶隨著天花板的煙灰消散而結束。

　　“那是魔法嗎，還是什么奇跡，我和老爺，就那樣不可抗拒般地抱起了她。從那天起，我就是吉弔的母親，老爺就是吉弔的父親！”

　　看著眉頭微皺的Natural，夫人的嘴角微微上揚。那表情仿佛在驚訝——面前慈眉善目的老爺和儀態(tài)萬千的夫人，曾經是心狠手辣的黑幫老大與蛇蝎心腸的黑幫狂花，甚至還收養(yǎng)了一個棄子。

　　情到深處，夫人不禁輕咳了起來，Natural連忙為其送過手帕。

　　“在那之后，我和夫人找了一處地方靜養(yǎng)傷勢，待外面的風頭過去，我和夫人趁夜回到已經是一片廢墟的鬼靈幫大樓，帶著藏在暗門下的財物，改名換姓為滄川漣田，從此金盆洗手，建立起這個新的商號。雖然一開始還是用了些不光彩的手段，但要是想活下去，必須要踩著別人的身體?！?/p>

　　說罷，老爺長嘆一聲，遍布傷痕的手掌拄著手杖，一步一蹉跎地走回他的藤椅，本該封印的回憶，今日不得不再次提起，那只跛腳在無聲地訴說著慘痛的過往。

　　“Natural，你是最早那幾批來到我們商號的伙計。當年，你倒在我們商號的門前，遍體鱗傷的你，在看到我和老爺后，居然瞪著血紅的雙眼，不顧一切地向我們撲過來……

　　夫人搖搖頭，邁著輕巧的步伐，高跟鞋踏在地板上，響聲回蕩在四方緊閉的宅邸中，一雙丹鳳眼快速審視著這位年輕人——沉穩(wěn)，踏實，忠心，結實的雙臂上刻印著勞作的痕跡，清秀的面容讓人心生憐意。

　　纖纖玉手自Natural的身后搭在肩膀上，眼神中似乎帶著一絲慈悲，語調一轉憐憫與惆悵，她很清楚，對于眼前的年輕人，自己該如何更加堅定他的忠心。

　　“我們本可以將你扔出去，讓你自生自滅。但，你讓我們想起過往，在這不公平，在這殘酷的地獄中茍活！父母雙亡，失去依靠，不魂飛魄散便是終極目標。你也，因為這不講理的世界而飽受摧殘吧?！?/p>

　　夫人溫和而妖媚的話語縈繞在耳畔，平價胭脂的香氣環(huán)繞周身，Natural點點頭，早年的苦痛讓他比其他人更加沉穩(wěn)寡言，更加成熟穩(wěn)重，而方才老爺與夫人的講述，讓他堅定了心中的想法。老爺與夫人，已經把他當做自己人，既然如此，自己該做什么，他比誰都清楚。

　　“現(xiàn)在的吉弔，和當時的你差不多是一個年紀。我和老爺曾經都是刀尖舔血的人，所以我不想，再讓她走我們的老路。她很天真，像一張無垢的白紙，但她也知道我們的身份。而且……我們早年樹敵太多，我需要一個絕對忠心的手下，去輔佐吉弔的成長。而你……“

　　夫人的語調再次變化，將Natural的身子轉向自己，Natural觸碰到她充滿信任的目光。

　　“就是我們的最佳人選！”

　　滄川躺在椅子上輕笑兩聲，他很清楚，夫人作為鬼靈幫獨當一面的女性首領，這樣籠絡他人的手段她已經用過無數(shù)次。滄川看著自己夫人滴水不漏的表情，著實有點可憐Natural，像他這樣，早年失去父母的關懷，受盡苦難與不公，和自己有著同樣悲慘過去的下人，最容易掉進自己夫人的圈子。很明顯，夫人再次成功了。

　　右臂橫于身前，彎腰屈膝，Natural向夫人獻出自己的忠心，這毫無約束力的姿勢，在地獄中卻是最好的承諾書。

　　“我會……盡我所能?！?/p>

　　“你有什么？”

　　“我的一切，必要的時候，包括我的性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