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日暖洋洋2&蔓越莓曲麒】擦肩十二年(童年篇)


鐵鍋燉店外陳舊的屋檐下,落了小半個頂部積雪的紅燈籠如同凍住了一般,微弱的燈光幾乎沒有任何溫度的存在。
失魂落魄的孔令麒冒著迎面襲來的寒風,拖著不知道是冷到毫無知覺,還是心如死灰得麻木的沉重雙腿,喪尸般地一步步往前挪去。
刮在臉上刀割一樣的刺痛,順著敞開的衣服扎進了他冷成冰坨的內(nèi)心。
耳邊仍然回響著程蔓與父親交織在一起無情否定的斷言,徹底澆滅了他在飯桌上燃起的熊熊怒火。
瘋狂拍打著路邊無辜的面包車,生硬的手掌里傳來的疼,好像當年小時候恨鐵不成鋼的父親抽在身上的皮帶痛楚,又是一句不抱任何希望的絕話灌入了腦中。
“你以后愛咋的咋的,我就當沒你這個兒子!”
打得變色發(fā)軟的皮帶扔在地上,仿佛自己一文不值的渺小尊嚴。
悲憤欲絕的他無力癱伏在車前蓋,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卻發(fā)現(xiàn)眼中完全沒有淚水的絲毫熱氣。
胳膊下被壓碎的積雪窸窣作響,身心俱疲的他實在太累了,竟趴在原地迷迷糊糊地進入了夢鄉(xiāng)。
恍惚中他回到了年幼的時光,藏在門后膽怯地望向客廳里哭喊著朝父親摔東西的母親,頭腦一片空白的他除了默默流淚,完全不敢上前阻止。
扭打的場面越來越激烈,他連探頭偷看的勇氣都沒了,只能抱著作業(yè)本悄悄退了出去。
溜出家門的他不知道該往哪走,一路抹著眼睛跌跌撞撞地邁開僵硬的腿腳。
再抬起頭時,發(fā)現(xiàn)周圍的小樓竟然變成了一座農(nóng)家小院。
這是哪里?自己不是住在廠里的干部樓嗎?
他趕緊用衣袖胡亂蹭掉眼角的淚水,把四周的景物仔細看了又看。
隔壁突然響起了一陣拉長語調(diào)的陌生唱腔,把小孔令麒直接嚇了一跳。
還沒等他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一個從屋里沖出來的女孩用力推開了院門,順手在墻邊撿起塊石頭,三步并作兩步繞到隔壁的音源位置,對著緊閉的窗戶毫不猶豫地砸了過去。
稀里嘩啦的玻璃碎裂聲更是讓小孔令麒驚恐地捂住了耳朵,像兔子一樣竄過女孩身邊消失在遠處,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他在肇事逃逸。
屋里的歌聲戛然而止,取代的是女孩怒不可遏的吼聲。
“別唱了,我還要寫作業(yè)呢!”
夕陽為村里的房前屋后鍍上了一層橘紅色的晚霞,縷縷炊煙從各家的煙囪里升起。
這對從小在城市里長大的小孔令麒來說,是一個新奇的景象,靠在樹下盯著如油畫般的意境漸漸入了迷。
“程菽,程菽,回家吃飯了!”
一句由遠及近的喊聲把他從神游中喚醒,不經(jīng)意間回頭一看,差點叫出來。
是剛剛那個砸玻璃的女孩!
她手里還提著一把笤帚,風風火火地邊喊邊找著。
小孔令麒不由得縮回了樹后,再次與這個女孩擦肩而過。
沒過一會,她拽著另一個年齡稍小的女孩又出現(xiàn)了。
小點的女孩不愿意跟她走,一直在后面耍無賴。
“你放開我,我還沒玩夠呢,到時候我自己會回家的……”
“少來,馬上和我回去吃飯,把作業(yè)寫了,沒做完不許出來!”
“我不要,你放手……”
倆人拉拉扯扯地僵持著,大女孩甚至嚇唬地舉起笤帚給小女孩抽了幾下,最終還是把她帶進了家門。
小孔令麒懵懵懂懂地望著安靜下來的院里,聞到了隱隱約約的飯菜香氣,肚子也不爭氣地發(fā)出了抗議。
他也想回家吃飯,可是環(huán)顧眼前,都是不認識的地方,要怎么回去呢?
月亮高掛天上很久了,皎潔的銀光把大地上的一切照得清清楚楚。
空無一人的鄉(xiāng)間土路旁,一個弱小的身影異常突兀地蹲坐在墻角。
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也沒有吃的,只能忍著饑餓原地待命。
或許是餓出了幻覺,斜對面的一間平房又變成了樓房,偶爾還能聽到一兩句父母的吵鬧聲。
扶著墻壁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腳底像踩棉花一樣飄忽,他抹了一把半干在臉上的鼻涕,夾上沾有泥土的作業(yè)本,踉蹌著奔進了那個黑漆漆的樓梯口。
第二天放學回來,在樓下老遠就捕捉到了上面意料之中的動靜,他果斷回頭走出了庭院。
沒晃悠多久,發(fā)現(xiàn)自己又身處于那個半生不熟的村里了,印象中的樓房似乎從未存在過。
他又無處可去了,只能走到昨天的那棵樹下獨自坐著。
剛清靜一會,又是一陣高聲叫喊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我說了晚點再寫,現(xiàn)在我要看電視!”
“不行,過兩天要考試了,況且你已經(jīng)很久沒交過作業(yè),必須先補完!”
“我不會做……”
“你不會我教你,拿書過來……你跑哪去,回來!”
“算了閨女,你先做你的,晚點再輔導老幺吧……”
“爸,你又替她開脫,她落下的功課已經(jīng)夠多了!”
“爸都沒意見了,你還吵吵啥,起開點,別擋我看電視!”
“看吧看吧,我出去行了吧,回頭不及格別來找我哭!”
又是一聲猛烈的摔門,昨天那個大女孩抱著幾本書,頭也不回地沖出了院子。
她竟然朝著他坐著的方向走了過來,然而小孔令麒不知道是在發(fā)呆還是嚇傻了,人已經(jīng)站在面前了還渾然不覺。
“起來,這是我的位置!”
他如夢方醒,懵圈地抬起頭望著全身火藥味十足的她,正猶豫要不要挪開,卻被女孩毫不客氣地一把薅起掄到旁邊,一屁股占據(jù)了剛才的石頭座位。
她這一下力氣不小,他直接往前連扎出了四五步才勉強停下。
女孩起初沒注意到這是誰,以為是村里的哪個孩子,等到她仔細一看,身上的校服和面孔完全陌生,只是在昨晚有一個模糊的印象。
“對不起,你……沒事吧?”
小孔令麒哪敢回應,轉身想溜。
“哎,你等等……站?。 ?/p>
不容反抗的命令把他僅存的半點逃命的欲望,從氣勢上壓制住了。
“坐到這來?!?/p>
語氣有所緩和,但是聽在耳中依然強硬。
見他遲遲未動,女孩干脆自己伸手去拉他過來。
“不,我不去,你放開我……”
她愣了,這話聽著怎么那么熟悉……
夜幕降臨了,暮光的最后一抹漸變邊緣慢慢模糊,點點繁星越來越清晰可見。
微風吹動枝葉沙沙作響,明暗交織的陰影投在了樹下一大一小的倆人身上。
女孩借著不遠處路燈的光線在看書,很晚都沒有離開的意思。
還沒有吃晚飯的小孔令麒快撐不住了,抱在跟前的書包也沒能擋住越來越響的肚子叫聲。
“你還沒吃飯嗎?”
聽到女孩的詢問,頭暈眼花的小孔令麒才反應過來。
“嗯。”
“我這有塊糖,你要不要先墊墊?”
望著遞過來的水果糖,他忍不住咽了口水,但還是不敢接。
“拿著吧,算我給你賠禮道歉的。”
笨拙地展開帶著體溫的糖紙,一股久違的甘甜從舌尖涌進了喉嚨,空虛發(fā)痛的胃里也沒那么難受了。
“謝謝……姐姐……”
女孩是真的沒料到這句話的暴擊。
擱平時,自己掏心掏肺對程菽再怎么好,也沒聽見她哪怕是敷衍道一聲“謝謝”。
父母也認為她照顧妹妹是理所當然的事,從未對她的任何付出教育他人報以感激。
將下巴埋進在膝蓋上壓得凹下去的書包,默默吮吸糖汁的小孔令麒,肩上突然被攬入了一道溫暖的臂彎。
“不客氣,小弟弟……”
月亮已經(jīng)升得很高了,金黃的色澤像家里曾經(jīng)的臺燈,靜靜地釋放著柔和的光芒。
一陣夜風吹過,小孔令麒打了個寒戰(zhàn),忍不住又朝女孩身上靠了靠。
“你冷嗎?”
“有點……”
倆人都互相貼近彼此挪了挪,原本中間隔著的銀河不復存在。
“姐姐,這個月亮好像我家里客廳的燈啊?!?/p>
“是嗎?你家里的燈這么大?”
“嗯,可惜被我媽砸碎了?,F(xiàn)在換了一個,但總是感覺沒有以前那么亮了……”
“你媽為什么要砸燈???”
“因為她和我爸吵架,吵著吵著就打起來了,急眼了什么都砸……”
“你爸媽也喜歡吵架嗎?”
“喜歡啊,我就是害怕他們吵架才跑出來的?!?/p>
“太巧了,我爸媽也是這樣的。所以我經(jīng)常出來看書寫作業(yè),等他們吵完再回去睡覺?!?/p>
“他們?yōu)槭裁匆嘲???/p>
“不知道,我可是家里的好孩子,反正不是我惹他們生氣的?!?/p>
“那我應該不是他們的好孩子,有時他們吵完了又打我,我只要挨打就是因為不聽話……”
“你看起來不像是個不聽話的孩子啊?!?/p>
“我學習成績不好……”
“這也不能說明就不是好孩子吧?我妹比你調(diào)皮多了,除了不愛學習,脾氣還特別任性。偏偏我爸就吃她撒嬌這套,什么都寵著她,還要我處處幫她讓她,真的搞不懂?!?/p>
“你吃的這塊糖,是今天我爸去鎮(zhèn)上回來專門給她買的,就沒我的份。她換衣服時從外套掉出來了沒發(fā)現(xiàn),被我撿到了?!?/p>
小孔令麒突然覺得嘴里的味道變得有些苦澀了。
“你還有妹妹,我就一個人……”
“我還有一個哥,但是我媽什么好的也緊著他,我在家里跟透明人似的,有兄弟姐妹其實和沒有一樣……”
“我沒有兄弟姐妹,也不知道和他們一起怎么生活。只要不吵架,怎么都行。”
“你這么乖,你爸媽怎么是這樣對你呢?我妹要是有你一半好,我都謝天謝地了。”
“那我可以當你弟弟嗎?”
“好啊,可是你不能和我一起住……”
“沒事,等我長大了,你就做我媳婦吧!”
“胡說什么呢小屁孩……”
“只有這樣,我們才能住在一起啊。別擔心,我保證不和你吵架?!?/p>
看著他清澈天真的小眼神,女孩竟不忍心反駁了。
“好吧,這可是你說的。你家住在哪?”
“上海?!?/p>
“上海?!這里是東北的亞布力,你一個人怎么過來的?”
“東北在哪???”
女孩急得站起來,匆匆收拾了書本要拉他走。
“你得趕緊去趟派出所,不然你爸媽真的要報警了!”
“姐姐,我不是被拐賣的,等下我會自己回去……”
她沒怎么聽懂,自個琢磨了好一會,還是坐下了。
“上?!疫€沒去過,但是我一直很想到那里看看?!?/p>
“聽說那里是大城市,很繁華,有很多厲害的人都在那里追求一生的夢想……”
“姐姐,以后嫁給我,我們一起在上海追求夢想好不好?”
“行啊,那你要好好學習,做出一番自己的成就,我想嫁的得是一個積極努力又體貼懂事的優(yōu)秀男人!”
“就這么說定了,咱們拉鉤!”
他突然想起來,還沒打聽女孩的身份。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程蔓。你呢?”
“我叫孔令麒?!?/p>
“是那個孔子的孔嗎?”
“對?!?/p>
“聽著就是個不簡單的人物后代。我看好你!”
鉤著他還黏有糖絲的手指,小程蔓心里竟然有那么一瞬間,對這個有點傻乎乎的弟弟產(chǎn)生了好感。
這種朦朧的感覺不太像是單純的友情,那會是什么呢?
“姐姐,我還是很餓,也困了……”
小程蔓剛想說帶他去家里吃點東西,突然遠遠地看見父親頭也不回地從院里出來,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她心里一沉,這倆又吵到離家出走了嗎?
不像要風得風的程菽,自己的口袋里是沒有零花錢的,現(xiàn)在也不方便領他去找母親和同學,難道要去田里摘玉米嗎?
感覺到靠在肩上的腦袋越來越沉,搖搖晃晃的身子也逐漸失去了支撐的動力。
“孔令麒,你別睡……”
話音未落,他直接滑落進了她的臂彎。
她又被嚇了一跳。
別說是一個剛剛見面的男孩,自己都沒有這樣和家里人親昵過。
但她也不忍推開他,這個柔弱的弟弟讓自己產(chǎn)生了一種不止是年齡差的保護欲。
原來不是所有父母感情不合的孩子,都像自己一樣有著一顆強大的內(nèi)心去承受;也不像程菽整天大大咧咧無所顧忌,他們更多時候是恐懼和退卻,只能尋找除了親人以外能給自己安全感的庇護者。
伸手撫平他略顯凌亂的軟發(fā),他反而像一只小狗般蹭蹭她的掌心,又往她跟前貼了貼。
如果是程菽這樣挨著自己來撒嬌,她肯定會反感地把她踢走,可是現(xiàn)在占據(jù)她內(nèi)心的,卻是從未有過的感同身受。
“我保證不和你吵架?!?/p>
小孔令麒信誓旦旦的奶音還回蕩在耳邊。
人總是會變的,今天都不知道明天會發(fā)生什么,何況長大后的一切呢?
他因為害怕吵架,選擇刻意去回避迎合,久而久之會形成討好型人格的模樣。
自己不喜歡吵架,便在懂事起立志用讀書換取逃離現(xiàn)實的機會,但這也不過是暫時擱置了問題。
一個人在幼年期受到的潛移默化,同樣會在成年后的為人處世里,充分暴露出原生家庭環(huán)境的不利影響。
未來還長著呢,這樣的干部家庭條件,會讓他繼續(xù)留在上海發(fā)展嗎?自己也不知道就一定能定居在蘇州河畔啊。
當然重新開始是好事,畢竟他和她都沒能降生在一個很完美的家庭。
但是小孩通常都不會對自己的隨口承諾非常上心,他只不過是在電閃雷鳴中找到了一個臨時的避風港,或許過兩天就被新買的玩具忽悠忘了。
陣陣夜風四起,怕他凍著的小程蔓用背盡可能擋住涼氣,老遠已經(jīng)聽見家里少有的喊自己回家的動靜,想答應卻又擔心吵醒了抱臂沉睡的他。
母親招呼的聲音越來越近了,她情急之下捂上了他露著的耳朵,趕緊抬頭應付了一聲。
“知道了,待會就回去!”
腰間下意識被摟住,臥在腿上的嗚咽聲擾亂了她的意志。
“姐姐,別走,再陪我一會吧……”
“弟弟,明天再來吧,你得回家了,我也要睡覺了……”
“我不想回家,那個家讓我好害怕……”
她一狠心,把他從身上拽開,對睡得暈暈乎乎的他一字一句地強調(diào)。
“現(xiàn)在,馬上回家!有事明天再說!”
他剛想撒嬌,還沒說出口的話被她嚴厲的語氣打斷了。
“這是命令!”
瞬間蔫下來的他點點頭,依依不舍地看著她夾起書本消失在了院門后,撅著嘴提過壓成餡餅的書包慢慢站起,抹了一把噙著的淚花,磨磨蹭蹭地走進了濃重的夜色里。
往后的日子里,小孔令麒似乎已經(jīng)愛上了這個一放學就自動進入的連接現(xiàn)實與夢境的休息區(qū)。
他像個跟屁蟲一樣黏著小程蔓,和她一起去找日常玩到忘記時間回家的程菽,在她的輔導下寫那天書一樣的作業(yè)。
雖然依舊笨到總是挨她敲腦袋揪耳朵,可是他每次都是咧著嘴在傻樂,毫不在意地揉揉她下手的地方,擦掉錯成一鍋粥的句子數(shù)字后,再一筆一劃地認真寫著。
一邊是程菽的任性和父母的忽略,一邊是小孔令麒的乖巧可人,平時像個小大人般的小程蔓,總是能在和這個沒心沒肺的弟弟相處時,露出本來屬于這個年齡的難得笑容。
她會給他講東北農(nóng)村流傳的各種奇奇怪怪的老故事,有時一些詭異的情節(jié)能把他唬得差點尿褲子,但最后還是會把魂哄回了軀殼。
而學精的他也不再空手上門,偶爾會從家里偷偷找到一丁點完整遺漏的零食帶給她。
一塊白糖糕、一片蝴蝶酥、一枚青團子,這些從未嘗過的江南特產(chǎn),也漸漸治愈了她身為女兒卻不被父親同等寵愛的失落心靈。
他特別享受看著她不舍得風卷殘云的吃相,盡管也饞那齁甜掉牙的味道,但始終忍住分食的欲望,癡癡地沉浸在她含化甜蜜的幸福笑意中。仿佛充滿多巴胺和腎上腺素的汁水,也流淌在自己心里一樣。
一天下午,放了學照例背著書包來報道的小孔令麒,才剛剛走到那棵樹下,看到一個蜷縮在院門口的壯漢,抱著膝蓋面露痛苦在等著什么。
屋里傳來了女人的喊聲。
“蔓子,趕緊先把你爸送到村口,看看你哥找的車來了沒!”
匆匆跑出來的小程蔓安慰了父親幾句,把他往躺坐著的爬犁中勉強挪了挪,拉起轅把彎下腰拼命朝前沖去。
沒明白啥意思的小孔令麒愣愣地看著這蝸牛蠕動一般的情景,但下一秒就清醒了過來,沖著一路拖出的灰煙飛奔過去。
“姐姐,我來幫你!”
抓著尾部橫木的他埋頭費勁向前推,瘦小的身子被程三民完全遮住了。
“孔令麒,你別管了,當心摔著!”
被犁盤摩擦地面揚起的沙塵糊得睜不開眼的他卻不肯松手,肩膀頂在架子上硌得生疼,仍然咬牙踩著東倒西歪的步子跟隨她發(fā)力。
夾在中間的程三民滿腦子問號地瞅著前后兩個孩子,特意盯著小孔令麒打量了半天,還是一頭霧水。
“閨女,你倆認識?”
“認識……”
“這孩子誰啊,我怎么以前從來沒見過?”
“爸,說來話長,先別問了……”
總算熬到了村口,一輛手扶拖拉機已經(jīng)原地待命,等候多時的程蕎趕緊迎上來,幫忙把父親搬進了車斗。
“你們回去吧,我陪爸去醫(yī)院就好!”
拖拉機吭哧吭哧地開走了,留下半身土的倆姐弟在不停喘氣。
一個挎著籃子、麻花辮上沾有草末的黑胖女孩路過,來回掃視著狼狽的倆人,笑著吆喝了一句。
“喲,程大爬犁,今兒又出了趟工呢?”
“趙曉默,別咋咋呼呼了,我沒心思和你鬧……”
“怎么著,今兒不帶程菽,改遛弟弟了?”
呲牙笑著靠近的她讓小孔令麒心生畏懼,不由得躲到了小程蔓背后。
“弟弟別怕,我又不會吃了你!來,剛刨上來的地瓜,算是見面禮,拿著!”
望著遞到眼前還掛著泥巴的地瓜,他照舊沒有膽量接。
“行了行了,我這弟弟怕見生人,就別為難了,我替他收下。謝謝??!”
“謝啥,甭客氣!我走了??!”
看著她腦后的小辮一跳一跳地跟著人拐過了墻角,無奈嘆了口氣的小程蔓搖搖頭,拍拍把自己衣服擰成麻花的那對小臟手。
“可以撒開了,快去洗洗你這泥爪子吧?!?/p>
井沿上盛了半桶水,倆人輪流替對方擦去臉上的污垢。
“姐姐,剛才伯父是生病了嗎?”
“關節(jié)炎,老毛病了。村里又沒有能治的醫(yī)生,一犯病就得趕緊送鎮(zhèn)上的醫(yī)院?!?/p>
“每次都是你去送嗎?你不是有哥哥嗎?”
“我哥是我媽的寶,我妹是我爸的心肝,剩下一個我誰都不疼,有活就得上。”
“誰說的,我就疼你。”
她本想敷衍過去,可是看著他單純中透著堅定星芒的目光,心里竟然有點感動。
“謝謝你了?!?/p>
把那個涮干凈的地瓜甩干了泥水,塞回到他手里。
“拿著回家吃吧,味道很好的?!?/p>
她正欲離開,身后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叫住了邁開的腳步。
“姐姐,你是不是不喜歡我?”
面露詫異的她轉過身來,看到了仰著頭委屈得要哭出來的他。
“沒有,我也喜歡和你在一起玩啊……”
“不,我以后也想和你一起玩,像爸爸媽媽那樣……”
這一下把她弄慌了,趁四下無人,拉過他躲到了那棵樹后。
“你又在胡說八道些什么?小孩子家哪來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我沒胡說,我是認真的……”
他隨手扯下書包,和地瓜一同扔到旁邊,背過去掀起衣服,腰上深淺不一的淤痕令她始料未及。
“你……你這是怎么了?”
“這是我爸……昨天拿皮帶抽的……”
部分已經(jīng)腫起了高度,她再也繃不住了,丟下一句“原地待命等著我”,頭也不回地竄進了家門。
靜悄悄的田野上,忙活的人們都已歸家,裊裊炊煙里混合了各種飯菜的油香。
一個臨時鋪在幾堆草垛后的墊子上,趴著不敢動彈的小孔令麒緊攥手中的秸稈,強忍淚水感受著涂藥的身子泛起一陣陣火辣辣的撕痛。
昨晚的父親在暴打母親到昏迷后,看到自己依然進展停滯的成績更是怒不可遏,拖過他又是一頓毫不留情地狂抽。
掙扎不掉的他只能堅持到父親喘氣撂下皮帶的空隙,那句比甩在身上更難受的話灌進了耳中。
“你以后愛咋的咋的,我就當沒你這個兒子!”
皮帶擲落在母親無力阻攔的雙腳旁,他沒有求饒,甚至沒有哀嚎,只是含淚抬頭瞪著眼前這個已是陌生人的父親,拼命把滿腔怨恨壓回心底。
褲腰上輕輕的觸感,霎時將他從噩夢中驚醒。
“姐姐,不要……”
“我得檢查一下有沒有破皮……”
“不行……”
“都叫姐姐了,還怕什么?”
“那……那你輕點……”
小心解開校褲上的系繩,一點點褪下倔強的防線。
已經(jīng)青紅一片的臀部瑟瑟發(fā)抖,依稀還能辨認出些許皮帶模樣的印記。
“好像沒有破皮,我先給你試一點藥,疼了就說……”
“好……”
微涼的藥霧蒙在了變色的皮膚上,局部傷得較重的地方像滴上了滾油,在黏膜間彌漫著噬肉的灼熱感。
“好疼……疼……”
想捂?zhèn)诘氖直幻偷匕聪隆?/p>
“別碰,等藥效過去就好了……”
倆人對抗拉扯了好一會,才逐漸平靜下來。
一件外套輕輕地蓋住了他傷痕累累的軀體。
“歇會吧,我去去就來,別亂跑?!?/p>
他一臉茫然地望著她繞過草垛消失的背影,脊梁蹭到還留有體溫的衣服,默默吸了一下有些堵塞的鼻子,不知不覺陷入稻草中打起了瞌睡。
當他再醒來時,一股燒烤的鮮香撲面而來。
睜眼一看,一只燒得半焦的地瓜在地上直冒熱氣。
還在用草葉擦手的小程蔓,沖他笑了笑。
“醒了?感覺怎么樣了?”
然而他只是直勾勾地盯著那枚裂開的皮中透出幾縷金黃的珍寶。
“想吃嗎?”
他小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忍俊不禁的小程蔓伸手掰開了沙甜的目標。
兩輪融化的暖陽在她掌心里綻開了火熱的余暉,絲絲誘人的氣息縈繞鼻息。
“你要哪一半?”
“都行?!?/p>
結果兩半都放在了他手中。
“這就是剛才那個姐姐給你的地瓜,都是你的?!?/p>
捧著還燙手的美食,他不禁愣了。
雖然作為家里獨生的大少爺,這樣的待遇習以為常,可是現(xiàn)在,他動搖了。
“姐姐,你也吃……”
“不用了,就當是你剛才幫我的回報。快嘗嘗吧,涼了就不好吃了?!?/p>
他確實也餓了,沒過一會就啃得滿臉黏糊。
“這地瓜好甜?。 ?/p>
“東北純天然的綠色食品,比你給我的那些糕點還美味呢?!?/p>
可是吃著吃著,嘴里的味道漸漸不香了。
“姐姐,我以后能來這邊吃飯嗎?”
“為什么?”
“這里比我家更有家的樣子?!?/p>
“你要是來了這邊,我去上海就找不到你了。”
“沒事,等你到上海了,我請你吃飯。你喜歡吃什么,直接和我說!”
“吃素?!?/p>
“干嘛吃素啊?我?guī)闳コ源蟛停裁炊加?!?/p>
望著他信誓旦旦的眼神,小程蔓有點傷感。
“好,吃大餐。東北的飯館有很多,我也等你來……”
她坐在草垛旁,胳膊疊在雙膝上靜靜地俯視著他繼續(xù)炫飯的小模樣。
一直在憧憬的以后,真的會存在嗎?
他們將來能坐在東北或者上海的某一張桌前,面對面吃著給予彼此的夢想大餐?
皓月當空,星辰閃爍。
藏在草垛沙發(fā)里的倆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廢話。
“姐姐,你是什么星座呀?”
“獅子?!?/p>
“我巨蟹?!?/p>
“是嗎?我之前我以為你會是一個射手座?!?/p>
“?”
“現(xiàn)在接觸下來,還真有點像個巨蟹。”
“你這話是褒義還是貶義???”
“你自己猜去吧?!?/p>
他撓撓發(fā)間的草屑,還是沒琢磨出來。
攏過他肩頭的外套,她再次投來關切的目光。
“還疼嗎?”
“疼啊?!?/p>
“那怎么辦?”
“不知道,我真不想回去了?!?/p>
“可是你現(xiàn)在確實不能留在這里……”
“沒事,我在這睡也行。”
“別開玩笑,你這傷還要去檢查的,睡這萬一感冒發(fā)燒了你會更遭罪!”
“我不管,今晚我就呆這了。”
“不行,你快起來,把外套還給我!”
“好疼,快放手……”
她下意識松開了,他又耷拉著腦袋裝起了糊涂。
“孔令麒,別耍賴皮,小心我揍你!”
他依舊閉眼不肯就范,心里卻暗中樂開了花。
腦瓜子很沉,也轉不動了,似乎吃下去的不止有可以拔絲的地瓜,還有別的……
“喂,你醒醒,你是喝了多少啊你……”
周圍的溫度降得太快了,他已經(jīng)感覺不到身上的疼痛,相反倦意越來越濃,灑落在頭頂?shù)木烤故遣葑堰€是雪花,都不重要了。
“你不能在這睡,你在這兒睡你會被凍死的!”
耳邊熟悉的催命聲越來越小,他完全進入了無人之境,意識像流星一般劃落天際。
是夢變成了現(xiàn)實,還是現(xiàn)實活成了夢?
優(yōu)秀的她單身至今,究竟在等什么?
他的事業(yè)感情屢戰(zhàn)屢敗,何時才能逆襲翻身?
彼此之間是打算錯下去,還是過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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