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傳習(xí)錄》中(陸永勝譯注)中華書局
B《傳習(xí)錄》中(陸永勝譯注)中華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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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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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習(xí)錄上
徐愛錄 凡十四則
陸澄錄 凡七十三則
薛侃錄 凡三十五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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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習(xí)錄中
錢德洪序
答顧東橋書 凡十二則
答周道通書 凡七則
答陸原靜書 凡四則
又 凡十四則
答歐陽崇一 凡四則
答羅整庵少宰書 凡四則
答聶文蔚 凡七則
答聶文蔚二 凡九則
訓(xùn)蒙大意示教讀劉伯頌等
教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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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習(xí)錄下
陳九川錄 凡十四則
黃直錄 凡十二則
黃修易錄 凡十一則
黃省曾錄 凡十一則
錢德洪錄 凡四十八則
黃以方錄 凡二十五則
錢德洪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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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習(xí)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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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德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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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洪曰:昔南元善刻《傳習(xí)錄》于越,凡二冊。下冊摘錄先師手書,凡八篇。其答徐成之二書,吾師自謂:“天下是朱非陸,論定既久,一旦反之為難。二書姑為調(diào)停兩可之說,使人自思得之。”故元善錄為下冊之首者,意亦以是歟?
今朱、陸之辨明于天下久矣。洪刻先師《文錄》,置二書于《外集》者,示未全也,故今不復(fù)錄。其余指“知行之本體”,莫詳于《答人論學(xué)》與答周道通、陸清伯、歐陽崇一四書;而謂“格物為學(xué)者用力日可見之地”,莫詳于答羅整庵一書。平生冒天下之非詆推陷,萬死一生,遑遑然不忘講學(xué),惟恐吾人不聞斯道,流于功利機(jī)智,以日墮于匈狄禽獸而不覺;其一體同物之心,譊譊終身,至于斃而后已。此孔、孟以來賢圣苦心,雖門人子弟未足以慰其情也。是情也,莫詳于答聶文蔚之第一書。
此皆仍元善所錄之舊,而揭“必有事焉”即“致良知”功夫,明白簡切,使人言下即得入手,此又莫詳于答文蔚之第二書,故增錄之。元善當(dāng)時洶洶,乃能以身明斯道,卒至遭奸被斥,油油然惟以此生得聞斯學(xué)為慶,而絕無有纖芥憤郁不平之氣。斯錄之刻,人見其有功于同志甚大,而不知其處時之甚艱也。今所去取,裁之時義則然,非忍有所加損于其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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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顧東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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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來書云:“近時學(xué)者,務(wù)外遺內(nèi),博而寡要,故先生特倡‘誠意’一義,針砭膏肓,誠大惠也!”
吾子洞見時弊如此矣,亦將同以救之乎?然則鄙人之心,吾子固已一句道盡,復(fù)何言哉!復(fù)何言哉!若“誠意”之說,自是圣門教人用功第一義,但近世學(xué)者乃作第二義看,故稍與提掇緊要出來,非鄙人所能特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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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來書云:“但恐立說太高,用功太捷,后生師傳,影響謬誤,未免墮于佛氏明心見性、定慧、頓悟之機(jī),無怪聞?wù)咭娨伞!?/p>
區(qū)區(qū)格、致、誠、正之說,是就學(xué)者本心日用事為間,體究踐履,實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積累在!正與空虛、頓悟之說相反。聞?wù)弑緹o求為圣人之志,又未嘗講究其詳,遂以見疑,亦無足怪。若吾子之高明,自當(dāng)一語之下便了然矣!乃亦謂立說太高,用功太捷,何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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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來書云:“所喻知行并進(jìn),不宜分別前后,即《中庸》‘尊德性而道問學(xué)’之功,交養(yǎng)互發(fā),內(nèi)外本末,一以貫之之道。然工夫次第,不能無先后之差。如知食乃食,知湯乃飲,知路乃行,未有不見是物,先有是事。此亦毫厘倏忽之間,非謂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p>
既云“交養(yǎng)互發(fā),內(nèi)外本末,一以貫之”,則知行并進(jìn)之說無復(fù)可疑矣。又云“工夫次第,不能不無先后之差”,無乃自相矛盾已乎?“知食乃食”等說,此尤明白易見,但吾子為近聞?wù)媳?,自不察耳。夫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后知食。欲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食味之美惡待入口而后知,豈有不待入口而已先知食味之美惡者邪?必有欲行之心,然后知路。欲行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路岐之險夷,必待身親履歷而后知,豈有不待身親履歷而已先知路岐之險夷者邪?“知湯乃飲,知衣乃服”,以此例之,皆無可疑。若如吾子之喻,是乃所謂不見是物而先有是事者矣。吾子又謂“此亦毫厘倏忽之間,非謂截然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是亦察之尚有未精。然就如吾子之說,則知行之為合一并進(jìn),亦自斷無可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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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來書云:“真知即所以為行,不行不足謂之知,此為學(xué)者吃緊立教,俾務(wù)躬行則可。若真謂行即是知,恐其專求本心,遂遺物理,必有暗而不達(dá)之處,抑豈圣門知行并進(jìn)之成法哉?”
知之真切篤實處,既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離,只為后世學(xué)者分作兩截用功,先卻知行本體,故有合一并進(jìn)之說?!罢嬷此詾樾?,不行不足謂之知”,即如來書所云“知食乃食”等說可見,前已略言之矣。此雖吃緊救弊而發(fā),然知行之體本來如是,非以己意抑揚其間,姑為是說以茍一時之效者也?!皩G蟊拘?,遂遺物理”,此蓋失其本心者也。夫物理不外于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無物理矣;遺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心之體,性也,性既理也。故有孝親之心,即有孝之理;無孝親之心,即無孝之理矣。有忠君之心,即有忠之理;無忠君之心,即無忠之理矣。理豈外于吾心邪?晦庵謂:“人之所以為學(xué)者,心與理而已。心雖主乎一身,而實管乎天下之理。理雖散在萬事,而實不外乎一人之心?!笔瞧湟环忠缓现g,而未免已啟學(xué)者心理為二之弊。此后世所以有“專求本心、遂遺物理”之患,正由不知心即理耳。夫外心以求物理,是以有暗而不達(dá)之處,此告子“義外”之說,孟子所以謂之不知義也。心一而已,以其全體惻怛而言謂之仁,以其得宜而言謂之義,以其條理而言謂之理。不可外心以求仁,不可外心以求義,獨可外心以求理乎?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于吾心,此圣門知行合一之教,吾子又何疑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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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來書云:“所釋《大學(xué)》古本,謂致其本體之知,此固孟子‘盡心’之旨,朱子亦以虛靈知覺為此心之量。然盡心由于知性,致知在于格物?!?/p>
“盡心由于知性,致知在于格物”,此語然矣。然而推本吾子之意,則其所以為是語者,尚有未明也。朱子以“盡心、知性、知天”為物格、知致,以“存心、養(yǎng)性、事天”為誠意、正心、修身,以“夭壽不貳、修身以俟”為知至仁盡、圣人之事。若鄙人之見,則與朱子正相反矣。夫“盡心、知性、知天”者,生知安行,圣人之事也;“存心、養(yǎng)性、事天”者,學(xué)知利行,賢人之事也;“夭壽不貳、修身以俟”者,困知勉行,學(xué)者之事也。豈可專以“盡心、知性”為知,“存心、養(yǎng)性”為行乎?吾子驟聞此言,必又以為大駭矣。然其間實無可疑者,一為吾子言之。
夫心之體,性也;性之原,天也。能盡其心,是能盡其性矣?!吨杏埂吩啤拔┨煜轮琳\為能盡其性”,又云“知天地之化育”,“質(zhì)諸鬼神而無疑,知天也”。此惟圣人而后能然,故曰此“生知安行”,圣人之事也。
存其心者,未能盡其心者也,故須加存之之功。必存之既久,不待于存而自無不存,然后可以進(jìn)而言盡。蓋“知天”之“知”,如“知州”“知縣”之“知”?!爸荨保瑒t一州之事皆己事也;“知縣”,則一縣之事皆己事也,是與天為一者也。事天則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猶與天為二也。天之所以命于我者,心也,性也,吾但存之而不敢失,養(yǎng)之而不敢害,如“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者也”,故曰此“學(xué)知利行”,賢人之事也。
至于“夭壽不貳”,則與存其心者又有間矣。存其心者雖未能盡其心,固己一心于為善,時有不存,則存之而已。今使之夭壽不貳,是猶以夭壽貳其心者也。猶以夭壽貳其心,是其為善之心猶未能一也,存之尚有所未可,而何盡之可云乎?今且使之不以夭壽貳其為善之心,若曰死生夭壽皆有定命,吾但一心于為善,修吾之身以俟天命而已,是其平日尚未知有天命也?!笆绿臁彪m與天為二,然己真知天命之所在,但惟恭敬奉承之而已耳;若俟之云者,則尚未能真知天命之所在,猶有所俟者也,故曰:所以立命?!傲ⅰ闭摺皠?chuàng)立”之“立”,如“立德”“立言”“立功”“立名”之類,凡言“立”者,皆是昔未嘗有而今始建立之謂,孔子所謂“不知命,無以為君子”者也,故曰此“困知勉行”,學(xué)者之事也。
今以“盡心、知性、知天”為格物致知,使初學(xué)之士尚未能不貳其心者,而遽責(zé)之以圣人“生知安行”之事,如捕風(fēng)捉影,茫然莫知所措其心,幾何而不至于“率天下而路”也!今世致知格物之弊,亦居然可見矣。吾子所謂“務(wù)外遺內(nèi)、博而寡要”者,無乃亦是過歟?此學(xué)問最緊要處,于此而差,將無往而不差矣!此鄙人之所以冒天下之非笑,忘其身之陷于罪戮,呶呶其言,其不容己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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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來書云:“聞?wù)Z學(xué)者,乃謂‘即物窮理’之說,亦是玩物喪志;又取其‘厭繁就約’‘涵養(yǎng)本原’數(shù)說,標(biāo)示學(xué)者,指為晚年定論,此亦恐非?!?/p>
朱子所謂“格物”云者,在即物而窮其理也。即物窮理,是就事事物物上求其所謂定理者也,是以吾心而求理于事事物物之中,析心與理為二矣。夫求理于事事物物者,如求孝之理于其親之謂也。求孝之理于其親,則孝之理其果在于吾之心邪?抑果在于親之身邪?假而果在于親之身,則親沒之后,吾心遂無孝之理歟?見孺子之入井,必有惻隱之理,是惻隱之理果在于孺子之身歟?抑在于吾心之良知歟?其或不可以從之于井歟,其或可以手而援之歟,是皆所謂理也。是果在于孺子之身歟?抑果出于吾心之良知歟?以是例之,萬事萬物之理,莫不皆然,是可以知析心與理為二之非矣。夫析心與理而為二,此告子“義外”之說,孟子之所深辟也。“務(wù)外遺內(nèi),博而寡要”,吾子既已知之矣,是果何謂而然哉?謂之玩物喪志,尚猶以為不可歟?
若鄙人所謂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與理而為一者也。合心與理而為一,則凡區(qū)區(qū)前之所云,與朱子晚年之論,皆可以不言而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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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來書云:“人之心體,本無不明,而氣拘物蔽,鮮有不蔽。非學(xué)、問、思、辨以明天下之理,則善惡之機(jī),真妄之辨,不能自覺,任情恣意,其害有不可勝言者矣?!?/p>
此段大略似是而非,蓋承沿舊說之弊,不可以不辨也。夫?qū)W、問、思、辨、行,皆所以為學(xué),未有學(xué)而不行者也。如言學(xué)孝,則必服勞奉養(yǎng),躬行孝道,然后謂之學(xué)。豈徒懸空口耳講說,而遂可以謂之學(xué)孝乎?學(xué)射則必張弓挾矢,引滿中的。學(xué)書則必伸紙執(zhí)筆,操觚染翰。盡天下之學(xué),無有不行而可以言學(xué)者,則學(xué)之始固已即是行矣。篤者,敦實篤厚之意。已行矣,而敦篤其行,不息其功之謂爾。蓋學(xué)之不能以無疑,則有問,問即學(xué)也,即行也。又不能無疑,則有思,思即學(xué)也,即行也。又不能無疑,則有辨,辨即學(xué)也,即行也。辨既明矣,思既慎矣,問既審矣,學(xué)既能矣,又從而不息其功焉,斯之謂篤行。非謂學(xué)、問、思、辨之后而始措之于行也。是故以求能其事而言謂之學(xué),以求解其惑而言謂之問,以求通其說而言謂之思,以求精其察而言謂之辨,以求履其實而言謂之行。蓋析其功而言則有五,合其事而言則一而已。此區(qū)區(qū)心理合一之體,知行并進(jìn)之功,所以異于后世之說者,正在于是。
今吾子特舉學(xué)、問、思、辨以窮天下之理,而不及篤行,是專以學(xué)、問、思、辨為知,而謂窮理為無行也已。天下豈有不行而學(xué)者邪?豈有不行而遂可謂之窮理者邪?明道云:“只窮理,便盡性至命。”故必仁極仁,而后謂之能窮仁之理;義極義,而后謂之能窮義之理。仁極仁則盡仁之性矣,義極義則盡義之性矣。學(xué)至于窮理,至矣,而尚未措之于行,天下寧有是邪?是故知不行之不可以為學(xué),則知不行之不可以為窮理矣;知不行之不可以為窮理,則知知行之合一并進(jìn)而不可以分為兩節(jié)事矣。
夫萬事萬物之理不外于吾心,而必曰窮天下之理,是殆以吾心之良知為未足,而必外求于天下之廣,以裨補增益之,是猶析心與理而為二也。夫?qū)W、問、思、辨、篤行之功,雖其困勉至于人一己百,而擴(kuò)充之極,至于盡性知天,亦不過致吾心之良知而已。良知之外,豈復(fù)有加于毫末乎?今必曰窮天下之理,而不知反求諸其心,則凡所謂善惡之機(jī),真妄之辨者,舍吾心之良知,亦將何所致其體察乎?吾子所謂“氣拘物蔽”者,拘此蔽此而已。今欲去此之蔽,不知致力于此,而欲以外求,是猶目之不明者,不務(wù)服藥調(diào)理以治其目,而徒倀倀然求明于其外,明豈可以自外而得哉!任情恣意之害,亦以不能精察天理于此心之良知而已。此誠毫厘千里之謬者,不容于不辨,吾子毋謂其論之太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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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來書云:“教人以致知明德,而戒其即物窮理,試使昏暗之士深居端坐,不聞教告,遂能至于知致而德明乎?縱令靜而有覺,稍悟本性,則亦定慧無用之見,果能知古今,達(dá)事變,而致用于天下國家之實否乎?其曰‘知者意之體,物者意之用’,‘格物如“格君心之非”之“格”’,語雖超悟獨得,不踵陳見,抑恐于道未相吻合?”
區(qū)區(qū)論致知格物,正所以窮理,未嘗戒人窮理,使之深居端坐而一無所事也。若謂即物窮理,如前所云務(wù)外而遺內(nèi)者,則有所不可耳?;璋抵?,果能隨事隨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則“雖愚必明,雖柔必強”。大本立而達(dá)道行,九經(jīng)之屬可一以貫之而無遺矣,尚何患其無致用之實乎?彼頑空虛靜之徒,正惟不能隨事隨物精察此心之天理,以致其本然之良知,而遺棄倫理,寂滅虛無以為常,是以要之不可以治家國天下。孰謂圣人窮理盡性之學(xué)而亦有是弊哉?
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虛靈明覺,即所謂本然之良知也。其虛靈明覺之良知應(yīng)感而動者,謂之意,有知而后有意,無知則無意矣。知非意之體乎?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如意用于事親,既事親為一物;意用于治民,即治民為一物;意用于讀書,即讀書為一物;意用于聽訟,即聽訟為一物:凡意之所用,無有無物者,有是意即有是物,無是意即無是物矣。物非意之用乎?
“格”字之義,有以“至”字之訓(xùn)者,如“格于文祖”“有苗來格”,是以“至”訓(xùn)者也。然“格于文祖”,必純孝誠敬,幽明之間,無一不得其理,而后謂之“格”;有苗之頑,實以文德誕敷而后格,則亦兼有“正”字之義在其間,未可專以“至”字盡之也。如“格其非心”“大臣格君心之非”之類,是則一皆“正其不正以歸于正”之義,而不可以“至”字為訓(xùn)矣。且《大學(xué)》“格物”之訓(xùn),又安知其不以“正”字為訓(xùn),而必以“至”字為義乎?如以“至”字為義者,必曰“窮至事物之理”,而后其說始通,是其用功之要全在一“窮”字,用力之地全在一“理”字也。若上去一“窮”,下去一“理”字,而直曰“致知在至物”,其可通乎?夫窮理盡性,圣人之成訓(xùn),見于《系辭》者也。茍“格物”之說而果即“窮理”之義,則圣人何不直曰“致知在窮理”,而必為此轉(zhuǎn)折不完之語,以啟后世之弊邪?蓋《大學(xué)》“格物”之說,自與《系辭》窮理大旨雖同,而微有分辨。窮理者,兼格、致、誠、正而為功也,故言“窮理”則格、致、誠、正之功皆在其中;言“格物”則必兼舉致知、誠意、正心,而后其功始備而密。今偏舉格物而遂謂之窮理,此所以專以窮理屬知,而謂格物未嘗有行,非惟不得格物之旨,并窮理之義而失之矣。此后世之學(xué)所以析知行為先后兩截,日以支離決裂,而圣學(xué)益以殘晦者,其端實始于此。吾子蓋亦未免承沿積習(xí),則見以為于“道未相吻合”,不為過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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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來書云:“謂致知之功將如何為溫清、如何為奉養(yǎng),即是誠意,非別有所謂格物,此亦恐非?!?/p>
此乃吾子自以己意揣度鄙見而為是說,非鄙人之所以告吾子者矣。若果如吾子之言,寧復(fù)有可通乎?蓋鄙人之見,則謂意欲溫清,意欲奉養(yǎng)者,所謂意也,而未可謂之誠意。必實行其溫清奉養(yǎng)之意,務(wù)求自慊而無自欺,然后謂之誠意。知如何而為溫清之節(jié)、知如何而為奉養(yǎng)之宜者,所謂知也,而未可謂之致知。必致其知如何為溫清之節(jié)者之知,而實以之溫清,致其知如何為奉養(yǎng)之宜者之知,而實以之奉養(yǎng),然后謂之致知。溫清之事,奉養(yǎng)之事,所謂物也,而未可謂之格物。必其于溫清之事也,一如其良知之所知,當(dāng)如何為溫清之節(jié)者而為之,無一毫之不盡;于奉養(yǎng)之事也,一如其良知之所知,當(dāng)如何為奉養(yǎng)之宜者而為之,無一毫之不盡,然后謂之格物。溫清之物格,然后知溫清之良知始致;奉養(yǎng)之物格,然后知奉養(yǎng)之良知始致,故曰“物格而后知至”。致其知溫清之良知,而后溫清之意始誠;致其知奉養(yǎng)之良知,而后奉養(yǎng)之意始誠;故曰“知至而后意誠”。此區(qū)區(qū)“誠意、致知、格物”之說蓋如此。吾子更熟思之,將亦無可疑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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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來書云:“道之大端易于明白,所謂‘良知良能,愚夫愚婦可與及者’。至于節(jié)目時變之詳,毫厘千里之謬,必待學(xué)而后知。今語孝于溫清定省,孰不知之?至于舜之不告而娶,武之不葬而興師,養(yǎng)志養(yǎng)口,小杖大杖,割股廬墓等事,處常處變,過與不及之間,必須討論是非,以為制事之本,然后心體無蔽,臨事無失?!?/p>
“道之大端易于明白”,此語誠然。顧后之學(xué)者,忽其易于明白者而弗由,而求其難于明白者以為學(xué),此其所以“道在邇而求諸遠(yuǎn),事在易而求諸難”也。孟子云:“夫道若大路然,豈難知哉?人病不由耳!”良知良能,愚夫愚婦與圣人同。但惟圣人能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婦不能致,此圣愚之所由分也。節(jié)目時變,圣人夫豈不知?但不專以此為學(xué)。而其所謂學(xué)者,正惟致其真知,以精察此心之天理,而與后世之學(xué)不同耳。吾子未暇良知之致,而汲汲焉顧是之憂,此正求其離于明白者以為學(xué)之蔽也。夫良知之于節(jié)目時變,猶規(guī)矩尺度之于方圓長短也。節(jié)目時變之不可預(yù)定,猶方圓長短之不可勝窮也。故規(guī)矩誠立,則不可欺以方圓,而天下之方圓不可勝用矣;尺度誠陳,則不可欺以長短,而天下之長短不可勝用矣;良知誠致,則不可欺以節(jié)目時變,而天下之節(jié)目時變不可勝應(yīng)矣。毫厘千里之繆,不于吾心良知一念之微而察之,亦將何所用其學(xué)乎?是不以規(guī)矩而欲定天下之方圓,不以尺度而欲盡天下之長短,吾見其乖張謬戾,日勞而無成也已。
吾子謂“語孝于溫清定省,孰不知之?”然而能致其知者鮮矣。若謂粗知溫清定省之儀節(jié),而遂謂之能致其知,則凡知君之當(dāng)仁者皆可謂之能致其仁之知,知臣之當(dāng)忠者皆可謂之能致其忠之知,則天下孰非致知者邪?以是而言,可以知致知之必在于行,而不行之不可以為致知也明矣。知行合一之體,不益較然矣乎?夫舜之不告而娶,豈舜之前已有不告而娶者為之準(zhǔn)則,故舜得以考之何典,問諸何人,而為此邪?抑亦求諸其心一念之良知,權(quán)輕重之宜,不得已而為此邪?武之不葬而興師,豈武之前已有不葬而興師者為之準(zhǔn)則,故武得以考之何典,問諸何人,而為此邪?抑亦求諸其心一念之良知,權(quán)輕重之宜,不得已而為此邪?使舜之心而非誠于為無后,武之心而非誠于為救民,則其不告而娶與不葬而興師,乃不孝不忠之大者。而后之人不務(wù)致其良知,以精察義理于此心感應(yīng)酬酢之間,顧欲懸空討論此等變常之事,執(zhí)之以為制事之本,以求臨事之無失,其亦遠(yuǎn)矣!其余數(shù)端皆可類推,則古人致知之學(xué)從可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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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來書云:“謂《大學(xué)》‘格物’之說專求本心,猶可牽合。至于‘六經(jīng)’‘四書’所載‘多聞多見’,‘前言往行’,‘好古敏求’,‘博學(xué)審問’,‘溫故知新’、‘博學(xué)詳說’,‘好問好察’,是皆明白求于事為之際,資于論說之間者。用功節(jié)目固不容紊矣?!?/p>
“格物”之義,前已詳悉,牽合之疑,想已不俟復(fù)解矣。至于“多聞”“多見”,乃孔子因子張之務(wù)外好高,徒欲以多聞多見為學(xué),而不能求諸其心,以闕疑殆,此其言行所以不免于尤悔。而所謂見聞?wù)?,適以資其務(wù)外好高而已。蓋所以救子張多聞多見之病,而非以是教之為學(xué)也。
夫子嘗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笔仟q孟子“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之義也。此言正所以明德性之良知,非由于聞見耳。若曰“多聞?chuàng)衿渖普叨鴱闹?,多見而識之”,則是專求諸見聞之末,而已落在第二義矣,故曰“知之次也?!狈蛞砸娐勚獮榇?,則所謂知之上者果安所指乎?是可以窺圣門致知用力之地矣。夫子謂子貢曰:“賜也,汝以予為多學(xué)而識之者歟?非也,予一以貫之?!笔拐\在于多學(xué)而識,則夫子胡乃謬為是說以欺子貢者邪?“一以貫之”,非致其良知而何?《易》曰:“君子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狈蛞孕笃涞聻樾?,則凡多識前言往行者,孰非畜德之事?此正知行合一之功矣。
“好古敏求”者,好古人之學(xué)而敏求此心之理耳。心即理也,學(xué)者,學(xué)此心也;求者,求此心也。盂子云:“學(xué)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狈侨艉笫缽V記博誦古人之言詞,以為好古,而汲汲然惟以求功名利達(dá)之具于外者也?!安W(xué)審問”,前言已盡?!皽毓手隆?,朱子亦以溫故屬之“尊德性”矣。德性豈可以外求哉?惟夫“知新”必由于“溫故”,而“溫故”乃所以“知新”,則亦可以驗“知”“行”之非兩節(jié)矣?!安W(xué)而詳說之”者,將以反說約也,若無反約之云,則“博學(xué)詳說”者果何事邪?舜之“好問好察”,惟以用中而致其精一于道心耳。道心者,良知之謂也。君子之學(xué),何嘗離去事為而廢論說?但其從事于事為論說者,要皆知行合一之功,正所以致其本心之良知,而非若世之徒事口耳談?wù)f以為知者,分“知”“行”為兩事,而果有節(jié)目先后之可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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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來書云:“楊、墨之為仁義,鄉(xiāng)愿之亂忠信,堯、舜、子之之禪讓,湯、武、楚項之放伐,周公、莽、操之?dāng)z輔,謾無印證,又焉適從?且于古今事變、禮樂名物,未??甲R,使國家欲興明堂,建辟雍,制歷律,草封禪,人將何所致其用乎?故《論語》曰‘生而知之’者,義理耳。若夫禮樂名物、古今事變,亦必待學(xué)而后有以驗其行事之實。此則可謂定論矣。”
所喻楊、墨、鄉(xiāng)愿、堯、舜、子之、湯、武、楚項、周公、莽、操之辨,與前舜、武之論,大略可以類推。古今事變之疑,前于良知之說,已有規(guī)矩尺度之喻,當(dāng)亦無俟多贅矣。至于明堂、辟雍諸事,似尚未容于無言者。然其說甚長,姑就吾子之言而取正焉,則吾子之惑將亦可以少釋矣。夫明堂、辟雍之制,始見于呂氏之《月令》,漢儒之訓(xùn)疏?!傲?jīng)”“四書”之中未嘗詳及也。豈呂氏、漢儒之知,乃賢于三代之賢圣乎?齊宣之時,明堂尚有未毀,則幽、厲之世,周之明堂皆無恙也。堯、舜茅茨土階,明堂之制未必備,而不害其為治;幽、厲之明堂,固猶文、武、成、康之舊,而無救于其亂。何邪?豈能以不忍人之心而行不忍人之政,則雖茅茨土階,固亦明堂也;以幽、厲之心而行幽、厲之政,則雖明堂,亦暴政所自出之地邪?武帝肇講于漢,而武后盛作于唐,其治亂何如邪?
天子之學(xué)曰辟雍,諸侯之學(xué)曰泮宮,皆象地形而為之名耳。然三代之學(xué),其要皆所以明人倫,非以辟不辟、泮不泮為重輕也??鬃釉疲骸叭硕蝗剩缍Y何!人而不仁,如樂何!”制禮作樂,必具中和之德,聲為律而身為度者,然后可以語此。若夫器數(shù)之末,樂工之事,祝史之守。故曾子曰:“君子所貴乎道者三,籩豆之事,則有司存也?!眻颉懊?、和,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其重在于“敬授人時”也。舜在“璇璣玉衡”,其重在于“以齊七政”也。是皆汲汲然以仁民之心而行其養(yǎng)民之政,治歷明時之本,固在于此也。
羲、和歷數(shù)之學(xué),皋、契未必能之也,禹、稷未必能之也,堯、舜之知而不遍物,雖堯、舜亦未必能之也。然至于今,循羲和之法而世修之,雖曲知小慧之人、星術(shù)淺陋之士,亦能推步占侯而無所忒,則是后世曲知小慧之人,反賢于禹、稷、堯、舜者邪?
“封禪”之說,尤為不經(jīng),是乃后世佞人諛士,所以求媚于其上,倡為夸侈,以蕩君心,而靡國贊。蓋欺天罔人,無恥之大者,君子之所不道,司馬相如之所以見譏于天下后世也。吾子乃以是為儒者所宜學(xué),殆亦未之思邪!
夫圣人之所以為圣者,以其生而知之也。而釋《論語》者曰:“生而知之者,義理耳。若夫禮樂名物,古今事變,亦必待學(xué)而后有以驗其行事之實?!狈蚨Y樂名物之類,果有關(guān)于作圣之功也,而圣人亦必待學(xué)而后能知焉,則是圣人亦不可以謂之生知矣。謂圣人為生知者,專指義理而言,而不以禮樂名物之類,則是禮樂名物之類無關(guān)于作圣之功矣。圣人之所以謂之生知者,專指義理而不以禮樂名物之類,則是“學(xué)而知之”者,亦惟當(dāng)學(xué)知此義理而已,“困而知之”者,亦惟當(dāng)困知此義理而已。今學(xué)者之學(xué)圣人,于圣人之所能知者,未能學(xué)而知之,而顧汲汲焉求知圣人之所不能知者以為學(xué),無乃失其所以希圣之方歟?凡此,皆就吾子之所惑者,而稍為之分釋,末及乎拔本塞源之論也。
夫拔本塞源之論不明于天下,則天下之學(xué)圣人者將日繁日難,斯人淪于禽獸、夷狄,而猶自以為圣人之學(xué);吾之說雖或暫明于一時,終將凍解于西而冰堅于東,霧釋于前而云滃于后,呶呶焉危困以死,而卒無救于天下之分毫也已!
夫圣人之心,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其視天下之人,無外內(nèi)遠(yuǎn)近,凡有血氣,皆其昆弟赤子之親,莫不欲安全而教養(yǎng)之,以遂其萬物一體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異于圣人也,特其間于有我之私,隔于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視其父、子、兄、弟如仇讎者。圣人有憂之,是以推其天地萬物一體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復(fù)其心體之同然。其教之大端,則堯、舜、禹之相授受,所謂“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而其節(jié)目,則舜之命契,所謂“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五者而已。唐、虞、三代之世,教者惟以此為教,而學(xué)者惟以此為學(xué)。當(dāng)是之時,人無異見,家無異習(xí),安此者謂之圣,勉此者謂之賢,而背此者,雖其啟明如朱,亦謂之不肖。下至閭井、田野、農(nóng)、工、商、賈之賤,莫不皆有是學(xué),而惟以成其德行為務(wù)。何者?無有聞見之雜,記誦之煩,辭章之靡濫,功利之馳逐,而但使之孝其親,弟其長,信其朋友,以復(fù)其心體之同然。是蓋性分之所固有,而非有假于外者,則人亦孰不能之乎?
學(xué)校之中,惟以成德為事。而才能之異,或有長于禮樂,長于政教,長于水土播植者,則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于學(xué)校之中。迨夫舉德而任,則使之終身居其職而不易。用之者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視才之稱否,而不以崇卑為輕重,勞逸為美惡;效用者亦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茍當(dāng)其能,則終身處于煩劇而不以為勞,安于卑瑣而不以為賤。當(dāng)是之時,天下之人熙熙皞皞,皆相視如一家之親。其才質(zhì)之下者,則安其農(nóng)、工、商、賈之分,各勤其業(yè)以相生相養(yǎng),而無有乎希高慕外之心。其才能之異,若皋、夔、稷、契者,則出而各效其能,若一家之務(wù),或營其衣食,或通其有無,或備其器用,集謀并力,以求遂其仰事俯育之愿,惟恐當(dāng)其事者之或怠而重己之累也。故稷勤其稼,而不恥其不知教,視契之善教,即己之善教也;夔司其樂,而不恥于不明禮,視夷之通禮即己之通禮也。蓋其心學(xué)純明,而有以全其萬物一體之仁。故其精神流貫,志氣通達(dá),而無有乎人己之分,物我之間。譬之一人之身,目視、耳聽、手持、足行,以濟(jì)一身之用。目不恥其無聰,而耳之所涉,目必營焉;足不恥其無執(zhí),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蓋其元氣充周,血脈條暢,是以癢疴呼吸,感觸神應(yīng),有不言而喻之妙。此圣人之學(xué)所以至易至簡,易知易從,學(xué)易能而才易成者,正以大端惟在復(fù)心體之同然,而知識技能非所與論也。
三代之衰,王道熄而霸術(shù)焻;孔、孟既沒,圣學(xué)晦而邪說橫。教者不復(fù)以此為教,而學(xué)者不復(fù)以此為學(xué)。霸者之徒,竊取先王之近似者,假之于外,以內(nèi)濟(jì)其私己之欲,天下靡然而宗之,圣人之道遂以蕪塞。相仿相效,日求所以富強之說,傾詐之謀,攻伐之計,一切欺天罔人,茍一時之得,以獵取聲利之術(shù),若管、商、蘇、張之屬者,至不可名數(shù)。既其久也,斗爭劫奪,不勝其禍,斯人淪于禽獸夷狄,而霸術(shù)亦有所不能行矣。
世之儒者,慨然悲傷,搜獵先圣王之典章法制,而掇拾修補于煨燼之余,蓋其為心,良亦欲以挽回先王之道。圣學(xué)既遠(yuǎn),霸術(shù)之傳,積漬已深,雖在賢知,皆不免于習(xí)染,其所以講明修飾,以求宣暢光復(fù)于世者,僅足以增霸者之藩籬,而圣學(xué)之門墻遂不復(fù)可睹。于是乎有訓(xùn)詁之學(xué),而傳之以為名;有記誦之學(xué),而言之以為博;有詞章之學(xué),而侈之以為麗。若是者,紛紛籍籍,群起角立于天下,又不知其幾家!萬徑千蹊,莫知所適。世之學(xué)者,如入百戲之場,歡謔跳踉、騁奇斗巧,獻(xiàn)笑爭妍者,四面而競出,前瞻后盼,應(yīng)接不遑,而耳目眩瞀,精神恍惑,日夜遨游淹息其間,如病狂喪心之人,莫自知其家業(yè)之所歸。時君世主亦皆昏迷顛倒于其說,而終身從事于無用之虛文,莫自知其所謂。間有覺其空疏謬妄,支離牽滯,而卓然自奮,欲以見諸行事之實者,極其所抵,亦不過為富強功利五霸之事業(yè)而止。
圣人之學(xué)日遠(yuǎn)日晦,而功利之習(xí)愈趨愈下。其間雖嘗瞽惑于佛、老,而佛、老之說卒亦未能有以勝其功利之心;雖又嘗折衷于群儒,而群儒之論終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見。蓋至于今,功利之毒淪浹于人之心髓,而習(xí)以成性也,幾千年矣。相矜以知,相軋以勢,相爭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聲譽。其出而仕也,理錢谷者則欲兼夫兵刑,典禮樂者又欲與于銓軸,處郡縣則思藩臬之高,居臺諫則望宰執(zhí)之要。故不能其事,則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說,則不可以要其譽,記誦之廣,適以長其敖也;知識之多,適以行其惡也;聞見之博,適以肆其辨也;辭章之富,適以飾其偽也。是以皋、夔、稷、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學(xué)小生皆欲通其說,究其術(shù)。其稱名借號,未嘗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務(wù)”,而其誠心實意之所在,以為不如是則無以濟(jì)其私而滿其欲也。
嗚呼!以若是之積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講之以若是之學(xué)術(shù),宜其聞吾圣人之教,而視之以為贅疣衲鑿。則其以良知為未足,而謂圣人之學(xué)為無所用,亦其勢有所必至矣!
嗚呼,士生斯世,而尚何以求圣人之學(xué)乎!尚何以論圣人之學(xué)乎!士生斯世而欲以為學(xué)者,不亦勞苦而繁難乎!不亦拘滯而險艱乎!
嗚呼,可悲也已!所幸天理之在人心,終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萬古一日,則其聞吾拔本塞源之論,必有惻然而悲,戚然而痛,憤然而起,沛然若決江河而有所不可御者矣!非夫豪杰之士無所待而興者,吾誰與望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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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周道通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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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吳、曾兩生至,備道道通懇切為道之意,殊慰相念!若道通,真可謂篤信好學(xué)者矣。憂病中,曾不能與兩生細(xì)論,然兩生亦自有志向肯用功者,每見輒覺有進(jìn),在區(qū)區(qū)誠不能無負(fù)于兩生之遠(yuǎn)來,在兩生則亦庶幾無負(fù)其遠(yuǎn)來之意矣。臨別以此冊致道通意,請書數(shù)語,荒憒無可言者,輒以道通來書中所問數(shù)節(jié),略下轉(zhuǎn)語奉酬。草草殊不詳細(xì),兩生當(dāng)亦自能口悉也。
來書云:“日用工夫只是立志。近來于先生誨言,時時體驗,愈益明白。然于朋友不能一時相離。若得朋友講習(xí),則此志才精健闊大,才有生意。若三五日不得朋友相講,便覺微弱,遇事便會困,亦時會忘。乃今無朋友相講之日,還只靜坐,或看書,或游衍經(jīng)行,凡寓目措身,悉取以培養(yǎng)此志,頗覺意思和適,然終不如朋友講聚,精神流動,生意更多也。離群索居之人,當(dāng)更有何法以處之?”
此段足驗道通日用工夫所得。工夫大略亦只是如此用,只要無間斷,到得純熟后,意思又自不同矣。大抵吾人為學(xué)緊要大頭腦,只是立志。所謂“困忘”之病,亦只是志欠真切。今好色之人未嘗病于困忘,只是一真切耳。自家痛庠,自家須會知得,自家須會搔摩得。既自知得痛癢,自家須不能不搔摩得。佛家謂之“方便法門”,須是自家調(diào)停斟酌,他人總難與力,亦更無別法可設(sh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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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來書云:“上蔡嘗問:‘天下何思何慮?’伊川云:‘有此理,只是發(fā)得太早?!趯W(xué)者工夫,固是‘必有事焉而勿忘’,然亦須識得‘何思何慮’底氣象,一并看為是。若不識得這氣象,便有‘正’與‘助長’之病;若認(rèn)得‘何思何慮’,而忘‘必有事焉’工夫,恐又墮于‘無’也。須是不滯于‘有’,不墮于‘無’。然乎否也?”
所論亦相去不遠(yuǎn)矣,只是契悟未盡。上蔡之問與伊川之答,亦只是上蔡、伊川之意,與孔子《系辭》原旨稍有不同?!断怠费浴昂嗡己螒]”,是言所思所慮只是一個天理,更無別思別慮耳,非謂無思無慮也。故曰:“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天下何思何慮?”云“殊途”,云“百慮”,則豈謂無思無慮邪?心之本體即是天理,天理只是一個,更有何可思慮得?天理原自寂然不動,原自感而遂通,學(xué)者用功,雖千思萬慮,只是要復(fù)他本來體用而已,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來。故明道云:“君子之學(xué),莫若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yīng)?!比粢运揭馊グ才潘妓鳎闶恰坝弥亲运健币??!昂嗡己螒]”正是工夫,在圣人分上便是自然的,在學(xué)者分上便是勉然的。伊川卻是把作效驗看了,所以有“發(fā)得太早”之說,既而云“卻好用功”,則已自覺其前言之有未盡矣。濂溪“主靜”之論亦是此意。今道通之言,雖已不為無見,然亦未免尚有兩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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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來書云:“凡學(xué)者才曉得做工夫,便要識認(rèn)得圣人氣象。蓋認(rèn)得圣人氣象,把做準(zhǔn)的,乃就實地做工夫去,才不會差,才是作圣工夫。未知是否?”
“先認(rèn)圣人氣象”,昔人嘗有是言矣,然亦欠有頭腦。圣人氣象自是圣人的,我從何處識認(rèn)?若不就自己良知上真切體認(rèn),如以無星之稱而權(quán)輕重,未開之鏡而照妍媸,真所謂以小人之腹而度君子之心矣。圣人氣象何由認(rèn)得?自己良知原與圣人一般,若體認(rèn)得自己良知明白,即圣人氣象不在圣人而在我矣。程子嘗云;“覷著堯,學(xué)他行事,無他許多聰明睿智,安能如彼之動容周旋中禮?”又云“心通于道,然后能辨是非。”今且說通于道在何處?聰明睿智從何處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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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來書云:“事上磨練,一日之內(nèi)不管有事無事,只一意培養(yǎng)本原。若遇事來感,或自己有感,心上既有覺,安可謂無事?但因事凝心一會,大段覺得事理當(dāng)如此,只如無事處之,盡吾心而已。然乃有處得善與未善,何也?人或事來得多,須要次第與處,每因才力不足,輒為所困,雖極力扶起,而精神已覺衰弱。遇此未免要十分退省,寧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yǎng)。如何?”
所說工夫,就道通分上也只是如此用,然未免有出入在。凡人為學(xué),終身只為這一事。自少至老,自朝至暮,不論有事無事,只是做得這一件,所謂“必有事焉”者也。若說“寧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yǎng)”,卻是尚為兩事也?!氨赜惺卵啥鹜鹬?,事物之來,但盡吾心之良知以應(yīng)之,所謂“忠恕違道不遠(yuǎn)”矣。凡處得有善有未善,及有困頓失次之患者,皆是牽于毀譽得喪,不能實致其良知耳。若能實致其良知,然后見得平日所謂善者未必是善,所謂未善者卻恐正是牽于毀譽得喪,自賊其良知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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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來書云:“致知之說,春間再承誨益,已頗知用力,覺得比舊尤為簡易。但鄙心則謂與初學(xué)言之,還須帶‘格物’意思,使之知下手處。本來‘致知’‘格物’一并下,但在初學(xué),未知下手用功,還說與格物,方曉得致知。”云云。
“格物”是“致知”功夫,知得“致知”,便已知得“格物”。若是未知“格物”,則是“致知”工夫亦未嘗知也。近有一書與友人論此頗悉,今往一通,細(xì)觀之當(dāng)自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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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來書云:“今之為朱、陸之辨者尚未已,每對朋友言正學(xué)不明已久,且不須枉費心力為朱、陸爭是非;只依先生‘立志’二字點化人。若其人果能辨得此志來,決意要知此學(xué),已是大段明白了。朱、陸雖不辨,彼自能分得。又嘗見朋友中見有人議先生之言者,輒為動氣。昔在朱、陸二先生所以遺后世紛紛之議者,亦見二先生工夫有未純熟,分明亦有動氣之病,若明道則無此矣。觀其與吳涉禮論介甫之學(xué),云:‘為我盡達(dá)諸介甫,不有益于彼,必有益于我也?!瘹庀蠛蔚葟娜荩L見先生與人書中亦引此言,愿朋友皆如此。如何?”
此節(jié)議論得極是極是,愿道通遍以告于同志,各自且論自己是非,莫論朱、陸是非也。以言語謗人,其謗淺;若自己不能身體實踐,而徒入耳出口,呶呶度日,是以身謗也,其謗深矣。凡今天下之論議我者,茍能取以為善,皆是砥礪切磋我也,則在我無非警惕修省進(jìn)德之地矣。昔人謂“攻吾之短者是吾師”,師又可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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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來書云:“有引程子‘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才說性,便已不是性’,何故不容說?何故不是性?晦庵答云:‘不容說者,未有性之可言,不是性者,已不能無氣質(zhì)之雜矣。’二先生之言皆未能曉,每看書至此,輒為一惑,請問?!?/p>
“生之謂性”,“生”字即是“氣”字,猶言氣即是性也。氣即是性,“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才說“氣即是性”,即已落在一邊,不是性之本原矣。孟子“性善”,是從本原上說。然性善之端須在氣上始見得,若無氣亦無可見矣。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即是氣,程子謂“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亦是為學(xué)者各認(rèn)一邊,只得如此說。若見得自性明白時,氣即是性,性即是氣,原無性、氣之可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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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陸原靜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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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來書云:“下手工夫,覺此心無時寧靜。妄心固動也,照心亦動也;心既恒動,則無刻暫停也。”
是有意于求寧靜,是以愈不寧靜耳。夫妄心則動也,照心非動也;恒照則恒動恒靜,天地之所以恒久而不已也。照心固照也,妄心亦照也;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息”,有刻暫停則息矣,非“至誠無息”之學(xué)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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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來書云:“良知亦有起處?!痹圃啤?/p>
此或聽之未審。良知者,心之本體,即前所謂恒照者也。心之本體,無起無不起。雖妄念之發(fā),而良知未嘗不在,但人不知存,則有時而或放耳;雖昏塞之極,而良知未嘗不明,但人不知察,則有時而或蔽耳。雖有時而或放,其體實未嘗不在也,存之而已耳;雖有時而或蔽,其體實未嘗不明也,察之而已耳。若謂真知亦有起處,則是有時而不在也,非其本體之謂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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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來書云:“前日‘精一’之論,即作圣之功否?”
“精一”之“精”以理言,“精神”之“精”以氣言。理者,氣之條理;氣者,理之運用。無條理則不能運用,無運用則亦無以見其所謂條理者矣。精則精,精則明,精則一,精則神,精則誠;一則精,一則明,一則神,一則誠;原非有二事也。但后世儒者之說與養(yǎng)生之說各滯于一偏,是以不相為用。前日“精一”之論,雖為原靜愛養(yǎng)精神而發(fā),然而作圣之功實亦不外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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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來書云:“元神、元氣、元精,必各有寄藏發(fā)生之處,又有真陰之精、真陽之氣。”云云。
夫良知一也,以其妙用而言謂之“神”,以其流行而言謂之“氣”,以其凝聚而言謂之“精”,安可以形象、方所求哉?真陰之精,即真陽之氣之母;真陽之氣,即真陰之精之父。陰根陽,陽根陰,亦非有二也。茍吾良知之說明,即凡若此類皆可以不言而喻。不然,則如來書所云“三關(guān)、七返、九還”之屬,尚有無窮可疑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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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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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來書云:“良知,心之本體,即所謂性善也,未發(fā)之中也,寂然不動之體也,‘廓然大公’也。何常人皆不能而必待于學(xué)邪?中也,寂也,公也,既以屬心之體,則良知是矣。今驗之于心,知無不良,而中、寂、大公實未有也,豈良知復(fù)超然于體用之外乎?”
性無不善,故知無不良。真知即是“未發(fā)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動之本體,人人之所同具者也。但不能不昏蔽于物欲,故須學(xué)以去其昏蔽,然于良知之本體,初不能有加損于毫末也。知無不良,而中、寂、大公未能全者,是昏蔽之未盡去,而存之未純耳。體既良知之體,用即良知之用,寧復(fù)有超然于體用之外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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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來書云:“周子曰‘主靜’,程子曰‘動亦定,靜亦定’,先生曰‘定者,心之本體’,是靜定也,決非不睹不聞、無思無為之謂,必常知、常存、常主于理之謂也。夫常知、常存、常主于理,明是動也,已發(fā)也,何以謂之靜?何以謂之本體?豈是靜定也,又有以貫乎心之動靜者邪?”
理無動者也?!俺V⒊4?、常主于理”,即“不睹不聞、無思無為”之謂也。不睹不聞、無思無為,非槁木死灰之謂也,睹聞思為一于理,而未嘗有所睹聞思為,即是動而未嘗動也。所謂“動亦定,靜亦定”,體用一原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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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來書云:“此心未發(fā)之體,其在已發(fā)之前乎?其在已發(fā)之中而為之主乎?其無前后內(nèi)外而渾然之體者乎?今謂心之動靜者,其主有事無事而言乎?其主寂然感通而言乎?其主循理、從欲而言乎?若以循理為靜,從欲為動,則于所謂‘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動極而靜,靜極而動’者,不可通矣。若以有事而感通為動,無事而寂然為靜,則于所謂‘動而無動,靜而無靜’者,不可通矣。若謂未發(fā)在已發(fā)之先,靜而生動,是至誠有息也,圣人有復(fù)也,人不可矣。若謂未發(fā)在已發(fā)之中,則不知未發(fā)、已發(fā)俱當(dāng)主靜乎?抑未發(fā)為靜,而已發(fā)為動乎?抑未發(fā)、已發(fā)俱無動無靜乎?俱有動有靜乎?幸教?!?/p>
“未發(fā)之中”即良知也,無前后、內(nèi)外而渾然一體者也。有事無事,可以言動靜,而良知無分于有事無事也。寂然感通,可以言動靜,而良知無分于寂然感通也。動靜者所遇之時,心之本體固無分于動靜也。理無動者也,動即為欲。循理則雖酬酢萬變而未嘗動也,從欲則雖槁心一念而未嘗靜也?!皠又杏徐o,靜中有動”,又何疑乎?有事而感通,固可以言動,然而寂然者未嘗有增也;無事而寂然,固可以言靜,然而感通者未嘗有減也?!皠佣鵁o動,靜而無靜”,又何疑乎?
無前后、內(nèi)外而渾然一體,則“至誠有息”之疑,不待解矣。未發(fā)在已發(fā)之中,而已發(fā)之中未嘗別有未發(fā)者在;已發(fā)在未發(fā)之中,而未發(fā)之中未嘗別有已發(fā)者存:是未嘗無動靜,而不可以動靜分者也。凡觀古人言語,在以意逆志而得其大旨,若必拘滯于文義,則“靡有孑遺”者,是周果無遺民也。周子“靜極而動”之說,茍不善觀,亦未免有病,蓋其意從“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說來。太極生生之理,妙用無息,而常體不易。太極之生生,即陰陽之生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妙用無息者而謂之動,謂之陽之生,非謂動而后生陽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常體不易者而謂之靜,謂之陰之生,非謂靜而后生陰也。若果靜而后生陰,動而后生陽,則是陰陽、動靜截然各自為一物矣。陰陽一氣也,一氣屈伸而為陰陽。動靜一理也,一理隱顯而為動靜。春夏可以為陽為動,而未嘗無陰與靜也;秋冬可以為陰為靜,而未嘗無陽與動也。春夏此不息,秋冬此不息,皆可謂之陽、謂之動也。春夏此常體,秋冬此常體,皆可謂之陰、謂之靜也。自元、會、運、世、歲、月、日、時,以至刻、杪、忽、微,莫不皆然。所謂“動靜無端,陰陽無始”,在知道者默而識之,非可以言語窮也。若只牽文泥句,比擬仿像,則所謂“心從《法華》轉(zhuǎn),非是轉(zhuǎn)《法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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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來書云:“嘗試于心喜怒憂懼之感發(fā)也,雖動氣之極,而吾心良知一覺,即罔然消阻,或遏于初,或制于中,或悔于后。然則良知常若居優(yōu)閑無事之地而為之主,于喜怒憂懼若不與焉者,何歟?”
知此,則知未發(fā)之中、寂然不動之體,而有發(fā)而中節(jié)之和、感而遂通之妙矣。然謂“良知常若居于優(yōu)閑無事之地”,語尚有病。蓋良知雖不滯于喜怒憂懼,而喜怒憂懼亦不外于良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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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來書云:“夫子昨以良知為照心。竊謂:良知,心之本體也;照心,人所用功,乃戒慎恐懼之心也,猶思也。而遂以‘戒慎恐懼’為良知,何歟?”
能戒慎恐懼者,是良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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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來書云:“先生又曰‘照心非動也’,豈以其循理而謂之靜歟?‘妄心亦照也’,豈以其良知未嘗不在于其中,未嘗不明于其中,而視、聽、言、動之不過則者皆天理歟?且既曰妄心,則在妄心可謂之照,而在照心則謂之妄矣?!c‘息’何異?今假妄之照以續(xù)至誠之無息,竊所未明,幸再啟蒙?!?/p>
“照心非動”者,以其發(fā)于本體明覺之自然,而未嘗有所動也,有所動即妄矣?!巴囊嗾铡闭?,以其本體明覺之自然者,未嘗不在于其中,但有所動耳,無所動即照矣。無妄無照,非以妄為照,以照為妄也。照心為照,妄心為妄,是猶有妄有照也。有妄有照則猶貳也,貳則息矣。無妄無照則不貳,不貳則不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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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來書云:“養(yǎng)生以清心寡欲為要。夫清心寡欲,作圣之功畢矣。然欲寡則心自清,清心非舍棄人事而獨居求靜之謂也。蓋欲使此心純乎天理,而無一毫人欲之私耳。今欲為此之功,而隨人欲生而克之,則病根常在,未危滅于東而生于西。若欲刊剝洗蕩于眾欲未萌之先,則又無所用其力,徒使此心之不清。且欲未萌而搜剔以求去之,是猶引犬上堂而逐之也,愈不可矣?!?/p>
必欲此心純乎天理,而無一毫人欲之私,此作圣之功也。必欲此心純乎天理,而無一毫人欲之私,非防于未萌之先,而克于方萌之際不能也。防于未萌之先而克于方萌之際,此正《中庸》“戒慎恐懼”、《大學(xué)》“致知格物”之功。舍此之外,無別功矣。夫謂“滅于東而生于西”“引犬上堂而逐之”者,是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為累,而非克治洗蕩之為患也。今曰“養(yǎng)生以清心寡欲為要”,只“養(yǎng)生”二字,便是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根。有此病根潛伏于中,宜其有“滅于東而生于西”“引犬上堂而逐之”之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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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來書云:“佛氏于‘不思善、不思惡時,認(rèn)本來面目’,于吾儒‘隨物而格’之功不同。吾若于不思善、不思惡時用致知之功,則已涉于思善矣。欲善惡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靜自在,惟有寐而方醒之時耳。斯正孟子‘夜氣’之說。但于斯光景不能久,倏忽之際,思慮已生。不知用功久者,其常寐初醒而思未起之時否乎?今澄欲求寧靜,愈不寧靜,欲念無生,則念愈生。如之何而能使此心前念易滅,后念不生,良知獨顯,而與造物者游乎?”
“不思善、不思惡時,認(rèn)本來面目”,此佛氏為未識本來面目者設(shè)此方便?!氨緛砻婺俊奔次崾ラT所謂“良知”。今既認(rèn)得良知明白,即已不消如此說矣?!半S物而格”,是“致知”之功,即佛氏之“常惺惺”,亦是常存他本來面目耳。體段工夫,大略相似,但佛氏有個自私自利之心,所以便有不同耳。今欲“善惡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靜自在”,此便有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心,所以有“不思善、不思惡時用致知之功,則已涉于思善”之患。孟子說“夜氣”,亦只是為失其良心之人指出個良心萌動處,使他從此培養(yǎng)將去。今已知得良知明白,常用致知之功,即已不消說“夜氣”;卻是得兔后不知守兔,而仍去守株,兔將復(fù)先之矣。“欲求寧靜”,“欲念無生”,此正是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病,是以念愈生而愈不寧靜。良知只是一個良知,而善惡自辨,更有何善何惡可思?良知之體本自寧靜,今卻又添一個求寧靜;本自生生,今卻又添一個欲無生;非獨圣門致知之功不如此,雖佛氏之學(xué)亦未如此將迎意必也。只是一念良知,徹頭徹尾,無始無終,即是前念不滅,后念不生。今卻欲前念易滅,而后念不生,是佛氏所謂“斷滅種性”,入于槁木死灰之謂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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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來書云:“佛氏又有‘常提念頭’之說,其猶孟子所謂‘必有事’,夫子所謂‘致良知’之說乎?其即‘常惺惺,常記得,常知得,常存得’者乎?于此念頭提在之時,而事至物來,應(yīng)之必有其道。但恐此念頭提起時少,放下時多,則工夫間斷耳。且念頭放矢,多因私欲客氣之動而始,忽然驚醒而后提。其放而未提之間,心之昏雜多不自覺,今欲日精日明,常提不放,以何道乎?只此常提不放,即全功乎?抑于常提不放之中,更宜加省克之功乎?雖曰常提不放,而不加戒懼克治之功,恐私欲不去;若加戒懼克治之功焉,又為‘思善’之事,而于‘本來面目’又未達(dá)一間也。如之何則可?”
“戒懼克治”,即是“常提不放”之功,即是“必有事焉”,豈有兩事邪?此節(jié)所問,前一段已自說得分曉,末后卻是自生迷惑,說得支離,反有“本來面目,未達(dá)一間”之疑,都是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為病。去此病,自無此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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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來書云:“‘質(zhì)美者明得盡,渣滓便渾化?!绾沃^明得盡?如何而能便渾化?”
良知本來自明。氣質(zhì)不美者,渣滓多,障蔽厚,不易開明。質(zhì)美者,渣滓原少,無多障蔽,略加致知之功,此良知便自瑩徹。些少渣滓如湯中浮雪,如同能作障蔽?此本不甚難曉。原靜所以致疑于此,想是因一“明”字不明白,亦是稍有欲速之心。向曾面論“明善”之義,“明則誠”矣,非若后儒所謂明善之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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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來書云:“聰明睿知果質(zhì)乎?仁義禮智果性乎?喜怒哀樂果情乎?私欲、客氣果一物乎?二物乎?古之英才若子房、仲舒、叔度、孔明、文中、韓、范諸公,德業(yè)表著,皆良知中所發(fā)也,而不得謂之聞道者,果何在乎?茍曰此特生質(zhì)之美耳,則‘生知安行’者,不愈于‘學(xué)知’‘困勉’者乎?愚意竊云謂諸公見道偏則可,謂全無聞,則恐后儒崇尚記誦訓(xùn)詁之過也。然乎?否乎?”
性一而已。仁義禮知,性之性也;聰明睿知,性之質(zhì)也;喜怒哀樂,性之情也;私欲客氣,性之蔽也。質(zhì)有清濁,故情有過不及,而蔽有淺深也。私欲客氣,一病兩痛,非二物也。張、黃、諸葛及韓、范諸公,皆天質(zhì)之美,自多暗合道妙。雖末可盡謂之知學(xué),盡謂之聞道,然亦自有其學(xué)違道不遠(yuǎn)者也。使其聞學(xué)知道,即伊、傅、周、邵矣。若文中子則又不可謂之不知學(xué)者,其書雖多出于其徒,亦多有未是處,然其大略則亦居然可見,但今相去遼遠(yuǎn),無有的然憑證,不可懸斷其所至矣。
夫良知即是道,良知之在人心,不但圣賢、雖常人亦無不如此。若無有物欲牽蔽,但循著良知發(fā)用流行將去,即無不是道。但在常人多為物欲牽蔽,不能循得良知。如數(shù)公者,天質(zhì)既自清明,自少物欲為之牽蔽,則其良知之發(fā)用流行處,自然是多,自然違道不遠(yuǎn)。學(xué)者,學(xué)循此良知而已。謂之知學(xué),只是知得專在學(xué)循良知。數(shù)公雖未知專在良知上用功,而或泛濫于多岐,疑迷于影響,是以或離或合而末純。若知得時,便是圣人矣。后儒嘗以數(shù)子者尚皆是氣質(zhì)用事,末免于行不著,習(xí)不察,此亦未為過論。
但后儒之所為“著察”者,亦是狃于聞見之狹,蔽于沿習(xí)之非,而依擬仿象于影響形跡之間,尚非圣門之所謂“著察”者也;則亦安得以己之昏昏,而求人之昭昭也乎?所謂“生知安行”,“知行”二字亦是就用功上說;若是知行本體,即是良知良能,雖在困勉之人,亦皆可謂之“生知安行”矣?!爸小倍指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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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來書云:“昔周茂叔每令伯淳尋仲尼、顏子樂處。敢問是樂也,與‘七情’之樂,同乎?否乎?若同,則常人之一遂所欲,皆能樂矣,何必圣賢?若別有真樂,則圣賢之遇大憂大怒大驚大懼之事,此樂亦在否乎?且君子之心常存戒懼,是蓋終身之憂也,惡得樂?澄平生多悶,未嘗見真樂之趣,今切愿尋之?!?/p>
樂是心之本體,雖不同于‘七情’之樂,而亦不外于‘七情’之樂。雖則圣賢別有真樂,而亦常人之所同有,但常人有之而不自知,反自求許多憂苦,自加迷棄。雖在憂苦迷棄之中,而此樂又未嘗不存,但一念開明,反身而誠,則即此而在矣。每與原靜論,無非此意,而原靜尚有何道可得之問,是猶未免于騎驢覓驢之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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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來書云:“《大學(xué)》以‘心有好樂、忿懥、憂患,恐懼’為‘不得其正’,而程子亦謂‘圣人情順萬事而無情’。所謂‘有’者,《傳習(xí)錄》中以病瘧譬之,極精切矣。若程子之言,則是圣人之情不生于心而生于物也。何謂耶?且事感而情應(yīng),則是是非非可以就格;事或未感時,謂之有,則未形也,謂之無,則病根在,有無之間,何以致吾知乎?學(xué)務(wù)無情,累雖輕,而出儒入佛矣,可乎?”
圣人致知之功至誠無息。其良知之體皦如明鏡,略無纖翳。妍媸之來,隨物見形,而明鏡曾無留染。所謂“情順萬事而無情”也?!盁o所所住而生其心”,佛氏曾有是言,未為非也。明鏡之應(yīng)物,妍者妍,媸者媸,一照而皆真,即是生其心處。妍者妍,媸者媸,一過而不留,即是“無所住”處。病瘧之喻,既已見其精切,則此節(jié)所問可以釋然。病虐之人,瘧雖未發(fā),而病根自在,則亦安可以其瘧之未發(fā)而遂忘其服藥調(diào)理之功乎?若必待瘧發(fā)而后服藥調(diào)理,則既晚矣。致知之功無間于有事無事,而豈論于病之已發(fā)未發(fā)邪?大抵原靜所疑,前后雖若不一,然皆起于自私自利、將迎意必之為崇。此根一去,則前后所疑自將冰消霧釋,有不待于問辨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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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答原靜書出,讀者皆喜澄善問,師善答,皆得聞所未聞。師曰:“原靜所問,只是知解上轉(zhuǎn),不得已與之逐節(jié)分疏。若信得良知,只在良知上用工,雖千經(jīng)萬典,無不吻合,異端曲學(xué),一勘盡破矣,何必如此節(jié)節(jié)分解?佛家有‘撲人逐塊’之喻,見塊撲人,則得人矣,見塊逐塊,于塊奚得哉?”在座諸友聞之暢然,皆有惺悟。此學(xué)貴反求,非知解可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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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歐陽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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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崇一來書云:“師云:‘德性之良知,非由于聞見。若曰‘多聞?chuàng)衿渖普叨鴱闹嘁姸R之’,則是專求之見聞之末,而已落在第二義?!`意良知雖不由見聞而有,然學(xué)者之知未嘗不由見聞而發(fā);滯于見聞固非,而見聞亦良知之用也。今曰‘落在第二義’,恐為專以見聞為學(xué)者而言。若致其良知而求之見聞,似亦知行合一之功矣。如何?”
良知不由見聞而有,而見聞莫非良知之用,故良知不滯于見聞,而亦不離于見聞??鬃釉疲骸拔嵊兄踉眨繜o知也?!绷贾?,別無知矣?故“致良知”是學(xué)問大頭腦,是圣人教人第一義。今云專求之見聞之末,則是失卻頭腦,而已落在第二義矣。近時同志中蓋已莫不知有“致良知”之說,然其功夫尚多鶻突者,正是欠此一問。
大抵學(xué)問功夫,只要主意頭腦是當(dāng),若主意頭腦專以致良知為事,則凡多聞多見,莫非致良知之功。蓋日用之間,見聞酬酢,雖千頭萬緒,莫非良知之發(fā)用流行。除卻見聞酬酢,亦無良知可致矣。故只是一事。若曰致其良知而求之見聞,則語意之間未免為二。此與專求之見聞之末者雖稍不同,其為未得精一之旨,則一而已?!岸嗦劊瑩衿渖普叨鴱闹?,多見而識之?!奔仍啤皳瘛?,又云“識”,其真知亦未嘗不行于其間,但其用意乃專在多聞多見上去擇識,則已失卻頭腦矣。崇一于此等處見得當(dāng)已分曉,今日之間,正為發(fā)明此學(xué),于同志中極有益,但語意未瑩,則毫厘千里,亦不容不精察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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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來書云:“師云:‘《系》言“何思何慮”,是言所思所慮只是天理,更無別思別慮耳,非謂無思無慮也。心之本體即是天理,有何可思慮得?學(xué)者用功,雖千思萬慮,只是要復(fù)他本體,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來。若安排思索,便是自私用智矣。學(xué)者之蔽,大率非沉空守寂,則安排思索?!滦痢⑷芍畾q著前一病,近又著后一病。但思索亦是良知發(fā)用,其與私意安排者何所取別?恐認(rèn)賊作子,惑而不知也?!?/p>
“思曰睿,睿作圣?!薄靶闹賱t思,思則得之?!彼计淇缮俸酰砍量帐丶排c安排思索,正是“自私用智”,其為喪失良知,一也。良知是天理之昭明靈覺處,故良知即是天理。思是良知之發(fā)用。若是良知發(fā)用之思,則所思莫非天理矣。良知發(fā)用之思自然明白簡易,良知亦自能知得。若是私意安排之思,自是紛紜勞擾,良知亦自會分別得。蓋思之是非邪正,良知無有不自知者。所以認(rèn)賊作子,正為致知之學(xué)不明,不知在良知上體認(rèn)之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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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來書又云:“師云:‘為學(xué)終身只是一事,不論有事無事,只是這一件。若說寧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yǎng),卻是分為兩事也?!`意覺精力衰弱,不足以終事者,良知也。寧不了事,且加修養(yǎng),致知也。如何卻為兩事?若事變之來,有事勢不容不了,而精力雖衰,稍鼓舞亦能支持。則持志以帥氣可矣。然言動終無氣力,畢事則困憊已甚,不幾于暴其氣已乎?此其輕重緩急,良知固未嘗不知,然或迫于事勢,安能顧精力?或困于精力,安能顧事勢?如之何則可?”
“寧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yǎng)”之意,且與初學(xué)如此說,亦不為無益。但作兩事看了,便有病痛在。孟子言“必有事焉”,則君子之學(xué),終身只是“集義”一事。義者宜也,心得其宜之謂義。能致良知,則心得其宜矣,故“集義”亦只是致良知。君子之酬酢萬變,當(dāng)行則行,當(dāng)止則止,當(dāng)生則生,當(dāng)死則死,斟酌調(diào)停,無非是致其良知,以求自慊而已。故“君子素其位而行”,“思不出其位”。凡謀其力之所不及,而強其知之所不能者,皆不得為致良知;而凡“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動心忍性,以增益其所不能”者,皆所以致其真知也。若云“寧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yǎng)”者,亦是先有功利之心,較計成敗利鈍而愛憎取舍于其間,是以將了事自作一事,而培養(yǎng)又別作一事,此便有是內(nèi)非外之意,便是自私用智,便是“義外”,便有“不得于心,勿求于氣”之病,便不是致良知以求自慊之功矣。
所云“鼓舞支持,畢事則困憊已甚”,又云“迫于事勢,困于精力”,皆是把作兩事做了,所以有此。凡學(xué)問之功,一則誠,二則偽,凡此皆是致良知之意欠誠一真切之故?!洞髮W(xué)》言:“誠其意者,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慊?!痹娪袗簮撼?,好好色,而須鼓舞支持者乎?曾見畢事則困憊已甚者乎?曾有迫于事勢、困于精力者乎?此可以知其受病之所從來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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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來書又有云:“人情機(jī)詐百出,御之以不疑,往往為所欺。覺則自入于逆億。夫逆詐,即詐也。億不信即非信也,為人欺又非覺也。不逆不億而常先覺,其惟良知瑩徹乎。然而出入毫忽之間,背覺合詐者多矣。”
“不逆不億而先覺”,此孔子因當(dāng)時人專以逆詐億不信為心,而自陷于詐與不信。又有不逆不億者,然不知致良知之功,而往往又為人所欺詐,故有是言。非教人以是存心,而專欲先覺人之詐與不信也。以是存心,即是后世猜忌險薄者之事,而只此一念,已不可與入堯、舜之道矣。不逆不億而為人所欺者,尚亦不先為善,但不如能致其良知而自然先覺者之尤為賢耳。崇一謂“其惟良知瑩徹”者,蓋已得其旨矣。然亦穎悟所及,恐未實際也。
蓋良知之在人心,亙?nèi)f古,塞宇宙,而無不同?!安粦]而知”,“恒易以知險”,“不學(xué)而能”,“恒簡以知阻”,“先天而天不違,天且不違,而況于人乎?況于鬼神乎?”夫謂“背覺合詐”者,是雖不逆人,而或未能自欺也;雖不億人,而或未能果自信也。是或常有求先覺之心,而未能常自覺也。常有求先覺之心,即已流于逆億而足以自蔽其良知矣。此“背覺合詐”之所以未免也。
君子學(xué)以為己,未嘗虞人之欺己也,恒不自欺其良知而已;未嘗虞人之不信己也,恒自信其良知而已;未嘗求先覺人之詐與不信也,恒務(wù)自覺其良知而已。是故不欺,則良知無所偽而誠,誠則明矣;自信,則良知無所惑而明,明則誠矣。明誠相生,是故良知常覺常照。常覺常照,則如明鏡之懸,而物之來者自不能遁其妍媸矣。何者?不欺而誠,則無所容其欺,荀有欺焉,而覺矣;自信而明,則無所容其不信,茍不信焉,而覺矣。是謂“易以知險”,“簡以知阻”,子思所謂“至誠如神,可以前知”者也。然子思謂“如神”,謂“可以前知”,猶二而言之。是蓋推言思誠者之功效,是猶為不能先覺者說也。若就至誠而言,則至誠之妙用即謂之“神”,不必言“如神”。至誠則無知而無不知,不必言“可以前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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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羅整庵少宰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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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某頓首啟:昨承教《大學(xué)》,發(fā)舟匆匆,未能奉答。曉來江行稍暇,復(fù)取手教而讀之??种邻M后人事復(fù)紛沓,先具其略以請。
來教云;“見道固難,而體道尤難。道誠未易明,而學(xué)誠不可不講,恐未可安于所見而遂以為極則也?!?/p>
幸甚幸甚!何以得聞斯言乎?其敢自以為極則而安之乎?正思就天下之道以講明之耳。而數(shù)年以來,聞其說而非笑之者有矣,詬訾之者有矣,置之不足較量辨議之者有矣,其肯遂以教我乎?其肯遂以教我,而反復(fù)曉諭,惻然惟恐不及救正之乎?然則天下之愛我者,固莫有如執(zhí)事之心深且至矣!感激當(dāng)何如哉!
夫“德之不修,學(xué)之不講”,孔子以為憂。而世之學(xué)者稍能傳習(xí)訓(xùn)詁,即皆自以為知學(xué),不復(fù)有所謂講學(xué)之求,可悲矣!夫道必體而后見,非已見道而后加體道之功也。道必學(xué)而后明,非外講學(xué)而復(fù)有所謂明道之事也。然世之講學(xué)者有二:有講之以身心者,有講之以口耳者。講之以口耳,揣摸測度,求之影響者也;講之以身心,行著習(xí)察,實有諸己者也。知此,則知孔門之學(xué)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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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來教謂某“《大學(xué)》古本之復(fù),以人之為學(xué)但當(dāng)求之于內(nèi),而程、朱‘格物’之說不免求之于外,遂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所補之傳?!?/p>
非敢然也。學(xué)豈有內(nèi)外乎?《大學(xué)》古本乃孔門相傳舊本耳。朱子疑其有所脫誤,而改正補緝之。在某則謂其本無脫誤,悉從其舊而已矣。失在于過信孔子則有之,非故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傳也。夫?qū)W貴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雖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為是也,而況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雖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為非也,而況其出于孔子者乎?且舊本之傳數(shù)千載矣,今讀其文詞,即明白而可通;論其工夫,又易簡而可入,亦何所按據(jù),而斷其此段之必在于彼,彼段之必在于此,與此之如何而缺,彼之如何而補,而遂改正補緝之,無乃重于背朱而輕于叛孔已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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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來教謂:“如必以學(xué)不資于外求,但當(dāng)反觀內(nèi)省以為務(wù),則‘正心誠意’四字亦何不盡之有?何必于入門之際,便困以‘格物’一段工夫也?”
誠然誠然。若語其要,則“修身”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正心?”“正心”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誠意”?“誠意”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致知”,又言“格物”?惟其工夫之詳密,而要之只是一事,此所以為“精一”之學(xué),此正不可不思者也。夫理無內(nèi)外,性無內(nèi)外,故學(xué)無內(nèi)外。講習(xí)討論,未嘗非內(nèi)也;反觀內(nèi)省,未嘗遺外也。夫謂學(xué)必資于外求,是以己性為有外也,是“義外”也,用智者也;謂反觀內(nèi)省為求之于內(nèi),是以己性為有內(nèi)也,是“有我”也,自私者也:是皆不知性之無內(nèi)外也。故曰:“精義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性之德也,合內(nèi)外之道也”。此可以知“格物”之學(xué)矣?!案裎铩闭?,《大學(xué)》之實下手處,徹首徹尾,自始學(xué)至圣人,只此工夫而已,非但入門之際有此一段也。
夫正心、誠意、致知、格物,皆所以修身。而格物者,其所用力,日可見之地。故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誠意者,誠其物之意也;致知者,致其物之知也:此豈有內(nèi)外彼此之分哉?理一而已。以其理之凝聚而言,則謂之性;以其凝聚之主宰而言,則謂之心;以其主宰之發(fā)動而言,則謂之意;以其發(fā)動之明覺而言,則謂之知;以其明覺之感應(yīng)而言,則謂之物。故就物而言謂之格,就知而言謂之致,就意而言謂之誠,就心而言謂之正。正者,正此也;誠者,誠此也;致者,致此也;格者,格此也:皆所謂窮理以盡性也。天下無性外之理,無性外之物。學(xué)之不明,皆由世之儒者認(rèn)理為外,認(rèn)物為外,而不知“義外”之說,孟子蓋嘗辟之,乃至襲陷其內(nèi)而不覺,豈非亦有似是而難明者歟?不可以不察也。。
凡執(zhí)事所以致疑于“格物”之說者,必謂其是內(nèi)而非外也;必謂其專事于反觀內(nèi)省之為,而遺棄其講習(xí)討論之功也;必謂其一意于綱領(lǐng)本原之約,而脫略于支條節(jié)目之詳也;必謂其沉溺于枯槁虛寂之偏,而不盡于物理人事之變也。審如是,豈但獲罪于圣門,獲罪于朱子,是邪說誣民,叛道亂正,人得而誅之也,而況于執(zhí)事之正直哉?審如是,世之稍明訓(xùn)詁,聞先哲之緒論者,皆知其非也,而況執(zhí)事之高明哉?凡某之所謂“格物”,其于朱子“九條”之說,皆包羅統(tǒng)括于其中,但為之有要,作用不同,正所謂毫厘之差耳。然毫厘之差,而千里之繆實起于此,不可不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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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孟子辟楊、墨至于“無父”“無君”。二子亦當(dāng)時之賢者,使與孟子并世而生,未必不以之為賢。墨子“兼愛”,行仁而過耳;楊子“為我”,行義而過耳。此其為說,亦豈滅理亂常之甚,而足以眩天下哉?而其流之弊,孟子至比于禽獸夷狄,所謂“以學(xué)術(shù)殺天下后世”也。
今世學(xué)術(shù)之弊,其謂之學(xué)仁而過者乎?謂之學(xué)義而過者乎?抑謂之學(xué)不仁不義而過者乎?吾不知其于洪水猛獸何如也!孟子云;“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楊、墨之道塞天下,孟子之時,天下之尊信楊、墨,當(dāng)不下于今日之崇尚朱說,而孟子獨以一人呶呶于其間,噫,可哀矣!韓氏云:“佛、老之害甚于楊、墨?!表n愈之賢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于未壞之先,而韓愈乃欲全之于已壞之后,其亦不量其力,且見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嗚呼!若某者,其尤不量其力,果見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矣。夫眾方嘻嘻之中,而猶出涕嗟若;舉世恬然以趨,而獨疾首蹙額以為憂。此其非病狂喪心,殆必誠有大苦者隱于其中,而非天下之至仁,其孰能察之?
其為《朱子晚年定論》,蓋亦不得已而然。中間年歲蚤晚誠有所未考,雖不必盡出于晚年,固多出于晚年者矣。然大意在委曲調(diào)停,以明此學(xué)為重,平生于朱子之說如神明蓍龜,一旦與之背馳,心誠有所未忍,故不得已而為此。“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蓋不忍抵牾朱子者,其本心也;不得已而與之抵牾者,道固如是?!安恢眲t道不見也”。執(zhí)事所謂“決與朱子異者”,仆敢自欺其心哉?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學(xué),天下之公學(xué)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天下之公也,公言之而已矣。故言之而是,雖異于己,乃益于己也;言之而非,雖同于己,適損于己也。益于己者,己必喜之;損于己者,己必惡之。然則某今日之論,雖或于朱子異,未必非其所喜也。“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其更也,人皆仰之”,而“小人之過也必文”。某雖不肖,固不敢以小人之心事朱子也。
執(zhí)事所以教,反復(fù)數(shù)百言,皆以未悉鄙人“格物”之說。若鄙說一明,則此數(shù)百言皆可以不待辨說而釋然無滯。故今不敢縷縷,以滋瑣屑之瀆。然鄙說非面陳口析,斷亦未能了了于紙筆間也。嗟乎!執(zhí)事所以開導(dǎo)啟迪于我者,可謂懇到詳切矣!人之愛我,寧有如執(zhí)事者乎?仆雖甚愚下,寧不知所感刻佩服?然而不敢遽舍其中心之誠,然而姑以聽受云者,正不敢有負(fù)于深愛,亦思有以報之耳。秋盡東還,必求一面,以卒所請,千萬終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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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聶文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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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春間遠(yuǎn)勞迂途枉顧,問證惓倦,此情何可當(dāng)也!已期二三同志,更處靜地,扳留旬日,少效其鄙見,以求切劘之益。而公期俗絆,勢有不能,別去極怏怏,如有所失。忽承箋惠,反覆千余言,讀之無甚浣慰。中間推許太過,蓋亦獎掖之盛心,而規(guī)礪真切,思欲納之于賢圣之域。又托諸崇一以致其勤勤懇懇之懷,此非深交篤愛,何以及是!知感知愧,且懼其無以堪之也。雖然,仆亦何敢不自鞭勉,而徒以感愧辭讓為乎哉?其謂“思、孟、周、程無意相遭于千載之下,與其盡信于天下,不若真信于一人。道固自在,學(xué)亦自在,天下信之不為多,一人信之不為少”者,斯固君子“不見是而無悶”之心。豈世之谫谫屑屑者知足以及之乎?乃仆之情則有大不得已者存乎其間,而非以計人之信與不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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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萬物,本吾一體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無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慮而知,不學(xué)而能,所謂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無間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務(wù)致其良知,則自能公是非,同好惡,視人猶己,視國猶家,而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求天下無冶不可得矣。古之人所以能見善不啻若己出,見惡不啻若己入,視民之饑溺猶己之饑溺,而一夫不獲,若己推而納諸溝中者,非故為是而以蘄天下之信己也,務(wù)致其良知,求自慊而已矣。堯、舜、三王之圣,“言而民莫不信者”,致其良知而言之也;“行而民莫不說者”,致其良知而行之也。是以其民熙熙皞皞,殺之不怨,利之不庸。施及蠻貊,而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為其良知之同也。嗚呼!圣人之治天下,何其簡且易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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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后世良知之學(xué)不明,天下之人用其私智以相比軋,是以人各有心,而偏瑣僻陋之見,狡偽陰邪之術(shù),至于不可勝說。外假仁義之名,而內(nèi)以行其自私自利之實,詭辭以阿俗,矯行以干譽;損人之善而襲以為己長,訐人之私而竊以為己直。忿以相勝,而猶謂之徇義;險以相傾,而猶謂之疾惡。妒賢忌能,而猶自以為公是非;恣情縱欲,而猶自以為同好惡。相陵相賊,自其一家骨肉之親,已不能無爾我勝負(fù)之意,彼此藩籬之形,而況于天下之大,民物之眾,又何能一體而視之?則無怪于紛紛籍籍,而禍亂相尋于無窮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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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仆誠賴天之靈,偶有見于良知之學(xué),以為必由此而后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則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天下之人見其若是,遂相與非笑而詆斥之,以為是病狂喪心之人耳。嗚呼!是奚足恤哉?吾方疾痛之切體,而暇計人之非笑乎!人固有見其父子兄弟之墜溺于深淵者,呼號匍匐,裸跣顛頓,扳懸崖壁而下拯之。士之見者,方相與揖讓談笑于其傍,以為是棄其禮貌衣冠而呼號顛頓若此,是病狂喪心者也。故夫揖讓談笑于溺人之傍而不知救,此惟行路之人,無親戚骨肉之情者能之,然已謂之“無惻隱之心,非人矣”。若夫在父子兄弟之愛者,則固未有不痛心疾首,狂奔盡氣,匍匐而拯之,彼將陷溺之禍有不顧,而況于病狂喪心之譏乎?而又況于蘄人之信與不信乎?
嗚呼!今之人雖謂仆為病狂喪心之人,亦無不可矣。天下之人心皆吾之心也,天下之人猶有病狂者矣,吾安得而非病狂乎?猶有喪心者矣,吾安得而非喪心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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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昔者孔子之在當(dāng)時,有議其為諂者,有譏其為佞者,有毀其未賢,詆其為不知禮,而侮之以為東家丘者,有嫉而沮之者,有惡而欲殺之者,晨門、荷蕢之徒,皆當(dāng)時之賢士,且曰:“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歟?”“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彪m子路在升堂之列,尚不能無疑于其所見,不悅于其所欲往,而且以之為迂,則當(dāng)時之不信夫子者,豈特十之二三而已乎?然而夫子汲汲遑遑,若求亡子于道路,而不暇于暖席者,寧以蘄人之知我、信我而已哉?蓋其天地萬物一體之仁,疾痛迫切,雖欲已之而自有所不容已,故其言曰:“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欲潔其身而亂大倫,果哉,未之難矣!”嗚呼!此非誠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者,孰能以知夫子之心乎?若其遁世無悶,樂天知命者,則固“無入而不自得”,“道并行而不相?!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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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仆之不肖,何敢以夫子之道為己任?顧其心亦已稍加疾痛之在身,是以彷徨四顧,將求其有助于我者,相與講去其病耳。今誠得豪杰同志之士扶持匡翼,共明良知之學(xué)于天下,使天下之人皆知自致其良知,以相安相養(yǎng),去其自私自利之蔽,一洗讒妒勝忿之習(xí),以濟(jì)于大同,則仆之狂病,固將脫然以愈,而終免于喪心之患矣,豈不快哉!
嗟乎!今誠欲求豪杰同志之士于天下,非如吾文蔚者而誰望之乎?如吾文蔚之才與志,誠足以援天下之溺者,今又既知其具之在我而無假于外求矣,循是而充,若決河注海,孰得而御哉?文蔚所謂“一人信之不為少”,其又能遜以委之何人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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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會稽素號山水之區(qū),深林長谷,信步皆是,寒暑晦明,無時不宜,安居飽食,塵囂無擾,良朋四集,道義日新,優(yōu)哉游哉,天地之閑寧復(fù)有樂于是哉!孔子云:“不怨天,不尤人,下學(xué)而上達(dá)。”仆與二三同志,方將請事斯語,奚暇外慕?獨其切膚之痛,乃有未能恝然者,輒復(fù)云云爾。
咳疾暑毒,書札絕懶,盛使遠(yuǎn)來,遲留經(jīng)月,臨岐執(zhí)筆,又不覺累紙。蓋于相知之深,雖已縷縷至此,殊覺有所未能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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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聶文蔚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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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得書,見近來所學(xué)之驟進(jìn),喜慰不可言。諦視數(shù)過,其間雖亦有一二未瑩徹處,卻是致良知之功尚未純熟。到純熟時,自無此矣。譬之驅(qū)車,既已由于康莊大道之中,或時橫斜迂曲者,乃馬性末調(diào),銜勒不齊之故。然已只在康莊大道中,決不賺入旁蹊曲徑矣。近時海內(nèi)同志到此地位者曾末多見,喜慰不可言,斯道之幸也!
賤軀舊有咳嗽畏熱之病,近入炎方,輒復(fù)大作。主上圣明洞察,責(zé)付甚重,不敢遽辭。地力軍務(wù)冗沓,皆輿疾從事。今卻幸已平定,已具本乞回養(yǎng)病,得在林下,稍就清涼,或可瘳耳。人還,伏枕草草不盡傾企。外惟???一簡,幸達(dá)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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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來書所詢,草草奉復(fù)一二。
近歲來山中講學(xué)者,往往多說“勿忘勿助”工夫甚難,問之,則云“才著意便是助,才不著意便是忘,所以甚難”。區(qū)區(qū)因問之云:“忘是忘個甚么?助是助個甚么?”其人默然無對,始請問。區(qū)區(qū)因與說,我此間講學(xué),卻只說個“必有事焉”,不說“勿忘勿助”。必有事焉者,只是時時去集義。若時時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時間斷,此便是忘了,即須“勿忘”;時時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時欲速求效,此便是助了,即須“勿助”。其工夫全在“必有事焉”上用,“勿忘勿助”,只就其間提撕警覺而已。若是工夫原不間斷,即不須更說“勿忘”;原不欲速求效,即不須更說“勿助”。此其工夫何等明白簡易,何等灑脫自在!今卻不去“必有事”上用工,而乃懸空守著一個“勿忘勿助”,此正如燒鍋煮飯,鍋內(nèi)不曾漬水下米,而乃專去添柴放火,不知畢竟煮出個甚么物來。吾恐火候未及調(diào)停,而鍋已先破裂矣。近日一種專在“勿忘勿助”上用工者,其病正是如此。終日懸空去做個“勿忘”,又懸空去做個“勿助”,渀渀蕩蕩,全無實落下手處,究竟工夫只做得個沉空守寂,學(xué)成一個癡呆漢。才遇些子事來,即便牽滯紛擾,不復(fù)能經(jīng)綸宰制。此皆有志之士,而乃使之勞苦纏縛,擔(dān)擱一生,皆由學(xué)術(shù)誤人之故,甚可憫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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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夫“必有事焉”只是“集義”,“集義”只是“致良知”。說“集義”則一時末見頭腦,說“致良知”即當(dāng)下便有實地步可用功,故區(qū)區(qū)專說“致良知”。隨時就事上致其良知,便是“格物”;著實去致良知,便是“誠意”;著實致其良知,而無一毫意必固我,便是“正心”;著實致良知則自無忘之?。粺o一毫意必固我則自無助之?。汗收f“格、致、誠、正”則不必更說個“忘助”。孟子說“忘助”,亦就告子得病處立方。告子強制其心,是“助”的病痛,故孟子專說助長之害。告子助長,亦是他以義為外,不知就自心上“集義”,在“必有事焉”上用功,是以如此。若時時刻刻就自心上“集義”,則良知之體洞然明白,自然是是非非纖毫莫遁,又焉有“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氣”之弊乎?孟子“集義”“養(yǎng)氣”之說,固大有功于后學(xué),然亦是因病立方,說得大段,不若《大學(xué)》“格、致、誠、正”之功,尤極精一簡易,為徹上徹下,萬世無弊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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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圣賢論學(xué),多是隨時就事,雖言若人殊,而要其工夫頭腦,若合符節(jié)。緣天地之間,原只有此性,只有此理,只有此良知,只有此一件事耳,故凡就古人論學(xué)處說工夫,更不必攙和兼搭而說,自然無不吻合貫通者。才須攙和兼搭而說,即是自己工夫未明徹也。近時有謂“集義”之功必須兼搭個“致良知”而后備者,則是“集義”之功尚未了徹也;“集義”之功尚未了徹,適足以為“致良知”之累而已矣。謂“致良知”之功必須兼搭一個“勿忘勿助”而后明者,則是“致良知”之功尚未了徹也;“致良知”之功尚未了徹也,適足以為“勿忘勿助”之累而已矣。若此者,皆是就文義上解釋牽附,以求混融湊泊,而不曾就自己實工夫上體驗,是以論之愈精,而去之愈遠(yuǎn)。文蔚之論,其于“大本達(dá)道”既已沛然無疑,至于“致知”“窮理”及“忘助”等說,時亦有攙和兼搭處,卻是區(qū)區(qū)所謂康莊大道之中,或時橫斜迂曲者,到得工夫熟后,自將釋然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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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文蔚謂“致知之說,求之事親從兄之間,便覺有所持循”者,此段最見近來真切篤實之功。但以此自為不妨,自有得力處。以此遂為定說教人,卻未免又有因藥發(fā)病之患,亦不可不一講也。
蓋良知只是一個天理自然明覺發(fā)見處,只是一個真誠惻怛,便是他本體。故致此良知之真誠惻怛以事親,便是孝;致此良知之真誠惻怛以從兄,便是弟;致此良知之真誠惻怛以事君,便是忠;只是一個良知,一個真誠惻怛。若是從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誠惻怛,即是事親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誠惻怛矣;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誠惻怛,即是從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誠惻怛矣。故致得事君的良知,便是致卻從兄的良知;致得從兄的良知,便是致卻事親的良知。不是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卻須又從事親的良知上去擴(kuò)充將來,如此又是脫卻本原,著在支節(jié)上求了。良知只是一個,隨他發(fā)見流行處,當(dāng)下具足,更無去來,不須假借。然其發(fā)見流行處卻自有輕重厚薄,毫發(fā)不容增減者,所謂“天然自有之中”也。雖則輕重厚薄毫發(fā)不容增減,而原又只是一個;雖則只是一個,而其間輕重厚薄又毫發(fā)不容增減,若可得增減,若須假借,即已非其真誠惻怛之本體矣。此良知之妙用,所以無方體,無窮盡,“語大天下莫能載,語小天下莫能破”者也。
孟氏“堯、舜之道,孝弟而已”者,是就人之良知發(fā)見得最真切篤厚、不容蔽昧處提省人,使人于事君處友、仁民愛物,與凡動靜語默間,皆只是致他那一念事親從兄真誠惻怛的良知,即自然無不是道。蓋天下之事雖千變?nèi)f化,至于不可窮詰,而但惟致此事親從兄、一念真誠惻怛之良知以應(yīng)之,則更無有遺缺滲漏者,正謂其只有此一個良知故也。事親從兄一念良知之外,更無有良知可致得者。故曰:“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此所以為“惟精惟一”之學(xué),放之四海而皆準(zhǔn),施諧后世而無朝夕者也。
文蔚云:“欲于事親從兄之間,而求所謂良知之學(xué)。”就自己用功得力處如此說,亦無不可;若曰“致其良知之真誠惻怛,以求盡夫事親從兄之道焉”,亦無不可也。明道云:“行仁自孝弟始。孝弟是仁之一事,謂之行仁之本則可,謂是仁之本則不可。”其說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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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臆”“逆”“先覺”之說,文蔚謂“誠則旁行曲防,皆良知之用”,甚善甚善!間有攙搭處,則前已言之矣。惟???之言亦未為不是。在文蔚須有取于惟???之言而后盡,在惟???又須有取于文蔚之言而后明;不然,則亦未免各有倚著之病也。舜察邇言,而詢芻蕘,非是以邇言當(dāng)察,芻蕘當(dāng)詢,而后如此,乃良知之發(fā)見流行,光明圓瑩,更無掛礙遮隔處,此所以謂之大知。才有執(zhí)著意必,其知便小矣。講學(xué)中自有去取分辨,然就心地上著實用工夫,卻須如此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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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盡心”三節(jié),區(qū)區(qū)曾有“生知、學(xué)知、困知”之說,頗已明白,無可疑者。蓋盡心、知性、知天者,不必說存心、養(yǎng)性,事天,不必說“夭壽不貳、修身以俟”,而存心、養(yǎng)性與修身以俟之功已在其中矣。存心、養(yǎng)性、事天者,雖未到得盡心、知天的地位,然已是在那里做個求到盡心、知天的工夫,更不必說“夭壽不貳、修身以俟”,而“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功已在其中矣。
譬之行路,盡心、知天者,如年力壯健之人,既能奔走往來于數(shù)千里之間者也;存心、事天者,如童稚之年,使之學(xué)習(xí)步趨于庭除之間者也;夭壽不貳、修身以俟者,如襁褓之孩,方使之扶穡傍壁而慚學(xué)起立移步者也。既已能奔走往來于數(shù)千里之間者,則不必更使之于庭除之間而學(xué)步趨,而步趨于庭除之間自無弗能矣;既已能步趨于庭除之間,則不必更使之扶墻傍壁而學(xué)起立移步,而起立移步自無弗能矣。然學(xué)起立移步,便是學(xué)步趨庭除之始,學(xué)步趨庭除,便是學(xué)奔走往來于數(shù)千里之基,固非有二事。但其工夫之難易則相去懸絕矣。心也,性也,天也,一也,故及其知之成功則一,然而三者人品力量自有階級,不可躐等而能也。
細(xì)觀文蔚之論,其意以恐盡心、知天者廢卻存心、修身之功,而反為盡心知天之病。是蓋為圣人憂工夫之或間斷,而不知為自己憂工夫之未真切也。吾儕用功,卻須專心致志在“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上做,只此便是做盡心、知天功夫之始。正如學(xué)起立移步,便是學(xué)奔走千里之始。吾方自慮其不能起立移步,而豈遽其不能奔走千里?又況為奔走千里者而慮其或遺忘于起立移步之習(xí)哉?
文蔚識見,本自超絕邁往,而所論云然者,亦是未能脫去舊時解說文義之習(xí),是為此三段書分疏比合,以求融會貫通,而自添許多意見纏繞,反使用功不專一也。近時懸空去做“勿忘勿助”者,其意見正有此病,最能擔(dān)誤人,不可不滌除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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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所謂“尊德性而道問學(xué)”一節(jié),至當(dāng)歸一,更無可疑。此便是文蔚曾著實用工,然后能為此言。此本不是險僻難見的道理,人或意見不同者,還是良知尚有纖翳潛伏。若除去此纖翳,即自無不洞然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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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已作書后,移臥檐間,偶遇無事,遂復(fù)答此。文蔚之學(xué)既已得其大者,此等處久當(dāng)釋然自解,本不必屑屑如此分疏。但承相愛之厚,千里差人遠(yuǎn)及,諄諄下問,而竟虛來意,又自不能已于言也。然直戇煩縷已甚,恃在信愛,當(dāng)不為罪。惟???處及謙之、崇一處,各得轉(zhuǎn)錄一通,寄視之,尤承一體之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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訓(xùn)蒙大意示教讀劉伯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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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之教者,教以人倫。后世記誦詞章之習(xí)起,而先王之教亡。今教童子,惟當(dāng)以孝、弟、忠、信、禮、義、廉、恥為專務(wù)。其栽培涵養(yǎng)之方,則宜誘之歌詩以發(fā)其志意,導(dǎo)之習(xí)禮以肅其威儀,諷之讀書以開其知覺。今人往往以歌詩習(xí)禮為不切時務(wù),此皆末俗庸鄙之見,烏足以知古人立教之意哉!
大抵童子之情,樂嬉游而憚拘檢,如草木之始萌芽,舒暢之則條達(dá),摧撓之則衰痿。今教童子,必使其趨向鼓舞,中心喜悅,則其進(jìn)自不能已。譬之時雨春風(fēng),沾被卉木,莫不萌動發(fā)越,自然日長月化;若冰霜剝落,則生意蕭索,日就枯槁矣。故凡誘之歌詩者,非但發(fā)其志意而已,亦所以泄其跳號呼嘯于詠歌,宣其幽抑結(jié)滯于音節(jié)也。導(dǎo)之習(xí)禮者,非但肅其威儀而已,亦所以周旋揖讓而動蕩其血脈,拜起屈伸而固束其筋骸也;諷之讀書者,非但開其知覺而已,亦所以沉潛反復(fù)而存其心,抑揚諷誦以宣其志也。凡此皆所以順導(dǎo)其志意,調(diào)理其性情,潛消其鄙吝,默化其粗頑,日使之漸于禮義而不苦其難,入于中和而不知其故。是蓋先王立教之微意也。
若近世之訓(xùn)蒙稚者,日惟督以句讀課仿,責(zé)其檢束,而不知導(dǎo)之以禮;求其聰明,而不知養(yǎng)之以善;鞭撻繩縛,若待拘囚。彼視學(xué)舍如囹獄而不肯入,視師長如寇仇而不欲見,窺避掩覆以遂其嬉游,設(shè)詐飾詭以肆其頑鄙,偷薄庸劣,日趨下流。是蓋驅(qū)之于惡而求其為善也,何可得乎?
凡吾所以教,其意實在于此??謺r俗不察,視以為迂,且吾亦將去,故特叮嚀以告。爾諸教讀,其務(wù)體吾意,永以為訓(xùn);毋輒因時俗之言,改廢其繩墨,庶成“蒙以養(yǎng)正”之功矣念之念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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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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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清晨,諸生參揖畢,教讀以次。偏詢諸生:在家所以愛親敬長之心,得無懈忽,未能真切否?溫凊定省之儀,得無虧缺,未能實踐否?往來街衢,步趨禮節(jié),得無放蕩,未能謹(jǐn)飭否?一應(yīng)言行心術(shù),得無欺妄非僻,未能忠信篤敬否?諸童子務(wù)要各以實對,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教讀復(fù)隨時就事,曲加誨諭開發(fā),然后各退就席肄業(yè)。
凡歌詩,須要整容定氣,清朗其聲音,均審其節(jié)調(diào);毋躁而急,毋蕩而囂,毋餒而懾。久則精神宣暢,心氣和平矣。每學(xué)量童生多寡,分為四班,每日輪一班歌詩,其余皆就席,斂容肅聽。每五日則總四班遞歌于本學(xué)。每朔望,集各學(xué)會歌于書院。
凡習(xí)禮,須要澄心肅慮,審其儀節(jié),度其容止;毋忽而隋,毋沮而怍,毋徑而野,從容而不失之迂緩,修謹(jǐn)而不失之拘局。久則禮貌習(xí)熟,德性堅定矣。童生班次,皆如歌詩,每間一日,則輪一班習(xí)禮,其余皆就席,斂容肅觀。習(xí)禮之日,免其課仿。每十日則總四班遞習(xí)于本學(xué)。每朔望,則集各學(xué)會習(xí)于書院。
凡授書不在徒多,但貴精熟。量其資稟,能二百字者,止可授以一百字。常使精神力量有余,則無厭苦之患,而有自得之美。諷誦之際,務(wù)令專心一志,口誦心惟,字字句句?繹反復(fù),抑揚其音節(jié),寬虛其心意,久則義禮浹洽,聰明日開矣。
每日工夫,先考德,次背書誦書,次習(xí)禮,或作課仿,次復(fù)誦書講書,次歌詩。凡習(xí)禮歌詩之類,皆所以常存童子之心,使其樂習(xí)不倦,而無暇及于邪僻。教者如此,則知所施矣。雖然,此其大略也,“神而明之,則存乎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