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筆記(19)
1.只看大綱式劇情,《勸導》簡直就是幾百年前的《何以笙簫默》......這本書的特色在于安妮和男主的直接對話是很少的,即便有對話,用直接引語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的也很少,同時,除了在結(jié)尾處,他們的對話中是沒有“談情”的。盡管如此,兩個人的種種情意卻無處不在。這種寫作手法蠻不錯的,一方面就像冰山理論說的那樣,海面之下還有很多內(nèi)容,另一方面這種手法很適合表現(xiàn)那種默契,那種心照不宣。
《勸導》中的這種交流依賴于深厚的“情意”,奧斯汀認為它的價值勝過“愛”,男女間的“情意”在奧斯汀心目中是更深沉、持久的情感。安妮·埃利奧特雖不引人注目,卻必定是奧斯汀本人最情有獨鐘的創(chuàng)造,我這么說并不言過其實,因為她在安妮身上確實是盡情揮灑著自己的天賦。亨利·詹姆斯堅持小說家必須感覺敏銳,絕對不能錯失任何細節(jié);根據(jù)這個標準(顯然不全面)在所有英語作家中,惟有奧斯汀、喬治·艾略特及詹姆斯本人能夠和司湯達、福樓拜及托爾斯泰等人一同步入嚴格限制人數(shù)的萬神殿。安妮·埃利奧特很可能是所有散文體小說中感覺最敏銳不曾錯失半點細節(jié)的人物,盡管她并無成為小說家的危險。我所見過的對安妮·埃利奧特最精確的評價來自斯圖亞特·塔夫:
既沒有人聽見安妮說話,也沒有人看到她,但她總處在中心。我們通過她的耳朵、眼睛與心靈留心到周圍的事情。沒有人意識到她,她卻在意每一個人,覺察到發(fā)生在他們身上的每一件事,而他們本人卻一無所知......她了解溫特沃思的內(nèi)心,知道他正給別人和他自己惹下哪些麻煩,而他卻要等到后果發(fā)生才恍然大悟。
2.用一個詞來概括《紅樓夢》給我的感覺,我會選擇“郁結(jié)于胸”。曹雪芹寫了前80回,又有人續(xù)了40回。大概是在5、60回的時候,我感受到了一種冥冥中的力量,它沒有明確出現(xiàn),卻又隱隱存于字里行間。賈寶玉小時候經(jīng)常對那些姐妹們說,等我化作灰被風吹散了,你們才能離開我。我將它視為一種“童心”,人總是要長大的,卻又不想長大。他有著這樣的希望,但隨著歲月流逝,一切又都不復從前。
這讓我想起了幾年前在某個視頻中看到的,clannad的作者說他用了一種“萌泣”的手法,大意是指故事前期塞滿了無數(shù)和女主角的溫馨日常情節(jié),通過拉長游戲時間,讓玩家和女角色有充分的感情,以此為基礎的悲傷會更打動人心。
這一手法絕非高明,因為它在根本上服務于調(diào)動讀者的表面情感。藝術(shù)作品并不滿足于調(diào)動讀者的感官,而是追求在此之上的東西。除此之外,只要認為結(jié)構(gòu)是一部作品的評判標準,那么大量的日常本身會使作品變得臃腫、無趣。再有,優(yōu)秀作品的情節(jié)不能是無意義的、冗余的、乏味的......
在最表面的含義上,《紅樓夢》給我類似于“萌泣”的感覺。前80回的故事線真的太多了,支線繁雜,故事進展的一直很緩慢,但它絕非靜止的,自5、60回至80回時,我始終感受到,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存在于那里,慢慢引導著一切。這種力量讓我無比悲傷,一整天都沒平復過來,這是我在西方小說中未曾體驗到的。自81回,也就是續(xù)寫的第1回開始,劇情開始坐火箭似地向前發(fā)展,盡管一些支線回收的很簡單,卻仍用了整整40回才完結(jié)。將故事鋪的那么開之后,維持一如既往的水準去回收實在太困難了,粗估一下,感覺要再續(xù)寫40-80回(共160-200回)才能做到。人類對宏大作品的掌控是有極限的,這么大的故事,只有上帝才能按照既有水準將其完成吧。
盡管支線繁雜,但在作者筆下,這些支線都很生動有趣(從sprb展現(xiàn)出的水平來看,我覺得麻枝準只有30%的水準。這也是所謂“萌泣”無聊的地方,乏味的劇情在套了個游戲的皮之后竟能當特色來講,當真是神奇),所以讀起來也不覺厭煩。
論人物和情節(jié),這部作品極其生動,比起簡奧斯丁、托爾斯泰等人毫不遜色。但因為和西方的發(fā)展譜系不同,這部作品缺乏足夠的心理描寫,這就使得在生動的基礎上,對人物精神世界的深度探索有所欠缺。同時,因為缺乏對內(nèi)心世界幽微之物的揭示,這還會導致一些情節(jié)在根本上是重復的。例如,在前期,林黛玉的很多情節(jié)都是:因為某件事耍小性子——賈寶玉安慰——和好,本質(zhì)完全相同,只不過換個緣由再來一遍而已。但如果將賈寶玉、林黛玉的內(nèi)心世界詳細展現(xiàn)出來,就完全不會重復了。拿《追憶似水年華》對嫉妒的描寫來對比《紅樓夢》,這一點就會清楚、明白。第四十五回,林黛玉和薛寶釵的“金蘭契互剖金蘭語”雖然很生動,但是在縱深上并不如簡奧斯丁筆下的愛瑪對費爾法克斯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那般。這只是文化譜系的問題,而不是作者功力的問題。如果認為文學是要揭示人的存在的話,那么《紅樓夢》,或者說我國古代的小說確實有著一定劣勢——我們沒有莎士比亞,我們的文化也不太允許出現(xiàn)莎士比亞。
我在故事前期不是很喜歡林黛玉,但林黛玉又是唯一理解賈寶玉的人,知己的價值總是無比珍貴。同時,薛寶釵這類角色其實并不難寫,寫好林黛玉才是真正考驗作者功力的地方。
再論主題?!都t樓夢》的主題并沒有很多人吹的那么神乎其神,無非是中國古代哲學那些老一套。在文學中,這一主題的表達方式也并非開創(chuàng)性的:“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薄芭f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边@些觀點在吹捧紅樓夢的同時,反而貶低了整個古代中華文明,可謂南轅北轍、買櫝還珠了。至于什么封建社會的終將衰落......就太離譜了。認為它揭露了封建社會對人的壓抑,這當然可以,但這反而使得《紅樓夢》的價值局限于那個時代,無法觸及永恒了。
同時,無法準確翻譯也并非它無法比肩《安娜》《追憶似水年華》等作品的決定性要素,外國人的小說也有很多詞無法準確翻譯,賈寶玉的賈可以被理解為“假”,《簡愛》中的桑菲爾德莊園(Thornfield)也有荊棘地的意思......西方小說中類似的東西很多,既然我們能讀他們的,他們自然也能讀我們的,確實在這一過程中無法完整感受到文字的美感,但優(yōu)秀的作品就像一個百寶箱,從中總是還能探索到其他足夠豐富的寶藏。納博科夫在給美國學生講俄羅斯文學的時候,用的也是英文譯本——總不至于他一開始就是在做一種無用功。同時,總有人在面對《紅樓夢》的批判觀點時說一句“你沒讀懂”——這就實在沒必要了。
《紅樓夢》就像是一塊寶玉,我們古代并沒有太多優(yōu)秀的小說,在這種情況下,能有如此了不起的完成度,實在是令人贊嘆。只是所有人都是要站在巨人肩膀上的,因此,它還是無法比肩西方的鼎尖著作——但不是輸在自己,而是輸在腳下的高度上。但若是認為它不如《百年孤獨》這種1967年才出版的作品,則實在太過分了。
叔本華將悲劇分為三種,第一種的結(jié)局由命運決定,如《麥克白》;第二種的結(jié)局由小人引發(fā),如《奧賽羅》;相比之下,他最偏好的是第三種——明明誰都沒做錯什么,但是悲劇就是這樣自然而然地發(fā)生了。我覺得寶玉黛玉之間的感情恰是如此(我要是那個時候的賈母和王夫人,我也選薛寶釵作為賈寶玉的妻子),但我不覺得他們的愛情是悲劇,因為彌漫在天空上的力量實在是太過強大了,以至于不允許任何自我的存在,我從中看不到凱瑟琳和希刺克厲夫的那種生命力量。假設一個人吃完午飯出門,突然被一輛車撞死了——這不是悲劇,這是純慘。在紅樓夢中,外在的力量是如此之大,它主宰了一切,除了自殺外,那里的女角色們沒有任何辦法——在這個角度,我倒還真的有些理解了加繆所說的“自殺并非對荒誕的反抗”了。那些女性角色們的生命,與其說是悲劇,我更愿意用慘劇來形容(大致同年代,簡奧斯丁的小說中,女性對結(jié)婚是有說不的權(quán)利的),這或許也是我“郁結(jié)于胸”的原因吧。
接下來,我需要簡奧斯丁的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