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高樓雁一聲
我同他,是被曲解成愛情的故事。
沒有相負。更沒有深情不悔。
我這一生的波瀾,自十八歲那年嫁給他起。
劉楊起兵附王郎,眾十余萬。光武遣植說楊,楊乃降。更始二年春,光武因留真定,納郭后,后即楊之甥也,故以此結(jié)之。
“郭女郎?!?/p>
“破虜將軍?!?/p>
成親前,我與他并不熟識,更無什么英雄救美的世俗相識。初見是在龍鳳花燭下,互通姓名后就久久無語了。
被舅舅作為一枚政治聯(lián)姻的棋子指給劉秀,我是說不上悲喜的。在這場平等的聯(lián)盟聯(lián)姻里,我倆互相利用、各取所需,硬要說成身不由己都顯得太過虛偽。畢竟,于當(dāng)時的我倆而言,需要比愛更重要。
我同他說:“今朝我把我的名姓、身家都交與將軍,還望日后照拂顧念一二。”
他應(yīng)承著,“好。只是我已有妻子怕是…?!?/p>
我搶先說道:“我知道。雖少有人提及陰夫人,但我從未輕視過她。只是因為,”頓了頓,“因為,你眼里有她?!?/p>
“他們說你有幸得賢妻,但我認為她更幸運。覓得良人許她終生并不愿負她?!?/p>
我沒那么好的運氣,但勝在自知。有些東西,本來就不屬于我,強求也沒什么意思。
我要什么,我自己清楚,你不必知道。
建武二年,真定王劉揚謀反伏誅,光武冊郭氏為后。
相伴數(shù)年后,他稱了帝,改年號“建武”。也將他心心念念的原配夫人陰麗華接來,封了貴人。與我位分相當(dāng)。
但在他那兒,一個是不離不棄的發(fā)妻,另一個只是勉強算作的同盟。因而在立后這件事上,他的態(tài)度一向鮮明得不加掩飾。
那日下朝后,他神色郁郁,同我說:“我是想立麗華為后的?!?/p>
我笑著回他:“想但是不能,不是嗎?”
他似是很意外,“原來你一早就知道了?”
我反問他:“我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干系?”
他哽了哽:“她說她無子又無輔佐擁立之功,所以拒讓了?!?/p>
我說:“你很內(nèi)疚?”
他說:“是?!?/p>
我說:“這是你欠她的?!?/p>
我冷眼看他內(nèi)疚到痛苦,并未上前小意溫柔地寬解。這回,陰麗華不是把后位讓給了我,她是把后位讓給了他的權(quán)勢。作為一枚穩(wěn)固河北政權(quán)的棋子被推上了后位,我不承她的情,也無意替他負疚。
他討不得半分安慰,只得沒趣地去前朝理事。
我不是陰麗華,孤注一擲把一生榮辱悲喜都系在他身上。再說,就算我把自己折斷了、碾碎了去順他應(yīng)他,他也只會說句何苦呢。我怕苦,就不自討苦吃了。
自由由命,自在由心,人總要為自己做點主。故而,相較于他,我更愛我自己。畢竟若是自己都不自愛,這世上還有誰能愛我呢?
這輩子,他若護我,是我的幸運;他若棄我,那應(yīng)是他有更好更愛的,是他的幸運。
最壞不過只余我,也不虧。
建武十七年,光武帝以郭后“懷執(zhí)怨懟”和“呂霍之風(fēng)”為由,下詔廢后。同時,立陰麗華為皇后。
他最愛她,不忍她受半分委屈。所以我一早就知道,這拱手讓給的后位是坐不了多久的。
而后的某一日,他同我說,“天象示景,度田憂怖,是要有人承擔(dān)的?!?/p>
“所以是我?”
“抱歉?!?/p>
“無妨。你要我懷執(zhí)怨懟,我便懷執(zhí)怨懟;你要我有呂霍之風(fēng),我便有呂霍之風(fēng)。你給了我這安穩(wěn)數(shù)年,我也要做我該做的,沒什么可對不起?!?/p>
“至此,我沒什么可怕的,也沒什么可盼的。那些你給不了的,我就不要了?!?/p>
晨起宮人來宣旨,拖長了調(diào)子念好久?!盎屎髴褕?zhí)怨懟,數(shù)違教令,不能撫循它子,訓(xùn)長異室。宮闈之內(nèi),若見鷹鷲。既無《關(guān)雎》之德,而有呂、霍之風(fēng),豈可托以幼孤,恭承明祀。今遣大司徒涉、宗正吉持節(jié),其上皇后璽綬。”
過午,他來我殿中,只坐著也不說話。
我見他悶坐無趣,就同他閑聊,“我聽聞,世人皆斥你因私廢后?!?/p>
他倒也回的坦然,“我這般做了,自然也該承這罵名?!?/p>
“那你可還有什么要我做的?”
“我要你,好好活著?!?/p>
“倘若我做不到呢?你該知道,一個廢后的生死哪里由得自己呀。”
“你必須做到?!彼f這話時帶著些惡狠狠的勁,“我還能為你做什么?”
“…不必了,已經(jīng)足夠了?!?/p>
我誠誠懇懇同他掰著指頭算,“后位,是她讓的;你,也原是她的。我鳩占鵲巢這么久,是該還回去了。之前,我沒有無私的自由;現(xiàn)在,我沒有自私的權(quán)利?!?/p>
他似是很疑惑,“郭圣通,我猜不透你。成婚十七年,你究竟愛過我沒有?”
我反問他,“那陛下,你又愛過我嗎?”
我倆看著對方半晌無話,隨即笑了。
他說:“這回是我欠了你,就送你去中山國吧?!?/p>
我答:“好。郭氏在此拜別建武帝?!?/p>
沒想到,臨了我還是成了一枚成全他與陰麗華愛情的棋子。
自此,后會無期。各自生,各自死。
從一國之母降為妾中極位,我沒有像西漢諸多廢后一樣以罪至死,反而安享藩王太后之尊。我知道,這是他的負疚,也是她的慈悲。
中山國很好,日子過得很慢,慢得一日似多年,慢得日出到日落就憶完一生愛恨。
日子過了就過了,細究太累,茍且偷生也算是件幸事??蛇@明白是一回事,能否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其實那個問題,我和他各自知道答案。愛過自是愛過的,只因不是最愛,就不必說出來徒增煩惱了。沒有愛,就沒有相負,也就沒有深情不悔。他還是他,我還是我,毫不相干。
千百年后,我將伴著他的尊號寫在青史一處,寫成怨偶一雙,抑或是淪為他們情深的陪襯。那些冷冰冰的文字后隱去的,是我的一生,掙扎著活過的一生。
“我遇過一個很好的男子,也見過他情深的模樣??伤類鄣牟皇俏遥樯钜膊皇菫槲?。因而傷心也是咎由自取,半點也怨不得旁人。我和他,終究差了點運氣。”
“相伴的那些年里,我想要的似是得到了,也似是從未得到。因而也曾有過片刻動搖和猶疑,想著也許再等等就等到了。或是等到自己認清現(xiàn)實、放棄執(zhí)著了;或是等他大發(fā)慈悲、多愛一點了??上?,都沒有?!?/p>
仕宦當(dāng)作執(zhí)金吾,娶妻當(dāng)?shù)藐廂惾A,為女莫當(dāng)郭圣通。
莫當(dāng)郭圣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