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之春（七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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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嘉落下帷幕，新皇登基是為德慶元年。

明帝以太上皇的身份幽居牧春齋，由太醫(yī)院幾個太醫(yī)精心看護(hù)，卻已是長期昏迷，人事不省，高全福在旁伺候，每日里向新皇報安一次。

朝臣一一梳理，丞相之位空懸，六部暫由刑部尚書宋千里總領(lǐng)，禁軍一分為二暫由姚毅、陳廷軒分別代領(lǐng)，嚴(yán)軻扶正，統(tǒng)巡防營。

韓天超晉一等輔國侯，依舊統(tǒng)領(lǐng)西山，陳芳就西山先鋒營威遠(yuǎn)將軍，跟隨韓天超——臨去前，張云雷在書房中與陳芳談了半日，大多是勉力的話，但陳芳不是笨人，他知道此去西山一是學(xué)習(xí)，二是……監(jiān)視。

當(dāng)然，還有一樁——領(lǐng)罪！

楊九郎去西山大營聯(lián)絡(luò)韓天超之時，張云雷早已讓陳芳派人盯緊，陳芳不敢怠慢，暗衛(wèi)中除了阮驤暴露，其他十來個都放出去盯楊九郎，結(jié)果……

這也不能怪他們辦事不利，軍營之中人多眼雜，楊九郎稍一喬裝便能掩浸人群之中，加之他本身武功不弱，偵察能力強……

只是……

“他去西山，朕便著你派人跟隨……”“啪！”茶盞落地，巨大的沖擊力幾乎讓它碎成齏粉，卻依舊難消張云雷心中的焦躁與怒火，“到如今十來天依舊人影不見，你們可在辦事？”

陳芳低頭不言，他知道他們家爺并不是認(rèn)為屬下辦事不利，他清楚楊九郎的身手，要甩脫他們?nèi)魏我蝗硕疾皇请y事，更何況是韓天超控制下的西山大營，他們家爺只是需要宣泄一下內(nèi)心的郁氣，而他便是那個日常背鍋的人。

“咚！”話音未落，一記狠腳砸在陳芳左肩，倒是避開重要部位，但踹得極狠，陳芳盡力堅持，才堪堪只退了一步穩(wěn)住身形——聽說這些都是楊九郎教的，果然用心！

張云雷鳳眸冰冷，眼角卻血紅灼熱，他知道陳芳夠冤，但他這點子怒火若是不發(fā)，簡直輾轉(zhuǎn)反側(cè)、夜不能寐！

這幾日每每暮色降臨，他心中便似有一團(tuán)火，將他的心肝脾肺腎翻來覆去炙烤，以前還有皇位牽制著分他的心思，現(xiàn)在皇位到手，就只剩下一個楊九郎……

他抬了腿起來，這一回卻踹向了一旁的點心桌子，各色點心碎瓷茬子散得滿地都是。

陳芳依舊巋然不動地躬身站著，但眼眶已經(jīng)微紅——那第二腳本也該他受著，但他們家爺大約是憐惜他，沒有再落到自己身上……這一生便是肝腦涂地、以身殉國，也要報他們家爺?shù)闹鲋鳎?/p>

張云雷并顧不上陳芳的自行腦補，只剩心口砰跳，額間青筋暴漲，那兩腳到底發(fā)泄了不少，他抖著手緩緩扶著桌案坐下，咬牙深吸了兩口氣，才用堪堪平穩(wěn)的語氣道：“再多派些人手，西北、江南……不管是哪里，給朕翻過大靖每一寸土地，活要見人……”話陡然停下，意識到后面這句話十分不吉利，不能出口！

“是！”

張云雷輕輕閉眸，他總以為他會等這一切塵埃落定再向他請求回西北，畢竟他努力了這么多年，西北根基牢固；他以為，他沒辦法拋卻鎮(zhèn)國公府的冤案，他登基，他便可以跟他提，請他幫他翻案；他以為，他沒那么狠心，竟然真的說不要就不要他了……

為什么？

他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用翻案堵他的口，讓他留在他身邊……

他也準(zhǔn)備好用他的一生一世來彌補這點要挾的錯誤……

可是，為什么？

為什么他能毫無顧慮地一走了之？

為什么，為什么他這么狠心？

張云雷想不明白，他如今大權(quán)在握，他想要什么他都可以滿足他，別說翻案，就是攬月摘星，只要他想要他便給他辦來！

他為什么要走，為什么要離開他？

人心總是肉長的，只要他在身邊，他總有辦法掃去橫亙在他們二人之間的陰霾，融雪銷冰，禹禹前行，絕不辜負(fù)今生……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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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十來日，張云雷并沒有等來楊九郎的消息，卻等來奔得氣喘吁吁的劉正春！

劉正春不愿意進(jìn)太醫(yī)院，他說宮里人太少，浪費了他一身本事，醫(yī)者只有多接觸病人，才能見多識廣、醫(yī)術(shù)精進(jìn)，圈在太醫(yī)院里，不過是混吃等死。

張云雷覺得他說得有理，反正等過些年他真跑不動、折騰不起來了再讓他領(lǐng)了太醫(yī)院“混吃等死”也是一樣，像劉正春這樣有仁人之心的醫(yī)者總是將普羅大眾裝在心里，奔的是流芳百世，而不是一點眼前利益——這樣的心，張云雷自然支持，這是一種崇高而偉大的境界！

只是原本準(zhǔn)備遠(yuǎn)游的他又陡然進(jìn)宮，這……

“你……你不能再派人追著九郎了……”劉正春氣兒還沒喘勻便沒“規(guī)矩”的扶案迸出這么一句。

張云雷一怔：劉正春從未管過自己下什么令、做什么事，況且他也說過九郎值得，也希望他在他身邊，這會兒……他、他難不成是有了九郎的消息？！

漂亮的鳳眸陡然一亮，鋒銳的目光掘住劉正春。

劉正春沒來得及觀察張云雷的神情，只急急勻著氣兒，竟量讓自己能說出連貫的話來，可張云雷卻等不得他這短暫的停頓，上前兩步一把抓住他：“劉老，怎么了？九郎在哪兒？”

劉正春低頭看了看將自己手腕差點捏斷了的五根纖指，又再次深吸了兩口氣，急道：“江南正德堂傳消息來，九郎……去正德堂‘取’了些藥……”“取”是說好聽的，不過不管是“偷取”還是“劫取”，只要是楊九郎要的，在他劉正春眼里也確實都是“取”而已！

張云雷鳳眸微微一挑：他在江南？他轉(zhuǎn)身看向陳芳，陳芳早已領(lǐng)會到張云雷眼神的意思，躬身一揖準(zhǔn)備出去，卻聽劉正春一聲斷喝——

“你回來……不準(zhǔn)去……不能去……”他還手腳并用，顧不得形象地一把抓住陳芳，讓他動彈不得。

“劉老，您……什么意思？”張云雷一時間被勾出心火來——他這幾日因找不到楊九郎輾轉(zhuǎn)反側(cè)，差點被逼瘋了，怎么還“不能”、“不準(zhǔn)”？

劉正春深吸了口氣，緩緩道：“九郎取了些抑制清熱的丸藥和……和芎椒白術(shù)散……”

“您……你……說什么？”張云雷本還沉浸在“任你說什么理由我定反駁回去”的篤定中，但一個“芎椒白術(shù)”話音剛落，心就像是被一根魚線猛然抽起吊在半空，晃晃悠悠、顛波浮沉，耳畔是獵獵風(fēng)聲，伴著鼻息粗重錯亂的混響，腦中一片空白，他有些無法理清這里面的信息，“您……您什么意思？”愚蠢地明知故問！

芎椒白術(shù)散？芎椒白術(shù)散！

劉正春看了他一眼，知他并不是真不懂，只是不敢相信、太過震驚罷了：“白術(shù)主安胎為君，川芎主養(yǎng)胎為臣，蜀椒主溫胎為佐，牡蠣固胎為使……”《金匱要略》，讀書人不熟，但大抵也能知道一些……

“他的身體，不能勞累了，你……你讓他安穩(wěn)些！”

劉正春話音緩慢平穩(wěn)，但字字敲在張云雷心上卻讓他顫痛不已，痛得有些撕心裂肺——他……他到底如何了？派出去的人是否上找他……了？他有沒有因為躲避這些……

一切的未知讓他膽戰(zhàn)心驚——若是因為他的命令，讓他和……孩子有一丁點兒的……他不敢想！

可是，可是是不是要讓他回自己身邊比較好？

只有回自己身邊……他能傾盡天下，將最好的捧到他面前！

他踉蹌退了一步，此刻雙腿卻像是沒了知覺一般，踩在堅實的青磚上如云里霧里，綿軟的一點都不真實。他慌神之際陡然在眼角的余光瞥見還杵在殿中的陳芳——陳芳！

“陳芳，加派人手，限你十日之內(nèi)把他……”

“你瘋了！”劉正春拍案而起，根本顧不得什么君君臣臣，指著張云雷面疾言厲色：“我早與你說過，他的身體不宜……咳咳……”他太過激動，呼吸間岔了氣，猛一陣急咳發(fā)作得根本說不出話，他只好踉蹌走兩步抓住陳芳不讓他出去，然后緩緩深吸兩口氣才平靜下來顫著手道：“他身子寒涼，氣血兩虧……”說了兩句他又覺得給張云雷解釋這個無用，必須下猛藥：“我只問你，你要不要他好好的？要不要……這個孩子？”

他心里其實還是埋怨張云雷不聽他勸告，用這樣的手段強留楊九郎，但……楊九郎這個性子，就目前這種局面，也難怪云雷……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深者，可以瘋……

若張云雷真要下死手找楊九郎，定是能被他找到的，但楊九郎也絕不是什么能輕易服軟之人，武功不差，脾氣也擰，到時候沖突起來……

張云雷目光滴水不漏地盯住劉正春，眸色涼薄，卻壓不住內(nèi)里的癲狂：“你覺得，這樣任由他在外面風(fēng)餐露宿好么？”

是，風(fēng)餐露宿不好，但他的性子，既然走了，自不肯輕易回來，這樣“大張旗鼓”地去……“找”，只會讓他東躲西藏，更加居無定所！

“……他不嬌氣，自是能照顧好自己……”

“也能……照顧好孩子？”張云雷內(nèi)心已是驚濤拍岸、浪疊滔天，但狹長的鳳眸卻又帶起清冷自持冷淡，只在眼尾露一點血紅，氤氳著水汽。他自然知道楊九郎輕易不會回來，可……可他怎么能這樣冷情冷性地離開，還明知有……有了的情況下，他不要他，可……為什么不能為、為孩子考慮？

為什么……為什么、不要他！

“他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劉正春緩過勁兒，準(zhǔn)備好言相勸，“若是加派人手去找，他定躲得更辛苦！他的身體必須休養(yǎng)……這對他、對孩子都好……”

“朕，要他回來！”張云雷眉目冰冷、如墜冰窖，但身體里的火卻依舊在熊熊燃燒，燒得他五臟劇痛、心脾成灰。他的雙腿終于支撐不住搖搖欲墜的身體，踉蹌幾步斜倚住龍案，瘦削的雙手打著顫支撐在堅硬的黃花梨案面上，案上攤著的正是他近來看了千百次、上一次楊九郎負(fù)氣出走時留下的手書，筆法略微凌亂，看得出來當(dāng)時他心中的憤慨：……將軍百戰(zhàn)身名裂……故人長絕……

他要他回來！

“皇上！”劉正春屈膝一跪，面色凝重。

站在后面的陳芳一驚，忙上前也屈下一膝想要扶起劉正春——前因他知得不是很詳細(xì)，但從他貼身護(hù)衛(wèi)淏王開始，從未見過劉正春在淏王殿下面前行此大禮，反而是淏王殿下時常以半師之禮相待，今日這一跪……

他看向淏王——

“扶劉老起來……”張云雷神色懨懨，閉目揉了揉太陽穴，緩緩坐回書案后頭的椅子，許久才輕輕一嘆：“陳芳，把人全部撤回來……”

劉正春這才神色一松，順著陳芳手上的力直起身子：“你也不必?fù)?dān)心，我會吩咐正德堂的大夫們走醫(yī)之余悄悄尋訪，過了這個特殊時期就好說！”

別無他法，張云雷也就只能接受！

昨天不合時宜，所以今天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