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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命丸文從夢魘里驚醒，她驚恐萬狀地躺在床上，看著窗外黑夜里黑色的云，像一群展翅飛行的黑色的鳥；窗簾像是被托出池中的魚，深色的、巨大的尾部無力地搭在窗臺上，帶著水汽和青草的氣味。在岸上干渴而死，瀕死時連神智都不清晰的魚會不會夢見干涸的河床，會不會記起它曾是條潛游的魚？她想著那個混沌而黑暗的夢境，列車，火光，手稿，灰燼，黑色的魚和黑色的鳥?？床磺迕婺康娜嗽趯λf話，她引以為生的語言令她反常地全身顫栗，在混沌中她仿佛感到自己的大腦被封鎖，被扼殺，被抽空，像黎明的灰色長手指漸漸扼上變得黯淡的月光。

（或許不止語言，而是全部。）

這很反常，因為文習(xí)慣于親自安排自己生活中的每一件事，包括睡眠。這個反常的黑暗世界黑暗仿佛正要吞噬她，將她溶化，于是她作出了自己的抵抗：她在混亂中隨手一抓，左手手腕的手表“砰”的一聲磕在床腳上，徹底喚醒了射命丸文混沌中的大腦。她撐起沉重的眼皮，看到手表的表盤在黑暗中顯示出熒光數(shù)字：24：00。

必須向各位讀者提起的一個反常設(shè)定是，那實際上并不是不是手表，而是一個定時炸彈——準(zhǔn)確來說，是她的手表在前一天突然變成了一枚無法拆卸的定時炸彈。在一小時的焦慮、無助與坐立不安后，她認(rèn)定浪費時間沒有用，于是放下幻想出前的準(zhǔn)備工作，抽出時間去拜訪河城荷取請求她幫忙。很不幸的是，荷取也束手無策：“真的很抱歉……我從沒有見過這樣的炸彈……這太反常了，就連JLB炸彈都并非無跡可尋，至少有那么多根電線。這個炸彈……我沒有任何辦法……”

安慰荷取就花掉了她一些時間，所幸冷靜下來的荷取還是給了她一些建議，比如認(rèn)真思考一下應(yīng)該去做些什么——或者說，她還想去做些什么——因為找出炸彈的拆解方式已經(jīng)幾乎沒有希望了。結(jié)局幾乎已經(jīng)確定了，因而她毫不慌張。這大概就是被判了死刑的人的心境吧。

但實際上文還有一個愿望，就是在結(jié)束生命之前弄明白自己究竟算是什么，“射命丸文”這個名字所代表的生命體究竟有什么存在的意義？可能是因為妖怪的生命實在夠長，對于生的渴望和留戀沒有人類那么病態(tài)；比起純粹的延長壽命，她們更在乎自己存在的所謂意義。

去外界的旅途沒法輕易取消，文也覺得沒有這個必要，出去看看（哪怕只看一眼）也沒什么不好，或許還能給她一些啟發(fā)。

想到這里，文突然想起今天早晨原本安排的計劃：整理自己寫作的房間，把那些塞在角落里的稿件和文具找出來放好，試圖在不用外出采購的情況下給自己找出一整套完整而嶄新的寫作工具：新的文件夾、新的筆記本、新的活頁紙、新的鋼筆和墨水，準(zhǔn)備在明天的旅途中撰寫一篇重要的新聞稿。那是一篇關(guān)于人間之里米斯蒂婭·羅蕾拉的燒烤店倒閉的報道。如果文的記憶沒有出現(xiàn)偏差，一年前文在人里嘗試開酒吧時她的生意還算不錯，那時她的燒烤攤剛剛升級為燒烤店，店鋪緊臨文的酒吧，兩人一起愉快地壟斷人間之里的夜宵。后來文文酒吧由于競爭者出現(xiàn)、生意變差而被迫倒閉，業(yè)余調(diào)酒師射命丸文回歸新聞界及小說界。沒想到米斯蒂婭的燒烤店也已經(jīng)倒閉了——這份震驚的心情和記者的本職促使文迅速去得到了所有第一手資料。什么才能擊潰在人間之里賣了這么多年燒烤的米斯蒂婭？這應(yīng)當(dāng)成為公眾關(guān)注的焦點，但奇怪的是這件事完全沒有被宣揚出去。因而文準(zhǔn)備去認(rèn)真撰寫一篇深度報道，發(fā)送回編輯部。如果可以的話，還能完成一篇小說作品。

（我們可以看出來，這些都是能體現(xiàn)“射命丸文”一直以來生活的價值的事?，F(xiàn)在的她不會意識到，可能在許久之后才能明白。此時此刻的她只是憑借第六感為自己安排了這些事情。）

可惜，最后寫作工具沒能配齊，因為活頁紙沒有找到，哪怕一張也沒有。雖說反常，可這和那些意外驚喜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她翻出了大量沒能完成、沒有發(fā)表，同時也早已被她自己遺忘的廢稿，故事的主角都頂著她自己的名字。她把所有廢稿貪婪地讀完，紙頁間的射命丸文的生活原比她本尊精彩得多了：她在人間之里開酒吧，和米斯蒂婭·羅蕾拉一起壟斷整個人間之里的夜宵；也有不那么不愉快的經(jīng)歷，譬如在去外界的旅途上被強(qiáng)迫撰寫某篇并不公正的新聞報道——她想起來那陣子《文文。新聞》碰到了些小困難，心煩意亂之余寫出那個故事的那天她讀了篇外界的中篇小說，叫《羊脂球》還是什么；將那篇小說的情節(jié)與她的手稿比對時她不禁想，那時記者的工作在她眼里到底是什么東西啊。

成堆手寫的采訪稿下面墊著一沓用過的活頁紙，似乎還是文最喜歡的款式。她把它們干脆利落地抽出來，發(fā)現(xiàn)那些事古明地覺和古明地戀的通信，其中戀寫給覺的信件還有著大量的污跡與損毀，僅能讀出只言片語。大概是上次她去空無一人的地靈殿調(diào)查時順手作為資料帶走的，記者的敏銳直覺告訴她它們很重要。可惜后來那篇關(guān)于地靈殿的報道胎死腹中，但它們免于被塞進(jìn)碎紙機(jī)的命運，而是被射命丸文放在了她書房的這個角落。是因為她潛意識里覺得它們有某些特殊的含義，因而值得保留嗎？還是因為那些是她的友人與妹妹的通信，她并沒有隨意處置它們的權(quán)利？

她僅瞥過幾眼，記得那些信件里充斥著兩個世界：外界、覺、線條分明的現(xiàn)世，與地靈殿、戀、色彩交織的夢境。戀活在夢一般的世界里嗎？在文這樣的人看來確實是這樣，覺過去和文說起過，但她們兩人畢竟不同。那天她們倆、藤原妹紅、稗田阿求在人間之里一家叫『Lutopia』的酒吧暢聊了一整夜——那時妹紅喝著易拉罐裝雞尾酒，覺用指尖搖晃著一杯冰雪莉，阿求喝著紅茶，而文前一晚同樣一夜無眠、通宵寫作，于是便要了咖啡。順便一提，這家酒吧曾經(jīng)是文文酒吧的競爭者之一，從這里也可以看出辦酒吧實在只是射命丸文的消遣，如果寫成一個故事也只能是一個虎頭蛇尾的片段吧。

閑談之中，她們偶然提到了文長久以來總是和友人們說著點子卻寫不出東西的狀況（或許應(yīng)該說，文想她可能快要瘋了，而這一條僅是她的癥狀之一），阿求說“哎呀，或許隨意地寫寫東西描述一下自己的感覺會好些？”，妹紅也抿了口酒說，如果真的做不到的話也不要急于完成故事，隨便寫點什么都可以，寫成什么樣也不重要。

似乎有些東西被她們有意地避開了，比如阿求即將面臨的轉(zhuǎn)生、博麗巫女去世后幻想鄉(xiāng)的動蕩。下代御阿禮會遺忘她們的友情、而符卡規(guī)則被顛覆后幻想鄉(xiāng)又會變成什么樣子呢？

不得不說這場面并不常見，她們的討論幾乎從不冷場。因而她們都不善于調(diào)動氣氛，這也不是什么反常的事。

第三次尷尬的沉默后，覺提議：“我們干個杯吧?！?/p>

“好呀，但干杯總需要個理由吧？”

“真是的呀文，你沒感覺到小覺又用能力看劇本了嗎——”

阿求還在強(qiáng)顏歡笑，文無言地看著她端莊的側(cè)臉，她還能說什么呢？御阿禮背負(fù)的一切是她不能想象的。另外兩人也都沒有接話，于是沉默再次蔓延開來。

“這樣吧，”妹紅把胡亂堆在吧臺上的幾張稿紙放到一邊，那都是她們帶來和彼此分享的作品，“為我們已經(jīng)寫下和將要寫下的一切干杯?！?/p>

“如果無視是那些稿紙喚起了妹紅碳的靈感這一點，真是個好主意?！?/p>

“覺，有意思嗎？”

“我覺得挺好的，覺也不要毒舌啦?！?/p>

“那既然阿求同意了我也沒有意見，就這樣——”

文舉起咖啡杯，那里面深褐色的液體蕩漾出沉郁的顏色。

其余三人也舉起各自的杯子，四只杯子在半空中觸碰。

“為我們已經(jīng)寫下和將要寫下的一切——”

“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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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到此為止。至于那些信件，文也沒有時間細(xì)讀下去了，她還有不少行李需要打包。于是她把那沓活頁紙放進(jìn)文件夾，和那些手稿一起收進(jìn)行李，仿佛那里面有什么與她自己也切身相關(guān)的秘文。手表上的熒光數(shù)字：23：57，在夜色中和她眼底若隱若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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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妹■

戀戀：

離開幻想鄉(xiāng)的第三天，我決定給戀戀寫一封信?；蛟S我在書信里的語調(diào)和生活中的我截然不同——當(dāng)然是拜這該死的外界所賜！好了，只是玩笑話啦，這些確實都是在外界養(yǎng)成的習(xí)慣。無論在戀戀眼里，它最終是一封怎樣的信，都沒有關(guān)系。最重要的是，我正在給戀戀寫信。對戀戀來說也是一樣，在信里感受到了什么，它們就是最重要的東西，無論反常與否。

離開幻想鄉(xiāng)后，我成了精神上的流浪者，那種感覺和無意識是不一樣的，唔，我自己也暫時難以解釋清楚。我在外界的公寓里醒來似乎只有一瞬間。我的眼睛和覺之瞳一同睜開，妖怪賢者說在外界我仍會需要它。（順便一提，這封信也是她捎給你的。）

我從櫥柜里翻出一大沓證件，把它們仔細(xì)地閱讀了一遍，那些只有實用價值的字句在我面前描繪出一個世界，充斥著我聞所未聞的科技、車輛式神的轟鳴和人們在水泥森林里奔走的身影。說起來，我記得阿燐有段時間對外界的城市格外感興趣，我那時幾乎把幻想鄉(xiāng)所有能弄到的關(guān)于那些的書都買空了來給她看對吧？但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我只覺得城市新奇，同時由于它在繁華下荒蕪頹喪的本質(zhì)而格外可愛。

于是我去大學(xué)里學(xué)習(xí)，學(xué)的是心理學(xué)，最初開始的時候因為不適應(yīng)有些累，后來我做了心理咨詢的工作，工作的過程就順利多了；扮演一個穩(wěn)重的心理咨詢師有些吃力，但覺之瞳的作用幫了我很大的忙，不得不說賢者大人真是很有先見之明。

總而言之，我在這里已經(jīng)安定地生活下來了，戀戀不用擔(dān)心。那么，我給戀戀講一講最近遇到的一件怪事吧。

我工作的地方，也就是所謂的心理咨詢室，在整個診所里就像是人間之里夏日祭時的一個個攤位那樣。我總會有種錯覺，仿佛我并不是來對患者們提供幫助的咨詢師，而是在接受他們給我?guī)淼臏y試。那時我面對的那個女孩就給了我這樣的感覺。如果僅看外表，她是那種扔進(jìn)外界的人潮里就找不出來的那種女孩，還算得上清秀，只是形貌憔悴。

我通常不會使用外界這里的醫(yī)學(xué)理論，即使在大學(xué)里花了幾年勉強(qiáng)理解了，我仍然不相信那些東西，在我看來那些都是無法窺知彼此內(nèi)心的人在研究此道時所做出的無謂嘗試。我還是習(xí)慣于使用讀心能力來給那些人們看病。

于是當(dāng)她向我講著她的狀況時，我一如既往地去探知她的內(nèi)心，令我驚奇的是，那里面什么都沒有，只有一片悲傷的空無——與無意識也不一樣，我從未感受過。這不是故作玄虛，而是我真切地感到的東西——也就是說，我束手無策。

最后，我只得憑借我學(xué)的那些外界的知識給她開了些精神類藥物，并約定好了復(fù)診時間，但我仍感到迷茫。在外界我不理解的事很多，可我從未遇到過讀心的能力都不能參透的、他人的內(nèi)心世界。發(fā)呆的時候我在心里給那種心靈的疾?。ㄎ抑荒苓@樣子向戀戀解釋外界的這種疾?。┤∶麨椤篋』，沒有什么特殊的意義，只是覺得莫名地很合適?？傊虑榫褪沁@樣，戀戀又是怎么看的呢？

還有啊，在外界成功安頓下來以后空閑就多了，所以我有一個重拾紙筆的打算——戀戀知道的，在幻想鄉(xiāng)的時候文、阿求、妹紅和我是一同寫作的朋友。最近我有一個點子，和在人間之里開酒吧的文有關(guān)，過去就和她們說起過，只是最近才想起來。如果能寫成一個故事，就寄來給戀戀看看吧；要是可以的話，說不定可以請戀戀捎給文本人。

我沒怎么寫過信，所以也不知道該怎樣結(jié)尾才算是得體。但我想說，戀戀，無論世界在你眼里是個什么樣子，要一如既往幸福地活著呀。

你的姐姐 古明地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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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

（模糊）

姐姐看上去對她很擔(dān)心。戀戀不明白這是不是外界的那份職業(yè)帶給姐姐的影響。如果可以的話，姐姐以后再多給我講講她的事吧？

（模糊）

昨天戀戀看見姐姐了。披著風(fēng)衣，在人流（戀戀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象，姐姐知道的，姐姐走后戀戀就沒有離開過地靈殿）里穿行，在外界（是嗎？）的那些陌生的人里卻可以一眼找出來。

（被撕去）

妹妹 戀戀

?

2

如今的幻想鄉(xiāng)早已擴(kuò)展到了難以想象的廣袤，天曉得妖怪賢者把那個薛定諤的大結(jié)界放到了什么地方（沒有選擇前往外界的人是不被允許知道這件事的），去外界的列車要行駛整整一天還要多，射命丸文準(zhǔn)備完成一篇新聞稿并閱讀覺戀的通信；而手表上的倒計時剛剛來到18：58。她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

清晨時，旅客們在站臺上聚集起來，紅褐色板磚和電線藍(lán)天組成的空曠空間被朝霧和無言的寂靜填滿。文隔著薄霧認(rèn)出了稗田阿拾，隨后為阿拾推著輪椅的本居小鈴也過來向她打招呼，并短暫地聊了幾句。御阿禮之子良好的教養(yǎng)和禮貌的談吐讓她放松了些，但又有一種淡淡的悲傷在她體內(nèi)蔓延——她甚至還有一種錯覺，仿佛她面前的還是她認(rèn)識的稗田阿求——盡管在某種意義上來說確實是這樣。她們都換下了和服，文知道自己也是差不多的樣子，紅色襯衫，白色背帶裙，她之前拜托愛麗絲——魔法之森的那個魔女——幫她把翅膀藏了起來。為了融入外界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列車駛過時很安靜，盡管它厚重的外觀總讓人覺得這機(jī)器該發(fā)出巨大的噪聲。車門開啟時的縫隙像是憑空在光潔的車廂外壁上裂開的，為數(shù)不多的旅客們靠攏過來上車（早晨的第一班車旅客很少，尤其是通往外界的列車）。文拖著行李箱走進(jìn)去坐下，小鈴扶著阿拾坐在文左邊的座位上。車門關(guān)上后門上的指示燈再次亮了兩次，隨后列車就啟動了，乘客們借著漸漸亮起來的晨光好奇地互相打量。

除了方才遇到的阿拾和小鈴?fù)鉀]有人認(rèn)出文，畢竟她作為記者也沒有名氣大到公眾人物的程度，又換了身衣服。更何況坐在她右邊的乘客遠(yuǎn)比她更引人注目——藤原妹紅，曾經(jīng)是與阿求、覺和文一同寫作的友人，只是阿求去世、覺離開幻想鄉(xiāng)后，由于幻想鄉(xiāng)如今的形勢，長久以來她們幾乎再也沒有機(jī)會見面。

文在今天之前最后一次聽到妹紅的名字，是聽說了寺子屋選出的人類教師取代了妹紅的消息，在那之前由于慧音去世，妹紅擔(dān)任了一段時間寺子屋的代課老師。當(dāng)時在場的人說藤原妹紅當(dāng)時的樣子像是要從緊握的指縫中噴出火來。后來又有小道消息說她去找妖怪賢者申請了外界簽證，那大概就是她現(xiàn)在坐在這里的原因。她應(yīng)該算是人類，但在絕大多數(shù)人眼里比妖怪更像妖怪，即使是現(xiàn)在染了頭發(fā)、摘掉頭發(fā)上的符咒、換了衣服也是一樣。她似乎有意地與其他人保持距離，倔強(qiáng)的五官和平靜的神情在她臉上形成微妙的對比。

對面的座椅上坐著森近霖之助和朱鷺子，香霖堂的店主和雇員。那家叫香霖堂的雜貨店起初在幻想鄉(xiāng)居民了解外界的過程中起到過重要作用，但當(dāng)它不再是人們獲取外界知識和商品的唯一渠道后，就漸漸沒了聲音。當(dāng)時文采訪過香霖，在一通充斥經(jīng)濟(jì)學(xué)和工商業(yè)術(shù)語的對話后他說決定為自己換一種活法。于是現(xiàn)在他坐在這里，臉上沒有多余的神情，只有一種故作平靜的神色，人們在感情復(fù)雜時常常會掛在臉上。

香霖后面是兩位人類，以略顯局促的莊重氣質(zhì)和考究西裝來看應(yīng)該是人間之里政府的中層官員，既然會乘車前往外界，應(yīng)當(dāng)是身負(fù)調(diào)查任務(wù)。他們在西裝胸前別著名牌，上面是他們各自的姓氏：橘和西園寺，姓橘的那位是男性，身材瘦削，正用透著些許不友好的神色看著藤原妹紅——妹紅回敬了他一個冷冷的眼神后他就將目光移開了——另一位年齡相仿的女性官員盤著發(fā)髻，微低著頭，眼神里有更深的東西。

他們對面的位置坐著八云橙，外表還像是年輕少女的貓妖式神，妖怪賢者深居簡出后常露面的就是她。不過反常的是，她怎么會想去外界呢？如今的她擁有八云藍(lán)般的氣質(zhì)，在各種場合都游刃有余，再也找不出年幼的影子。她坐下后那兩位人類官員向她微微點頭行禮，她也點頭回禮。其他人只是簡單地相互問好。

話說回來，今天的天氣說不上很好，列車開動不久之后覆蓋天空的陰云落下來變成了雨。雨把灰暗的色調(diào)和人們的喜怒哀樂都沖洗干凈了，只剩下天與地之間最本真的東西，幻想鄉(xiāng)的蒼翠山林、草甸幽花。雨水在車窗上斜斜地劃下晶瑩的水痕，流淌下來的時候把所有景物扭曲成混亂的、夢境里的形狀。人們紛紛扭過身去看窗外的景色，車廂里短暫的舒適給了他們這么做的條件，他們都沒怎么說話。

當(dāng)旅途開始一個多小時后，最初的這種舒適氣氛不知不覺地從車廂里溜走了，一成不變的風(fēng)景逐漸褪去美感。雨小下來以后，悶熱在空氣中像速溶飲品一般彌漫開。沉默也不再是由于悶熱和放松，而是因為人們懶得打破它。當(dāng)列車駛過又一個山谷后，射命丸文突然把行李打開，取出一臺筆記本電腦擺在面前的桌子上打開，開始試著撰稿。大概是在列車上打開電腦的行為算是顯眼的，有好幾位乘客向她的方向側(cè)目。

這時藤原妹紅起身，從自己的座椅上起身去長長車廂的另一頭接列車上的水泡茶。她從文身邊路過時放緩了腳步，文感受到她身上清潔的氣味，和茶包在熱水中散發(fā)出的、寡淡而溫?zé)岬臍庀ⅰＫ哪抗庠诼拥轿碾娔X背面時，有那么一瞬間變得狐疑而緊張，但很快就放松開了。

她開口：“您是射命丸文？”

原來是這樣。雖然她換掉了衣服、電腦擋住了臉，但她的電腦背面有河童制造的標(biāo)志，和寫著“文文。新聞”字樣的貼紙，是她自己貼上去的，憑借這些大概就可以認(rèn)出她了。盡管猜到了這些，這次突兀的搭話和“她不記得我了嗎？”的疑慮還是讓文緊張了一瞬，特別是另一側(cè)的八云橙也聞聲向她們這邊望過來。

“是我，妹紅……”

“沒事，我只是一問。抱歉打擾您……你了?！?/p>

妹紅又去接了一次水，回來時在文桌上放下一個裝著速溶咖啡的紙杯：“你喜歡這個的吧?！彪S即走向自己的座位，甚至沒有給文道謝的時間。文想著“真有妹紅的風(fēng)格”，重新投身于新聞報道中。思路被短暫地打斷了，再接續(xù)下去當(dāng)然會有些困難——文這樣安慰自己?？墒撬龔奈丛谧鍟r遇到過瓶頸，盡管寫小說的經(jīng)歷讓她對此相當(dāng)熟悉（順便一提，她幾乎沒有多少完成的小說成稿）。而現(xiàn)在的她面對著自己剛剛寫下的字句：

“本報記者 射命丸文

據(jù)悉，人間之里知名燒烤店已于近日關(guān)店，店主米斯蒂婭·羅蕾拉小姐……“

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她甚至并沒有弄明白米斯蒂婭的店鋪倒閉的真正原因，米斯蒂婭本人對此閉口不談，她自己也沒有從那些調(diào)查資料里找出任何線索。這太反常了，她怎么就動筆了呢？即使勉強(qiáng)寫下去也做不到，方才文思泉涌時想到的所有詞句片段都從她腦海中溜走了。這比寫小說時不知怎樣組織文字更令她感到無助，就像這些文字從不屬于她。

文情不自禁地發(fā)了很長時間的呆，以至于直到香霖禮貌地請她一起去玩紙牌的時候，她才從混沌的狀態(tài)中清醒過來。她這時才發(fā)現(xiàn)車廂里的氣氛早已熱絡(luò)起來了，其他乘客正圍坐著，等著朱鷺子洗牌發(fā)牌?？匆娢臅r阿拾抬起頭來對著她一笑，隨即有禮地邀請人間之里的那兩位官員，以代替不會玩牌的她自己和小鈴，用一種謙恭卻優(yōu)雅的聲音。西園寺點點頭坐了過來，隨即正猶豫的橘也同意了。只有藤原妹紅婉拒了邀請，坐在遠(yuǎn)些的位置觀望這場游戲?！罢媸莻€怪人”，文聽到朱鷺子嘟囔了這樣一句。

“各位……都是為什么想離開幻想鄉(xiāng)的呢？”文嘗試開啟話題，雖然只是個生硬的嘗試，但比起在一片尷尬的沉默中玩牌還是好多了。

“霖之助想出去找找更多的生意，我覺得在鄉(xiāng)里看店好無聊，就跟著一起出來啦。”

香霖有些嗔怪地看了朱鷺子一眼，后者吐吐舌頭，移開了視線。

“誒，我也是呀。鈴奈庵開不下去了，正好阿拾也想去外界看看——御阿禮之子的工作也沒那么繁重了——我就陪她出來了。”

“話說小鈴，你那些藏書呢？”一直一言不發(fā)的妹紅突然開口。

“啊，妹紅不用擔(dān)心這個啦。都和阿拾的藏書一起捐給人間之里新成立的圖書館了。”

“啊，那還真的不錯?！蔽娜滩蛔≌f。她想起來以前拜訪稗田家時所見的藏書，壯觀堪比河童基地外的瀑布，當(dāng)時的御阿禮之子阿求說鈴奈庵的藏書足以與她的媲美。而妹紅只是點了點頭，若有所思。

說實在的，其實文開啟話題時根本沒有想過怎樣向其他人解釋自己想離開幻想鄉(xiāng)的原因，所幸話題早已轉(zhuǎn)移開了。這種心情就像是寫小說時面對不知該怎樣處理的角色和情節(jié)，選擇將其巧妙地避開。

于是乎她把注意力轉(zhuǎn)向一旁的橙和兩位人類，同時手上出牌的動作也沒有落下來。那三位始終用一種對文來說很陌生的語調(diào)聊著天，談?wù)撝死镎陌l(fā)展、他們各自的打算、這一次去外界進(jìn)行的工作。出乎文想象的是，姓西園寺的那位在只面對另外兩人的時候表現(xiàn)出了意料之外的開朗性格（或者說，沒那么難以接近了），橘則看上去拘謹(jǐn)許多，常常當(dāng)他只說到“西園寺前輩……”時就被打斷。在此之前，他們的交談聲在文聽來像是背景音一般，襯托出小鈴等人的歡聲笑語。

而橙的變化更讓文驚訝，但她仍有些無所適從。她腦子里的橙仍是幼女的模樣，會在得到八云藍(lán)允許后撲上來用她特有的可愛方式向來客打招呼，而不是像任何一個成熟的外界外交官那樣和人類融洽地聊天——雖說文也說不出這有什么不好。

作為記者，文本不該是什么腦子里塞滿成見的人，但她的確是這么想的。仔細(xì)回想起來，對于這類人物的采訪文通常都會交給在時下的環(huán)境里成長起來的后輩天狗記者去做，是潛意識里在回避什么嗎？說不定，文為人類官員西園寺和橘擁有迥異個性感到驚奇也是類似的原因；她在潛意識中早已將他們劃為了龍?zhí)捉巧M管這只是她滿帶個人感情色彩的臆測。就像在蹩腳的作者筆下，只有與主角切身相關(guān)的一切擁有仔細(xì)揣摩過的設(shè)定，其它東西都只是背景板而已——這個想法令她顫栗了一瞬間，隨即被她自己放棄。

文委婉地請求退出了歡樂的紙牌游戲，盡管她明白這一行為已經(jīng)有違“活潑開朗的天狗記者”的設(shè)定。她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收起電腦，拿出那一沓信件。她用余光瞥了一眼手表：17：02的數(shù)字在黑色的表盤上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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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戀：

那個女孩子來復(fù)診了。說真的，戀戀，或許你是對的，我對她的確有莫名其妙的擔(dān)心，在此之前我在外界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

這一次我沒有對她使用讀心的能力，而是一反常態(tài)耐心地聽她傾訴，聽她講改革改革再改革的考試制度、施壓施壓再施壓的家長老師；老實說，拓展了我的知識面，同時我也弄明白了她的病因。

才怪呢。我從來都不明白為什么外界人總會為這些煩惱。這在我眼里很反常，或許是因為他們沒有幻想鄉(xiāng)吧，我想。我從來沒有在人間之里見過這樣的人。就算是到了外界，我也沒有放下過幻想鄉(xiāng)；妖怪賢者和我說過，如果真有幻想鄉(xiāng)還可以重新接納我們的一天，我就可以回來了，大家都一樣。有了這個期望，在外界過得像個庸庸碌碌的零件的生活也能有意義，更何況我還可以重拾紙筆寫小說。文字和故事是可以給自己創(chuàng)造意義的東西。

那個女孩，或者說以她為代表的一大部分外界的人，沒有這種意義，也很少想去創(chuàng)造意義；這不是他們的錯，是他們共同組成的城市系統(tǒng)奪去了他們的意義、他們創(chuàng)造意義的權(quán)利——這么一想似乎還是他們的錯啊，可幻想鄉(xiāng)外的世界就是這個樣子，維持著某種平衡。

那個關(guān)于開酒吧的文的故事，我沒有寫完，只寫了一個片段，不過我還是很滿意。它沒能成為一個故事，雖然也足夠有趣了，但還是別寄給戀戀看了，更別捎給文小姐本人了；等我完成故事再說吧。正巧有一個關(guān)于幻想出的文的點子更讓我期待，期待我自己把它寫出來。

戀戀在信里寫的地靈殿，我相信是戀戀親眼見到的樣子，雖然妖怪賢者等我看過以后就笑瞇瞇地把戀戀的絕大多數(shù)字跡都涂抹掉了，真是■■。戀戀活在一個夢一樣的世界里呢？誠實地說，戀戀，作為姐姐我也不知道。你會怪姐姐不理解你嗎？如果是的話，我只能向你道歉了。我實在不懂無意識的世界，就像我也不懂那個女孩的世界。為什么會有人覺得我的能力會為我打開別人內(nèi)心世界的大門呢？和沒有這能力的人比起來，或許我不理解的事會更多；和我比起來，戀戀不理解的事也更多吧。

但是戀戀，別在乎那些事情?；钤谧约旱氖澜缋镆矝]什么不好，至少比行尸走肉般活著要好；開心地在你眼中的幻想鄉(xiāng)和地靈殿生活，偶爾給我寫寫信，還有阿燐和阿空陪著你。和上次說的一樣，一如既往幸福地活著。

你的姐姐 古明地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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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

（模糊）

姐姐怎么會這么執(zhí)著于治療一個病人呢？這不是姐姐的風(fēng)格。姐姐的作風(fēng)應(yīng)該和姐姐寫作時對待自己的點子一樣喜新厭舊才對。

——啊，抱歉。戀戀在開玩笑啦。

（模糊）

但是，也不是說我眼里的世界和夢是一樣的，就像姐姐筆下的世界和夢也是不一樣的，即使它們都有著荒誕的情節(jié)，都是姐姐大腦活動的產(chǎn)物。

夢不是止于醒來的一刻，它也是一種無法言說的力量，姐姐的小說也是，讀心的能力也是，無意識的能力也是?，F(xiàn)實中會窺見荒誕的片段，只是在戀戀的世界里，那些片段就是現(xiàn)實本身。同樣，那些東西也有耀眼的現(xiàn)實性。對外界的那些人來說，在苦悶和無意義的生活中做出的夢，或許會不可思議的鮮艷呢？又或許仍是黑白呢？戀戀不知道。

（模糊）

戀戀沒有責(zé)怪過姐姐，所以姐姐也千萬不要自責(zé)呀。真是的，不停地勸著別人的姐姐，從來沒有和戀戀真正說過自己開不開心。

（被撕去）

妹妹 戀戀

?

3

黃昏在嘈雜的雨聲中漸漸覆蓋下來，列車緩緩地駛?cè)肫渲?。車廂?nèi)部的暖橘色燈光在悶熱的空氣中溶解，成了讓人倍感疲憊的顏色。那副紙牌所能提供的所有娛樂方式都已經(jīng)被耗盡了，于是它被香霖重新收進(jìn)了行李箱里。星星點點的霓虹燈在漸漸暗下去的天色里亮起來，讓大腦已然倦怠的旅客們得以知道他們已經(jīng)來到了人間之里，曾經(jīng)是村落，如今是城市。

射命丸文將意識從信件的世界中抽離，看到左手手腕處的熒光數(shù)字：10：04。她終于意識到臨行前一晚她的第六感是正確的，那些信里面確實有與她自己切身相關(guān)的東西；同時，有一些事情正在朝著并不喜聞樂見的方向發(fā)展。

信件還剩兩封，她決定今晚在旅館安頓下來以后讀完。

燈火漸漸密集起來了，文判斷出列車并沒有徑直駛?cè)胧兄行?，而是在城市外圍行駛，大概繞過人間之里就是大結(jié)界了。列車漸漸放緩，在一個站臺邊停了下來，但車門卻久久不開啟。幾分鐘的沉默后，乘客們開始驚慌地相互張望。朱鷺子和小鈴最先沉不住氣，提議去找駕駛員，橙說：“再等等吧。”

站臺上走來一位女性，夜色下依稀能看見她斗篷下高挑的身材。似乎就是她做手勢讓駕駛員停下。但文看見她的半分鐘后，車門就開了，人類駕駛員從駕駛車廂走出來，彬彬有禮地請乘客們下車，并說那位大人——他望向車窗外——正等著他們。

文從未聽說會有人來接他們下車，其他人似乎也一樣。但駕駛員以“抱歉，無可奉告”回答了所有提問。僵持下去也不是辦法，阿拾率先表示同意，的確無論如何都不會有人來找御阿禮之子的麻煩。文也跟著同意，隨即所有人都服從了，盡管妹紅看上去還有些抗拒。他們提上行李，懷著惶恐不安的心情依次下車。

橙向那名女性點頭行禮：“藍(lán)大人?！?/p>

對方也點點頭：“橙、各位，晚上好?！?/p>

她摘下斗篷，金色短發(fā)和八云藍(lán)的臉露了出來。

剛剛下車的疲憊旅客們禮貌地問候了這位意料之外的高貴來客，盡管所有人都在伴裝鎮(zhèn)定，但八云藍(lán)似乎并沒有惡意，“旅館就在站臺外，請各位去那里休息一晚。另外，請問哪一位是射命丸文小姐?”

文吃驚地轉(zhuǎn)過頭來說:“是我?！?/p>

“請留步?！?/p>

文可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與這等人物扯上了關(guān)系，這太反常了。她猶豫片刻，說:“請問有什么事嗎？”

“現(xiàn)在不便告訴您，但確實有事。”

那位姓西園寺的官員開口：“射命丸小姐，恕我冒味，我想您可能還是答應(yīng)為好；否則，或許您會為您的旅伴們帶來不必要的麻煩?！绷熊嚿嫌H切開朗的樣子在面對文時蕩然無存。

文沒有看西園寺，把目光轉(zhuǎn)向一旁，對上了阿拾擔(dān)憂的神情和妹紅關(guān)切的目光。

“好?！彼蛩{(lán)點點頭，走過去站在離藍(lán)更近些的位置。其他人陸陸續(xù)續(xù)地提上自己的行李往車站外走，那里靜靜地佇立著一座復(fù)古裝潢的建筑。

數(shù)十分鐘后，所有的旅客圍坐在旅館的餐廳里，面前是冒著香氣的菜肴和熱湯。就在這時，方才被叫走的射命丸文打開門走進(jìn)來，往直走向唯一的一個空位，臉上有努力平靜但仍壓抑不住的氣憤。阿拾試著和她搭話，向她詢問是否發(fā)生了什么，但文堅決地?fù)u搖頭：“抱歉，我不能說?！?/p>

于是，所有人開始吃晚餐，他們在之前的旅行中僅用面包和壓縮餅干充饑過。飯菜的味道不錯，他們的臉上又有了放松和快樂的神情。正吃到一半時，那位駕駛員走進(jìn)來，點頭行禮后說道：“非常抱歉，再次叨擾大家。八云大人讓我告知各位，明天不能按時啟程前往外界?！?/p>

這句話起到的效果相當(dāng)于在人群中投下一枚炸彈。 他們七嘴八舌地向駕駛員發(fā)問：“為什么?”“那什么時候能走?”“啊，討厭死了”當(dāng)聲音漸漸小下去時，他才再次開口：“八云大人說，除非射命丸小姐答應(yīng)她的要求，否則所有人都不能通行?！?/p>

人們再次炸開。吵鬧中文聽見阿拾用高亢而冷靜的聲音說“這是無理脅迫！”更多的人則在意識到難以反抗八云藍(lán)之后，轉(zhuǎn)向文并質(zhì)問她八云藍(lán)究竟向她提出了怎樣的要求，為什么她拒絕。只有藤原原妹紅自始至終沉默著。而文本人早已憤怒到了極點，惡狠狠地吐出一句話：

“她要求我把《文文。新聞》的頭條寫成‘朱斯蒂婭·羅蕾拉燒烤店存在重大安全問題，現(xiàn)已被迫倒閉’！這是污蔑！”

話音剛落，人們第三次炸開，七嘴八舌地表達(dá)著他們的惱怒之情。香霖說“跟本就是污蔑，我們都相信米斯蒂婭”；小鈴說著“太過分了！”從自己的座位上跳起來，連阿拾都按不住她；橘畏畏縮縮說不出話，西園寺皺著眉小聲說：“怎么能脅迫媒體”；八云橙則站起身去詢問駕駛員，是否能帶她去見一見八云藍(lán)核實消息真假?

對方不知所措支支吾吾，而橙沒有問出藍(lán)的位置就出門去了。幾分鐘后她回來，對著憤怒的人們宣布道：“八云藍(lán)大人的命令屬實，并且沒有商量的余地?！?/p>

文衷心地覺得可笑，不過這么一來橙反常地乘坐這次列車的目的就可以得到解釋了：配合藍(lán)的行動，并隨機(jī)應(yīng)變。她壓根不在乎八云藍(lán)的所謂請求，反正沒幾個小時射命丸文就要在炸彈的爆炸聲中灰飛煙滅了；令她憤怒的只是八云藍(lán)的無理要求。她無法忍受有人要求她利用記者的身份進(jìn)行污蔑，這是對她職業(yè)的侮辱，更何況米斯蒂婭還是她曾經(jīng)的一位好友。

“可這是污蔑！”阿拾不顧形象地叫道。

“不是污蔑，是人里政府的最新調(diào)查結(jié)果?！?/p>

“那么，射命丸小姐還不應(yīng)當(dāng)拒絕了？”小鈴問。

“是的，除非您不相信藍(lán)大人的智慧?！?/p>

他們沉默下來。朱鷺子和香霖小聲說了什么，阿拾和小鈴交換了一個眼神，而兩位人類官員則迅速選擇了接下來的努力目標(biāo)。橘開口：“射命丸小姐，恕我冒味，我想您可能還是答應(yīng)為好；否則，或許您會為您的旅伴們帶來不必要的麻煩?！?/p>

朱鷺子險些笑出聲來，西園寺白了那位復(fù)讀機(jī)一眼，被前輩鄙視了的橘尷尬地將目光移到地上?！芭椤钡囊宦暎允贾两K無言地觀望著的藤原妹紅直接離開了這里。阿若似乎想出去攔住她，但文把阿拾拉住了。

香霖說：“如果調(diào)查結(jié)果屬實，那么射命丸小姐確實沒有理由拒絕?！敝禚樧狱c了點頭表示同意。

橙靜靜地看向文，問道：“射命丸小姐，您改變主意了嗎?”

“明天早晨我在這里給各位答復(fù)。八云小姐，您滿意了嗎？”

“這不是我可以回答的問題，但藍(lán)大人說了她可以等您到明天。各位有意見嗎?”

沒有人表示異議，雖然這可能并不是他們內(nèi)心真正的想法。人們沉默地離開餐廳，回到各自的房間休息，天色還沒那么晚，但一天下來他們都已經(jīng)筋疲力盡。

射命丸文沒有休息。她回到房間，倒在沙發(fā)椅里短暫休息了一陣，就站起來從自己的行李箱里取出相機(jī)和手電筒，熟練地檢查部件、更換底片、掛好在脖子上，在書桌的抽屜里翻出人間之里規(guī)劃地圖放進(jìn)口袋，文出門去工作了。

她比對著地圖在剛被夜色覆蓋不久的街道中穿行，找到車站，刷卡搭電車，當(dāng)時妖怪賢者為了鼓勵妖怪搭交通工具在人里出行，給妖怪之山有名有姓的每人免費發(fā)了一張通行卡。雖說她們幾乎都沒怎么用，除了文這樣的活躍記者。她在人里市中心附近的夜宵一條街下了車，踩著潮濕的磚塊從這條喧鬧的街上穿過去，對五花八門的食物香氣和霓虹燈光交織下的熱鬧景象不聞不問一一那些總讓她想到從前的時光，那時妖怪可以混進(jìn)人類的祭典游玩,也可以自己舉辦盛大的宴會，一同把酒言歡的上至賢者巫女下至草根妖怪。那些都是回不去的事了；聽說幻想出的居民們在外界有空時也依然能聚會，大概在外界扎根以后還是會想著以前的朋友，如果可以的話果然還是回鄉(xiāng)里比較好，總有一天幻想鄉(xiāng)還會接納她們吧，妖怪的生命應(yīng)該足夠堅韌，不會被時代的洪流永遠(yuǎn)地沖走。

其實要真是那樣，文也知道該怎么辦。要是不得不永遠(yuǎn)留在外界，過上無意義的、庸庸碌碌的生活,像灰暗而巨大的城市里一個灰略而渺小的零件，她也會生活下去?；蛟S有些人，特別是曾經(jīng)是幻想的子民的人們最終會放棄生活吧；但那些寫下故事的人不會，他們會自己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像一個迷你的幻想鄉(xiāng)，在那里面為自己創(chuàng)造意義。文就是寫下故事的人，作為記者，作為作家，作為■■。

就像現(xiàn)在，文清楚地知道她要去做什么。

她徑直走到街道的末尾，兩邊灰暗的墻壁上零星地嵌著幾家店鋪的彩色燈箱，在水霧彌漫的潮濕空氣中暈得色彩迷離，手表在黑暗中閃爍著4：02的熒光數(shù)字。她借著這些照明找到一條小路，摸索著打開手電筒照向身前，墻角里赫然躺著“米斯蒂婭燒烤”的舊招牌，已生了些銹，墻上有絢麗的涂鴉，顏料已溶掉了一些，大概是某位流浪藝術(shù)家的作品。她舉起相機(jī)，調(diào)整燈光，拍了兩張照片，向那里走去，在身前摸到了門。她打開走進(jìn)去，有雨水傾著屋檐滑落到她身上。

她借助手電筒找到店里燈光開關(guān)的位置，摁下按鈕，店主臨走前忘記拆除的燈管亮了起來。她提著手電筒，在昏黃的燈光下穿過生銹的桌椅，來到柜臺后面，應(yīng)當(dāng)是后廚的位置。至少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清楚，自從那天她和另外幾位記者來過之后，從沒有人來過這里；由此可見，八云藍(lán)的謊言是多么荒謬。但現(xiàn)在不是在心里嘲諷藍(lán)的時候，因為更重要的是弄明白藍(lán)不惜使用撒謊、脅迫這么拙劣的手段也要掩蓋過去的東西是什么，然后寫成報道，發(fā)送回編輯部，讓真相大白——她就得以完成作為記者工作的意義，即使她幾個小時后就會變成一堆支離破碎的殘骸。

文站在后廚門前，為店里的景象拍了照片， 隨即深吸一口氣，伸手去推門。

門鎖了。不過射命丸·我要搞個大新·文是不會被這些所阻擋的，她伸手在柜臺上摸索到一個堅硬的金屬零件， 應(yīng)該是什么店里的設(shè)施老化時掉落下來的，不過還足夠細(xì)也足夠堅韌。文用它撬了幾下，生銹的鎖應(yīng)聲而開。這著實不是什么光彩的枝能，文也很少用，但她想起以前前輩天狗記者的教導(dǎo)：如果做不到還原事件真相，她們的行為就與為獵奇心理而行竊無異。

推開門的那一刻，文用手電筒向前照去，白色的光束照射在了一個巨大的水箱上，她幾乎為眼前的奇詭場景屏住呼吸——那個早已死去的、巨大的藍(lán)綠色透明長方體在久違的燈光下泛著奇異的光澤，極其微小的粼粼波光被映射在灰暗的天花板上。這讓文想起有一次地去拜訪河城荷取時，荷取給她展示的，從外界弄來的全自動循環(huán)水箱——當(dāng)然，早就被荷取從里到外拆了幾遍。米斯蒂婭擺在這里用來貯存食材的這個水箱應(yīng)該和荷取那個一模一樣。文竭力追憶著那時荷取的展示與介紹，她記得水箱壁上有一個供投食的窗口可以打開。于是她湊近水箱，借著手電筒的光自下而上任細(xì)查看，她看見箱底的水藻、魚鱗，水里浮動的灰塵，而箱壁的右上角有一個方形的、可以打開的窗口。她伸手推開，水的氣息撲面而來，帶著鐵銹的氣息——這種反常的氣味對她而言很陌生， 因為幻想鄉(xiāng)沒有海，她自然也沒有見過海，但來自外界的書籍讓她知道了有海這種東西，以及只有海水才會有濃厚的腥咸味道。這種陌生而強(qiáng)烈的嗅覺刺激讓文感到了一瞬間的惡心。她抬手關(guān)上窗口，做了一次深呼吸，鼻腔里那種腥咸的氣味都仍然揮之不去，但那已經(jīng)不重要了，射命丸文已經(jīng)得到了答案。

既然米斯蒂婭后廚水箱里的是海水，那么就說明她燒烤的食材是外界弄來的海水魚，而不是幻想鄉(xiāng)里可以捕捉的任何水產(chǎn)。米斯蒂婭可沒有從外界進(jìn)口任何東西的自由，只有得到妖怪賢者八云紫或八云藍(lán)的允許才行；而如果她們不許她再進(jìn)口食材和海水，那么她的燒烤店自然只能被迫倒閉了——這就是新聞事件的真相。是幻想鄉(xiāng)管理層對妖怪的打壓造成了這一切，而米斯蒂婭只是受害者之一，文也是。而她們拙劣的手段和表面上的溫和政策表明，她們根本沒有什么“讓幻想鄉(xiāng)重新接納妖怪們”的方案，只是在順?biāo)浦?、茍延殘喘?/p>

說到底，她們自己也是妖怪，可能這也并不是她們的愿望；但她們是幻想多的管理者，大概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吧。今天在列車上遇到的其他人也是一樣，都是洪流中無力的小石子。那么，她自己呢?就算這個愛搞大新聞但永遠(yuǎn)實事求是的記者實現(xiàn)了自己的價值，在業(yè)余時間里孜孜不倦地寫作的不人氣小說家算是什么?沒有任何頭銜和身份、僅僅只是射命丸文的射命丸文又是什么？她自始至終都只是幻想的子民，如今卻被幻想鄉(xiāng)排擠。多么反常而荒謬的情節(jié)啊。

她又想起自己的三位摯友，阿求、妹紅和覺。阿求轉(zhuǎn)世成為阿拾，只留下了與《幻想鄉(xiāng)緣起》有關(guān)的記憶，如今連御阿禮之子存在的唯一意義都被無窮地淡，盡管阿拾與小鈴歡聲笑語，文仍能看見她眼底的落寞。如果那些自由自在的創(chuàng)作時光有悉的記憶留了下來，她會不會好些呢?亦或是憂傷更甚呢?

而妹紅，她變回了將自己與所有人隔絕的狀態(tài)；文能理解她失去慧音、失去寺子屋的教師資格時的感受，那是找尋到生存價值后再次失去的絕望?？粗眉t時，文總覺得有種東西正將她與她周圍的一切分離，只要她不去主動地制造與別人的聯(lián)系。那是永生的生命與其他生命天然的隔閡，還是從童年里帶來的孤僻?無論是什么，那種有如藤原妹紅的血脈一般的東西正在蠶食她，從她的眉梢眼角和執(zhí)筆的指尖滲出來，滲入周圍的空氣和她自己的大腦。文以前向妹紅提起過這種感覺，而妹紅半是自嘲地說:“我就活該這么活著唄?！边@是妹紅眼里的自己。至于更多人眼里的妹紅，或許一句“真是個怪人”就足以概括了。

（后來，文才意識到，每當(dāng)想到妹紅，她的思緒便如洋洋灑灑的文字般涌出，這并不是偶然。但現(xiàn)在說這些也沒什么意義，不如繼續(xù)來讀下面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