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戰(zhàn)聞錄 鏡之章 入圍作品丁 《魔法使》 下

四
這一災變,我能夠活下來,稱之為奇跡應該不過分。這其中緣由,除了運氣之外,便是那些獻出生命幫助我的人,他們大多我叫不出名字,甚至匆匆一瞥中,連樣貌也無法記清,但這并不妨礙我感激他們。而這一次,我還是從霧之湖中活過來了。醒來時,岸邊生了一堆火,衣服還是濕的,我蜷到火堆旁發(fā)著顫——腦海中是一片空白,疼痛如潮水般一波又一波。過了許久,我才回想起昨晚的種種,而這又帶來了另一種恐懼。
我不知道是誰救了我,妖精們?但她們會這樣做嗎?妖精是最不懂生死的。而且她們應當也想不起生火這樣的事。我想不通,也就不想了。
湖上的霧氣中,偶爾會有聲響傳出來,理智告訴我,那應該是妖精們在嬉鬧——但我卻總會被嚇到,大概是有些神經(jīng)質(zhì)了。我發(fā)覺,如今我仍未處于安全的境地,民兵們隨時可能搜尋回到這個地方。于是我拖起僵硬的身體,打算去尋找一個偏僻的角落,茍活下去。這時,我看見有一團霧氣漸漸消散,一座龐大的洋館出現(xiàn)在了湖邊——紅魔館。我想起了帕秋莉,心中升起了難以言明的情緒。
其實紅魔館應當是個絕佳的躲避場所,因為民兵們絕對不敢搜查吸血鬼的住所。而且……我還想起了那座巴瓦魯大圖書館,爾后便是那些魔法書。這種沖動驅(qū)動著我走向紅魔館,就像往常潛入時一樣,我來到了外墻的一個偏僻角落,輕松取下了幾個磚塊,露出足夠我鉆進的洞口——這是個獨屬于我的秘密通道。當年,帕秋莉設下這個包裹紅魔館的魔法屏障時,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堪堪研究出這魔法陣的一點門道,設下了一小塊干擾法陣,使這里的屏障能夠暫時被關閉——這一切,如今都沒有意義了。
我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過往潛入圖書館的路徑,我知曉哪些房間是無人居住的,哪些角落又是視野的死角,可以用來藏身……但今天我卻沒用到那些藏身點,紅魔館變得比以往更加冷清了,妖精女仆的數(shù)量也少了許多。我?guī)缀鯖]花任何功夫,就來到了大圖書館——這龐大的望不見頂?shù)目臻g,曾經(jīng)總使我懷疑是由空間魔法擴張而成,但如今事實卻告訴我,并不是。那些懸掛在天空、鑲嵌在墻壁中的魔法水晶如今都已經(jīng)熄滅,讓整個圖書館顯得有些陰森。由于位于地下,這里的空氣難以流通,大量書籍的墨味、霉味等等積聚起來,吸入肺中后實在有些悶郁,但卻伴隨著許久許久以來的記憶。只是現(xiàn)在我沒有資格在此感懷過去。我猶豫了許久,最終還是放棄了躲藏在此,從書架上挑了幾本魔法書,就打算立刻離去。
但意料之中的,事情并不可能那么簡單。
“就這么走了?”一對血色的眼睛從灰暗中緩緩浮現(xiàn),“我以為這一個月來,你會有點變化呢。沒想到,小偷還是小偷?!?/p>
“……隨你怎么說?!蔽抑币曋倜桌騺?,“我已經(jīng)不是只帶著自己的份在活著了。”
“呵,那你還敢潛入這里?”
“……”
“愚蠢。”
我捏緊了拳頭:“那你呢?你應該能讓帕秋莉待在這里,高枕無憂的。為什么?”
“為什么?沒有為什么。魔法使的存亡又與紅魔館無關?!崩倜桌騺嗋托σ宦?,“命運如此,無法改變。我同樣也不會去干涉帕琪的選擇?!?/p>
“所以你就放任她變成這樣?!”
我吼了出來,朝著一只吸血鬼、一頭惡魔。我意識到這種沖動的行為與求死無異,但我實在無法控制,或許是過多的壓力,使我已經(jīng)喪失了本性。
“真是浪費,那么多鮮血。滾吧?!彼粗?,毫不掩飾眼中的惡意,“別再想從那破洞里鉆進來了,我可不是帕琪,會如此放任你的無禮?!?/p>
“大概連妖怪都會嫌棄你如今這丑陋的面貌吧?!?/p>
一股帶著濃重血腥味的風,將我卷出了紅魔館,摔在霧之湖的岸邊。我自嘲地笑了,走入了森林中。仿佛就如蕾米莉亞所說的,我已經(jīng)是連妖怪都會嫌棄的存在,直到找到了庇身之所,我也沒有遇到哪怕一只妖怪。而那庇身之所,是一座隱蔽的小木屋,門前的雜草已經(jīng)長到了半腰之高。而木屋本身,卻像是不久前才建成的,門沒鎖,看屋內(nèi)積灰的程度,它的主人應該已已長久沒回來了。屋內(nèi)沒什么裝飾,只有必須要有的桌、凳、床和煤油燈,靠近窗邊有個小灶臺,奇怪的是,灶臺下并沒有燒剩的柴渣。我猜這里是獵戶臨時建的據(jù)點,因為屋里沒有任何魔法用具,也許屋主人是在外出打獵時別野獸咬死了,也許他是回了村子里……我無從猜測,但至少此刻我可以住在這間屋子里了。尋找的路上,我采了許多的蘑菇,都放在了屋子里,我又將門關緊,又插上門閂,這才稍微安下了心。
我在床上躺下,在木梁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蜘蛛網(wǎng),網(wǎng)的中心趴著一只蜘蛛,我數(shù)了數(shù)腿——呵,居然只有六條腿,我從未見過六條腿的蜘蛛。它是怎么失去另外兩條腿的呢?還是說它生來只有六條腿?只有六條腿,它織網(wǎng)時會不會比八條腿的蜘蛛慢,或者對網(wǎng)的振動感知比較遲鈍……我的腦袋中冒出無數(shù)的問題?;蛟S是因為我終于脫離了那個地方吧,我不需要時刻警惕著,被未知驅(qū)趕著、不知疲倦地前進,至少在這一瞬間,我感到了安全。倦意一點點積累,一只飛蟲一頭撞進了蛛網(wǎng)之中,劇烈舞動著四肢,欲掙脫而出,引得蛛網(wǎng)都開始輕微搖晃起來。但那只六腳蜘蛛?yún)s一動不動,我不禁嘆息,它的確是有缺陷的……
——嘭!
我驚醒過來。一股電流從脊背沖上腦袋,在渾身炸開,細密的冷汗迅速從毛孔中滲出。已經(jīng)到晚上了,森林的夜晚,未點燈的屋子是伸手不見五指的。但我卻無比清晰地知道是哪一方向傳來了聲音,那扇門!被我親手閂上的門!是誰?是屋子的主人嗎?為何他偏偏在今晚回來了?亦或是民兵隊,他們早就知曉了她的行蹤,就是在等待她放松警惕的那一刻。我想起了木梁上的那只蜘蛛,突然明白,它并不是沒有感知到獵物,它只是在等待獵物掙扎至無力的那一刻,再慢慢享用。而此刻,我就是那毫無抵抗之力的獵物。
我僵著身子,等待他們撞破木門的那一刻。每過一秒,我的心跳就加快一瞬,我感到它就快要停止了……又過了許久,我突然意識到外面一片寂靜,除了蟬鳴就再沒有任何聲響。我不禁猜測,難道他們走了?可我還是不敢移動,不敢發(fā)出丁點動靜,也許他們才剛離開,也許他們此刻正把耳朵側(cè)在門上,竊笑著窺聽里頭的我在可笑地掙扎。甚至,他們此刻就潛藏在屋子中,床下、桌旁、梁上……或許正與我緊緊地挨在一起。僵硬的肌肉猛地一抽,劇烈的疼痛遍布全身,我顫抖起來,緊咬著唇一聲不吭。假若此刻突然出現(xiàn)光亮,或許那竊笑的民兵會被我這猙獰的模樣嚇地尖叫吧——我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直到真的天亮。借著從窗戶透進的第一束光,我看清了周圍并沒有任何竊笑的人。我脫下破了洞的鞋,謹慎卻使出了全力地擲進床底,聽見清脆的“砰”的一聲,我嚇了一跳,接著松了口氣。最后我走到門前,將耳朵湊到了三寸遠處,沒有聲音;接著是兩寸遠處,還是沒有;然后只剩一寸,依然沒有。終于,我的耳朵貼到了門上,心臟跳得飛快,呼吸卻幾乎停住了,一息、兩息、三息——沒有!沒有!沒有!我終于相信了沒人在外頭。我又抬頭看了眼那六腳蜘蛛,它還是停在網(wǎng)的中心,但那只被粘住的飛蟲已經(jīng)消失不見。我猜測昨晚的那聲巨響,可能是什么大型的動物,比如熊、狼之類,經(jīng)過了屋子而已。
持續(xù)一晚緊繃神經(jīng),使我的頭劇痛難忍,我掀起自己的裙子,發(fā)現(xiàn)左腿因為抽筋已經(jīng)腫了一大圈。但我對此無能為力,只能靠休息來恢復——也許在森林里能找到些草藥,但我實在不敢離開這個屋子了。我看向我采來的蘑菇,它們又夠我撐多長時間呢?最多三天,它們就會腐爛……我晃了晃頭將這想法甩走,與其擔憂未來,不如關心現(xiàn)在。我摘了幾只蘑菇放入鍋中,然后加水……我來到水缸旁,剛移開缸蓋,就感到一股濃烈的惡臭撲面而來——水面漂浮著一層油樣的液體,水體已經(jīng)發(fā)綠,如果仔細看,甚至還有極細小的蟲,扭動一下身子忽閃過半段水面。許久沒換的水,變成這樣也是自然的。
現(xiàn)在該怎么辦?如今已無法像往常一樣用魔法從空氣中汲取水分了。難道還是要出門找河嗎……我寧愿生吃。然而生的蘑菇,卻又容易致病。我躊躇了許久,只好選擇將蘑菇過火燒熟。于是我又意識到新的難題,失去魔法的我,現(xiàn)在該如何生火?我絞盡腦汁,想到了古書所提的鉆木取火,唯一的幸運是,屋中有現(xiàn)成的干柴火,我按著印象中的辦法削出木鉆,嘗試了許久許久,連掌心都磨破皮、出了血,卻連一點火星都看不見。我頹然了許久,盯著灶眼發(fā)呆,直到我在灶眼里看見了一塊黑色的石頭——火石。
解決吃飯的問題并未給我?guī)砣魏螌捨?,勉強咽下蘑菇干后,我坐在椅子上,直視桌面的三本魔法書。我不由自主地想,現(xiàn)在再研究魔法又有什么用呢?魔法已經(jīng)消失了。然后我又想,除了會研究魔法,我還有什么用呢?我從小就偷偷在學魔法,也習慣了以此解決問題。失去了魔法,我還能正常地生活下去嗎?我可能可以適應,但絕不愿去想象那樣的場景。
我終于還是翻開了魔法書,我找到一處透光的縫隙,一處即便有人經(jīng)過,目眥盡裂也難以窺見的地方。我就靠著這點微弱的光線,閱讀魔法書。光線隨著時間微微轉(zhuǎn)動,我也隨之調(diào)整角度。眼睛發(fā)癢,于是抬手揉眼睛。有些酸痛,于是閉眼休憩了片刻。光線逐漸黯淡,于是瞇起眼,仿佛要將臉貼到書上。直到光線完全消失,我才意識到夜晚已經(jīng)降臨。
第二天的半夜下起了雨。我這才將水缸中的水倒了——最壞的打算,就是我在渴死之前,也能在燒沸缸里的臭水時勉強喝下去。木屋雖然小,但也設計了可以收集雨水的管道,我想之前的屋主也是這樣收集水用的吧。又過了幾天,我也沒有再聽見什么奇怪的聲響。似乎一切都平靜了下來。我有時也會想起罪民區(qū)的魔法使們,他們有多少幸存了下來呢?還有成美,她是否逃脫了——即便這個幾率很小,但我還是忍不住奢望。獨自逃脫的痛苦總時不時冒出來,折磨著我。但我又猜測我不是唯一逃脫的魔法使,還有那些早在我之前,就離開的伙伴……這么想著,我心中便好受了一些。人類總是害怕孤獨的。
第一天采集的蘑菇已經(jīng)開始變色發(fā)軟,應該過不了多久,就吃不了了。我料想著,等到明天,就試試看離開屋子,去再找些食物來。今天的工作,就是把第二本魔法書讀完……然而事情總不會像人們想的那樣順利地發(fā)展。就在我要結(jié)束這本書的閱讀時,屋外傳來了聲音。我緩緩在門旁緩緩趴下,將眼睛對準那一小塊縫隙。果然,我最不愿看見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民兵來了。他們毫不掩飾自己的行蹤,用劍掃開擋路的雜草,他們必然已經(jīng)看見這座屋子。我的理智告訴我:推開門,逃跑。但我卻仍心存一絲僥幸,也許他們不會搜查屋子里面——但他們卻走得越來越近了。我看到了灶臺上的菜刀,拿到了手中。過了會兒,又反手將刀口朝向了自己,閉上了眼睛。
“嘁,晦氣?!蔽衣牭接腥送铝丝谔?,“沒人的,走吧。”
他們就這么走了,我卻無法就這么輕易放松警惕。我握著菜刀,直至夜幕降臨,又在不知何時睡著了,再醒來時已是清晨時分,菜刀滑落在了一旁。我不知他們?yōu)楹芜x擇了離開,也許在他們的理解中,這里存在某種禁忌——但這又與我何關?我只知道,我又一次將腳從死神的擺渡舟上收了回來。
民兵的出現(xiàn)使我打消了原本的打算,為了不餓著,我只好將那些即將腐爛的蘑菇蒸成了蘑菇干。我想,他們既然已經(jīng)選擇了離開,那么應該不會再搜查這里。也許這座屋子將成為真正的安全點。然而,再一次事與愿違。我看到不遠處升起了濃煙,然后是雄起的烈火——他們點燃了某片區(qū)域!火勢迅速地彌漫開來,爆裂聲和樹木倒塌的聲音遠遠傳到了我的耳中,接著是難以忍受的焦臭味。用不了多久,火焰就會把我和這座屋子一起吞噬。我正擔憂著這點,就發(fā)現(xiàn)那片烈火在一瞬間消失不見了。只剩下少許黑煙緩緩升上天空,消融不見。我猜測,那是某個妖怪賢者出手了。
我伴隨著燃木的焦味又度過了四天。而蘑菇干早在第二天就已經(jīng)吃完了,原本蘑菇就不是能撐飽肚子的食物,一停下來,猛烈的饑餓感就像潮水一樣把我擊垮了,只能靠著喝水撐腹勉強熬著。我感覺空氣中除了焦味,還積聚了某種難以言明的惡臭——其實這種惡臭早就許久前就已在積累,水缸的餿臭、衣物的霉臭、排泄物的腥臭……混合成一團,令人作嘔。我時常干嘔,卻連胃液都嘔不出來。我的身體在變得越來越虛弱,也許很快,就連移動都會變得十分困難吧。可我仍然無法走出這間屋子,這幾天我時常聽見外邊傳來聲音,甚至聽到有人在叫喊我的名字,又看見有人從外邊走過。他們仿佛知曉我就在附近似的,縮小了搜索范圍——我甚至又在猜測,他們將我當做了玩物,等待著我一點點死去……
為了節(jié)省體力,我也放棄了讀書,只能蜷在角落昏睡。盡管我已盡可能去忽視,可不斷抽搐的胃,卻始終在逼促著我——餓,你餓了!吃,我要吃!
我已經(jīng)無法再等了。我必須得離開了。
想至此,我將目光投向了門縫——那里有一顆小蘑菇。它是兩天前悄悄探出頭來的,從緊閉的門縫下。它是在向往著這屋子里幽暗潮濕的環(huán)境嗎?還是說嗅到了自己身上的尸臭味?渴望一個更美味的宿主?我無從得知。但看到生命誕生在自己的眼前,總是會讓人欣慰的。無論如何,在這暗無天日的囚禁生活中,我終于有了一個伴。
我生起了火,因為煙囪已被我牢牢堵住,濃煙擴散在屋子里擴散開來,尋找著縫隙鉆出去。很嗆鼻,但對此刻的我來說并不算什么。一點點往鍋中倒入了水,等待它沸騰。最終,我鄭重將伙伴摘下,投入了鍋中,幾滴水花濺到我的手臂上,似乎是它在抗議:為何背叛我?但我只緊緊盯著它在沸水中沉浮,密密麻麻的小氣泡從菇傘上冒出,如蒲公英般離開母體,匯集而起,在水面探出頭來匯集成一顆更大的水泡,破裂而開。濃烈的香氣鉆入鼻中,讓我不禁砸吧了下嘴,這才發(fā)現(xiàn)我連口水都已經(jīng)不爭氣地流了出來。哈,我當然明白這一切也許只是致幻蘑菇帶來的一場戲。但這有什么關系呢?這場體驗是多么真實,比起在現(xiàn)實中被饑餓折磨身體,我寧愿在幻象中享受最后一絲美好。
魔理沙咬下了自己伙伴的腦袋,再吞下了一大口它的血液,然后再咽下它的身軀,最后再將余下的血液全部飲盡。我感到胃終于開始蠕動,發(fā)出咕嚕咕嚕的歡呼聲,但我又明白,胃中的溫熱只是一時的,很快它馬上又會開始抗議,用自殘的方式再度逼迫我。
我再次下定決心,明天就走出這扇門。
黑夜里,我感到視線似乎有些模糊。短暫的飽腹感——或許也是幻覺——之后,不知道躺了多長的時間后,肚子又開始痙攣起來,哈……她站到了上閂的門前——我為什么要鎖起來呢,有能防誰呢?對了,是在防自己逃出去吧。但不得不離開了,為了不被餓死在這里……我突然看見,平常讀書的那條縫隙中,有一束黯淡的月光緩緩射下,在地板上留下一團亮影,細細觀察,可見飛蟲般的塵埃在光束中懶散地沉浮。我發(fā)覺那團光影,就好像是一座舞臺,熟悉的人從黑幕中走入光芒,我看到帕秋莉,那個眼中只有魔法的天生魔女;我看到愛麗絲,那個神色清冷、卻內(nèi)心和善的人偶使;我看到圣白蓮,那個讓人猜不懂的尼姑;我看到成美,那個有點傻傻的地藏——她才剛得到生命不久吧;我感到黑幕中還有更多更多的人,是那些我見過的、卻連姓名都不知曉的魔法使們。他們都在舞臺上平常地生活著,一點一滴。
旭光將我從夢中喚醒,魔法使們?nèi)缫娀鸬谋?,兀的血肉消融,熔巖般粘稠地淌過地面,緩慢凝固為烏黑的血塊,夾雜著膿黃氣泡,破裂而散出濁氣。那軀干中,嵌著的白玉骨架被無數(shù)條細線穿透,火焰灼燒著染上污濁的黑炭,哪怕沒了血肉,也仍在提線的操縱下舞動著,咔噠咔噠地張合下頜骨,唯有那雙眼睛——漸漸生出血絲,仿佛正被灌注著鮮血的寶石般的雙眼,未遭到火焰的侵蝕,從眼眶中脫落,滾到我的面前,死死瞪著我,爆出仇恨的烈焰。
仿佛在說:就是你!
砰!
我擲出了魔法書,將那兩顆眼球砸得粉碎。沒有血液,連光線也消失了,一切只是幻覺。我揣著胸口,只覺得呼吸愈發(fā)困難。猛烈地咳嗽,咳得喉嚨撕裂。但我終于想通了一切,痛苦地笑開了眼角。我不再躲了。我來到門前,伸出消瘦的、已經(jīng)令我感到陌生的手指,拔出了門閂,我將手搭在了門上。卻突然感到一股力量從門上傳遞而來。
咯吱——
門自己打開了。
陽光如洪水般洶涌而進,我捂住眼睛摔倒在地,同時又驚奇于自己竟然還留有不少的淚水,足以濕潤自己被灼痛的雙眼。
有人向我說話:“找到你了,魔理沙。”
我努力睜開一絲眼睛,望見了一道模糊的身影——她雙手合十,站在耀眼的白光之中。我張開嘴,一口痰在喉中不斷上下著,我當然認出了眼前之人的身份。
“成美……”
?
五
或許是我那卑微的奢望感動了上天,成美居然還活著。我摩挲她的臉龐,捏了捏她的大耳垂,又用力將她抱在懷中,終于確認了她不是那蘑菇帶給我的幻象。成美說:“當時他們都想著追上你,沒人管我,大概是覺得后面肯定有人會順手砍上一刀,但我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后來的人卻都以為我已經(jīng)死了。于是我活了下來。”
?我不想詢問她是如何熬過這幾天的,但看她氣色,我很高興她該沒像我一樣遭受了那么多苦難。接著,我將我的計劃告訴了她——我打算利用我“人類”、還有幸存者的身份,去博取村民們的同情,就像圣白蓮一樣。但有一點不同,我還要將民兵殘忍的行徑公布于眾,靠憤怒的力量迫使戰(zhàn)爭中止。也許現(xiàn)在做這些已經(jīng)晚了,但我仍認為,只要還有一個像我與成美這樣在痛苦中茍活的魔法使,我就有責任將他們從痛苦中解救出來。況且,即便失敗了又怎樣呢?我已經(jīng)不在乎這條命了。
我看得出成美在猶豫著,想說什么,但我已經(jīng)下定決心。我建議她再藏身幾天,但成美卻拒絕了,要與我一同面對。我沒有拒絕她。
“你知道么?”臨走前,她望著那間木屋說,“這里是我的家。”
我笑了:“那你又救了我一次。”
我并沒有徑直朝著人間之里走去,許是我心中或多或少有些死志,我選擇了繞過大半個魔法之森,再看看這片東地方。我回到了霧雨魔法店,自己的住址早已在大火中化為灰燼,只剩寥寥幾根焦黑的斷柱還立著,我走進廢墟之中,心情沒多大波動,也許是已經(jīng)習慣了。值得一提的是,我在灰燼中找到了完好的八卦爐——我記得香霖制作時摻雜了緋色金屬吧,因此才沒被毀掉。我將八卦爐藏在身上,只是拿著,我便覺得安心了許多。
我又去了愛麗絲的洋館,這里并沒有遭到破壞,甚至也沒有久無人居而雜草叢生的跡象,仿佛有人常來打掃一般,一切皆如往常,惹得我不禁走到了門前,敲了幾下。我苦澀一笑,哪有的開門人呢?我伸手推開門,爾后迎面撞上了什么小東西。
“上……海?”
我看清了手里的東西——愛麗絲的上海人形。
人類的思維很奇怪,有時偏向一個極端,有時又偏向另一個極端。像我,會因為一絲動靜而疑神疑鬼數(shù)日,又會在享受了一次奇跡后,還敢去奢望另一個奇跡。但我就是這么告訴自己的——愛麗絲可是一個木偶使,也許被殺死的她,只是一具木偶呢?我沖進洋館,像個發(fā)瘋的歹徒,一路磕碰著家具,嘶啞著嗓子喊出愛麗絲的名字。越是看清里頭的構(gòu)造,我就越覺得愛麗絲還活著。她就一直躲藏在自己的洋館內(nèi),安全無憂,這才解釋了為何她的洋館會那么整潔。要說服別人去相信一件事可能需要大費苦心,但說服自己往往只需要幾句話,因為人們必然更相信自己親眼所見的,靠自己所分析思考的。
也因此,明白真相時也格外痛苦。我找遍了整座洋館,也沒有找到愛麗絲的蹤跡。我可以報出這里有幾張桌子、幾張椅子,甚至幾個抽屜、幾盞油燈,因此我明白并沒有什么隱蔽的通道。我無力地癱軟在地上,手腕、小腿……被磕傷的部位,陣陣腫痛。
成美在我的身旁停下,我喊道:“我沒事!”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喊。
“魔理沙。”
成美懷里抱著上海人形,她害怕地蜷縮在她懷中,露出一只眼睛看我。
“上海?!彼f。
我漸漸睜大眼睛,發(fā)覺了我所忽略的一點。
最后,我來到了香霖堂。我有時會想起霖之助,期望他能夠來看看我,可同時又害怕他看見我這丑陋的模樣。他或許是抱著同樣的想法,因此一直沒有現(xiàn)身。
我走進店中,這里的變化很大——那些亂七八糟的撿來的道具,幾乎都消失了。只有一個人還在,霖之助坐在柜臺的后邊,捧著一本書靜靜地閱讀著。似是感知到了我的到來,他抬起頭,望著我露出了熟悉的微笑:“來了啊,魔理沙。”
“嗯。”我看見他的鏡片中倒映出我的模樣,果然很糟,“你這里變了很多。”
“哈哈,他們囂張得很。”
霖之助毫不在意地笑笑,我們都知道“他們”指的是誰,我也明白了他的店變成現(xiàn)在這樣,恐怕也是因為我的緣故。
“我是來道別的。我要結(jié)束這一切?!?/p>
霖之助直視著我的眼睛,又看了眼成美,笑容漸漸淡了下去。
離開香霖堂時,我站在店門口回頭看了一眼,他站起來向我揮手,陽光穿透窗戶映在他的臉上,那一瞬間,我總感覺他的笑有股說不出的疲憊。但在這條路上,我不可能回頭了。
?
六
如果你不是翻過了中間,直接來到結(jié)尾的話,那么請收下我由衷的謝意,能夠忍受我這些無聊的回憶。而假如你能從中獲得哪怕一丁點的收獲,那么我想我應該滿足了。
如果你是直接來到了結(jié)尾,那么請允許我抱歉,因為哪怕是結(jié)尾,也只有平淡無奇罷了。
在那次災變的最后,我與成美從東側(cè)的門走進了村子。我想起了愛麗絲的那場木偶劇中,那個名為堂·吉訶德的騎士,他橫起長槍,刺向他了所不可能戰(zhàn)勝的風車。在侍從乃至所有人眼里,這是愚蠢至極的行為,但在他自己眼里,那是對巨人的一場足可稱之為無畏的挑戰(zhàn)。而代價,不過就是受了些傷罷了。我那時便感覺自己是堂·吉訶德,昂起了頭,正視前方,徑直向罪民區(qū)走去。趕路的人停了了腳步,閑聊的人止住了聲音,工作的人放下了活計……我從他們面前走過,而他們望著我走過,就像田中的向日葵。我所來到的地方,一切都停滯了,直到我離開,我還能聽到那里傳來的細語。我沒有關心他們究竟在議論著我什么,因為我知道他們肯定不會理解我的所為,就像那些日子,我對白蓮的樣子。
我來到了罪名區(qū)的入口,圣白蓮仍然盤坐在那兒,我向她鞠了一躬,等待了幾秒,這次她沒有睜開眼、向我合掌作揖——這是自然的,我早已從成美那里得知,白蓮在屠殺的第二天,就被人發(fā)現(xiàn)坐化在了入口。只是過了這么多天,她的尸身居然連一點腐化的痕跡都沒有,這使我想起那個傳聞:高僧的尸體焚化后,會結(jié)出舍利子。
守門的民兵其實早就看到了我,但他同時也看到了我身后跟著的村民們——那是多么龐大的數(shù)量呀!將大片空地都擠滿,黑壓壓一片。連我自己,都沒料到會有那么多人跟來。他們也許只是覺得好奇,好奇我究竟要做些什么,甚至只是將跟在我身后當成日常中的一次消遣,更甚,只是毫無目的地加入了人群。冷眼相看的農(nóng)夫、面露同情的村婦、若無其事的商販、還有嘬著手指的小孩……都與我無關,只要他們能夠看到,就可以了。
我直視著那個民兵,他拔出了劍,卻連握劍的手都在顫抖,額上滲出汗水流入他驚懼的眼中,他抹了又抹。我不禁失笑,我最后面對的敵人竟然是這樣的膽小鬼。我釋然地張開雙臂,主動朝著劍鋒走去,或者可以說是在沖去。他被嚇得后退,但他后退的速度怎么比得上我接近的速度呢?沒有多大阻礙,長劍就刺穿了我的身體。
并沒有想象中那樣疼痛,但齜牙咧嘴確實是避免不了的。在我的眼前,民兵的臉上混雜了驚恐、困惑……種種情緒,很是奇異。我又聽到了身后村民們傳來了喧嘩、尖叫,還聽見有人在喊著我的名字——那聲音好熟悉。我睜大眼睛,模糊的視野里出現(xiàn)了聲音的主人。
帕秋莉抱住了我,手上沾滿我的鮮血。她張著嘴,應該在說什么,但其實我已經(jīng)聽不清了,耳鳴實在劇烈。只是我看見她臉上淌下了淚水——原來帕秋莉也是會流淚的。
我困惑著帕秋莉所做的一切,但有一點我一直明白,她肯定是有目的的。而這些,很可惜,應該都與我無關了。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抬起手,抹了抹她的淚,說:
“帕秋莉。魔法……還在。”
她的淚流得更多了,用力地點頭。
然后一切就都結(jié)束了。
我想起了這些日子來所經(jīng)歷的一切,許多的將死未死。
這一次,終于是我自己選擇了死去。
?
這算什么糊弄人的結(jié)局?我猜肯定有人會這么想。但事實確實如此,如開始所說的,這是“紀實文學”,我所寫的一切只能是已發(fā)生過的歷史,而歷史不是小說,不會有什么精心規(guī)劃的、發(fā)人深省結(jié)局。在現(xiàn)實里,結(jié)局常常是在你意想不到的時候,突然來臨的。
這場災變,如我所愿的結(jié)束了,也就如這場“戰(zhàn)爭”最開始所要達到的目一樣——所有魔法使都死去了,在未來的很長時間,都再沒有人類修煉魔法,變成妖怪。
對了,你們最關心的應該是她們:就在我完成自殺的同時,成美也做出了同樣的選擇。而在我死后沒幾天,帕秋莉·諾蕾姬被發(fā)現(xiàn)在那間屋子里自盡而死。有人說她是畏罪自殺,有人說她是被謀殺的,還有人說她為情所困……總之,在表面上的罪魁禍首死后,這場戰(zhàn)爭順理成章地結(jié)束了。我最后所做的努力其實起到任何作用,反倒搭上了我與成美的性命,荒唐而可笑。
現(xiàn)在,人間之里西側(cè)那片區(qū)域,正如你們所見的,有著華美的屋子,還有豐饒的土壤,那就是用我們魔法使的鮮血灌注出來的。當然,我并非指責如今居住在那片區(qū)域的你們。事實上,我希望那塊區(qū)域能夠被妥善利用,不然就我們就枉受苦頭了。
啊,糟糕,我做過自我介紹嗎?好吧。
我是魔理沙——這是看到結(jié)尾的你,理當知道的。當然,還有你們所不知道的,我復生之后的身份:魔法使的神明?;孟豚l(xiāng)魔法規(guī)則的制定者。
如今距離那場災變已接近百年了,我想,是時候散播新的魔法規(guī)則了。
七
阿遠放下了我的手稿,端起茶杯,一飲而盡。
“看完了?”我問。
“嗯,其實我覺得寫得挺有趣的,你也不用那么多次強調(diào)自己不會寫故事,我看看能不能幫你刪減……還是算了,就這樣吧。我會當做珍貴的史料作為參考的?!?/p>
“畢竟是第一次寫,緊張?!蔽倚α诵Γ瑤еc期待又問,“沒有多一點的評價嗎?”
“我不是說了嗎,作為‘史料’,已經(jīng)合格了。有妥協(xié)、有反抗,有許多灑熱血、拋頭顱之人,最重要的是,有經(jīng)歷了一切的‘英雄’?!卑⑦h頓了頓,有所意指地看著我,“接下來這個問題,只是我個人出于興趣才問的,若你不想說出真相,也沒關系?!?/p>
“什么?”
“你究竟算是誰?”
我愣了愣,隨即好笑道:“這算什么問題?我叫魔理沙,曾經(jīng)是人類,現(xiàn)在是魔法使的神明。有什么不對嗎?”
“這樣啊,我明白了?!彼拖骂^,整了整我的手稿,隨即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那么,下次見吧……魔理沙?!?/p>
我送了阿遠幾許路,與她揮手道別。回來時,我望見木屋虛掩的門,漸漸停下了腳步。
“我究竟算是誰?”我默念了一句。
我推門而進,仿佛又看見了那跌倒在地的少女,黑白色的洋裙已有近一個月未曾換洗,散發(fā)出令人作嘔的惡臭,那原本金色的秀發(fā)亦是被染成了黑,粘連成一團。
她睜眼發(fā)現(xiàn)我,眼神中煥發(fā)出生機,用骯臟的手撫摸我的臉龐。她喊出一個名字,我認得這個名字,于是我暫時接受了這個身份。我告訴她,這座木屋是我的家。
她開心地笑了——看來,她看不見那腐爛在門前的,矢田寺成美的尸體。
她告訴我她一個計劃,要結(jié)束這場斗爭。我就跟著她去了。
實際上,戰(zhàn)爭早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就在屠殺結(jié)束的第二天。民兵殘忍的行徑點燃了村民怒火——或者說,是徹底激怒了稗田家之主,以及許多其他的人。因此,斗爭被迫停息了。
我跟著她來到了她原本的家。又來到了人偶魔法使的洋館,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居然真的有魔法使習得了靈魂魔法。再接著,我又見到了那白發(fā)半妖——他大概是認出我來了。最后,我跟著她一起穿過村莊,來到罪民區(qū)的原址。那個修佛法的魔法使的石像,已經(jīng)快雕琢完成了。最終,我看著她,徑直沖向那個無辜的少年——他的職責只是守門,不讓人進入那剛剛將尸體填埋完畢的地方,以免染上瘟疫。爾后,她將自己刺死在劍上。
魔法使的清剿,是必然需要完成的,這點我最清楚。但我卻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選擇了果斷將整個種族屠殺。而做出這一壯舉的那位七曜魔法使,她看透了一切,設計了一切,但顯然沒想到過,她選擇保護的少女,那尋找了數(shù)天而不得的少女,會突然自己回來,并做出了如此愚笨的行為。
我看見她流出了淚,大聲呼喊著少女的名字。
“魔理沙!”
“魔理沙……”
金發(fā)少女抹去她臉上的淚水,道:“帕秋莉。魔法……還在?!?/p>
帕秋莉重重地點頭,爾后盯向了我。
“你究竟算誰?”
“我究竟算誰?”
“我是……魔理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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