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雨時微微閉著眼，瘦長的手指一下下地敲打著自己的腿側(cè)，他跪坐在席上，面前有一個黑色的盆，里面蕩漾著黑色的液體，卻奇詭地放出銀白的微光。有一些銀白的點，在黑的混沌中起伏不定。

　　范雨時吐出一口氣，那些銀色的光點晃動了一下，就熄滅了，盆中的液體卻慢慢褪了黑色，變成了普通的清水。

　　“真了不起啊……”他喃喃道：“你說他究竟有沒有看出這是我們布置的呢？”

　　在他的對面，陶慕玄依然是那套士人打扮，正在鋪開一張南淮的地圖，聞言抬頭道：“教長，他們只是比我們預(yù)想得早一些，動作并沒有脫離我們的猜測吧。”

　　范雨時伸過手，一滴水從他的手指上滴落，卻沒有洇開在地圖上，而是好似一粒水晶的珠子，立在地圖上，卻并不滾動。他將手指緩緩移動了幾下，又有幾滴水從無所有處滴落，映著燭火閃爍在地圖上。

　　“這三個地方，是剛才火起的地方，從百里家大宅到南門和西南角門，有十七條路，其中十條上，都會有百里遼的私兵巡邏，但只要這三個點起火，至少會引開他們中的八隊，而聲音則恰好能非常完美的掩蓋住這一片地區(qū)?！彼焓之嬃艘粋€圈。

　　“這確實很精妙，但這只能說明他們早有預(yù)謀……”陶慕玄斟酌著詞句。而范雨時已經(jīng)把自己的拇指捺在一個點上：“這里是我們的位置?！彼闹兄干斐觯阅粗笧檩S劃了一個弧?！斑@是我水鏡精確最高的范圍?！?/p>

　　陶慕玄也是秘術(shù)大師，立即領(lǐng)悟到那三個點的位置恰好卡住了這條弧線的外圍，水鏡是印池術(shù)中非常深奧的技能，和查變化、占吉兇的寰化秘術(shù)不同，水鏡術(shù)是攝水汽變化映于方寸，雖然需要更高深的控制力和解讀力，然則一旦成型，卻比寰化系還要精確。

　　而火能擾亂大氣中的水汽，令印池之力波動，這三處火場一旦形成，水鏡的精確范圍立即被壓縮到一個很小的圈。但最關(guān)鍵的是，這表示范雨時的位置，已經(jīng)被發(fā)現(xiàn)了。這個屋子，是范雨時在南淮的眼線，一個信奉辰月已經(jīng)二十年的聽義的家，無論是百里遼還是薛旭，都不知道他駐蹕在此，只有陶慕玄和這聽義知道這個所在，但這兩個人是不會泄露的。

　　無論是什么方式，放火的人，無疑已經(jīng)知道了范雨時的位置。

　　他們卻沒有來動范雨時。

　　范雨時秘密來到南淮，只有陶慕玄知道他的行蹤，就連薛旭都只知道有一個辰月的高層會到，然而并不知道是誰，也不知道是否已經(jīng)來到，辰月一向神神秘秘，他倒也已經(jīng)習(xí)慣了，陶慕玄要他今夜嚴(yán)防四門，他也就如期照做，并不在意這是否來自更高一層的指令。

　　作為曾經(jīng)真刀真槍打過蠻子，剿過反賊的軍人世家子弟，薛旭雖然聽從辰月的調(diào)遣，卻自有自己的一套手段，事實上，除了楊拓石這種辰月當(dāng)政之后才一步登天的將領(lǐng)，那些舊軍官都多少有些不賣辰月賬，在發(fā)生了三國精兵犧牲于天啟之下后，軍官們更有唇亡齒寒之感。這次薛旭被派來南淮，名義上是主管打擊百里的余孽，但卻要完全聽從陶慕玄的調(diào)遣，這讓他感到束手束腳，不由得有了一些憊懶。

　　正因為如此，從他那里是不可能知道范雨時的位置的，而百里遼……范雨時搖搖頭——百里遼還沒有這個資格。雖然他也有著一些自己的盤算，但終究格局太小。范雨時寧可相信是天羅自己用某種方式查到了這個房子。

　　“明天我會堂堂正正入城，以你的副手身份接管南淮防務(wù)?！狈队陼r把手指敲打著自己的腿：“薛旭這個人既然不肯下心，就讓他去追百里家的小孩子吧?！?/p>

　　陶慕玄猶豫了一下：“薛將軍的部下也是百戰(zhàn)強兵，如果他們真的把百里家的人追上殺了……”

　　“如果是那樣，那就說明這些人完全不值得期待，那倒也算得一個結(jié)局。”

　　百里遼從睡夢中被驚醒，他的總管常貴用力拍打著他的門?！袄蠣斃蠣敚缓昧?！”

　　百里遼掀開被子，把陪寢的妾室踢到一邊，裸著上身打開門，正看到閃爍紅光的夜空以及那個氣喘吁吁的?？偣?，他同樣只披了一件袍子，眉眼都擠到一起：“大事了，蘇七公帶著百里恬跑了！還燒了好幾處房子！殺了天啟的人！”

　　這實在讓百里遼吃了一驚，他萬沒有想到百里恬走得如此快而高調(diào)，他迅速地想著這是否還在陶慕玄的計劃之內(nèi)。那個家伙曾經(jīng)對他說過，他只要告訴百里恬天羅的存在，百里恬必定會把天羅挖出來。他也想過最好能讓天羅真的干掉南淮城里的這些家伙，最好拼個兩敗俱傷。然后，他有信心把薛旭擺平，事實上，薛旭確實收了他的金銖，把城里的治安交給了百里遼的私兵，自己出城去駐扎了。

　　再然后，他就是實至名歸的百里家主。

　　但在那之前，他自己要走好這條鋼絲。

　　他聽到外面混亂的聲音，以及急驟的馬蹄聲，心中卻起了一絲不安。

　　薛旭打馬沖出南門，絲毫不停。城頭的鼓聲仍在敲打，一匹馬從側(cè)面跟上來，是張簡的副尉徐遵良?！皩④姡瑥埓笕耸?jǐn)嗔?，他說有目標(biāo)五個人，三大兩小。”

　　“回去。”薛旭冷冷地道：“帶上二隊和三隊——箭要帶足?！?/p>

　　徐遵良大聲答應(yīng)，撥轉(zhuǎn)馬頭，沖回南淮。這次薛旭帶了掠城營的一千一百人到南淮，分了四隊，此刻把三隊人都帶出去，想是緊要之極的大事。

　　薛旭心中有些惱怒，從官職來說，陶慕玄雖然管不到他，卻名列宗正寺丞，位階高了他數(shù)檔，但這并不是最關(guān)鍵的——他從皇帝那里得到了旨意，節(jié)制薛旭等諸將，他說什么，薛旭就得干什么。這天陶慕玄要了他指揮城外的令箭，又把他支出去追人，他也只能認(rèn)了，不過他至少可以多帶一些人走，給那個辰月的家伙只留下四分之一的人。

　　“就把城里的爛攤子留給這些王八蛋吧?！?/p>

　　盡管薛旭不是個心胸寬廣的人，但在帶兵上卻很有一手，折沖將軍的職位絕非依靠祖蔭得來。轉(zhuǎn)眼間，兩隊騎兵如兩條流淌著河燈的黑色溪流，從南淮左右合向薛旭的本隊。

　　只是一刻時分，他就已經(jīng)趕到了百里恬上馬的地方。

　　吳炭雖然在速度上沒有孟鵲過人，但作為斥候，他的追蹤能力卻數(shù)一數(shù)二，他把手指在嘴里吮了吮：“青石馬，他們要趕長路?！彼砩像R，身子傾在左側(cè)，幾乎與地面平行，左手持了一根火把，延著地上的蹄印跑去。薛旭帶兵緊隨其后，但他卻聽到前面的另一種聲音。

　　那是流水的聲音。

　　建河為西江支流，自南淮西南西去，入滁潦海，寬數(shù)十丈。初夏時分，雨水豐沛，建河水面曠闊，上映繁星，是著名的景觀，但對追兵來說，這卻是一道坎。薛旭很清楚，如果不能在河岸前堵住這些逃人，過河肯定是一大變數(shù)。

　　眼看馬蹄痕跡出了丘陵，眼前一馬平川，吳炭直起身子，將火把熄了。明月當(dāng)空，映出遠(yuǎn)方的一隊人影，在他們的身前，如同銀練一般的建水如同鑲在地平線的勾邊，將天地界開。

　　薛旭呼哨一聲，身后的騎兵齊齊將角弓摘下，俯在馬背，開始加速。

　　建水在他們的眼中逐漸寬闊起來，那隊人影也逐漸清晰起來，卻不是張簡說的五人，而是六人。

　　“有接應(yīng)的人……百里家果然死而不僵?！毖π襁@樣想著，一挺身，伸出大手，拇指和食指分開，放在眼前，單起一只眼，撇著嘴看了一番，大聲喊道：“左三前七！第一波！”

　　他身邊的騎士齊齊舉弓搭箭，先是平舉，然后朝左轉(zhuǎn)了半肩，微微仰身，右手一松，幾十支黑色箭桿的利箭就消失在夜空之中。

　　就在這一刻，那隊人就好似聽到了薛旭的號令，突然一折，沿著河岸朝上游奔去，兩下里竟似打好了招呼一般，羽箭如同落雨般打在他們原本的路徑上。

　　薛旭眉頭一皺，指節(jié)在眼前屈伸了幾下：“左七前七，第三波！”

　　右翼的騎兵劃過一個巨大的弧度，抄向更靠近河岸的地方，羽箭追著那隊人的馬尾落下，青石馬耐得長路，但短距沖刺、進(jìn)退轉(zhuǎn)向并非所長，然而這些人卻似乎總能估計到薛旭的命令，躲開下一步的箭雨。不過在這幾個轉(zhuǎn)折中，他們的距離已經(jīng)又拉近了，薛旭甚至能看到那回過頭的家伙。

　　“自由散射！”

　　就在騎士們散開半月陣線的時候，那六騎已經(jīng)鉆進(jìn)了河灘的葦蕩，明月之下，葦蕩散起銀白的碎光，如星河墜地，成群水鳥被驚起，掠過河灘，但突然間其中一篷水鳥發(fā)出凄厲叫聲，凌空墜下，卻是被夜空中落下的羽箭貫穿。

　　薛旭下令保持射擊，但卻不知效力如何，自己已經(jīng)帶了鋒隊沖入蘆葦中，馬蹄將河水踏得飛濺，他抽出環(huán)首刀，將蘆葦撥開。薛旭本就比常人身材壯碩，又騎了北陸瀚州的駿馬，正是人高馬大，此刻居高臨下，從蘆葦頂上看去，卻正看到三條船搖出蘆葦，蕩開幾條銀線，朝對岸去了。

　　他急忙撥動馬頭，揮刀叫道：“去碼頭！”眾騎士轟然一喏，后隊人打馬朝岸上奔去。

　　就在這時，他身周的蘆葦紛紛折斷，無聲飄落，好似有一柄看不見的利刃正在旋轉(zhuǎn)接近，薛旭眼角一動，正看到右邊的蘆葦齊刷刷矮去半截，大喝一聲，恰似打了個霹雷，脫手將環(huán)首刀飛出，如利電般沒入葦蕩。

　　沒有慘叫，卻傳來一聲血肉飛濺的熟悉響動。

　　薛旭端坐鞍上，用手摸了一下馬頸，一道細(xì)微光滑的切口正在滲出血液，也許他再晚出手一毫，這道切口就會切斷馬的頭顱……并延伸到他自己的身體。他面色不變，卻有一滴冷汗從他的脖頸后滲出。

　　“這里有個人！”訓(xùn)練有素的精兵已經(jīng)沖到刀飛去的方向，并喊道。

　　薛旭小心地帶馬走進(jìn)葦蕩，看到一個半身浸泡在水里的青年，肩頭嵌著那把刀，但更重的傷勢并不在那里：三只黑羽箭穿透了他的后背與大腿，顯然那幾輪散射起到了作用。

　　他看到薛旭，咳著血微笑道：“要不是先中了箭，你躲不開我。”

　　薛旭垂下眼皮哼了一聲。

　　徐遵良用長矛指著那個男人：“膽敢抗拒天兵，你們這是自尋死路！”

　　他發(fā)出喘息般的笑聲，有血沫從嘴中溢出。

　　薛旭擺一下手，將頭低下：“你們要去哪里？說出來，我救你?！?/p>

　　那個年輕人想了想：“哎……自家事自家知……我要是還有救，一定多拖你一會兒?！彼鹱笫?，露出一個很漂亮的笑容，這時的光彩，是他在百里家做馬夫的六年里從來沒有展現(xiàn)過的。

　　他捏碎了手中的一個小瓶子。

　　十丈方圓的葦蕩突然騰起火光，將建河映得通紅。

　　百里恬的頭被蘇七按低在船艙里，并沒有看到那沖天的火光，但卻聽到一片人喊馬嘶，蘇秀行卻沒有被按住，他看著河岸張大嘴：“黃哥……”

　　“那是河絡(luò)的火油，無色無味，不知道能留下多少追兵?！碧K七語氣平淡地解釋：“如果小黃下手快，也許還能留下個頭目?！?/p>

　　百里恬掙扎著把臉扭到側(cè)面：“小黃自己呢？”

　　蘇七公低頭看著這個少年：“他已經(jīng)受了不治的重傷?！?/p>

　　百里恬頓了一下，語氣有些憤怒：“小黃自己呢！”

　　蘇七耐心地說：“我們必須精確地阻擋他們的軍官?！?/p>

　　“小黃自己呢！”

　　“他是天羅?！?/p>

　　百里恬停住了扭動。

　　遠(yuǎn)處的喊叫聲漸漸停住，嗶嗶剝剝的火焰燃燒聲也漸漸遠(yuǎn)去，水流的聲音逐漸放緩，百里恬卻沒有再問任何話。

　　他不了解蘇七，但蘇七卻很了解他，他知道這個少年現(xiàn)在又陷入了用沉默代替反抗的階段，每當(dāng)他想要反抗卻無法對抗時，就會陷入這種沉默。

　　蘇七看了看北岸，一隊騎兵的火把隱約可見，但并沒有羽箭朝這三條船飛來。

　　“公子?！彼虐倮锾褡鹕?，拍了拍百里恬的肩膀，“你有仁心，但仁心打不過辰月。想為老爺報仇，婦人之仁是成不了事的。”

　　百里恬抬起頭，想了想問道：“我們?nèi)ツ睦铮俊?/p>

　　“等到了，就知道了?！碧K七看向南岸，搖櫓的是個麻布短衫的漢子，身上披著蓑衣，但在參差的蒲條間卻有金屬的光澤。他用力搖了幾下櫓，將船靠在岸邊，開始牽馬。

　　對岸的騎兵也頓了一頓，有零散的箭飛來，甚至不及船就墜在河里，一部分火把朝著碼頭玉子渡的方向去了。蘇七把蘇秀行和百里恬拉出船艙，另外兩條船上，那老人和聾子也幫著蓑衣的船夫把馬拉下船，那三個船夫朝蘇七行個禮，轉(zhuǎn)進(jìn)船艙，立即傳出了鑿船的聲音。

　　六匹青石馬很快沒入了南岸的夜色中，水聲消失在他們身后，建河南岸草木繁盛，百里恬回頭看的時候，已連水光也見不到了。

　　“天羅的人真不少啊?！碧K秀行的語氣中有些興奮，但蘇七卻側(cè)頭嚴(yán)肅地說：“他們不是天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