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章下
在辦理登記的房間里,正對門放了一張長桌,桌子后面坐著肥胖的德國上等兵和一個臉色非常嬌嫩紅潤、下巴長得特別的俄斯婦女。瓦麗雅和維麗柯娃都認(rèn)得她:她在克拉斯諾頓的好幾個學(xué)校里--也包括五一村學(xué)校--教德語。說來也奇怪,她的姓也是 聶姆慶諾娃①。 姑娘們向她問了好。 “啊……我的學(xué)生!”聶姆慶諾娃說,她垂下深色的長睫毛,不自 然地笑了笑。 房間里的打字機(jī)嗒嗒地響著。左右兩邊的門口都排著不長的隊。 聶姆慶諾娃詢問了瓦麗雅的年齡、父母的姓名和住址,把它們記錄在一張長長的表格上。同時她又把所有這些材料翻譯給德國上生兵聽,于是他再把這一切用德文記錄在另一張表格上。 在聶姆慶諾娃問她的時候,右面的房間里有人出來,又有人進(jìn)去。突然瓦麗雅看見一個眼淚汪汪的年輕婦女,頭發(fā)蓬亂,臉憋得邀紅。她急急地穿過房間,一只手扣著上衣的鈕扣。 這時聶姆慶諾娃又向瓦麗雅問了什么。 “您說什么?”瓦麗雅目送著那個頭發(fā)蓬亂的年輕婦女,問道?!澳闵眢w健康嗎?沒有什么毛病嗎?”聶姆慶諾娃問?!安?我很健康。”瓦麗雅說。 維麗柯娃忽然在后面拉拉她的衣服,等瓦麗雅回過頭去,維麗柯娃的那雙彼此靠得很近的眼睛卻冷冷地望著她的身旁了。 “去見所長!”聶姆慶諾娃說。 瓦麗雅機(jī)械地轉(zhuǎn)到右面的隊列,又回過頭來望望維麗柯娃。維麗柯娃正在機(jī)械地回答那些同樣的問題。 所長辦公室里靜悄悄的,只是偶爾從門后傳來簡短的、不很響亮 的德語吆喝聲。在詢問維麗柯娃的時候,從所長辦公室里走出一個扣。十七八歲的青年。他慌慌張張,臉色蒼白,也是邊走邊扣著制服的紐扣 ①聶姆慶諾娃的字根是從“德國女人”(俄語音譯“聶姆卡”)來的。 這時瓦麗雅聽到矮小的維麗柯娃用她那刺耳的聲音說道:“您自己知道,奧麗迦·康斯坦丁諾美娜①,我有肺病--吶,您聽見嗎?”維麗柯娃說了之后,就像表演似的對著聶姆慶諾娃和大胖子德國兵呼吸起來,上等兵朝椅背上一靠,眼睛像公雞眼似的睜得滾圓,驚奇地望著維麗柯娃。維麗柯娃的胸部果然呼哧呼哧地響起來。“我需要家里人照顧,”她絲毫不以為恥地望望聶姆慶諾娃,又望望上等兵,接下去說,“但是如果城里有工作,我就會很高興,非常高興!不過我懇求您,奧麗迦·康斯坦丁諾芙娜,給我一個腦力方面、文化方面的工作。我會很高興在新秩序下面工作,很高興!” “我的天哪,她怎么講得出這種話?”瓦麗雅懷著劇跳的心走進(jìn)所長辦公室的時候這樣想道。 她面前站著一個穿軍服的、腦滿腸肥的德國人。他的油光水滑的灰紅色頭發(fā)從當(dāng)中分開。他上身雖然穿著軍服,可是下面卻穿著黃皮短褲和棕色襪子,裸露的膝蓋上的汗毛像羊毛一樣。他草草地冷漠地打量了瓦麗雅一眼,就叫道: “把衣服脫掉!把衣服脫掉!” 瓦麗雅孤立無援地朝四下望了一望。房間里只有一個德國文書坐在桌子后面,他旁邊放著一疊疊舊的公民證。 “把衣服脫掉,聽見嗎?”那個德國文書說的是烏克蘭語?!霸趺?……”瓦麗雅滿臉都漲得通紅。 “怎么!怎么!”文書模仿著她的聲調(diào)說,“把衣服脫下來!”“快些!② 快些!”裸露著毛茸茸的膝蓋的軍官吆喝著。突然,他把手伸到瓦麗雅面前,用那洗得干干凈凈的,也是長著紅毛的、骨節(jié)粗大的手指扳開瓦麗雅的牙齒,朝嘴巴里望了一望,就動手來解她的衣服。 瓦麗雅由于恐懼和受辱哭了起來,她急忙動手脫衣服,可是內(nèi)衣越急越脫不下來。 軍官來幫她脫。她脫得只剩鞋子。德國人草草地把她打量了一 ①奧麗迦·康斯坦丁諾芙娜是聶姆慶諾娃的名字和父名。 ②原文為德語。 他是在給兵士檢查體格似的,簡短地說道: 下,嫌惡地摸摸她的肩膀、大腿、膝蓋,接著,轉(zhuǎn)過臉去對著文書,仿佛 “合格!①” “公民證!”文書并不望著瓦麗雅,伸出手來,叫道。瓦麗雅用衣服遮著身子,啜泣著把公民證遞給他?!白≈?”瓦麗雅說了。 “把衣服穿起來。”文書把她的公民證朝一堆公民證里一扔,陰沉地低聲說,“什么時候去集合站,會通知你?!?瓦麗雅到了街上才清醒過來。烈日當(dāng)空,照著房屋、滿是塵土的大路和被曬枯的草地。已經(jīng)有一個多月沒有下雨。周圍的一切都被曬壞了,曬干了。熱空氣搖曳著。 瓦麗雅站在大路當(dāng)中沒到腳踝的厚厚的塵土里。她忽然呻吟了一聲,就倒在塵埃里。她的衣服像氣泡似的鼓了起來,又癟下去。她把臉埋在手掌里。 維麗柯娃使她清醒過來。她們從聳立著區(qū)執(zhí)委會大廈的山崗上走下去,經(jīng)過民警局,穿過“八家宅”,回到五一村去。瓦麗雅覺得身上一會兒發(fā)冷,一會兒又出大汗。 “你這個傻瓜,真是個傻瓜!”維麗柯娃說,“你這真叫活該!……你要知道,這是德國人啊,”維麗柯娃懷著敬意,甚至是諂媚地說,“應(yīng)該知道怎么去迎合他們!” 瓦麗雅和她并排走著,并沒有聽見她的話。 “唉,你啊,真是個傻瓜!”維麗柯娃憤憤地說,“我不是給你遞了個暗號嗎?應(yīng)該讓他們明白,你愿意在這里幫助他們,他們很賞識這一點。還應(yīng)該說:身體不好……那邊委員會里的醫(yī)生是市立醫(yī)院的娜塔麗雅·阿列克謝耶芙娜。她給每個人都會批一個'免’或是'不完全合格’,那邊的德國人只是個醫(yī)士,屁也不懂。傻瓜,真是個傻瓜!他們已經(jīng)把我派在以前的牲畜采購辦事處工作,還發(fā)給口糧……”鄔麗亞的第一個動作是對瓦麗雅表示憐惜。她摟住瓦麗雅的 ① 原文為德語。 ,開始默默地吻她的頭發(fā)和眼睛。后來腦子里就產(chǎn)生了搭教瓦麗 難的計劃。 “你應(yīng)該逃走,”鄔麗亞說,"是的,是的,逃走!" "可是往哪兒逃呢,我的天哪!往哪兒逃呢?"瓦麗雅一籌莫展,同時又急躁地說,“我現(xiàn)在什么證件都沒有了!” “我的好瓦麗雅,親愛的,”鄔麗亞溫柔地低聲說,“我懂得,周圍都是黎國人,不過這究竟是我們的國家,它大得很,周圍的人也還是和我們一起生活過的那些人,辦法總會有的!我來幫助你,青年們和姑娘們也都會幫助你?!?“那么媽媽呢?你怎么能這樣說,鄔麗亞!他們會把她折磨死的!”瓦麗雅哭了起來。 “你這個人真是,你別哭呀!”鄔麗亞氣憤地說。"要是你被趕到都國去,你以為她心里會舒服些嗎?難道她就受得了嗎?” “鄔麗亞……我的好鄔麗亞……你為什么還要折磨我?” “你說的話叫人聽了真反感,這……這簡直可恥、可惡……我瞧不起你!”鄔麗亞硬起心腸說,“是的,是的,我瞧不起你這種窩囊勁兒,瞧不起你的眼淚……周圍不知有多少苦難,不知有多少人,多少壯健、有力、優(yōu)秀的人在前線、在法西斯的集中營里、在刑訊室里犧性。你想想,他們的妻子、母親的心里是什么滋味?但是她們照樣在工作、斗爭!可是你年紀(jì)輕輕的,所有的道路都隨你走,又有人愿意幫助你,你反而哭哭啼啼,還要別人可憐你。我是不會來可憐你的,提的,是的,不可憐你!”鄔麗亞說。 她猛然站起身來,走到門口,背著雙手抵著門站著,烏黑的眼睛理含著憤怒望著前面。瓦麗雅把臉埋在鄔麗亞的床上,默默地跪著。 “瓦麗雅!我親愛的瓦麗雅!……你回憶一下,過去我們是怎樣相處的吧。我的寶貝!”鄔麗亞突然說,“我的寶貝!” 瓦麗雅嚎啕大哭起來。 “你回憶一下吧,我有沒有勸你干過什么壞事?你記得嗎,有一次是為了幾只李子,還有一次游泳的時候你嚷著游不到岸上,我說我要親手把你淹死?親愛的瓦麗雅!我求求你……” “不,不,你已經(jīng)拋棄了我!是的,你上次動身的時候,你心里就丟棄了我,從此我們中間就沒有什么友誼了。你以為我沒有感到這一點嗎?”瓦麗雅痛哭著,非常激動地說,“可是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我 在世界上完全是孤零零的……” 鄔麗亞沒有回答她。 瓦麗雅站起身來,并不望著鄔麗亞,用手帕擦了擦臉。 “瓦麗雅,我是最后一次對你說,”鄔麗亞冷冷地輕聲說道,“要么就是你聽我的話,我們馬上去喚醒阿納托里,他會把你送到波高烈萊,到維克多家里去,要么就是……你別讓我傷心?!?“永別了,親愛的鄔麗亞!……永別了……”瓦麗雅忍住眼淚,從小廚房里跑到浴著月光的院子里。 鄔麗亞幾乎忍不住要跟在后面去追趕她,不斷親吻她那整個不幸的、淚痕縱橫的臉龐。 她吹熄油燈,打開小窗,和衣在床上躺下。她毫無睡意。她傾聽著草原上和村里傳來的夜晚的隱隱約約的聲響。她老是覺得,她在這里躺著,可是德國人已經(jīng)到了瓦麗雅家里,要把她帶走,臨別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人來對可憐的瓦麗雅說幾句安慰她、鼓勵她的話了。 突然,她覺得似乎聽到軟軟的泥地上有腳步聲,菜園里的葉子也簌簌地響著。腳步聲越來越近,來的似乎不止一個人。應(yīng)該鉤上門,關(guān)上窗,但是沙沙的腳步聲已經(jīng)到了窗下,窗口現(xiàn)出了一個白發(fā)上戴著烏茲別克小帽的頭。 “鄔麗亞,你睡了嗎?”阿納托里輕聲問道。鄔麗亞已經(jīng)到了窗前。 “出事了,”阿納托里說,“維克多的父親被抓走了。” 鄔麗亞看見了維克多的臉,他走近窗前,月光照在他的臉上,他的眼睛蒙著一層陰影,蒼白的臉上露出剛毅的神情。 “什么時候抓走的?” “今天晚上。來了一個德國人,一個黨衛(wèi)隊員,穿著黑衣服,人胖胖的,鑲金牙,渾身臭氣,”維克多恨恨地說,“跟他一起來的還有一個兵士和一個'警察’,那個'警察’是俄羅斯人……他們打了他。然后把他帶到林場辦事處,那邊停著一輛卡車,裝滿了被捕的人,他們把318所有被捕的人都送到這兒來了……我跟在卡車后面整整跑了二十公里……要是你前天不走,說不定他們也會把你抓去。維克多對阿納 托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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