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普羅慶柯跟劉季柯夫和舒爾迦分手之后,就和妻子動身前往以北頓涅茨河對岸的米佳金森林為根據(jù)地的隊伍里去。他們得繞一個大彎,才能繞過已經(jīng)被德軍占領的地區(qū)。普羅慶柯總算使他的“迦濟克"渡過了頓涅茨河,夜里潛人游擊隊的根據(jù)地,當時德國坦克已經(jīng)開進米佳金鎮(zhèn)--這一帶的森林就是因為這個鎮(zhèn)而得名的。

森林,森林……這哪里能算森林?這些分布在不大的地域上的隆木林,哪里比得上白俄羅斯或是布良斯克的森林--游擊隊的光榮的誕生地!在米佳金森林區(qū),連大的隊伍都沒有地方躲藏,更談不上展開軍事行動了。

幸而普羅慶柯和他的妻子來到根據(jù)地的時候,游擊隊已經(jīng)離開 根據(jù)地,在通向西方的大路上同德國人作戰(zhàn)了。 這個幾乎是州里最大的游擊隊,竟會沒有隱蔽的基地!普羅慶柯事后想起來非常懊悔,他在來到這兒的第一天怎么沒有或是沒有能夠從他頭腦里閃過的這樣簡單明了的念頭里得出種種結論。 伏羅希洛夫格勒州劃分成幾個區(qū),由地下州黨委的書記們領導普羅慶柯就是這些書記之一。受他領導的有幾個區(qū)委和許多附屬于它們的地下小組。各區(qū)還有特殊的破壞小組,其中一部分受當?shù)氐牡叵聟^(qū)委領導,另一部分直接受州委領導,還有一部分卻受烏克蘭游擊隊司令部,或者甚至受游擊隊總司令部領導。 為這個分布到各處的地下網(wǎng)服務的,有一系列保密性更為嚴格的接頭地點、掩蔽處、糧食基地、武器基地以及使用技術和通過專門的聯(lián)絡員進行聯(lián)系的聯(lián)絡機關。除了各區(qū)的普通接頭地點,普羅慶柯和本州地下工作的其他領導人還掌握一些只有他們知道的地址:一部分用來跟烏克蘭游擊隊司令部聯(lián)系,另一部分是本州領導人用來相互聯(lián)系,再有一部分用來和各區(qū)的領導人或是游擊隊指揮員們聯(lián)系。 在每個區(qū)的境內都有幾支小游擊隊在活動。此外,每個區(qū)里還建立了一個規(guī)模較大的游擊隊,按照原來的意圖,應該有一個州委書記待在那邊,領導那個區(qū)的地下工作。大家認為,待在大游擊隊里可以保證州委書記有相對的安全,也就是說,有較大的活動自由。 伏羅希洛夫格勒地下工作的領導們用來聯(lián)系的總接頭地點是烏斯片斯克區(qū)的一個大村莊奧烈霍沃的診療所。普羅慶柯指定他的聯(lián)絡員克謝尼雅·克羅托娃的姐姐,當?shù)氐尼t(yī)生瓦連京娜·克羅托娃做房主人。普羅慶柯還在克拉斯諾頓的時候，克謝尼雅·克羅托娃已經(jīng)住在她的當醫(yī)生的姐姐家里,普羅慶柯應該從克謝尼雅·克羅托娃那里得到有關其他各區(qū)在德國人占領后的情況的第一批消息。普羅慶柯把米佳金森林的游擊隊的糧食和武器總保管的責任交給他的助手,并讓他兼各區(qū)間的聯(lián)絡主任之后,就坐車前往自己的部隊。實際上他不是坐車去的,而是走路去的。整個地區(qū)都麇集著德國兵。盡管普羅慶柯曾安慰自己,認為他無論去哪里都可以乘坐他的“迦濟克”,他甚至貯存了起碼夠用一年的汽油,結果還是得把那輛多災多難的“迦濟克”開進林中一個采泥場的洞里,封住洞口。給普羅慶柯?lián)温?lián)絡員兼?zhèn)刹靻T的葉卡杰林娜·巴夫洛夫娜把丈夫取笑一陣,他們就一同步行到游擊隊去了。 普羅慶柯跟那個師長在克拉斯諾頓區(qū)黨委大廈商量聯(lián)絡問題，只是幾天以前的事,可是周圍的一切已經(jīng)起了多大的變化啊!當然，同師團的任何協(xié)同動作都已經(jīng)談不上了。這個師團在卡緬斯克附近的頓涅茨河上堅守了奉命堅守的時間,喪失了早已不是滿員的人員的四分之三以上,然后撤離陣地,走了。師團遭受了這樣慘重的損失,似乎已經(jīng)不存在了,但是在老百姓口中,沒有人說它是“被粉碎,也沒有人說它是“陷人了包圍”或是“撤退了”,大家都說它“走"。它也確實是走了,當?shù)聡蟊鴪F已經(jīng)在北頓涅茨河和頓河中間的廣大地域作戰(zhàn)的時候,它走了。 這個師團在敵占區(qū)走著,它通過河流和草原,且戰(zhàn)且走,利用草原上小河的陡岸做防線,它時而消失,時而又在另外的地方出現(xiàn)。在它走得還不太遠的頭幾天,老百姓關于這個師團作戰(zhàn)的傳說還流傳到這里。但是師團愈來愈向東去,直奔給它指定的一個遙遠的地方，這個地方大概是非常遙遠,所以關于師團的傳說就連痕跡都沒有了，人民的心里只記得它的光榮事跡和傳奇般的故事。 普羅慶柯的游擊隊獨立作戰(zhàn),成績不壞。一上來,游擊隊就在一次公開的戰(zhàn)役里殲滅了敵軍幾個小分隊。游擊隊消滅掉隊的敵軍官兵,焚燒汽油車,截奪輜重車,到村里去捉德方行政管理人員并處以死刑。關于別的游擊隊活動的消息還沒有來,但是普羅慶柯根據(jù)口頭的傳說,猜到別的游擊隊開始得也不錯。老百姓的傳說夸大了游擊隊的戰(zhàn)績,但這只是說明,他們的斗爭得到人民的支持。 敵人調了大批兵力來對付游擊隊,但是普羅慶柯拒絕了指揮部要他們返回根據(jù)地的建議,夜里悄悄地把游擊隊調到頓涅茨河右岸。這里,誰也沒有料到游擊隊會來,所以他們在德軍后方造成了空前的恐慌。 但是,在小小的草原地區(qū)里活動,一天比一天困難,因為這里人口稠密,礦山、莊子、哥薩克村落幾乎都互相銜接。隊伍要不斷地移動。只有靠普羅慶柯的計謀、靠他非常熟悉本區(qū)的地形，再加上優(yōu)復的武裝,才能夠使隊伍走掉而暫時沒有受到巨大的損失。但是的人老跟在屁股后頭,這樣在原地不停地兜圈子,究竟能支持到幾時呢? 以森林地帶或是地廣人稀的草原地帶的游擊隊為榜樣建立起來的那種大型的游擊隊,在人煙稠密的頓巴斯工業(yè)區(qū)是不適宜的。普羅慶柯得出這個結論的時候,災禍已經(jīng)在叩門了。 克謝尼雅·克羅托娃送來的消息使他心里好像被扎了一刀。在伏羅希洛夫格勒近郊活動的一個大游擊隊受敵人包圍,被打垮了,待在這個游擊隊里的州委書記雅柯溫柯犧牲了。按照雅柯溫柯的游擊隊和普羅慶柯的游擊隊的類型建立起來的卡吉耶夫卡游擊隊里，總共只有以游擊隊指揮員為首的九名戰(zhàn)士遇救。敵人在作戰(zhàn)時遭受了三倍的損失,但是敵人的損失再大,也不足以抵償在戰(zhàn)斗中犧牲的著名的卡吉耶夫卡礦工近衛(wèi)隊!該隊指揮員通知普羅慶柯,說他在招募新戰(zhàn)士,目前只能以小隊活動。鮑柯沃-安特臘戚特游擊隊突圍了,總算沒有遭到巨大的損失。它立刻分為幾個小隊,在一個總的指揮部下面活動。一些不大的游擊隊--魯別讓斯基、克烈緬斯基、伊萬諾夫斯基以及其他各區(qū)的游擊隊的活動都很順利,幾乎沒有損失波巴斯仰斯基區(qū)的游擊隊是本州最大的游擊隊之一,一開始就分成幾個小隊活動,受一個總的指揮部指揮,當?shù)厝嗣窀叨仍u價它的戰(zhàn)果,給它取了個外號叫“鬼見愁”。至于各區(qū)像雨后春筍般產(chǎn)生的新的隊伍-一由當?shù)鼐用?、掉隊的紅軍指戰(zhàn)員組成的隊伍--它們全都是以小股游擊隊的形式出現(xiàn)。 這是生活本身的命令。 普羅慶柯獲悉這些情報之后,他總共只要花幾個小時就可以把他的游擊隊也化整為零,但是命運連這幾個小時都不肯給他。 了。 德國人在黎明時包圍了他們,但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夕陽西下,靠近黃昏 從前這里有一條小溪流人北頓涅茨河。小溪早已于涸,連附近馬卡羅夫·雅爾村的居民都記不起這里什么時候有過水。原來是小溪的地方留下了一個樹林郁茂的峽谷。它的上端很窄,愈到口子的地方愈寬,形狀像一個三角形,樹林像一條寬帶子一直通到河岸。普羅慶柯伏在峽谷上端最難防御那個地段的矮樹叢里。他的柔軟的、深黃色的、農(nóng)民式的胡子已經(jīng)留得很長。德國人的一粒子彈從他的右太陽穴上面擦過,擦掉一小塊帶頭發(fā)的頭皮,血流到鬢角上，疑住了,但是他并不覺得。他伏在樹叢里,用自動槍射擊,旁邊還有 閑著,讓它冷卻。 葉卡杰林娜·巴夫洛夫娜伏在離丈夫不遠的地方,她臉色嚴峻、蒼白,也在射擊。她的一切動作都是簡練而準確的,充滿潛在的精力和她自己都沒有覺察到的天然的優(yōu)美,-一從旁邊看起來,她似乎只感用手指操縱著自動槍。伏在她右邊的是納烈日內老頭,馬卡羅夫·雅爾的集體農(nóng)民,或是照他自稱，“老對德戰(zhàn)爭”的機槍手。 納烈日內的十三歲的孫子,在給自動槍裝彈盤,他的周圍都是彈藥箱。在彈藥箱后面的洼地上,指揮員--他沒有跟普羅慶柯在一起,而是待在河岸上--的副官一直抓著曬熱的電話聽筒,用暗語咕噥著: “喂,我是媽媽……我是媽媽……是誰?你好,阿姨!……李子不夠嗎?跟侄子拿吧……喂,我是媽媽,我是媽媽……我們這里一切都很好。你們那里呢?狠狠地揍他們一頓!……小妹妹!小妹妹!小妹妹!你怎么睡著啦?小兄弟請你在左邊加把火……” 不,折磨著普羅慶柯的靈魂的并不是他本人和妻子可能犧牲的念頭,甚至不是對別人生命的責任感,而是他意識到:這一切都是可以預見的,他們本來可以不至于陷入現(xiàn)在這樣的困境。 他還是把隊伍分成了幾個小隊,給每個小隊都派了隊長和政治副隊長,并且給每個小隊指定了以后可以做根據(jù)地的地方。以前的指揮員和他的副手以及參謀長應該指揮這些新的小隊里面的一個。對于所有這些小隊說來,他們應當代表總指揮部,因為他們現(xiàn)在人數(shù)不多,所以仍舊以米佳金森林做根據(jù)地。 普羅慶柯叫隊長們和戰(zhàn)士們做好準備,在峽谷里守到夜里,然后由他率領大家突破敵人的包圍圈沖到草原上去。為了使大伙在突圍之后容易走掉,普羅慶柯把小隊分得更小,三五個人一組,這些小組應該各自設法脫逃。納烈日內老頭答應把他和他的妻子暫時藏在一個可靠的地方。普羅慶柯知道,一部分人在突圍時將要犧牲,一部分人將要被俘,也會有人并沒有犧牲,但是由于膽小,已經(jīng)不會到指定的地點,不會到根據(jù)地來了。這一切形成沉痛的精神重擔壓在普羅慶柯的心上。但是他非但沒有把自己的心情告訴任何人,而且他的臉色、手勢以及他的一舉一動,都和他內心的感受恰恰相反。他身材矮小勻稱，紅潤的臉上長滿深色的農(nóng)民式的大胡子,伏在灌木林里,準確地向敵人射擊,一面還跟納烈日內老頭說著笑話。 納烈日內的臉有些像摩爾達維亞人,甚至像土羅克①人:一把好像涂著樹脂的、漆黑的鬈曲的胡子,一雙靈活的、閃閃發(fā)光的烏黑的眼睛。他像太陽底下的草莖那樣渾身干癟,肩膀和手上盡是骨頭然而寬闊有力,他的動作看起來似乎有些遲緩,但是充滿了潛力。 他們的處境雖然困難,但兩人似乎都很滿意,因為他們能趴在一起,相互之間可以進行說不上是很復雜的談話。 大概每過半小時,普羅慶柯就要眼睛里閃爍著狡猾的神氣,說道: “喂,柯爾聶·季霍諾維奇②,有點熱吧?”聽了這種話,納烈日內就這樣回敬他: “涼快是說不上,但是還不熱,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比绻聡吮频锰貏e緊,普羅慶柯就說: “如果他們有迫擊炮,向我們扔些黃瓜,那我們就要熱得夠嗆了!是嗎,柯爾聶·季霍諾維奇?” 聽了這種話,納烈日內也是不慌不忙地回敬說: 奇·……”“要很多很多的黃瓜才能把這樣的林子打爛,伊凡·費奧多羅維忽然,透過連珠炮似的自動槍聲,他們倆都聽到摩托車的軋軋聲遠遠地從馬卡羅夫·雅爾那邊傳來,聲音愈來愈響。他們甚至有一剎 那工夫停止了射擊。 “聽到嗎,柯爾聶·季霍諾維奇?” ① 土羅克是土耳其的主要民族。 ② 柯爾聶·季霍諾維奇是納烈日內的名字和父名。 “聽到了?！?普羅慶柯把眼睛朝妻子那邊轉動了一下作為警告,撅起嘴做了個暗號讓她不要出聲。 有一隊摩托兵,沿著從這里看不見的大路開來支援德國人。大概,峽谷里各處都聽到了摩托車的響聲。電話鈴狂熱地響起來了。 太陽已經(jīng)西沉,但是月亮還沒有升起。暮色還沒有降臨,陰影卻已經(jīng)消失。天空里,還有許多幽靜的、淡淡的色彩在變幻著顏色。在地上,在高高矮矮的樹木上、人臉上、步槍上以及遍地皆是的空彈殼,總之在一切東西上面都籠罩著這種準備馬上被黑暗吞掉的,異樣的、逐漸暗淡的微光。這種既非白晝、又非夜晚的朦朧狀態(tài),只滯留了幾秒鐘。突然,仿佛有一種黃昏時候的霧氣或是露水,開始在空中擴散,落在灌木林上和地面上,漸漸濃密起來。 從馬卡羅夫·雅爾那面?zhèn)鱽淼哪ν熊嚨能堒埪曈鷣碛?散播到整個地區(qū)。時而這里時而那里展開了對射,河邊的槍聲愈來愈激烈 普羅慶柯看了看表。 “得開溜了……杰遼興!在二十一點正……”他沒有轉臉,就對電話機旁的副官說。 普羅慶柯已經(jīng)跟分布在小樹林里的各個游擊小隊的指揮員約好,聽到他的信號,各個小隊都集合到通草原洼地里的一株老榆樹旁邊。他們就應當從這里突圍?，F(xiàn)在這個時機已經(jīng)成熟了。 為了轉移德國人的注意力,守衛(wèi)在緊靠頓涅茨河邊的小樹林的兩個游擊小隊應當比別的小隊多堅持一會,仿佛他們是在作最后的、不顧一切的渡河的嘗試。普羅慶柯迅速地環(huán)顧了一下,看看可以派誰到他們那邊去傳達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