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舊游 大寫的BE
三月十五,本不是特別的日子,只是月亮比前幾日圓些,圓過也就缺了。
申和珍捧著手爐輕輕進(jìn)了書房,又將它輕輕放在齊衡手邊,燭光明暗,映著齊衡的側(cè)臉。
申和珍覺得今天的齊衡與平常不同,她不想打擾他的公事,轉(zhuǎn)身欲走,齊衡卻叫住了她:“娘子,陪我出去走走吧?!?/p>
月光鋪下一片輕柔。申和珍挽著齊衡,她靜靜地等著齊衡開口,兩個(gè)散步的人,總有一個(gè)要說些什么,她沒什么可說,日子甜似蜜糖,是能黏住人的嘴的。
“我有一個(gè)朋友……”齊衡輕笑一聲說。
……
當(dāng)年,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從考場出來,只覺得縱有筆頭千字,也寫不盡雄心壯志。所幸有人懂他,不說高山流水,也是知己良朋。
他的良朋站在考場外等了他許久,他來不及說一句話,便被母親催著上了馬車。齊衡知道傅成勛不會(huì)在意這點(diǎn)虛禮,便匆匆回頭朝他笑了笑,他一笑,傅成勛就懂了。
幾日后,好不容易熬出了考場的幾家子弟相約到城外打馬球。傅成勛照例是在圍場邊喝著茶,看他們玩鬧。
齊衡縱馬沖突,來去自如,叫好聲一片連一片。他玩得盡興了,下馬去找傅成勛。
“成勛,你就不能和我打一場嗎?”
傅成勛笑著搖搖頭:“我在這看你們玩。”
齊衡輕哼一聲:“我就說你不該總是窩在家里,人要悶出病來的?!?/p>
聽到這句話,傅成勛的笑意淡了幾分。齊衡驚覺自己言語不祥,慌忙解釋:“我是說你見不著我,要害相思病的?!?/p>
“齊衡,你說什么呢?!备党蓜租鋈徊粣?。
他平時(shí)都稱齊衡“元若”,這時(shí)連名帶姓地叫,可見是真發(fā)怒了。齊衡連連說錯(cuò)話,自己也懊惱。這一場竟然不歡而散,以前從沒有過。
接連幾日,齊衡都沒見著傅成勛。
書塾先生讓齊衡作了一篇策論,他當(dāng)眾答完,同窗笑他:“這一篇,是成勛替你作的?”
“我自己寫的。”
同窗微感詫異:“你二人文風(fēng)越來越相似了。他今天怎么又沒來?”正戳齊衡心事。
他皺眉道:“我那天說錯(cuò)話,惹他生氣了,一會(huì)兒我得去他家瞧瞧去?!?/p>
春色正濃,傅成勛家的小院桃紅柳綠,甚是可愛。
齊衡攔住傅成勛的侍女:“怎么,他還不肯見我?”
“公子他,他病中不見客?!?/p>
齊衡眉毛一挑,問她:“我也算客嗎?”
侍女嚅囁不答。齊衡把帶來的禮物全數(shù)堆在她懷里,說:“這些給他?!辈坏仁膛磻?yīng),便帶著小廝走了。
傅成勛隱在花樹后面,看著侍女手足無措的樣子,朝“罪魁禍?zhǔn)住钡谋秤盁o奈地笑了。
第二天,齊衡收到傅成勛送來的回禮,還讓小廝帶話,說,等他年齡夠了,也去考試,到時(shí)同朝為官。齊衡心知這段日子傅成勛沒責(zé)怪他,那就是……真的病了……
放榜的日子終于到了。第十三名,中了。齊衡看看名次,打發(fā)小廝回家去報(bào)喜,自己往傅成勛家去了,心想:“這回再不見我,可說不過去了吧?!?/p>
胸有成竹的齊衡,終于被傅成勛讓進(jìn)了家門。
“元若,你考得怎么樣?”
“你說呢?”
傅成勛喜道:“我知道你一定能考中?!?/p>
?
齊衡故意嘆了口氣:“考中又怎么樣,滿朝佞諂,我卻要去蹚這渾水。”
傅成勛安慰他:“你若去了,河清可俟,你若不去,于心難安?!?/p>
齊衡看傅成勛如此認(rèn)真地勸慰,到底沒忍住,笑說:“只要有你在,我心便安。”
傅成勛臉上一熱,站起身,剛要回嘴,突然一陣眩暈,倒了下去……
……
申和珍朝馬車外頭望了望,溫柔地說:“最近好日子連上了,這么多人家成親?!?/p>
齊衡放下簾子,回頭看她,答道:“是啊,成親是大事?!?/p>
……
“沖喜?”齊衡震驚道,“不可能!成勛不會(huì)這么做的,我要去找他。”
母親一把拉住他:“你別去了,傅家那孩子身體一直不好,恐怕壽數(shù)不長,我本就不愿你常與他來往,徒添傷感?,F(xiàn)如今,藥石無靈,也就這個(gè)辦法了?!?/p>
“我要去找他?!饼R衡推開母親的手。
喜宴撤得很早。
傅成勛的侍女站在大門前,好似專門等著齊衡一般,見他來了,便說:“今天我家公子成親,小公爺來晚了,公子給小公爺留了一杯喜酒?!?/p>
齊衡上前一步:“我不喝酒,讓成勛出來見我?!?/p>
侍女退回門內(nèi),說:“小公爺既然不喝酒,那就請回吧。”說罷直接關(guān)了門。
齊衡措手不及,大喊:“讓我見他一面!成勛!”無人應(yīng)門……
街上已沒了行人,齊衡終于回家了。
夏天很快過去,一切開始凋零。
齊衡收到傅家小廝帶來的口信,傅成勛約他在城外斷橋相見。他幾乎是一路跑過去的。
“成勛!你……你還好嗎?我來晚了,你等我很久了?現(xiàn)在冷,你……”
“你為何不去赴任?”傅成勛開門見山,一句也沒答他。
齊衡笑了一下:“成勛,不如,我們離開京城吧?”
剎那間,傅成勛眼里仿佛有什么被點(diǎn)燃了,但灼灼目光只閃了一下,再一瞬,便熄了,快得讓齊衡以為只是錯(cuò)覺。
傅成勛平靜答道:“可你志在朝堂?!?/p>
齊衡微微瞪大雙眼,這話的意思是……“若我志不在朝堂呢?”
傅成勛沒想到他會(huì)這么問,一時(shí)窘迫,但很快又反問齊衡:“你放得下嗎?”
放得下什么?功名?志向?齊衡知道自己什么都放不下。
……
“娘子,你瞧見我放在桌上的玉鎖了嗎?”翻箱倒柜的齊衡看見申和珍走過來,忙問她。
申和珍望了他一眼:“是他的東西吧?我?guī)湍阏?。?/p>
正找著,齊衡的父母進(jìn)來了。
見過禮,父親拿出一個(gè)小盒子,遞給齊衡:“你母親說,你大概在找這個(gè)?!?/p>
齊衡接過打開,正是那個(gè)玉鎖。他疑惑道:“怎么會(huì)在母親那里?”
母親理了理衣擺說:“我只是擔(dān)心……”
沒說擔(dān)心什么。申和珍接過話頭,說:“母親,官人的東西,就讓他自己收著吧?!?/p>
母親點(diǎn)了點(diǎn)頭。
……
自從那日斷橋別后,齊衡又是許久見不到傅成勛。
一日,同窗突然上門找他,交給他一個(gè)盒子,說是傅成勛讓他帶過來的。同窗問他:“你們兩個(gè)金蘭之交,何至于割席斷義???”
齊衡問:“他還說什么了嗎?”
“他說,君子不器?!?/p>
齊衡苦笑一聲:“我明白了。”
傅成勛是想告訴他,不要拘泥在一方天地里。這盒子里的玉鎖,是他上次送給傅成勛的,有保長命百歲的意思?,F(xiàn)在他還了回來,齊衡知道,自己再佯病不去赴任,傅成勛下次送來的恐怕就是絕交書了。
齊衡終于站上了朝堂,新人銳意,勢如破竹。
傅成勛的絕交書,他沒收到,卻收到一封絕筆書。
齊衡是最后一個(gè)知道噩耗的,當(dāng)場便昏倒了,他醒來的時(shí)候,以為只是夢,母親勸他人死不能復(fù)生,他掙扎下床,要去找傅成勛,母親流著淚喊他:“人已經(jīng)安葬了,他給你留了封書信,你看看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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勛啟:
歲月不居,少年意氣,徒增嘆慨耳。
昔同窗為友,仰子清姿。勛心非木石,深知雅意。惜德淺體弱,所以自惟,無非奉事雙親,不敢復(fù)議對答。
今自計(jì)病重難瘥,固曉此意于左右,愿子念區(qū)區(qū)之情,自保愛之,稍減勛之責(zé)。
子志懷霜雪,當(dāng)竭力效忠。以子之才行,必能致君堯舜,振六翮于寰宇。安能委身巖穴,徒以自點(diǎn)乎?此豈勛心之所期,實(shí)生民之共望。惟子思之。
相見無期,千萬珍重。
勛頓首再拜
元若兄足下
三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