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yōu)孟衣冠八十年—侯玉山先生從藝歷史(二)
(書接上文:CV5759519)

三,藝徒生活
舊社會學藝是件很苦的事。常言說:家有三斗糧,不進梨園行。梨園行藝人生活苦,地位低不說,光小時候在科班里挨打受罰這一點,家長們一看,往往就舍不得送自己的孩子去了。特別是農村的科班,學習條件簡陋,教育方法陳舊,封建師徒觀念又極為嚴重,比起城市里的科班,自然要落后一些。比如說小孩子入科時,關書(即入科時寫的文書)上常有這樣的字句:車驚馬軋,傷死病逃,投河覓井,各由天命。就是說,孩子只要送進了科班,死活家里人都無權過問了。
我雖然是跟班學藝,比坐科總算要好一些,但生活也是非常緊張和非常艱苦的。每天雞叫三遍就得起炕,摸著黑走進后臺茶爐前,給師父沏好茶,用棉襖捂住茶壺,師父不醒又不敢叫,等師父醒來先把茶水倒上然后給師父疊完被子點上煙,這才開始教你練功。那時候農村的草臺班子,一般是每演四天就換一個臺口,轉移臺口時,全班人都是跟隨戲箱,坐上木輪大車趕路,唯獨師父們不然,他們大都是名角兒,幾乎都有自備的小毛驢。臨走前,徒弟得給師父把驢刷洗干凈,喂飽飲足,備上鞍韉,攙師父上了驢,然后自己拿著鞭子跟在后面走,有時新臺口很遠,一走就是百八十里地,常常是腳板上磨起了血泡也不敢叫苦,忙完了班里的活計,不敢歇息片刻就得趕快抓緊練功,每場戲小藝徒們都得在臺上應下手,飾零碎兒,從早晨直到深夜,很難抽出一點自己練私功的時間。
我的開蒙老師叫劉同德,他是和翠班里很有名的武丑演員,拿手戲很多,最突出的要算是“一偷三盜”(即《偷雞》、《盜甲》、《盜杯》、《盜瓶》),在保定府四十州縣,提起劉同德的名字來,可以說老叟黃童無人不知。我的毯子功全是跟他學的。
和我一塊兒從劉師學藝的,另外還有三個孩子。他們年齡都比我大,拜師也比我早,可這三位師兄確是常挨師父的打罵,有時還被打的昏死過去。唯獨我,不但一次打也沒挨過,就連挨罵的次數也是非常少的。這主要因為我練功不偷懶,學戲又專心,平時肯用私功,另外還有點眼力見兒。只要師父嘴皮剛一動,我就知道他要說什么。教功時,只要師父走一遍示范,我往往就能記個大概齊的,然后自己明著練暗里更練。而且隨時隨地都擠出時間自己練,由于私功練的比較快,出功也就比較快,所以師父喜歡。記得有這么一件事:光緒三十年(一九〇四年)歲寒臘月,和翠歇臺放假,我和大哥背著鋪蓋卷兒回家過年。雖然是班子里放了假,可我自己并沒有放功。在家照例是每天三更天起炕,頂著星星深一腳淺一腳地到村外杏樹林中去練功?我老娘每天清早起來總看不見我,很有點納悶兒,于是就讓我大哥跟在后面偷著察看,可我并不知道。第二天一早我還是照舊按時起炕,到村外杏樹林子里獨自去練。野外,河封地凍,朔風凜冽,我脫去棉襖棉褲,光著膀子只穿一條小單褲,在杏樹趟子間翻筋斗,擰旋子,過搶背,走吊毛,直練的滿頭大汗。我大哥躲在杏樹后面一看全明白了,趕快回去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老娘,我老娘一聽潸然淚下。等我練完功回家吃完飯時,他拉住我的手,心痛地哭著說:“不學了千萬不學了,數九天人在屋里穿棉襖棉褲還凍得打哆嗦,你在野地里光著膀子練,餓不死別人就餓死你了?高低不學了……”我表面答應不練了,可實際換了個時間,還是照樣繼續(xù)練。因為我喜歡這一行,所以樂此不疲,再說我也想到這是一輩子的前程,如果沒有點真功夫,以后怎好出人頭地!由于心里有了目標,精神也就有了支柱,所以練起來非凡不以為苦,反覺其樂無窮。正因為此,我的童功底子比較扎實。除多次受到過老師的嘉許外,第二年(一九〇五年)比我早來的三位師兄都沒有出師,我卻提前過了門坎兒,在班子里掙上每季九吊制錢的工薪,這在當時已算是很不簡單的事了。因為一個干莊稼活的好長工全年才掙十八吊制錢。我剛十四歲,一年就掙二十七吊制錢(當時戲班一年按三季開工錢,每季為一百天),所以同伴們既羨慕又嫉妒地說:“侯玉山是個早熟的秋瓜。”豈不知,秋瓜早熟也得通過主客觀因素的作用才能促使早熟,特別是主觀努力至關重要,若是四平八穩(wěn),安素守故,那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早熟”的。下面我就談談自己通過學功和練功,促使我“早熟”的一些體會吧。
四,學功和練功
戲曲演員的開蒙功,大都是從扳腿、下腰、劈叉、拿頂、過筋斗、擰旋子、走吊毛、摔搶背等動作開始的。我說的這是武戲的演員。文戲演員當然還有唱、念、做、舞等方面的一些特殊要求。戲班里管這些叫基本功,或叫毯子功。不過,我們農村的藝徒可從來沒在毯子上練過功。一年四季隨戲班跑野臺子,住的是大棚大廟,別說毯子,連個正規(guī)的練功房子也是從來沒有見過的。
我進和翠班以后,劉同德老師先是教我壓腿,一只腳著地另一只腳駕到廟店的神臺上,然后往腳跟下面墊磚。一塊、二塊、三塊逐漸增加,等慢慢能墊到十塊磚以后,便改到廟外面的古樹下去練了。這是用一根七八尺長的麻繩,一頭拴個套圈,套在我的腳上,另一頭抓在師父手里,中間搭到樹杈上,師父一點一點往下揪繩,我的腳也一點一點往上升高,等到腳與頭頂差不多平了以后,便把繩頭拴到樹干上,然后點起一支香,什么時候這根香燃完了才能往下放腳,剛練的時候滋味特別難受,香燃完放開繩子腳還自己下不來,因為神經已然麻木失去了知覺,過上好半天,等血脈和神經恢復了正常功能,才可以慢慢落下來。這項功按規(guī)定每天早晨至少得練一炷香,可除師父規(guī)定的一炷香以外,未等師父起炕就先自己開始練了。東方朦朧發(fā)亮,給師父沏好茶,捂住茶壺,自己便把腳吊起來,一直等聽見師父的咳嗽聲,知道這是師父起炕了,才慢慢松開繩頭放下腳,這叫練“私功”。
說起練腿功來,還有這么一段故事,民國五年(一九一六年),榮慶社正在正定府城隍廟戲臺演出,學武生的張文生在廟外練腿功。師父侯瑞春(也是張文生的親娘舅)把他的腿吊了起來,痛的張文生齜牙咧嘴,淚流滿面。這時一位當兵的從此經過,一看心里很氣憤,解下皮帶要打侯瑞春,同班人趕快勸解說,學唱戲的就得練這種功,不痛練不出來,他們是親舅舅親外甥關系,不是一般的師徒。當兵的這才明白了臨走時恨恨地說:“以后我有了孩子,漚了糞,扔到河里淹死也不讓他學戲受這份罪?!庇纱丝芍跄_的滋味是何等難受了。
吊腳和下腰往往是交替輪練的。下腰一開始先是在大殿的磚地上,鋪一層碎柴禾,上面放兩張葦席,然后把功的師傅雙手掐住學生前腰,讓他腦袋朝后往下彎。剛一開始練也非常難受,腰脊骨被壓得嘎巴嘎巴直響,站起來還兩眼發(fā)黑,什么都瞅不見。日子久了,練得腦袋能挨住腳后跟,這算是腰功達到了起碼的標準,高水平還得腦袋從后襠里鉆出來,兩手扳住腳面,雙目向前看,頭頂與膝蓋骨彎成平行線才行。這種功每次彎下去最少要三袋煙工夫才能起來。師傅慢條斯理地坐在椅子上抽大鍋旱煙,三袋煙吸完了說聲“起來”,這才敢動。有時遇上師傅心里高興,也要點起一炷香讓你熬完,等起來之后頭暈眼花,覺得肚子里五臟六腑似乎都變了位置,很有股子說不出的難受勁。
戲班里管拿大頂叫“耗大頂”,這也是一項很重要的基本功。我練的時候,老師要求兩臂直立不許打彎,雙腳朝天成一直線,這樣頭沖地倒站,一耗就是半炷香,只許兩手前后左右移動,但不能收腳。這種功練的時候更難受,起初,除兩臂酸軟,頭腦發(fā)暈外,還會感到惡心想吐,尤其感到渾身上下無處不累。三九天早晨,練上不到一袋煙工夫就能讓你汗流浹背,一耗半炷香便可想而知了。以上是每天練功必須熬過的三大關,其余還有筋斗旋子,劈叉飛腳等等也是每天必須堅持要練的,如果不堅持就容易前功盡棄。
除以上每日必練的基本功之外,我的筋斗功還得單獨提一下。我練筋斗功主要是在廟外面沒有莊稼的野地里,特別是剛翻過的莊稼地土質松軟,跌下去也不甚痛,所以練筋斗也基本不用老師把功,但老師也有一定要求,比如翻的時候得會使氣,善于用氣控制身體這樣落腳時就能輕飄飄,不然便會有砸臺的現象。再者,當腳著地以后留下的腳印必須是馬蹄形,這說明是按規(guī)定腳掌先著地的,要是不按規(guī)定翻就容易震的人頭昏腦脹,同時也姿態(tài)不美,而最關鍵的還是天天練,熟能生巧。我好就好在幾十年來天天練沒間斷過。為什么會有這股子毅力呢?一方面是自己喜歡,而更重要的是為了在臺上演出需要,古人有言:“少年辛苦終身事,莫向光陰惰寸功?!辈徽撌钦l,若私下無功妄想成大名者,未之有也。何況我們戲班里常流行這么一段諺語:一天不練手腳慢,兩天不練減一半,三天不練瞪眼看,四天不練門外漢。這是形容演員練功須臾不可間斷的經驗之談。要是間斷了練習,臺上一看就能立即表現出來。
由于練筋斗基本不用老師把功,所以我自己能隨時隨地抓功夫就練,熟能生巧,業(yè)精于勤,天長日久自有長進,因此我出師后第一次在《昭君出塞》中飾演馬童,出場幾個云里翻便立即博得了觀眾的碰頭彩。筋斗翻得溜速,加上腰腿和身上功夫也都能達到表演要求,所以老師看了很喜歡。他滿意地逢人就夸,說我的筋斗有四個特點:一輕二快,三高四帥。其實這是師父對我的勉勵,我翻筋斗腳著地時,因為氣口用的適當,響聲確實是比別人小些,但也夠不上“輕、快、高、帥”的標準。這一點我倒是很清醒,因此,一直不驕不餒,益慎益勤。數十年苦練不輟,成績也就比較突出。打從師父看了我在《出塞》中飾演的馬童之后,心里似乎有了點譜兒,于是殫心竭力又把他數十年極盡雕琢的看家戲《時遷偷雞》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了我。這是我第一次學整出的武丑戲。后來又陸續(xù)學了《盜甲》、《盜杯》等幾出單折戲,沒想到這對我以后改功架子花臉竟好處極大。因為武丑功底改學架子花臉,滿打滿應身上功夫是有富余的。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