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隨筆】去鄉(xiāng)下過年

老家,在這片土地的千千萬萬打工人眼里,一旦提起,一般都會冠以之眷戀,依戀,思念等等名詞。但對我而言則不是。出生在超一線城市的我,因為家庭緣故,從未去過父系那個很近的故鄉(xiāng);自小放寒暑假,我都去的,是母系那里的故鄉(xiāng),那座曾停靠著受那位白衣美男子指揮的浩蕩艦隊的吳文化的都城。時過境遷,那些輝煌當然都早已往日不再了。
那個時候,外公外婆總是帶著我到處去玩,幼年的我覺得這座城雖然沒有省會城市有落霞與孤鶩齊飛的詩意美景,但這座城同樣曾隱居著一位名士,而住所陽臺盛開的蘭花,意味著這座城一樣有我所追求的東西。
但這段記憶在外公大病后便中斷了,過世后更是消逝的無影無蹤。是的,眷戀的人去了,依戀的景消了,思念的城自然而然地塌了。對我而言,這個地方不過是寒暑假的庇護所,庇護者去了,埋藏在這座小城底下的,錯綜復(fù)雜的人脈關(guān)系便揭露開。我想,沒有人喜歡在經(jīng)過一個學年的繁重學習或是全年無休的生活拷打之下再來一個陌生的地方被不和你天天在一起生活的人指手畫腳吧?所以便不再回來。
之后,浩劫席卷了這片大地,是意外還是意內(nèi)小民不得而知,但至少我們不再需要尋找借口到這里。直到一個清晨,我早上起來,我媽跟我說,她奶奶托夢讓她回去。
我不知道真的假的,神鬼托夢之說不應(yīng)該存在于這片赤紅的土地之上,但,對不可知之事還是敬畏為好,再算上確實很多年沒回去了。所以,即使在這里還有沒結(jié)束的事情,我們還是決定回去。
對于出發(fā)點就在家門口的車站而言,八點半開車七點出門未免太早,意料之內(nèi)的早到了去買杯咖啡卻發(fā)現(xiàn)紅色的咖啡廳已經(jīng)關(guān)門,只能轉(zhuǎn)投對面,開設(shè)時間更長的綠色的咖啡店。冷冷清清的咖啡店映襯著熱情的店員,但咖啡的品質(zhì)無愧于刷鍋水之名。慢慢悠悠從熟悉的地道走到陌生的車站,排隊進站倒是剛剛好趕上驗票。
爬上車,復(fù)興號電動力車組,或者我和我媽開玩笑的“復(fù)興號級”動車的一等座比想的要窄一些,座位總體還是舒服的,但要帶著口罩去隔絕不可知之物,還是悶熱無比。雪上加霜的是我把原來打算重溫的電視劇下錯盤了,不在帶出來的移動硬盤或是這臺電腦里,豐富多彩的七小時車程變成了牢獄之災(zāi),好在還有帶出來的書聊以解乏,再不行還可以睡覺。雪上加霜神獸上車了。我無比后悔帶的書是高深的外文,而嘈雜悶熱的環(huán)境幾近我描寫下的交融環(huán)境。大概是早起的緣故,還是累的不慎睡著了一會,醒來,口罩里全是口水。
終于熬下了車,說好來接的人在外面應(yīng)酬,而打車來的替補也來不了,只能自己打車回去。司機師傅十年如一日的熱情,帶著我們回到了那個同樣由著名將領(lǐng)命名的小巷子里。時過境遷,曾經(jīng)的華潤萬家已被當?shù)氐某芯揞^替代,被拆陳一片瓦礫的土地上大樓拔地而起,包圍著小小的岳師門,而北司諸支巷的石板路也被替換上了城市味更足的瀝青。但有些塵土的路段,我覺得、這里沒有特色,反而很像我所住的城市的郊區(qū)。
我提著行李箱,緩緩地走進熟悉而陌生的巷子里,現(xiàn)代的高樓公寓環(huán)繞著老式的大院垣墻,讓我有點疑惑,這是不是以前我印象里的庇護所。是的,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更何況是八年之別。無論我是否使用哲學,這里都不再是以前、我記憶濾鏡下的那所庇護所。
老式的防盜鐵門,銹跡斑斑,護著里面,新式的防盜門,我按下門鈴,叫聲“外婆”。向左轉(zhuǎn)去,高不可觸的玻璃櫥窗里多了一張和記憶中截然不同的照片,而老外婆熱好了他們叫“粑”的一種米制的團子,給我們充饑。隨后是慣例的噓寒問暖。
等舅舅一家子回來上桌吃飯,飯后,他問我要不要去他合作伙伴開的三溫暖洗澡,我和母親都拒絕了,他問我:“你不要社交了?”,我搖搖頭,奔波的疲累戰(zhàn)勝了本就不強烈的社交欲望,而且 。等他們出去了,我那稀里糊涂的老外婆才告訴我,浴霸壞了;同是廁所的浴室又不能關(guān)上窗不通風,無奈之下只能擦擦弄弄,將就著上床睡覺。
大年三十,慣例要下鄉(xiāng)祭祖,早睡自然早起,生意人回鄉(xiāng)的舅舅晚睡也撐住,沿著高速路向下,路邊的風景也從城變成了鄉(xiāng)。在動車上那段無聊的時間里,我們看了很多,很多各式各樣的鄉(xiāng)下的房子,都是和城里連排的截然相反的小獨棟。無數(shù)茶余飯后的談資都告訴我,這些地方的人們辛辛苦苦去大城市賺錢,回鄉(xiāng)起屋,希望能改善生活,但他們所掙的可能還不到在辦公室里舒舒服服的文員的一個零頭。
黃家村和這些談資里的故事一樣,大年三十的清晨見到的不是老就是少,中青寥寥無幾。大抵是響應(yīng)號召不回,又或是省一點錢?我無從得知。跟著他們走走,嘗試修補因為一些事破損的關(guān)系,但親戚們很熱情,東家拉我去菜園割點菜,西家拉著我去吃點“粑”,南家拉著我去拿點土雞蛋,北家塞給我一個紅包。他們仿佛在告訴我,大人的事是大人的,和小輩無關(guān)。
磨磨蹭蹭終于踏上祭祖的路,石板路隨著路過菜園和新建的鐵軌而變得荒蕪,小河畔,婦女如同母親小時候那樣用石頭摔洗著衣服,他們沒走大道,我們家的墳地不像我寫的那樣在大路的盡頭。二舅公拿起砍刀,以七旬不該有的勇武,劈林開路。

我方知古人要多生兒子,除了學到的增加勞動力、分配田產(chǎn)、多投資以獲得回報、抵抗風險等等之外,還有最重要的,就是繼承香火。我跟在隊尾,慢慢的走,心想完全在城里長大的,不要說孩子,哪怕是成年人,也難以承擔這種級別的粗活。
小路逐漸地被打開,而山墳就在前面。大人們都上去清理其他的墳地了,留我照看外公的。
我清掃著外公墳前堆積的破敗塵土,嘴里開始不自覺的喃喃自語。
“外公,七年還是八年了,回來了。我們這脈隔了一代的第一個全日制大學生,雖然本科不是很光彩,但至少輔修給我運氣中到了,歷史系啊,歷史系啊。”
我嘆了口氣,蹲下來,幫舅舅和母親點起他們買的軟殼中華。
“我不知道當年你讓舅舅考理考成那樣有沒有后悔過,我知道你對這個兒子很滿意,是的,他至少自力更生了,他也在你最后的日子幫到你不少,但我知道你對病痛的現(xiàn)實妥協(xié)的背后,始終是希望我們家有一個讀書人。”
軟殼中華很細,不至于嗆到我,我點完一排,去拿另一排。
“我不知道我未來的路會在何方,甚至很難向你承諾什么,也許我唯一可以保證的是,我這一房傳承,一定世世代代都是讀書人?!?/p>
我還想說,但大人們劈完了上面的枯枝,慢慢走下來,要放炮仗,祭祖,我便退到一邊,靜靜地看著。等到去吃年中飯,再到去吃年夜飯,慢慢的再到守歲,親戚們很熱鬧,而我沒有再說什么,問道什么,回答什么。
我在觀察,我想從這些形形色色的親戚那里,讀到我如何履行我對亡者的諾言的答案。他們每個人可能在不同的地方做著不同的事,,但到了這個特殊的日子,他們還是會回到這個小巷子的餐桌上,進行似乎是刻在基因里的事情。我從他們每個人的談吐間,每個離席去打的電話里,每個提起的看似牛逼哄哄的社交,每個所謂的小道消息,都讀不到過年的開心。相反的,我讀到了一種為生活奔波的疲態(tài)。
我不記得在哪里聽到過一句:“當你覺得過年很累的時候,你就長大了?!?/p>
是的,看到他們這么累,我也覺得很累。而且,我也沒能找到我想要的答案。
回到大城市的家,我深呼吸了一口氣,對著母親。
“我們明年還是不回去了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