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響箭》
過往(三)
此刻,老人倚著磨盤,抬頭望著毫無生氣的天空,心里盤算著什么,不覺出神。
“你是放羊的老漢吧?!币粋€渾厚干練的聲音在老人耳邊響起。
老人朝著聲音來源方向轉(zhuǎn)過頭,簡單打量了一下來人,并沒有說話,只點了點頭作為回應(yīng)。這個人老人可以確認從未謀面,多少帶些謹慎也在所難免。
“我在大窯那邊勞作的時候,也曾經(jīng)見過你幾次,你是在龍王廟住吧?”語氣很溫和,夾些噓寒問暖。
老人聽他話語里帶些文氣,又上下打量一番,不過仍然不說話,重又點頭示意。
那人看起來倒也不慌不忙,繼續(xù)說道:“我平日里空閑,老愛在村里轉(zhuǎn)悠,尤其喜歡放磨盤這兒,可心里也不愿意趕熱鬧,于是每天起個大早,來這里轉(zhuǎn)轉(zhuǎn)。村里人大多起的晚,我圖個清凈。不料想,有人比我都早到?!闭f完,似是自嘲的笑笑。
老人仍是沒有答話,默默觀察著四周,他覺出天氣比預(yù)想的要更糟,心情不免沉重起來,互相攥著的手,力道更大的攥緊,嘴角微微一撇,突然想主動和那人說說話,不是談閑天,有準備的談閑天,對于此時的老人毫無意義。
陰沉的天氣愈發(fā)暗了下來,周遭的景物跟著披上了一層薄薄的灰障,整片天地充溢著死氣沉沉,也像是在積蓄力量,一旦爆發(fā),就要毀滅掉一切。
老人說道:“不瞞你說,我來貴村是有事相求?!?/p>
“哦?如不介意,不妨和我說說,也許可以盡一份綿薄之力?!闭Z氣誠懇非常。
“我聽說,貴村有一位郎中,醫(yī)術(shù)遠近聞名,眼下,老漢有一件事丞待解決,需貴村神醫(yī)助一臂之力;可,初來乍到,唯恐失了禮數(shù),還請一定不吝賜教。”
“什么事情能讓一個年近花甲的老人,這么頷首低眉,竟然語出賜教二字?”
老人略顯難為情的看看那人,很快眼神飄向別處,輕輕說道:“為母羊催奶。”
“哦?!闭Z氣里又多了幾分耐人尋味。“這牲畜的法子,我看郎中也難拿啊?!?/p>
老人看那人面露難色,本想堅持一下,兀的,天空一聲霹靂,驚的二人渾身顫栗。老人無奈地笑笑,“天公不作美,我還是先回廟里了,改天再來吧。”說罷,重重的嘆息一聲。
那人擺擺手,“不急。今日有緣相會,實屬難得,我看這雨來的要急,不如到舍下一敘,老先生,意下如何?”
老羊倌看他盛情難卻,勉強擠出一抹笑容,道一聲:“打攪了?!?/p>
從村中心出來,朝左拐,進一條并不很深的巷道,走到盡頭,末一家就是目的地。兩扇松木制的小門,靠中間左邊是鎖扣,右邊是老舊的門鎖鎖鏈,鎖鏈末端略顯慵懶地搭在鎖扣上,只要稍稍用力推門,門鎖形同虛設(shè)。兩幅泛白的門神畫,畫中人像已辨別不清,門框頂?shù)娜绷艘话氲膶β?lián)橫批,都無一不在告訴來人,自己經(jīng)歷的綿長歲月。
“慚愧,慚愧。小舍過于寒酸了,不過避一避雨,還是個不錯的去處?!蹦侨艘贿吥玫糸T鎖鎖鏈,一邊仰頭看了看略顯低矮的房檐,說著。
老羊倌跟著進了小院,還沒來得及環(huán)顧四周,雨點已經(jīng)噼里啪啦澆了下來,兩人慌忙快步躲進里屋,只短短幾步的距離,后背已是一片濕透。待到站定,老羊倌才發(fā)現(xiàn),屋里簡直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唯一的能夠入眼的物件,就是一個放置著約數(shù)十卷藏書的書架,上面稀稀落落的擺放著幾沓不很厚的寫有雋秀文字的文稿,文稿表面看起來很整潔,屋主人的一番心思,盡皆顯露。
挨著書架,斜躺著一把油紙傘,靠近把手的位置細心地用一根麻繩緊緊纏繞;離油紙傘不遠處,幾乎可以說門的斜對面,是一張邊緣破損的書桌,朽蝕到全然看不出什么材質(zhì),好在表面還算平整,文房四寶置于其上,疊放好的手稿,同樣的雋秀文字,出于一人之手。
屋內(nèi)略顯昏暗,只有半掩的門,透進一絲暗淡的光線,老羊倌掃視一圈,這才發(fā)現(xiàn)并沒有窗戶,聯(lián)想到剛剛書桌的擺放,心里就明白了幾分。
“王不留行,黃芪,漏蘆,當(dāng)歸,木通,山藥;加水并以文火煎熬半個時辰,取汁,一日兩服,便可見效?!崩涎蛸难曂?,見那人喃喃自語,手中的書卷攥緊,每重復(fù)一遍,力度似是加大一次。老羊倌正要開口,那人轉(zhuǎn)過頭來看著自己,眼神里滿溢不甘,伴隨著沉重的嘆息聲幽幽飄蕩在屋內(nèi)。
“為什么嘆氣呢?”老羊倌不解地問道。
那人沒有立即答話,緊鎖的眉頭像聳起的一座小山,他有些難以啟口,一邊也在暗暗打量面前的這位老者,他可以確信的一件事,此番內(nèi)心更是篤定。那就是,老人承受不了這幾位中藥的昂貴代價,他的發(fā)愁正因為此。
事實也確實如此。
兩人不再說話,像是被屋外的巨大動靜吸引了注意,忽明忽暗的小屋,書桌上飄起又落下的紙的邊角,門口擴散著的大雨經(jīng)過留下的痕跡,無不透出了幾分難以言說的無奈與詭譎。
年輕人輕輕咳嗽兩聲,走到書桌旁,凝視著桌上有些散亂的文稿,右手食指在邊緣輕叩,大概四五下之后,攥成拳頭,在左手手心用力一拍,旁若無人似的,坐到桌旁,提筆蘸墨,只片刻功夫,停筆,起身,拿起寫好的紙稿,煞有介事的吹了好一會兒。
“敢問,紙上寫的是什么?”
年輕人豪邁一笑,朗聲道:“老先生,在下才拙,見這白紙空空如也,乃是胡亂起意,填補些丑陋文字,且為一吐而快,羞于啟口。望老先生莫要難為啊。”
說罷,彎腰執(zhí)筆,再填一首五言詩,遞與老人,老人拿過來一看,字體與剛才所見到的毫無二致,上寫道:
????????????????????????“山雨滿城廓,留王不留行。
?????????????????????????黃土逢甘霖,誰種山中玉。
?????????????????????????漏屋配漏蘆,當(dāng)歸盼當(dāng)歸。
????????????????????? ? ?古木通幽徑,閑坐觀熬煎?!?/p>
大雨漸漸止歇,矸石村完全籠罩在一汪水霧中,到處看不真切,幻境一般。
“老先生,這孩子的性命,全在你一念之間?!?/p>
老人臉上的神色許久地凝重,他心里清楚,這個決定由不得他不做,內(nèi)心澎湃的苦痛更是加倍折磨著自己。
寂靜的矸石村,猛然間傳出一聲嘶吼,在各家的檐角、院墻外壁碰撞,回響在村巷,綿遠悠長。
郎中是在大雨過后的第二天才返回矸石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