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幻想現(xiàn)動研 文/kiyoaki

封面：《機動刑事808 紅の媒體》

《妖獸都市》之后制作的《魔界都市<新宿>》，是川尻與菊地秀行的又一次合作，風格亦相仿。世界觀設(shè)定為在一場被稱為“魔震（デビル?クエイク）”的大地震之后與外界隔絕開、成為妖物犯罪者橫行的罪惡之都的新宿。女主角因為父親被魔物綁架，孤身闖入<新宿>（菊地秀行為與現(xiàn)實中的新宿區(qū)別開，將魔界都市的新宿加上尖括號），能夠使用異能“念法”的男主角十六夜京也為幫助她，也前往<新宿>與魔物作戰(zhàn)。

筆者作為曾經(jīng)的新宿區(qū)住民，看到動畫中新宿區(qū)成為廢墟異都，坍塌的「四谷一丁目」「新宿駅」「江戸川橋」之類指示牌散亂堆積的場景，會產(chǎn)生類似波士頓和拉斯維加斯等地住民玩《輻射》系列時的奇妙情緒。在這里生活過的人更能體會這類場景的趣味——筆者曾經(jīng)寫過通關(guān)《輻射4》后的觀感：“實際上化為廢土后整個世界都變得非?？蓯?，被炸成破爛的邦克山紀念碑、圓頂金箔全部褪色的議會大廈、殘潰的憲法號骨骸，不都迷人至極嗎？”同理，習慣山手線上男女上班族的香水味，習慣在中央東口的人潮中被推向歌舞伎町旖旎夜景的新宿住民，此刻見到人煙絕跡的廢棄都市<新宿>，所承受的秩序坍塌引起的沖擊感——或曰美感——會更復雜強力。廢土世界的美學凝聚在“廢”字中。這份斷壁殘垣的哀麗，這時間錯位的眩暈感，這文明崩壞后魔鬼們的太陽在幽暗塵埃中冉冉升起的絕景，可說是一支熵增的詩篇。對迷戀廢土美學的人而言這詩篇中無可挽回的孤絕感會使人興奮得渾身發(fā)抖。

私以為川尻是懂得廢土美學的。他那些骯臟復雜凌亂晦暗的城市設(shè)計，正是我心目中「熵增的詩篇」——日后在他的幾部巔峰作品中也都有體現(xiàn)。

《魔界都市<新宿>》中的新宿街景

人設(shè)方面，此作延續(xù)了川尻善昭喜歡的細眉長眼型妖艷五官和人物之間隱隱流動的情欲張力。因為是全年齡向，所以不同于《妖獸都市》，這部作品中并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色情場景。然而性張力依然存在——譬如反派的男女魔物之間語調(diào)冷淡但曖昧的調(diào)情；女主角的人設(shè)雖屬于清純可愛型，但川尻式的眉目和聲優(yōu)鶴弘美（鶴ひろみ）冷調(diào)而甜蜜的音色（鶴弘美女士也是《龍珠》中布爾瑪?shù)穆晝?yōu)擔當，于去年11月16日辭世。R.I.P.）使她很難被劃分為一般意義上的妹妹型可愛角色，性感的成分反而更多。

另外，《魔界都市<新宿>》中的一部分戰(zhàn)役設(shè)計也很有可看性，角色并不完全使用壓倒性的異能，而往往利用場景環(huán)境進行巧妙的閃避和誘導式攻擊，一場飛速前進的電車之上的對怪物戰(zhàn)役將劇情推上一個小小的高潮，風味頗似《JOJO戰(zhàn)斗潮流》?？上oss戰(zhàn)時反而陷入疲軟，并沒有類似的有趣展開。

《魔界都市<新宿>》中的電車戰(zhàn)

作畫方面，依然是濱崎博嗣、岡村豐、小池健等人組成的班底，此外恩田尚之在此作中擔任作畫監(jiān)督。據(jù)川尻說本打算將角色設(shè)定也全部委托給恩田尚之（因為看了恩田尚之擔任人設(shè)的《魔龍戰(zhàn)記》之后非常喜歡），但不巧恩田尚之有其他工作無法脫身，于是最后還是自己同時兼起了人物設(shè)定——原畫出身，經(jīng)歷過作監(jiān)和演出階段最終成為監(jiān)督的川尻，可以說從人設(shè)到分鏡無所不能。有人或許認為與制作進行出身的監(jiān)督相比，原畫出身的監(jiān)督缺乏整體和時間規(guī)劃觀念，但從staff角度考慮，在后者，尤其是川尻這樣技術(shù)精湛絕倫的前輩手下工作恐怕更令人信服且輕松吧……

《魔界都市<新宿>》與《妖獸都市》之間，川尻還制作了OVA《火鳥 宇宙篇》。對于川尻善昭本人來說這或許是一部相當重要的作品，因為原作者正是他一直以來崇拜的手塚治蟲先生。還在蟲pro時，他便已經(jīng)非常期待參與《火鳥》這部偉大作品的制作，當Madhouse決定投入制作動畫版時，已經(jīng)是成年人的川尻善昭興奮如當年初讀《火鳥》的高校生——“請務(wù)必讓我參與?。m然離上一次讀這部作品已經(jīng)過了很久……）”

其實在川尻之前，《火鳥》已經(jīng)有了86年12月的劇場版《鳳凰篇》，87年8月的OVA《大和篇》也在同步制作中。整個系列的總企劃是林太郎先生（りんたろう）。林太郎自己選擇擔任《鳳凰篇》的監(jiān)督，并將《宇宙篇》和《大和篇》的監(jiān)督工作分別委托給了川尻和平田敏夫。

川尻接下委托后，仔細考慮了如何在不到一個小時的OVA中進行影像敘事。重塑手塚先生的作品當然是一項甜蜜又惱人的工作：首先必須尊重原作——這是理所當然的。但原作年代久遠，一些設(shè)定過于古舊，是否修改、在何處進行修改、進行何種程度的修改，使川尻煩惱不已。好在此次的腳本作者是75年便出道的經(jīng)驗豐富的腳本家高屋敷英夫。在工作室與居酒屋一次又一次相談，灌下一杯又一杯愁悶的苦酒后，二人終于敲定了腳本。川尻對一部分設(shè)定進行了更新，結(jié)尾也稍稍做出修改（這里不便劇透）?？傮w在保證不偏離手塚治蟲原作主題的基礎(chǔ)上成功摻入了Madhouse式的風味。

實際上川尻早期（到1993年的《獸兵衛(wèi)忍風帖》為止）的作品中，執(zhí)著于氛圍的刻畫，卻忽略故事起承轉(zhuǎn)合的現(xiàn)象時有出現(xiàn)，腳本常常在最終戰(zhàn)部分陷入疲軟（譬如《魔界都市<新宿>》），下文會提到的《午夜之眼》亦然，因為主角實力過于開掛，在中途就開始陷入拖沓。然而當與優(yōu)秀腳本家合作之后這個問題便會得到很大改善，《火鳥 宇宙篇》正是川尻善昭早期作品中筆者以為劇情結(jié)構(gòu)相當圓熟的一部，多虧手塚治蟲原著的合理節(jié)奏和高屋敷先生的工作，敘事從頭到尾十分流暢，高潮部分更將病態(tài)狂熱絕望感推上巔峰——不能劇透實在可惜。

而上文提及的89年的OVA《午夜之眼》依然是川尻風味濃烈的三級片式妖冶的黑夜故事。片名原為《MIDNIGHT EYE ゴクウ》，因為男主角的名字叫風林寺悟空（ゴクウ），使用的武器是一根可長可短的金箍棒——聽起來比較搞笑，不過其實是很標準的冷酷硬漢派偵探人設(shè)。

《午夜之眼》男主角

這里不能不提及原作者寺澤武一。他師從手塚治蟲，風格糅合美國漫畫的狂野與日式的細密，1970年代出道時，因為作品中女性露出過多，一度引起非議。結(jié)果后來因為作畫質(zhì)量太高，反而漸漸吸引了一批女性追隨者，物議也平息下來——幾乎從各種意義上都可以說是菊地秀行之外最適合川尻風格的漫畫家之一了。川尻自己也表示：“寺澤先生的作品在我的動畫里毫無違和感，很順利地融合進來了。（寺沢武一作品は僕の中で違和感なかったし、すんなり入れましたね）”

寺澤武一漫畫作品

《午夜之眼》講述近未來世界，擁有可以連接上一切電腦的神之義眼的偵探風林寺悟空與敵人作戰(zhàn)的故事。這部OVA尺度比《魔界都市》大很多，逼近《妖獸都市》（可能因為企劃也是《妖獸都市》的企劃方），大量裸體和血漿會讓B級片愛好者觀眾看到過癮。作畫質(zhì)量也相當高，由濱崎博嗣擔任角色作畫監(jiān)督，岡村豐擔任機械部分作監(jiān)，小池健在這部里首次升任原畫，此外原畫擔當還有新川信正、森本晃司、竹井正樹等等。

《午夜之眼》截圖

翌年（1990）的OVA《機動刑事808》是《午夜之眼》之后又一部賽博朋克題材作品。講述2808年的未來，日本OEDO市成為繁華卻隱藏種種犯罪者的骯臟都市，為對抗犯罪，人們選出犯罪者中最兇惡的一批，讓他們成為刑事，并為防止其反叛或脫逃，給他們戴上置入爆彈的頸環(huán)加以控制，本作三位主角便是三位罪犯刑事：暴躁的戰(zhàn)士千石，貴公子般優(yōu)雅的弁天，原為拳擊手卻熱愛俄羅斯文學的壯漢蛾眉丸。如果你看過2012年的動畫《心理測量者》，可能會覺得這樣的情節(jié)非常熟悉——是的，20年前上世紀的動畫人已經(jīng)制作過這樣的故事，并且此作比《心理測量者》更陰鷙詭秘，還隱約有五年后《攻殼機動隊》劇場版的影子。

《機動刑事808》原案作者為六月十三（本名窪田正義），這部作品是彼時Madhouse的一項綜合企劃（小說、游戲、影像同時展開），同名游戲也于第二年發(fā)售。六月十三原本想設(shè)計成比較輕快、類似《魯邦三世》的風格，但川尻表示：“有《頸環(huán)》這么殘酷的東西存在，還是向更硬核的方向走吧！”

六月十三被說服了。于是一部繼承了川尻一貫美學的賽博朋克作品就此誕生，此后他也并沒有再監(jiān)督過一部硬核科幻意味如此濃厚的作品：黑暗中一只冷調(diào)的握住武器的手；一個規(guī)整冰冷的槍口；浸泡在幽綠有機溶液中的人造人體；蛾眉丸讀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凝視牢獄個室窗外的千石，不正像五年后以同樣姿勢凝視窗外的草薙素子嗎？當然，此作的硬核科幻感主要集中在氛圍方面，內(nèi)核中并沒有《攻殼機動隊》那樣深入的對于人間性的思考，以致最終還是流向了披著科幻外皮的港式動作片的方向——但因為有川尻的演出，仍然是好看的。

《機動刑事808》截圖

這部OVA分為三個部分：《古の記憶》《囮の機構(gòu)》《紅の媒體》。分別以千石、蛾眉丸和弁天為主角。筆者個人最喜歡風格古典優(yōu)美、頗富中古歐洲風味的第三部。第三部中的部分人設(shè)和場景已經(jīng)初具日后名作《吸血鬼獵人D》的雛形。而川尻自己在訪談中說最中意以蛾眉丸為主角的第二部——因為喜歡硬漢大叔做主角（笑）——因為過于喜歡第二部，甚至想將第二部的劇情以別的世界觀為背景重制一次。（當然結(jié)果并沒有實現(xiàn)……）

Staff方面，日后執(zhí)導了大家耳熟能詳?shù)摹断x師》的監(jiān)督長濱博史彼時在這部動畫里擔任動畫職。筆者個人非常喜歡的聲優(yōu)鹽澤兼人是主角之一弁天的聲優(yōu)擔當。擅長刻畫邪派貴族人物的鹽澤兼人將弁天的魅惑力發(fā)揮得淋漓盡致。據(jù)說此作英文版的吹替也非常出色，有興趣的觀眾可以在YouTube上觀看。

《機動刑事808 紅の媒體》截圖

川尻早期（到1993年的《獸兵衛(wèi)忍風帖》為止）的作品風格鮮明強烈，而對テンポ（中文大概是節(jié)奏）的把握還比較不成熟，有些部分用節(jié)奏紊亂來形容也不為過。演出方面，畫面構(gòu)圖大多精美到無可挑剔，但手法上常常過于依賴pan（PU/PD——pan up/pan down，即鏡頭的緩慢上下推移）。少量使用pan對表現(xiàn)緊張感很有幫助，在日本一部分傳統(tǒng)影視作品中，pan的運用也有助于營造一種悠遠的寂寞感。但私以為大量和長時間的濫用會對節(jié)奏造成毀滅性破壞——對川尻這樣推崇港式快節(jié)奏的演出來說尤其致命。后期他對pan的使用大大減少，《吸血鬼獵人D》中幾乎沒有長時間的pan，一些原本會使用pan的場景大多也以鏡頭的追蹤拍攝或TU/TD（鏡頭推近/拉遠）來取代，沉悶感驟減。

敘事方面，正如上文提及的，早期作品常常重氛圍輕情節(jié)（除非腳本家或原作者在這方面能與他形成互補）。日后則進步許多。中后期的幾部佳作《獸兵衛(wèi)忍風帖》《吸血鬼獵人D》《高地人 復仇之旅》都屬于結(jié)構(gòu)宛轉(zhuǎn)成熟的作品。當節(jié)奏完美的腳本與演出相融時，二十世紀末最轟華絢爛的煙火便綻開了。

（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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