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不疑】

這大概是小荷第一百零八次問謝嫣然要不要去思樾府上看看二公子，然后被拒。拒絕的理由千奇百怪，今天是身子不爽，明兒是天氣不佳，后個是府上的貓看著不太歡喜，在問過一次又一次，一次次被拒后，尚羽點了點小荷的腦門：“近鄉(xiāng)情更怯，懂嗎？傻丫頭。”

小荷一臉憤憤捂著頭：“就你什么都懂，誰傻?。∧阏f！”

謝思樾歸京已是深秋，一身重傷，回來途中療養(yǎng)終是不便，腳程慢了些。歸京后北堂墨染重金尋來天下名醫(yī)為他瞧傷，這忙碌尊貴的殿下都親去照顧了幾日，只謝嫣然，寧愿每日縮在府中，也不踏思樾宅邸半步。

這一日，謝嫣然正在午睡，小荷跌跌撞撞闖進了房門，一把將睡夢中的謝嫣然拉了起來：“小姐，快去紅鸞院看看吧?！?/p>

謝嫣然一腔怒火，睡的時辰約莫有些長，頭有些發(fā)暈，嗓子有些?。骸澳闶窍游一畹拿L啊！”小荷只拉著她換衣，嘴里叨叨的：“尚羽剛來傳話，大公子動了北疆御衛(wèi)，將紅鸞院封起來了！”

聽是思遠，激的謝嫣然一個機靈，這南部北疆的御衛(wèi)，只聽掌有帥印者差遣，算是掌印者的私衛(wèi)，可思樾歸京都未動過御衛(wèi)，思遠又是為了什么，還是出了什么大事？封的還是蘇尋仙的紅鸞院。

秋日里起了寒意，思遠倒是借著秋風(fēng)，點了紅鸞院一場大火，匆匆乘了車馬趕至紅鸞院，里里外外北疆御衛(wèi)將紅鸞院團團守住，前腳剛踏門，不用細瞧，里面已是一片狼藉。

后腳落地，只見思遠懷中抱著一位楚楚可憐的姑娘，嘴角似有青紫，身上披著思遠的外袍，一雙眼睛盡是恐懼，思遠并未看見趕到的謝嫣然，謝嫣然卻感受到思遠一身怒氣與隱隱的殺機，在看前廳。

蘇尋仙波瀾不驚的望著跪在廳前的兩位紈绔，一廳無言，外廳卻吵吵嚷嚷：“哎喲，這是如何了？”

應(yīng)聲而來的竟是通政司副使李大人及太常少卿魏大人，見著跪在廳前哼哼唧唧的兒子，忙亂中問著：“定遠將軍這是何意？”

思遠怒氣未消，懷中的女子從未見過這般情勢，更往他的懷中縮了縮，這一躲讓思遠目光瞬時柔軟許多：“別怕。”輕拍著懷中女子的背，聲卻是冷冷的：“李大人，魏大人好家教，教出這樣的好兒子，今兒替大人管教，大人應(yīng)謝我才是?！?/p>

跪在廳前的兩人，一身狼狽，鼻青臉腫，嘴上不饒人：“左不過是個妓館中的女子，供人玩樂…”話還沒說完，思遠一腳踢了眼前的腳凳，咬著牙隱著氣：“明知她不愿，還萬般強求？”

那李大人見這謝家大公子動了怒氣，只為了個妓館中的女子，幾分不屑：“妓館中的女子，哪里來的愿與不愿？”話鋒一轉(zhuǎn)：“既這娘子這般得將軍心意，不如娶回家去？”

這話引的廳中一陣騷動，空氣靜下來的那瞬間，是思遠聲音：“我自是要娶她的?！敝x嫣然如何在能容忍這般胡鬧：“成何體統(tǒng)！堂堂定遠將軍，胡鬧！娶親之事豈容兒戲?！敝x思遠這才看見來了一陣的謝嫣然，但她的話，思遠絲毫沒有放在心上。

魏大人正欲扶著自家兒子起來，思遠不依不饒：“我何時允他起來，何時允他走了？”魏大人被逼的有些急了：“仗著軍功這般跋扈?！北苯挠l(wèi)將紅鸞院圍的死死的，今兒若是沒得思遠的話，定不會輕輕退去。思遠只喚了謝嫣然：“妹妹，將卿卿先帶下去?！?/p>

謝思遠居高臨下的望著那滿是狼狽的二位紈绔：“下次在這般不懂規(guī)矩，我必廢了你們一雙手腳?！庇制擦四俏捍笕艘谎郏骸昂么跎砩嫌兄鴶?shù)年軍功，自然跋扈，大人，若再有下次，我絕不與爾等善罷甘休?！?/p>

待那波人走后，北疆的御衛(wèi)這才收了銳氣，謝嫣然從未見過這樣的思遠，除開不解，就剩一浪高過一浪的震驚了，從來溫潤如玉，親和儒雅的哥哥，今日也有怒發(fā)沖冠的時候。

廂房中的卿卿還是一臉的驚懼，縱是小荷萬般安撫，那女子身上還是瑟瑟發(fā)抖，謝嫣然想替她處理嘴角的傷，那女子受傷一般縮進了榻角，如何哄都不在出來，待思遠踏進廂房，拿了傷藥，坐在榻前，柔聲喚著：“卿卿，是我，思遠?！?/p>

這樣溫柔的聲音，那女子才露出一雙受驚的眼睛，不顧一切的撲進了他的懷里。

待北堂墨染來接謝嫣然時，謝嫣然正對著滿地狼藉的紅鸞院發(fā)愁：“這得賠多少銀子..”蘇尋仙倒一副無事模樣：“無礙，無礙，就是砸了些好酒好物件，不值幾個錢，只這武仙國的八仙桌我也只求了兩套，摔了?！庇肿叩揭淮善壳埃骸跋然视n的白瓷，碎了。嘖嘖?！?/p>

北堂墨染忙止了蘇尋仙的話：“別在嚇?biāo)?，本王賠你?！敝x嫣然心內(nèi)滿是愧疚，扯了扯王爺：“總是哥哥不好，鬧的這樣難看?！?/p>

又朝蘇尋仙福了一禮：“這些物件，自是要全數(shù)賠你的，可今兒是怎么回事？”其實不用蘇尋仙講，謝嫣然都能猜到，哥哥定是對這卿卿姑娘動心了，不然不會鬧這么大動靜，她只覺著太陽穴突突直跳，那句思遠的娶她更像魔障一般繞在她心上。

回府的路上，北堂墨染看著謝嫣然那張呆呆的小臉，掌心發(fā)涼：“嫣然?！敝x嫣然扯了個苦笑：“王爺，今年我覺著謝家犯了太歲，明個我去寺廟上個香，真是造孽?！彼X著每每遇到困難憂愁就想去求神拜佛的謝嫣然很是有趣，含笑：“許是好事呢？”

好事？謝家的嫡子，要娶一位紅鸞院中的姑娘，這哪里是好事，她的笑又苦了三分：“正四品定遠將軍，要娶一位紅鸞院出身的女子為妻，這可比我當(dāng)年癡戀你十年的故事，要精彩的多?！边@話堵的北堂墨染啞口無言：“成全有情人不好嗎？”

謝嫣然比他更明白，比起成全，令人害怕的，是世人的目光與不會停止的指指點點。

北堂墨染從不知道，比起成全，比起有情，更可怕的，是流言，謝嫣然并不是看不上柳卿卿的出身，只隱隱覺著，一切似乎都太過巧合，卿卿出身紅鸞院，而紅鸞院的主人是蘇尋仙，而蘇尋仙的好友，就是北堂墨染。如果，她不敢想如果。

流言傳播的速度有多快，謝嫣然在未出嫁時就領(lǐng)會到了。不出三日，京中已是沸沸揚揚，原謝家同李大人，魏大人也有些交情，如今也只剩下冷言冷語，冷嘲熱諷了，當(dāng)北堂墨染云淡風(fēng)輕一般的告訴謝嫣然思遠求他賜婚時，謝嫣然勉強還能坐在桌前，筷子巴拉著眼前的青菜：“嫡妻嗎?！?/p>

心下長長的嘆了口氣，父親真是無福，養(yǎng)了這幾個不爭氣的孩子，北堂墨染還是淡淡的：“思遠欲辭去官職?！崩^而又說：“尋仙講柳姑娘身世可憐，思遠明白，遠離是非，是待她好?！?/p>

聽到辭官，謝嫣然如兔子般跳了起來：“不行，迎娶卿卿可以，辭官不行?！备赣H已然年邁，思樾重傷還在養(yǎng)著，朝中不得助力，很難支撐，他將她按下，想讓她冷靜些，謝嫣然坦誠又無力：“父親年事已高，孤身在朝，力不從心。”卻沒想到北堂墨染回她：“岳父大可將兵權(quán)交于我，過了年關(guān)，許個閑職，頤養(yǎng)天年不好嗎？”

聽到兵權(quán)，謝嫣然的心忽而沉了下去：“王爺，你說什么？”他娶她時，謝相問他是否為了兵權(quán)，可他說，他只要她，如今，竟都是假的嗎。看出她臉上的失望，北堂墨染的試探到底是太露骨：“這不是在同你閑話家常嗎？”

是啊，也只有同謝嫣然，這些權(quán)利，這些名利，這些爭斗，才能包上家常的外衣，不那么丑惡，不這么尖銳。

待秋意最濃的時候，思遠的婚事還是沒有定下來，謝丞相同謝嫣然都是不允的，可思遠倔強，硬在謝家祠堂跪了七日，滴水未進，背著家訓(xùn)，謝丞相氣極家法都打斷了幾根，思遠就是不起來，長跪于祠堂不起。是夜，謝嫣然有些無力，手里握著星象廳予謝思遠同柳卿卿的合婚庚帖，搖了搖頭：“去謝府?！?/p>

踏進祠堂，幽幽明明滅滅的燭火襯著思遠跪筆直的身骨，提著食盒，行至他身畔，這些天滴水未進，又挨了打，臉色慘白，又怕他病了。謝嫣然將那盒中的清粥放于他面前：“吃吧?！彼歼h還是未動，像只充滿攻擊性的刺猬，瞧他不動，謝嫣然有氣，將那合婚庚帖擲于他面前：“父親真是可憐，養(yǎng)了我們這幾個無用的孩子?！?/p>

謝思遠的身子顫了顫：“你知道的，我無意官場?！蹦菬o能為力的感覺一點點侵蝕了謝嫣然，冷哼了聲：“殿下自會替哥哥賜婚，別在作踐自己，只一樣，成婚那日，我必是不會來的。父親哪里，我自會辯解?！?/p>

思遠有些急了，顫顫悠悠想起身：“妹妹?！蹦欠N漫天的無力感，像一張大網(wǎng)講謝嫣然罩的死死的。

礙著柳卿卿的身份，自是不能從紅鸞院出閣的，修明想了法子，將卿卿接來楊展的酒館中備嫁，宸王賜婚后，因著謝丞相同謝嫣然的反對，思樾正病著，只有修明同思遠張羅著府邸吉禮的布置，雖是挨了頓打，瞧著思遠臉上的喜色，修明打點著禮單問他：“你真不后悔？”思遠眼中無限柔軟：“無悔?！?/p>

思遠大婚那日，北堂墨染問了謝嫣然一次次：“你真的不同我去嗎？”謝嫣然只將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五味雜陳：“不去，不去?！?/p>

手里卻一遍遍將一錦盒推開又關(guān)上，推開又關(guān)上，有宸王主婚，即便父親同我都不去，也是無限風(fēng)光了吧，待北堂墨染的車駕出了府，謝嫣然卻鬼使神差的換了身衣裳，點了妝面，喚了小荷：“去二公子府?！?/p>

這是謝思樾歸京后，謝嫣然第一次去瞧她，手心起了些汗，進了思樾的屋子，聞著了屋子里濃重的藥味，思樾正在榻上，一位侍女端了藥進來，謝嫣然自然而然的接了藥碗：“我來吧?！?/p>

她的眉頭鎖的緊緊的，也不說話，思樾強撐了精神：“曉得來看我了?！边@話一出，她的眼淚吧嗒吧嗒掉進碗里，頭垂的更低，思樾又說：“思遠成婚，當(dāng)真不去瞧瞧？”

她的沉默迎的思樾也皺了眉頭：“妹妹？”她抬起頭時，嘴里好像在說：“我好怕，好怕是王爺....”這才將她的心事，合盤托出，思樾忽而將手握在她端藥的手上：“結(jié)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p>

本是想告訴她，皇位爭斗，成王敗寇，本是想告訴她，謝家無一人殞命，已是宸王顧念恩情，本是想告訴她，謝家如此，時勢所致，怨不得旁人，可謝嫣然本就多疑，也只能說：“結(jié)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p>

府外忽而起了一陣鞭炮聲，斷了謝嫣然的愁緒，見著修明喜氣洋洋的進了房門：“思樾，我特意從思遠府上拿了些喜炮，你也沾沾喜氣。”

思樾將謝嫣然的眼淚擦了，飲了苦藥換了個姿勢枕著：“帶著我妹妹去喝杯喜酒吧，別讓她跑了。”修明見謝嫣然一雙紅著的眼睛，也不知發(fā)生了什么：“走吧，思遠雖然嘴硬，可這些天，一直念叨著你。”

像是害怕謝嫣然會中途溜掉一般，修明在馬上一直回頭瞧著謝嫣然的馬車，待到謝府時，更是匆匆下了馬掀了車簾，伸了手，想接她下來，謝嫣然幾分驚愕的看著他，修明才意識到是自己逾矩了，彎了手肘，搭在她面前：“下來吧。”

說來很巧，今兒謝嫣然穿了身水綠色秋裙，而修明著了身荼白色衣袍，在一片紅色中襯的纖塵不染，這一幕，印在了早在主位的北堂墨染眼中，又是那種奇怪酸澀的感覺，上前截了站在修明身畔的謝嫣然，越發(fā)的覺著修明礙眼。待禮成，謝嫣然拿出那錦盒，望著站在她面前的卿卿：“去尋玉齋打了對釵子，想來你會喜歡，賀你同哥哥新婚。”

起身將那盒子遞于卿卿，附于她耳畔，不同于剛剛的柔善：“卿卿，你若對謝家有絲毫異心，我為宸王之妻，能迎你入謝府，也能將你趕出去?！鼻淝渖碜右欢叮粚⒛呛凶舆暮芫o，夜幕剛至，謝嫣然討厭喜樂的嘈雜，北堂墨染尋了個由頭帶著她出了謝府，謝嫣然回頭望了一眼一身紅衣的思遠，還有同他應(yīng)酬的修明，如何也高興不起來。

北堂墨染望著心事重重一言不發(fā)的謝嫣然，還以為她還在計較他那天說兵權(quán)的事：“嫣然，還在生氣嗎?！焙迷谔焐€早，她掀了車簾，望見一個買花的老伯，將車夫喚?。骸巴鯛敚覀冏咦甙?。”

那老伯的框中素凈的開了好些梔子，繡球，朵朵襯的熱鬧又好看。他見她疑不開眼睛了：“喜歡嗎？”撿了些梔子，搭了繡球于她手上：“在去前面逛逛？”

街巷的熱鬧終于讓郁結(jié)的謝嫣然有了些笑意，嚷著要放天燈，尋了個空曠的地界，同她放了盞天燈，北堂墨染從不信神靈，許愿的時候望著一臉虔誠的謝嫣然，很想知道她的愿望是什么，可謝嫣然卻給他講，愿望說出來就不靈了。

尋了塊石頭坐下，謝嫣然欣喜的擺弄著手中的花，北堂墨染信手折了朵梔子花，別在了她的頭上，謝嫣然正想去抓，他止了她的手：“好看，別動?！?/p>

難得的北堂墨染同她默契的沉默，他嘆了口氣，從懷中拿了那日謝嫣然打的同心結(jié)：“既然都做好了，為何不給我？”謝嫣然瞧見是那五色的同心結(jié)，想去搶，倒被北堂墨染拉進了懷里，悶悶的有些不高興：“尚羽同我炫耀，說小荷姑娘給他打了同心結(jié)，我卻沒有?！?/p>

所以北堂墨染威逼利誘，才讓小荷開了口，在謝嫣然的枕下，尋到了這對同心結(jié)。

謝嫣然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聽著他一聲聲的心跳：“我…我忘了?！彼摿硭o些，心中不甘：“你，為何從未喚過我的名字？”懷中的人一陣沉默，低低問他：“有這么重要嗎？”

有，對于北堂墨染來說，他不想在她心中，他只是冷冰冰的王爺，幾分執(zhí)拗：“有?！睅追譄o奈：“嫣然，或許我有許多的不得已，你可懂得？”繼而又道：“許多的不得已中，我最后悔的，就是傷了你的心?！?/p>

可能是秋風(fēng)迷了謝嫣然的眼睛，她又有些想哭，掙開他的懷抱，去他手中拿了那同心結(jié)，想綁在他手上，可天色昏暗，迷著眼睛，手有些顫抖，總系不上那繩結(jié)，北堂墨染嘆了口氣：“越發(fā)的笨拙?！睖厝岬慕舆^她的同心結(jié)，小心的綁在了她的手上，尋了個亮處，伸手于她面前：“慢些，不急。”

一路慢慢悠悠走回了府上，二人的五色同心結(jié)鈴鐺聲細細碎碎，印著他們的影子，謝嫣然停下了步子，既然哥哥說，結(jié)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她墊了腳輕輕的俯在他耳邊：“墨染，我的愿望里，一直都有你。”

謝嫣然的每一個愿望中，都有北堂墨染。那天謝嫣然的愿望是：“一生唯愿與君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