倀鬼
我一直對倀鬼懷有疑問。宋人記載“江河邊多倀鬼,往往呼人姓名,應之者必溺,乃死魂者誘之也”。這倀鬼與“為虎作倀”的倀鬼不同,無動機可言,似乎只是自然現(xiàn)象,然而其發(fā)作規(guī)律尚且不明確,其讓人溺亡的具體手法更無描述,值得考證的地方太多。 我的疑問并非出自好奇心——我確信我早已丟失那種東西。要解決這些疑問,非得實地考察一番不可。我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搜索了各地關于水邊倀鬼的傳說,大多是些三流的恐怖故事。我深知現(xiàn)代的大江大河邊早已沒什么倀鬼的傳說,于是干脆沿著那些流向鄉(xiāng)野的野河尋找。我日夜不停,沿著無名的河漫行,與路遇的村民搭話詢問。或許是我太怪異,很難遇到可交流的人。一路走來,我還沒有找到我的目標。 日暮時分,西方長庚星亮起,然后又被烏云遮蔽,天色變得極暗,一場夏季常見的暴雨正在醞釀。我想這樣的天氣或許更容易遇上目標,就繼續(xù)往原野深處的河流邊走去??諝獬林貝灍幔铀o靜地淌,蟲鳴喧鬧,蛙聲聒噪。我想起子在川上指著河水直呼其為“逝者”,在黑暗的原野里,我同這逝者一起奔向未知。月和星都被蒙蔽,我分不清此時是夜里何時,一滴雨唐突砸下,隨即暴雨傾盆而至。我在岸邊的樹下避雨,雨音裹挾著蛙鳴鋪滿了空間,遠處有踩踏水面的聲音傳來。在我的來路,一個黑影朝我移動而來,我意識到這多半就是我的目標。我打足了精神,在他走到近前時仔細觀察,夜太黑,雨太大,什么都看不清。那家伙過來和我并肩站定。 “躲下雨,兄弟”,低沉的聲音主動搭話,“來這兒釣魚?收獲咋樣?” “不是釣魚。你也不是來釣魚的。” “哈哈”,他苦笑,掏出火機點火,我借著火光看清了他的臉,一副胡子拉碴的中年人面孔,水打濕了頭發(fā)粘在額頭,嘴里叼著煙,下巴被大衣的立領擋著。這可是夏天。 “我之前每周末都來這里釣魚,釣一整天,”他深吸一口煙,煙頭的光點猛地亮紅又迅速黯淡下去,“半年前我丟了工作,老婆和我離了,房子女兒都歸她,我那桿螺紋鋼釣竿也賣掉了。我無處棲身,連魚也沒得釣了?!?他講述完,眼神露出疲倦,還有深深隱藏的絕望,像那支煙燃燒剩下的灰燼。我察覺到了他作為凡人下定的最后決心。世界再次陷入沉寂,蛙鳴卻更響亮了,雨愈發(fā)猛烈。 “這幾個月以來,我每天都到這條河邊,現(xiàn)在,見到你,我才知道不能繼續(xù)猶豫了。就此別過,老弟?!彼炅四侵?,丟下這句話便忽地轉(zhuǎn)身,走入雨幕。雨中他的背影逐漸模糊,好像要融入其中。在我?guī)缀蹩床灰娝臅r候,我聽見他遠遠的呼喊:“兄弟,你還沒問我名字!” “那你現(xiàn)在告訴我,你叫什么?”我大喊回應。 “**!”他含混的聲音傳來,仿佛來自宇宙的另一端。 “好!”我回應他。其實我已經(jīng)分不清他的聲音和自然的背景音,只覺得蛙與蟲與河與這場雨似乎正協(xié)奏著一曲挽歌。雨勢漸小,我情知今晚無功,只得沿來路返回。
天明后,我看到本地新聞:凌晨暴雨,河水上漲,下游發(fā)現(xiàn)一件大衣,系半年前失蹤人員所有,推測早已遇難,遺體打撈工作正在進行。我按照新聞的信息詢問當?shù)厝舜巳说木唧w情況,得知此人好釣魚,家庭和睦,育有一女。半年前此人升職,第二天獨自前往河邊釣魚,未歸,失蹤。我想,倀鬼形成條件之一或許是溺亡而遺體未被發(fā)現(xiàn),不過更多的信息我就無法推出了。我不由感慨,我為倀鬼,無害人之心,也未有害人之實,今日遭遇同類,未答我的疑問,竟頓悟而去。要完全解答我關于倀鬼(自我)的疑問,可能還要繼續(xù)旅行再碰上別的倀鬼才能得到回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