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雨果獎最佳短中篇提名作 | 地球上最后的時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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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雨果獎周的最后一天!
本周,我們已經(jīng)連續(xù)發(fā)布了4篇雨果獎小說,分別是:
2019雨果獎最佳短中篇小說《倘若初戰(zhàn)未捷,何妨再接再厲》
2019雨果獎最佳短篇提名作《喬治·華盛頓的九顆黑人牙的不為人知的生涯》
今天我們將投喂2019年雨果獎最佳短中篇小說提名作《Nine Last Days on Planet Earth》!
故事從外星植物入侵地球開始,講述了主人公與家人朋友一同經(jīng)歷的九次“末日”。哪怕你的人生被天翻地覆,那也只是你人生的經(jīng)歷,而不是真正的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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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簡 介
達(dá)里爾·格雷戈里(Daryl Gregory)居住在美國華盛頓州西雅圖市,是一名美國科幻奇幻作家以及漫畫作者,憑借中篇小說《安然無恙》獲得雪莉·杰克遜獎和世界奇幻獎,憑借長篇小說《Pandemonium》獲得過世界奇幻獎和菲利普·K·迪克獎提名。他的短中篇小說《Nine Last Days on Planet Earth》獲得雨果獎提名。除了寫作,他還創(chuàng)作了電影相關(guān)漫畫,如“德古拉”和“人猿星球”。
譯者 | 耿輝?? 校對 | 何銳 ? 責(zé)編 | 孫薇
地球上九段最后的時光(下)
1994
在哥倫布下了飛機(jī),勞-泰才把心放下。雖然不起作用,但是多蘭一直試著安撫他。整個行程他一直想象某些有關(guān)部門命令飛行員掉頭,送他們返回印度尼西亞。一位教職人員會對他們說,愚蠢的美國人,同性戀沒有資格成為父母。然后他們會從從他手中奪走嬰兒。
后來勞-泰抱著孩子從登機(jī)通道現(xiàn)身,看見母親,兩人不約而同地淚流滿面。
他緩緩把女兒放在母親懷里,“媽媽,這是克里斯蒂娜??死锼沟倌龋@是——再問一遍,怎么稱呼來著?”他在跟母親打趣。
“咪咪[4]!”母親把臉湊近女嬰,低聲說,“我是你的咪咪!”
一個小麥膚色的男人笑意盈盈,留著整潔的黑色山羊胡,主動跟勞-泰握手,“恭喜,勞-泰。你讓你母親感到非常非常幸福?!边@是馬庫斯,媽媽的新婚丈夫,至少比她年輕五歲。他母親四十六歲,仍然身體靈活,頗為性感。勞-泰以前沒見過母親的這位第三任丈夫,不知道母親會帶他來機(jī)場。此時此刻還得應(yīng)付這位“外人”,他心中閃過一絲不快,可是隨即又告訴自己別在意,盛大的日子不值得這樣小氣。
多蘭一手拎著一個行李袋說,“我們成功了?!?/p>
勞-泰用力親吻他,在新幾內(nèi)亞,他們不敢公開表達(dá)情感,“還有十八年的路要走?!?/p>
克里斯蒂娜像一?;ㄉ?,躺在汽車座椅上的高科技外殼里。馬庫斯載他們回家,勞-泰和多蘭談起整個過程的危險。孤兒院坐落在查亞普拉以外近五十公里遠(yuǎn)的地方,已經(jīng)人滿為患,因為糧食危機(jī),有數(shù)百名難民兒童留在那里。這家機(jī)構(gòu)名義上由修女掌管,但大多數(shù)員工都是本地婦女,她們的境況似乎不比孤兒院的孩子強(qiáng)多少。勞-泰和多蘭一直練習(xí)印尼語,特別是與送禮有關(guān)的措辭。
“我們必須從上到下賄賂每個人,”多蘭說,“要不是勞-泰在大學(xué)的朋友喝止,他們會扯下我們身上的襯衫?!?/p>
“不是他們的錯?!眲?泰說,“他們農(nóng)業(yè)盡毀,經(jīng)濟(jì)崩潰,食不果腹?!?/p>
“也許他們應(yīng)該停止嚼那些甜棒。”
“現(xiàn)在怎么樣?”勞-泰母親問。
勞-泰告訴她有一種入侵植物嘗起來是甜的,但是消化不了,當(dāng)?shù)厝撕孟窬鸵獙λ习a。腸道細(xì)菌似乎無法分解那些奇怪的肽,所以它們就像未開封的包裝袋被排泄出來。
多蘭說,“那會對我節(jié)食大有幫助?!?/p>
雖是笑話,但是多蘭在那里的所見把他嚇壞了,就連為了攻讀博士曾在那個島國進(jìn)行田野調(diào)查的勞-泰也被印尼的迅速衰落震撼。成千上萬的外星物種在森林里持續(xù)生長二十年,沒人理會和遏制,而后臨界點突然到來,那些外星植物進(jìn)入城市。最新的類型是線一樣細(xì)的藤蔓,接觸到平面時爆炸成一張紅色的網(wǎng)。村鎮(zhèn)被猩紅色的紗網(wǎng)罩?。还聝涸旱淖o(hù)理員把它們從墻上擦掉,結(jié)果散播了孢子,讓情況變得更糟。勞-泰和多蘭害怕克里斯蒂娜把孢子吸入了肺中。入侵植物也許難以吸收,同樣無法吸收的石棉就會損傷我們的肺。到了早晨克里斯蒂娜會第一次約見醫(yī)生,文件顯示她一切健康,沒有天生缺陷,截止目前疫苗都及時接種。然而他們不相信一座被迫建立的孤兒院。
?他們到了公寓,勞-泰仍然忍不住一直抱著孩子。多蘭沖奶粉、鋪床、訂外賣時,勞-泰喂孩子、換尿布,然后讓她在自己胸前睡去。
母親挨著他坐在沙發(fā)上,“你得讓多蘭承擔(dān)點父親的職責(zé)?!?/p>
“他可以來跟我搶她?!?/p>
“頭一晚的豪言壯語,等到睡眠不足再說?!?/p>
克里斯蒂娜的眼睛半閉,雙唇分開。媽媽一定知道是勞-泰強(qiáng)迫多蘭領(lǐng)養(yǎng)的。最后一次前往巴布亞新幾內(nèi)亞,勞-泰就對孤兒極為關(guān)切。多蘭說“真瘋狂,我們還不到三十歲?!眲?泰說“我父母生我時不到二十歲?!倍嗵m說“你在替我做決定?!?/p>
不過這種爭吵在多蘭見到克里斯蒂娜的時候就煙消云散了。
“你小時候跟那一模一樣,”勞-泰的母親說,“奶吃飽了就睡?!?/p>
她出生四周,過著極度碎片化的生活。再過一個月,她成為他們女兒的時間就會超過她已有人生的一半;一歲時,她作為孤兒的時間只有人生的十二分之一。然而這四周永遠(yuǎn)不會被抹去,她無父無母生活的這段時間會成為生命里一個不斷縮小的百分比,像一個小孢子留下的污跡。勞-泰讀過領(lǐng)養(yǎng)孤兒沒有“歸屬感”的警示性文章。要是心理損傷已經(jīng)形成呢?要是她永遠(yuǎn)感受不到他們源源不斷獻(xiàn)出的全部的愛呢?
母親叫過馬庫斯,“親愛的,給他們看看你帶了什么?!?/p>
馬庫斯打開一個里邊襯著碎紙的木盒,取出一件淚滴形玻璃,大約二十三厘米長,底部十七厘米寬,呈現(xiàn)出紫色和紅色,還閃著金光。
“送給克里斯蒂娜的水晶玻璃?!瘪R庫斯說。
“真好看,”多蘭說,“你做的?”
“馬庫斯是獲過獎的玻璃藝術(shù)家。”勞-泰母親邊說邊偏過腦袋?!拔业倪@副耳墜也是他做的?!?/p>
當(dāng)然了,勞-泰想,她母親一直喜歡園丁鳥的類型。
禮物非常漂亮,卻又什么用也沒有,沉重得沒法用來裝飾圣誕節(jié),形狀也不適合立在書架上。他們得把它掛起來,但又不能掛在克里斯蒂娜的床上方。
“她得把這個墜子戴在哪只耳朵上?”勞-泰問。
馬庫斯笑了,“隨便哪只,她得先長大到能戴上?!?/p>
食物送來的時候,勞-泰需要吃飯,不得不把克里斯蒂娜交給多蘭。多蘭抱著孩子,不自覺地?fù)u擺晃動,安撫孩子。他從哪學(xué)來的?
媽媽說,“給你父親打電話了嗎?”
就這樣,美好的感覺被打破。勞-泰說,“你覺得呢?”
“我覺得你應(yīng)該打?!?/p>
“滾他的蛋吧?!?/p>
“嘿。”多蘭說。
“對,我不能說臟話。去那家伙的?!?/p>
“你媽媽說得有道理,我們應(yīng)該給他個機(jī)會?!?/p>
“六年里都是他的機(jī)會,他隨時都可以打電話,我會接聽。”大學(xué)畢業(yè)后有幾年,他們電話交流,父親會假裝勞-泰一個人生活,從不問起多蘭,或是他倆的生活。后來勞-泰給父親送了請?zhí)埶麉⒓踊槭膬x式。再下次打電話時,父親說感到惡心,如果勞-泰不糾正自己的生活就不想跟他說話。
勞-泰的母親說,“現(xiàn)在情況不同,也許是時候了。”
也許。勞-泰從桌旁站起身。
時間本身都已變得不同。他看著多蘭懷中的克里斯蒂娜心想,我會用我的整個余生去了解你。未來已經(jīng)被開啟,他一周復(fù)一周的生活突然延伸到幾十年開外,他能想象克里斯蒂娜第一天上學(xué)、參加畢業(yè)舞會和婚禮,還瞥見她抱著跟此刻的自己一樣嬌小的嬰兒。
勞-泰降生時,父親也有這種感覺嗎?
他親吻多蘭的臉頰,然后俯身去看他們的女兒。她醒著,用黑色的眼睛看著他倆。勞-泰心想,“我不可能拋下她六個月去深入?yún)擦??!彼粫龀龈改冈?jīng)那樣的決定。
“我們會努力試試的,”勞-泰說著用面頰撫過克里斯蒂娜溫暖的額頭,嗅著她的氣息,“對不對,小可愛?”
?
2007
電話打來時,勞-泰正給克里斯蒂娜和卡洛斯念書,確切的說,是他在舉著書,克里斯蒂娜在念,因為克里斯蒂娜說只允許他給海格和鄧布利多配音??逅刮鍤q,懶洋洋地躺在床角,看似心不在焉,其實沒錯過任何內(nèi)容。
多蘭拿著無繩電話來到臥室,“有人找你,他自稱是你父親的朋友?!?/p>
濃重的田納西口音把他拉回到童年。弗農(nóng)·貝克,一如既往地?zé)嵴\,因為打擾“遠(yuǎn)在哥倫比亞特區(qū)的”勞-泰而抱歉,“他沒來上班。不是辭職,只是不再來了。教堂也不見他去,電話也根本不接?!?/p>
“他病了嗎?還是在木場受傷了?”
“我去他家查看,他最后總算露了面,就在門廊上,說自己沒事兒,只希望大家讓他一個人呆著??晌也磺宄遣幌袼娘L(fēng)格。”
他們又聊了幾分鐘,貝克先生再次為打擾他道歉,解釋自己如何從一個表兄那兒問到號碼。勞-泰安慰他說沒關(guān)系,并問起他兒子黑爾。原來他過得還行,仍在馬里維爾,為醫(yī)院做維修工作,有妻子和四個孩子,都是男孩。
勞-泰想起那天他們躲避刺團(tuán),有趣的是你不知道那是你最后一次見某個人。他用十三歲那年剩余的每一天來想念黑爾,頭一次如此迷戀一個人。他沒有對貝克提起那件事,貝克先生也沒問起他的丈夫或孩子,對話陷入南方式的沉默。
“還有一件事,”貝克先生說,“你爸爸,他放下一切了,你應(yīng)該做好準(zhǔn)備。”
多蘭問,“你父親怎么了?”
“也許沒事,可我覺得我得去瞅一眼?!?/p>
克里斯蒂娜說,“我想去瞅他一眼!”
“孩子,我也想去,”多蘭說,“可這次不行?!?/p>
“我們現(xiàn)在能念書了嗎?”卡洛斯問。
多蘭不想讓勞-泰跑到南方,所有的饑荒難民都在佛羅里達(dá)登岸,德克薩斯和新墨西哥那兒還有民兵。勞-泰說他的農(nóng)業(yè)部證件能讓他們通過任何檢查站,另外,田納西距離動蕩地區(qū)也不近。“就像到威斯康辛,”勞-泰學(xué)著他們喜歡的一部電影說,“去去就回?!?/p>
“好吧,”多蘭說,“可是為什么不直接聯(lián)系當(dāng)?shù)鼐?,讓他們?nèi)ゲ榭匆幌??”然而?泰不想讓爸爸難堪,或者因為疏于管理房屋而受罰。
“這是我欠他的?!眲?泰說。然后多蘭說,“你這樣覺得?”
多蘭跟卡洛斯留在家里,勞-泰和克里斯蒂娜帶著滿滿一保溫箱的食物,在第二天日出前上路,這樣他們就不用依靠路邊的餐館??死锼沟倌群芸焖瑳]聽見勞-泰打給農(nóng)業(yè)部的電話,等到出了羅阿諾克才醒過來。他們聽著音樂,勞-泰收起手機(jī),指給她看州際公路兩側(cè)的入侵植物和原生植物。他們正在駛過一場慢速戰(zhàn)爭的戰(zhàn)場。古老的原生物種正在想辦法抵抗外星植物——從地下吸收它們的資源,從上方真正遮住它們——新的入侵植物不斷涌進(jìn)生態(tài)環(huán)境,“一切都進(jìn)行得無比遲緩,”勞-泰告訴她,“很難看得見。”
“就像全球變暖!”克里斯蒂娜說。勞-泰讓她讀過第一章自己正在撰寫的著作,帶她去看過阿爾·戈爾的電影,所以她理解溫水煮青蛙。這就是過去十年他在農(nóng)業(yè)部的工作:首席解釋員、政策闡釋者,有時會影響政策。他懷念現(xiàn)場工作,渴望再做原創(chuàng)性研究,可政府的辦公室工作有他家庭所需要的穩(wěn)定性。
“記得我跟你講過的動物速度嗎?”他說,“植物速度,以及行星速度,恰恰是我們哺乳動物很難注意到的時間尺度?!?/p>
“我知道,輪中套輪?!?/p>
“正是?!?/p>
經(jīng)過一天的駕駛并在在田納西州邊界停留兩個小時等待檢查后,他們進(jìn)入了丘陵地帶。他的手自然而然地知道該在哪里轉(zhuǎn)彎。他想起大學(xué)最后一天回家的漫長旅途——然后頭一次發(fā)現(xiàn),他父親必須得在凌晨一點離開山區(qū),才能在中午趕到伊利諾伊州,然后掉頭,當(dāng)天一路返回。當(dāng)時他父親一言不發(fā)地開車,副駕駛上慍怒地坐著偷偷傷心的宿醉男孩。
他們駛進(jìn)一條長長的礫石車道,停在房子旁邊??死锼沟倌日f,“你以前就住這兒?”
“要有禮貌,你爺爺建了這棟房子。”
“不,它很酷!看起來就像是童話里的城堡?!?/p>
跟克里斯蒂娜出身的村子被吞噬掉一樣,勞-泰童年的家正在一場緩慢的消耗戰(zhàn)中被侵占。后院里普通的原生草已經(jīng)長到及膝高,但是覆蓋房子外墻的是一種扁葉藤,像獼猴桃的果芯光滑閃亮,肯定是入侵物種。這是戰(zhàn)爭在進(jìn)行還是局勢有所緩和?
藤蔓也遮住了后門,他扯下一些,清出一塊空間,然后敲門,又敲了一遍以后喊道,“爸爸,我是勞-泰!”
他推了推門,門沒有鎖?!霸谶@兒等我?!彼麑死锼沟倌日f,因為不想讓她看見任何恐怖的場面。
廚房的燈關(guān)著,水槽里放著盤子,兩口鍋放在爐灶上。
他又喊了一聲父親,然后腳趾絆住什么東西。一根藤蔓,在地板上蜿蜒。不對,是許多根。
他步入客廳,然后呆住。藤蔓覆蓋了一切,形成一塊綠毯,遮住每一面墻。壁爐長滿了綠色葉子,煙囪高高的石臺已經(jīng)成為植物攀爬的花架,藤蔓蜷曲著穿過門口,沿著樓梯扶手像蛇一樣延伸。綠色調(diào)的陽光從蓋滿樹葉的窗戶透進(jìn)來,把整個房間變成一座水族柜??諝庀駞擦掷镆粯訚獬?,充滿了菌類子實體的氣味。
他走向壁爐,看見葉子里嵌著白色和紅色的星星點點,藤蔓開花了?
“你在這兒干啥?”勞-泰嚇了一跳,聲音來自他身后。
“爸?”
他父親坐在扶手椅上,周圍是一片藤蔓,葉子垂在他肩上,像是一條圍巾,他穿著一件曾經(jīng)白色的田納西大學(xué)志愿者隊衛(wèi)衣,看起來大得不太合身。他的頭發(fā)蓬亂,鐵灰的顏色跟臉上的胡茬相配。他看起來特別瘦,比實際年齡蒼老得多,勞-泰覺得他的生命好像是被急速耗盡了,他們已經(jīng)二十年沒有見面或交談過,如今他甚至變了一個人。
父親說,“你是誰?”
勞-泰心想,糟糕,可別是阿爾茲海默癥。然后他發(fā)現(xiàn)克里斯蒂娜來到了屋里。
她正抬頭看著墻壁、頂棚,緩緩地轉(zhuǎn)身,把一切都收在眼里?!鞍职帧彼穆曇粲行┊悩印?/p>
“沒事,親愛的,不用害怕——”
“真了不起。”
她雙手扶著頭,仿佛在遏制受到的沖擊。突然爆發(fā)出一陣類似掌聲的聲音,環(huán)繞著房間。葉子在搖晃。
她看著墻角,然后抬起頭,“爸爸,你看見了嗎?”
勞-泰能看得見,綠色背景中有一個綠色的身影。一根橡樹粗細(xì)的莖在交織的綠葉中拔地而起,頂部是直徑近一米的球形腦袋,因為頂?shù)缴戏降臋M木而低下,所以看起來似乎就在低頭觀察他們。它伸展的右臂橫跨整個房間,寬大的葉子在墻上鋪開,仿佛在支撐著墻壁,另一條手臂垂在一側(cè),端部的葉子掃到了地面。
“神他媽的——”
“爸爸?!笨死锼沟倌揉僚谒缓笞呦蚰侵曛参铮央p手舉過頭頂,植物手臂上的葉子像一百個響板,啪啪啪地?fù)浯蚱饋怼?/p>
克里斯蒂娜笑著彎腰鞠躬,慢磨的大腦袋徐徐左轉(zhuǎn),然后右轉(zhuǎn)。
勞-泰的父親說,“他這個男孩是不是挺可愛?”
?
地質(zhì)時間、植物時間、動物時間……在里邊還有個更小的輪子,轉(zhuǎn)得更快。勞-泰父親的身體變成了一種細(xì)胞的容器,那些家伙以驚人的速度生長、繁殖、變異。
第二天早晨,克里斯蒂娜坐在布朗特紀(jì)念醫(yī)院里爺爺?shù)牟〈策叄氖种福ㄐ⌒牡夭挥绊懹媚z布貼在手背上的輸液管)說,“我讀了一本關(guān)于結(jié)腸癌的小冊子,你想聽我講講嗎?”
勞-泰的父親笑了,“你要成為跟爸爸一樣的科學(xué)家嗎?”他的愉悅之情溢于言表,機(jī)器已經(jīng)給他補(bǔ)水,還輸了一些廣泛使用的**類藥物。
克里斯蒂娜搖搖頭,“我想成為一名真正的醫(yī)生?!?/p>
勞-泰聽著手機(jī)上的等待音樂,然后說,“嗨!”
多蘭接起電話,“搞定,我給他預(yù)約了琳恩的腫瘤醫(yī)生。帶你爸過來,我會讓卡洛斯搬到克里斯蒂娜的房間住?!?/p>
“你確定要這樣?”
“我只為最愛的人做這些,而且我覺得沒有別人會站出來,你是獨子,對不對?”
“嗯,算是吧?!彼S后得解釋一下。
勞-泰給了克里斯蒂娜五塊錢,讓她買點冰淇淋偷偷帶進(jìn)來,“他喜歡巖石路冰淇淋,但就巧克力的也行。”
勞-泰的父親看著她離開,“她讓我想起你母親?!?/p>
勞-泰想,真有你的,這個黑頭發(fā)、棕皮膚的嬌小女孩簡直太像你金發(fā)碧眼大長腿的前妻。
“說真的,”父親說,“她看我時——那目光就像貝琳達(dá)。”
“爸——”
“學(xué)校里那么多男孩,她偏偏選擇我?!?/p>
“爸,我得跟你說點兒事。”
“我不會離開房子?!?/p>
“你不能回那兒,我讓貝克先生檢查過,有根系遍布地板之下,纏繞住管道,電線也短路了,沒有失火算你走運。
“那是我的房子,你不能管我——”
“不,那是老磨的房子,好幾年前就是它的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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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8
感恩節(jié),他在弗吉尼亞的房子里最后一次設(shè)宴招待大家,談話的主題恰如其分地來到食物上。
“雖然們還沒發(fā)布,但是數(shù)據(jù)很可靠,”克里斯蒂娜說,“我們已經(jīng)有了一種吞食者?!?/p>
一桌子人歡欣鼓舞?!澳銈冇玫氖撬{(lán)細(xì)菌,”勞-泰問,就在幾個月前,克里斯蒂娜在麥吉爾的基因黑客團(tuán)隊還是毫無進(jìn)展。“還是紅藻植物的一種?”
“讓這位女士講話?!眲?泰的母親說。克里斯蒂娜坐在她旁邊,捏了捏她的手臂,然后說,“謝謝,咪咪?!?/p>
“她不需要鼓勵?!笨死锼沟倌鹊恼煞蛘f完,卡洛斯笑起來。
“不可思議的是,它不是由我們設(shè)計的。我們在自然界發(fā)現(xiàn)那種細(xì)菌,它是自己進(jìn)化出來的?!?/p>
“你跟我開玩笑吧,”勞-泰說。
克里斯蒂娜聳聳肩,“原來我們應(yīng)該更多地著眼于海洋?!?/p>
勞-泰盡量不把這當(dāng)做非難。作為美國農(nóng)業(yè)部副部長,他精心安排科研補(bǔ)助,幫助設(shè)置應(yīng)對當(dāng)下危機(jī)的進(jìn)度。他擔(dān)任的更像是政治職務(wù),而非科技職務(wù),而且大多數(shù)時候,費用不得不用于救火。所以即使每個人都知道大部分種子掉進(jìn)了海里,取回它們的難度也仍然決定了,幾乎所有的水生入侵植物研究都集中在貼近水面的那些種類上:像腫脹的蠕蟲一樣漂在蘇必利爾湖上的白色豆莢、在印度洋里隨波逐流的纖維沙灘球、像超級英雄斗篷一樣附著在日本金槍魚身上的藍(lán)色扇形。
克里斯蒂娜說細(xì)菌被發(fā)現(xiàn)時正在食用彩虹毯??茖W(xué)界錯過了在海洋透光層爆發(fā)的透明懸浮植物,直到它們連接后形成一片,浮到海洋表面閃爍著不同顏色,衛(wèi)星照片看起來既可愛又可怕。外星植物特別高效地吸收二氧化碳,經(jīng)過幾十年無限制的生長,它們可能會有效削弱全球變暖趨勢——也許還會殺死海洋中的一切生物。
可是不知為何,快速進(jìn)化的地球微生物正在努力先吃掉它們,至少有一種在這么干。不過一種地球微生物找到了辦法,也許其他的也行。
“你給我們講講它們?nèi)绾畏纸怆??!眲?泰說。
“或者別講?!笨逅拐f。
“我有個故事,”克里斯蒂娜四歲的女兒貝拉說,“手工課上,這個名叫涅瓦的女孩兒簡直是個災(zāi)難?!?/p>
“親愛的,等輪到你再說?!卑瑐愓f??死锼沟倌鹊陌兹苏煞騺碜圆ㄌ靥m,跟克里斯蒂娜的熱情相比,他顯得冷靜,對貝拉來說這是好事。
通過某種類似拉馬克式[5]的進(jìn)化過程,勞-泰的孩子,以及他孩子的孩子,已經(jīng)繼承了他最惱人的交談癖好。在感恩節(jié),他們圍著桌子不說感謝誰,而是輪流互相解釋說明,沒有什么比這更讓勞-泰感到幸福。這就是他在世上想要的一切:被家人環(huán)繞,不停地交談。世界還有很大一片地方苦不堪言,可他們還有錢購買傳統(tǒng)的火雞胸脯肉干、帶有罐子上溝槽印記的蔓越莓醬,堆上一層棉花糖的焗烤甜薯。
“你們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克里斯蒂娜的話引起了勞-泰的注意,“明年我們會像外星人一樣吃甜棒。”
或許只有勞-泰明白她的意思,智人只占人體的十分之一:人類體內(nèi)的菌群消化食物并執(zhí)行維持人類生存的百萬種微小功能,人體內(nèi)大多數(shù)DNA都來源于它們。假如人類某天能接受這些新型細(xì)菌進(jìn)入自己的菌群,眾多入侵物種就可以被我們食用,饑荒將被終結(jié)。
克里斯蒂娜看見他臉上驚奇的表情后笑了,“輪中套輪,爸爸?!?/p>
餐后的睡意像一朵云團(tuán)降臨,只有小貝拉對此免疫??逅固岢鰩ス珗@,可是勞-泰說他愿意帶著孩子去。
“滑梯在哪?”貝拉問道。
“到處都是滑梯,”勞-泰說,“只要讓我先給咪咪蓋好被?!?/p>
他領(lǐng)著母親進(jìn)入主臥室,那里位于一樓,還有最好的床墊。她動作小心,仿佛在聽遠(yuǎn)處的微弱音樂。不過在八十歲時,她依然利落、美麗,依然決定跟上潮流,把頭發(fā)染成了三種不同的紅色。
“外面快30度?!彼f,“這里卻像芝加哥的冬天一樣冷?!?/p>
“我拿條毯子?!眲?泰說著打開櫥柜,等轉(zhuǎn)回身,母親已經(jīng)坐在床沿,一只手伸出來放在床罩上。
“你一定想念多蘭?!?/p>
勞-泰胸中的心結(jié)更緊了一點,然后點點頭。
“不公平,”母親說,“我們的男人們都去世得那么早”
“阿諾還活著,”勞-泰說,“至少去年他還活著,還給我寄了圣誕賀卡?!?/p>
“天老爺,那個混蛋,”她說,“倒是他們說的不假。”
“十幾歲時,我是個混蛋,不知道別人怎么忍受我的?!?/p>
她躺下去,像埃及艷后那樣雙手交叉在胸前。勞-泰鋪開毯子蓋住她的腳。
“這棟房子挺漂亮?!彼f。
“現(xiàn)在對我來說太大了,除非你搬來住?!?/p>
“如今我還是喜歡自己住,你知道,我畫畫時不穿衣服?!?/p>
“你不會不穿。”
“還是有可能,問題就在于此?!?/p>
貝拉在正門旁等勞-泰,“外公!”
“嗨!貝拉!”
她跳進(jìn)勞-泰懷里。再次成為別人最喜歡的人真是幸福,至少眼下如此。“準(zhǔn)備好去玩滑梯了嗎?”
勞-泰希望她沒住那么遠(yuǎn),希望自己沒那么忙。人們呼吁提名他為農(nóng)業(yè)部部長,但是他可能會拒絕,擺脫單調(diào)乏味的工作,可能會搬到加拿大,離克里斯蒂娜、艾倫和貝拉近些,最后把自己的書寫完。再來一趟研究之旅,他想再去新幾內(nèi)亞,再看看他女兒的國度發(fā)展得如何。流星暴五十三年之后,仍有特別多問題需要回答,特別多新東西要去見證。
他抱著貝拉來到弗吉尼亞的暑熱中,雖然很快就得把她放下,但是他愿意盡可能長久地抱著貝拉,只要她愿意。“話說,”勞-泰對她說,“手工課上的災(zāi)難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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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62
房子里擠滿陌生人,他們不斷觸摸他的肩膀,俯身湊到他的臉旁,祝他生日快樂。97歲這個年齡還不湊整,慶祝起來有些荒唐。他們覺得他活不到98歲,更不用說100歲了。他們等他翹辮子可能已經(jīng)等了好幾年,而這種提前舉行的守靈會就是他們放棄的標(biāo)志。
一個滿頭白發(fā)的嬌小女人坐在她旁邊,是克里斯蒂娜。“你得瞧瞧這個,”她說著舉起一個玻璃盒,里邊懸著一個有銀色點綴的黑色物體,“現(xiàn)任農(nóng)業(yè)部部長送來的,‘表彰對國家和世界的45年付出?!鼇碜蕴锛{西,你還記得告訴過我咪咪發(fā)現(xiàn)了一顆種子嗎?”
有數(shù)不清的日子他已經(jīng)不記得,但是那一天的情形還歷歷在目?!奥涞厥詹刂??!彼p聲說。
“那是什么,爸爸?”
哦,陌生人們在觀察,等待一個恰當(dāng)?shù)幕卮?。他清清喉嚨大聲說,“那些外星人雜種現(xiàn)身了沒有?”
所有人都笑了。
下午還在沒完沒了地持續(xù),蛋糕、唱歌、交談,特別多交談。他要自己的夾克,一個眼熟的陌生人遞過來并扶他從椅子上起身?!拔业酶f,先生,您的書激勵我成為科學(xué)家?!哆b遠(yuǎn)的園丁》是第一本——”
勞-泰抬起一只手,“去后院怎么走?”讓他感到自豪的是,他還能自己走路。
外邊天還亮著,天氣很暖和,根本不需要外套。他站在花園里,周圍是高大的樹木??蛇@是誰的花園,誰的房子?這不是他在弗吉尼亞的家,那里早已經(jīng)賣掉,也不是芝加哥或哥倫布。這是田納西?
所有一切不是移動太快,就是紋絲不動,他想。
“外公?”
一個年輕女人拉著一個女孩的手,女孩只有三四歲,拿著一朵巨大的花,黑色的花瓣鑲著紅邊。
“嗨,貝拉?!彼麑ε⒄f。
女人說,“不,外公。她是安妮,我是貝拉?!?/p>
結(jié)果是一陣尷尬和困惑。貝拉都這么大了,怎么會那樣?他怎么會離家很遠(yuǎn)?他想要重來一遍,想要多蘭肩并肩站在他旁邊、懷里抱著小克里斯蒂娜,想要背著卡洛斯去國家動物園。所有的一切,都重來一遍。
“沒關(guān)系,外公?!必惱f。勞-泰的眼淚讓她擔(dān)憂,這點普通小事有什么值得擔(dān)憂啊?
他朝小女孩低下頭,“抱歉,安妮。下午過得怎么樣啊?你從加州一路飛過來嗎?”
她撒開媽媽的手走近勞-泰,“我有一朵花?!?/p>
“嗯,你有一朵?!?/p>
“是一朵漂亮的花?!?/p>
“那當(dāng)然了。”
貝拉說,“她喜歡給別人講解。”
女孩把花朵給他。近距離觀察,黑色花瓣似乎在起伏變化。花瓣黑色表面恰巧受到照射并反射光線的一條條銀色光點形成了美麗的漩渦。他把花舉到鼻子底下,假裝聞了聞。小女孩笑了。
言辭并非必須,有時候告訴某些人你愛他們的唯一方式,就是向他們展示美好。有時候,他想,你不得不從很遠(yuǎn)的地方送過去。
“你在哪找到這朵可愛的花的?”他問。
小女孩隔著勞-泰的肩膀指向他身后。勞-泰也能感受到身后的綠塔。那上面的樹葉即將要開始撲動。
[1]流星體、隕石、流星的英文分別是meteoroid, meteorite, meteor非常相似,這段順口溜是用來區(qū)分三者。
[2]上文的“不符合邏輯”和“沒有香氣”,原文分別是no sense 和no scents,發(fā)音相近。
[3]此處這兩個詞原文均為拉丁文
[4]“祖母”的一種昵稱。始于加拿大法語區(qū)。
[5]讓-巴蒂斯特?拉馬克(Jean-Baptiste LaMarck,1744—1829)是一位法國生物學(xué)家,對達(dá)爾文之前的進(jìn)化理論作出了貢獻(xiàn)。與達(dá)爾文的祖父伊拉斯謨斯?達(dá)爾文一樣,拉馬克相信獲得性狀遺傳及“用進(jìn)廢退”的觀點。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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