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仙境里,有徐福、妖怪和長生不老藥(下) | 科幻小說


3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題是「異鄉(xiāng)異客」。
本周的小說,和歷史、神話傳說有關(guān)。尋找人類認知范圍以外的地方,在這一點上,科幻與神話有著共同的源頭。無論是科學(xué)奇跡,還是仙術(shù)魔法,當你身在異境他鄉(xiāng),務(wù)必小心謹慎,思路清晰,查明這個世界的規(guī)律和由來。
當年徐福出海尋找的蓬萊仙境,居然真的存在?當科學(xué)家們找到了傳說中的仙境,應(yīng)該用怎樣科學(xué)的方式進行考察和解釋呢?
本文首發(fā)于未來事務(wù)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眾號?

無形者 | 生于1994,作品集中探討真實的界限和生命的虛無。小說《尼伯龍根之歌》獲未來科幻大師三等獎。
匯流(下)
全文約27000字,預(yù)計閱讀時間50分鐘
一塊黑色的石碑挨著一棵歪脖子樹,就那么光明正大地屹立于漫天水霧之中,仿佛在歡迎我們的到來。我們退回去一點,在丘陵后面扎營,之后就戴上防毒面具,到那石碑和間歇泉附近做各種檢測。
我對趙南嘉女士說:“找到了?!?/p>
她嚴肅地點了點頭,像在對我做保證,也的確在對我做保證。
坤宮的二號碑是我們發(fā)現(xiàn)的第一塊陰碑,此前皆為陽碑。二號碑自然不會像一號水碑和七號火碑那樣表述五行,且徐福也不用它來記載自己的生平。此碑不同于前二者,上面詳盡詳細地描述了中國古代人民的山神崇拜情結(jié)——把山岳神話,并加以崇拜。
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為風(fēng)雨,見怪物,皆曰神。
山神的崇拜可追溯至堯舜時期,泰山更是天子的封禪之地。關(guān)于山神,徐福記載了一種古代祭祀方法,即“投”和“懸”,把雞、羊、豬等祭品懸于樹梢,把玉石和玉器投入山谷,或埋于地下。
“這上面寫了什么?”趙南嘉女士問道。
“一種祭祀方法?!蔽艺f,“徐福認為各種鬼怪精靈皆依附于山,故山神之死無異于一地生機之絕滅。換句話說,若此處是蓬萊、瀛洲或方丈,他相信正是山神之死導(dǎo)致了此地的物種大滅絕。”
“山神?”她嗤笑一聲,反駁道,“如果真有那東西存在,那么神通廣大的山神又怎么會死?”
“山神當然會死,山神又不是永動機?!蔽衣柫寺柤纾瑧醒笱蟮卣f,“古時候的人相信,神是要受人供奉的,斷了香火也會死。所以徐福在此提出一種祭祀方法,希望通過祭祀讓這里的山神復(fù)蘇?!?/p>
“那有用嗎?”趙南嘉女士一臉狐疑地看著我。
“你在這里,你說呢?”我撇了撇嘴,慢吞吞地解釋道,“無論是佛教還是道教,百姓們向來是想拜就拜,也從來不管有用沒用。人們只是求個心安,不需要去理解,也不需要去批判,更不會鉆研其中的哲理。對于平民百姓來說,他們的心態(tài)純粹是事功與實用主義的,各種思想流派之間沒有明顯的界限,所以春秋戰(zhàn)國只有百家爭鳴,沒有宗教戰(zhàn)爭。在民間,諸位雜神齊聚一堂并不少見,關(guān)羽是道教的關(guān)圣帝君,也是佛教的迦藍神,更被儒家視為與孔夫子比肩。這是一種古老的偶像崇拜,成圣幾乎等同于把人神化,只要使人心安就是有用?!?/p>
趙南嘉女士搖了搖頭,輕輕地說:“不,我是說,如果我們真在枝頭掛燒雞,在地底埋玉石,是否會有用?”
“我不知道?!蔽页聊艘粫?,繼續(xù)說,“也許我們下次該帶只燒雞進來?!?/p>
“不必,我們沒有燒雞,但有生豬肉?!壁w南嘉一邊說著一邊抬起自己的右手。一枚綠色手鐲在薄薄的水霧之中反射出溫潤的光。她摘下精致的翡翠鐲子,遞到我的手中。“去試試吧,反正也沒多大損失。如果那祭品有用,我們下次進來再帶一點兒,并且埋伏起來?!?/p>
“埋伏起來干什么呢?”我疑惑不解地問,完全摸不著頭腦。
“我不相信有什么山神的存在。”趙南嘉女士說,“如果此地真有所謂山神出沒,那也極有可能是某種天外生物?!?/p>
我一陣語塞?!叭缓竽??”
“然后我們可以抓住它?!?/p>
“抓住它干嘛呢?”
“當然是與它交流?!彼硭斎坏卣f道。
我頗感無語,但細想之后又覺得可行,便施施然去了,在一眾精英的詭異注視下把一片保鮮盒里的煙熏豬肉掛在枝頭,又把那枚翡翠鐲子埋入樹旁的空處。
做完這一切,時間也差不多了。
手腕上的計時器響了起來,我們收拾好東西踏上來時的道路。
?
一天后,我又重回此處,看著第二處扎營點一片狼藉,昨日留下來的藥物、罐頭和繃帶皆如上次那般被什么東西攪亂了。人們議論紛紛,心慌意亂,擔心夜里被那東西襲擊。我卻視若無睹,把行囊在帳篷中放下,簡單打掃了一遍,心里頭想著這里就是接下去幾天的家了。
這一次我是有備而來。昨夜在山東東營的酒店休息時,趙南嘉女士找上了我,告訴我上頭打算冒險派人在仙境中留宿。她說,我們本該等時機成熟一點再這么做的,但國際局勢暗流涌動,卻不容許我們慢慢來了。
匯流的發(fā)現(xiàn)極其重要,各國都希望能得到幾個進入此地的名額。
“這是阻止不了的事?!彼龑ξ艺f,“但中央方面希望我們最好在國外科學(xué)家抵達之前有所建樹。只有一點兒是務(wù)必要說明的,距離第一撥探索者出來接受檢測也不過兩天,匯流環(huán)境對人體的影響尚是個未知數(shù)。留下來科考不是強制性的,你還年輕,還有大好的人生,可以盡情去愛,盡情去享受,完全沒必要這么做。”
“人總是因為年紀被看輕?!蔽一卮鸬?,“有些人活著卻早已死去,有些死了卻還活著,還有些人好久好久之前就腐爛了,到今天都還沒埋。這世界有太多的愛,也有太多的恨,但科學(xué)卻不需要太多的情感。所以,我已經(jīng)打定主意獻身于無限?!?/p>
“你對自己是不是太苛刻了?我們這樣盲目地追尋,若是沒有步入徒勞無功的迷霧,就是在旅途中草草了卻此生?!壁w南嘉女士嘆了一口氣,嘴角銜著溫柔的悲哀的笑,看上去是如此疲憊又如此心傷,幾乎是再一次使我想起逝去多年的母親。
如今,我什么都沒有了。沒有牽掛,沒有羈絆,沒有去向,沒有來處,只有自己一人,在數(shù)字的汪洋中伶仃,在歲月的長河中蹉跎。仙境的發(fā)現(xiàn)是一次很好的機會,至少好到可以讓我潛心鉆研未知,拋卻那紛雜而繁多的俗物,緩解長久以來孑孓一身的孤獨。
來時的路上,政府已經(jīng)派人用直升飛機試過了。當時我就站在渡口,親眼看著無人直升機轉(zhuǎn)動螺旋槳,爆發(fā)出可怕的嘈雜的嗡鳴,緊接著就被巨人之巔的閃電劈中了,像無頭蒼蠅一樣亂撞,打著旋兒墜入遠方的大海。
于是,我們約定好外界在每天渡口開放之時為內(nèi)部輸送補給,干糧、清水、衣物和其他日用品都將存放至七號火碑營地,也就是兌宮。我們把那地方當作大本營,二號碑則為其中一處哨點。接下來的目標是離宮九號碑、乾宮六號碑和中宮五號碑,在那之后我們會把大本營遷至中宮,爾后上山尋找余下的幾處碑石。
安頓好行李之后,趙南嘉女士邀請我翻過丘陵,去間歇泉那兒查看祭品。我順手拎上一只燒雞、幾塊玉牌,心中其實已經(jīng)預(yù)測到了結(jié)果。既然營地又一次被人動過了,那就說明此處真有活物,或許一直都在這石縫間、林木后或陰影中偷偷觀察著我們。
祭品不見了,無論是精致的手鐲,還是那片泛著油乎乎光澤的煙熏豬肉。我們在那棵歪脖子樹下找到一組腳印,在樹干上發(fā)現(xiàn)幾處抓痕,便基本可以判定來者非人,多半是什么奇特的兩足生物。
懷著好奇與敬畏之心,我把燒雞掛在枝頭,又把玉牌埋入地下,一心想著晚上定要躲在丘陵好生觀察一陣。趙南嘉女士捧著一臺錄音設(shè)備,以口述形式記錄了我們的經(jīng)歷,以此向上頭匯報。但她沒有在錄音中談及任何有關(guān)祭祀的事,就好像這是某種故意避之不談的隱晦。
“為什么沒有報告我們的實驗?”我問。
“子不語:怪、力、亂、神。”她解釋道。
“那是曲解?!蔽曳瘩g道,“這句話的意思不是這樣用的?!?/p>
“迷信是不對的?!彼馕渡铋L地說。
“這不是迷信不迷信的事。”我輕輕嘆息,悶悶不樂地說,“這是一種傳統(tǒng)文化,自古有之,從堯舜時期沿襲至今,不能簡單地將其視之為糟粕,并滿不在乎地將它拋棄了。我們本著科學(xué)精神去嘗試,以實驗的心思試圖去理解那些難以理解的事物,一切都只是手段而已。人一直想著去解釋宇宙,古人如此,現(xiàn)代人如此,只是手段不同,未必就全無價值?!?/p>
“你活像一個生錯時代的老夫子?!壁w南嘉女士抿了抿嘴,話鋒陡然一轉(zhuǎn),“但它不利于我,尤其是對我的發(fā)展?!?/p>
這下我就明白了:有些人在某些位置上,關(guān)鍵不在于你怎么想,而在于別人讓你怎么想以及你讓別人怎么想。突然間,我覺得自己孤獨,好脆弱又好無助,仿佛與這塵世格格不入。人是被他者目光約束的生物,為了迎合別人不斷扭曲的自己的心,把皮囊碾為肉泥,擠出令人滿意的形狀。一個又一個模具,一次又一次功成名就,如果那是一種快樂,那也是一種沒有靈魂的快樂,像提線木偶的快樂,帶著功利心態(tài)和人云亦云的盲從,從不知自己想要什么,只知道什么對自己才是好的,什么對自己才是有利的。有些人更糟糕一點,不僅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還一味地攫取,貪婪地占據(jù)看到的一切,變相地以外在之物充實空虛的心,活著的時候什么都沒創(chuàng)造,死的時候也什么也不曾留住。
趙南嘉女士就是這樣一類人,但還年輕,尚未完全淪陷,遲早會成長為名利場上的前輩。這樣的念頭使我難過,甚至隱隱有些傷心。光是知道什么對自己好是不夠的,還得知道什么對其他人也好。我真希望自己有能力改變這種現(xiàn)狀,但我不會與她爭論不休,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
一陣山風(fēng)吹了過來,把幾粒沙子吹進我的眼睛。空氣有些燥熱,氣流是從東邊涌來的。那是離宮的方向,也是今日的探索點。但趙南嘉女士得走了,留給她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她看了一眼時間,渡口將在四十五分鐘后關(guān)閉,便與其他人一起走了。除我之外,其他暫居者都到渡口送行,我不知道這有什么必要。
渡口關(guān)閉的那一刻,我在匯流仙境內(nèi)部,明顯感受到有什么東西發(fā)生了變化,就好像大地萬物都在復(fù)蘇。但的確也沒有什么東西復(fù)蘇。我放下水壺和干糧,走出帳篷,到丘陵上眺望四方,眼前所見依然荒蕪,除了霧更濃了一些便再無其他異常之處。
起霧了。這霧與此前海上之霧并不相同。霧來自山中,縹緲而空幽,吸入肺腑便泛起絲絲甘甜,令人口齒生津、齒頰留香。這白茫茫的霧莫不是傳說中的仙氣,神話里的仙人或許就在山上吞云吐霧?我的內(nèi)心浮起這樣一種大膽的猜想,旋即又為如此不著調(diào)的念頭而暗自失笑。
問題總是會有很多,答案只有一個——實踐與行動。帳篷里有檢測空氣的設(shè)備。我下了丘陵,打算分析一下這甜霧的成分,撥云見霧之后卻發(fā)現(xiàn)帳篷不見了,營地不見了,一切外界帶來的東西都不見了。
“有人嗎?”我對著四面八方大喊。
“有人嗎?”山在遠處回應(yīng)我,空泛且空洞的回聲包圍了我。
那種滄海一粟般的渺小在這漫天云霧之中被無限放大了——方圓數(shù)百米內(nèi)唯余我一人,前所未有的孤獨充塞于天地之間,人仿佛是這天地爐子里最脆弱最精致的事物,稍有不慎便會被偶然吹來的某一陣狂風(fēng)打破。
我感到惶恐,驀然回首,丘陵也不見了。
遵循記憶,遵循內(nèi)心和直覺,遵循那不可靠的方向感,我小心翼翼轉(zhuǎn)過身,正好一百八十度,朝著二號碑所在的方位走去了。真奇怪,在渡口開放之時,我記得坤宮處于低洼地區(qū),四周有丘陵環(huán)繞,然而此刻腳下之路一馬平川,幾乎毫無起伏便抵至坤宮。
腳下傳來沙沙聲,腳踝處感到一陣濕潤。我在原本是荒原的地方半蹲,揮去眼前飄浮的云霧,湊近了方才看清——草木蔥蘢,露珠滾動,蕩漾著淺淺的光,沾濕了我的褲腳。但腳下大地原是荒土,此刻卻被盎然綠意取代了。往前再走幾步,間歇泉的噴發(fā)也不見了,眼前所見耳中所聞唯有潺潺溪水動人地流淌。
然后,我又來到那棵歪脖子樹下,看到的卻是枯木逢春,拔直樹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fā)了芽、鑲了綠葉,最后結(jié)了果。那果子晶瑩剔透,色澤誘人,散發(fā)出陣陣甘甜的氣息,令人眼饞,忍不住伸出手去,一品其芬芳。
我還當真這么做了,于是我聽見耳畔響起一陣銀鈴般的笑聲。一時之間,我看見三千童男童女懸于枝頭,雙目緊閉,渾身赤裸著,如嬰兒在母體里一樣蜷縮。偶有一陣清風(fēng)吹過,他們就在風(fēng)中像乘秋千一樣輕輕晃蕩,雙拳握得比石頭還硬,雙眼彎出新月的弧度。
他們是在笑!我敢打賭,這三千童男童女在枝頭笑我!好吧,三千或許是一個虛數(shù),實際并沒那么多,但我真的聽見了笑聲,也看見了這滿樹的果子眉眼彎彎,長著孩子的模樣!這些孩子,尚未發(fā)育出性征,除了大小看起來全都一個樣,大的七八歲,小的約莫在四五歲左右,但絲毫不似一場幻象。我是感官出了錯,還是身處一場浩瀚無邊的大夢之中呢?
那三千童男童女在枝頭搖擺,不容我站在那兒觀望,很快便紛紛睜開驚奇的雙眼,躍下梢頭朝著四面八方跑開了。我試圖抓住一個孩子,也的確抓住了。但是,如果我把眼睛切換到其他模式,看到的卻只是一團能量,像魂兒一樣。我的手從那團能量之中穿了過去,但觸感卻實實在在。有什么東西在糊弄我的感官,我想。一不留神,那小娃兒像魚兒一樣滑不溜秋,幾乎是一個閃身就嬉笑著逃走了。
我高聲呼喚,告訴他們自己并無惡意,但沒有一個孩子回頭。我用雅言又喊了一遍,其中一個小女孩駐足回首,好奇又畏縮地看了我一眼,沖著我怯生生地微笑,之后便鉆入惱人的云霧深處,什么都看不見了。
我本想跟上去,幾度欲走,但想到那些尚未歸來的暫居者,便忍住了一探究竟的沖動。如果我跟其他科學(xué)家談起這事兒,他們會相信嗎?還是把我當成神經(jīng)病呢?或許他們也會遇到類似奇特的怪事,畢竟我們是在一個全新的未知的領(lǐng)域,面對的都是一些難以常理揣摩的事物。
最后,我又回到樹下,靠著樹干休息,看見那只肥膩的燒雞仍高懸于枝頭。
燒雞油乎乎的,浮著薄弱的光,在風(fēng)中搖擺、旋轉(zhuǎn)、起舞,像是在嘲笑我。
我總不至于瘋了吧?
?
睡著了,真該死。
醒來時天已經(jīng)黑了,但沒有人回來。
我想,他們也許是在霧中走散了,或在變化的地形中迷路了。
我是被一陣奇怪的叮叮當當聲驚醒的,回過神來時尚未察覺不妥,直至一滴透明的粘液滴在我的臉上,方才發(fā)覺有些不對。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指尖感到一股惡心的黏膩感,鼻端隱隱嗅到腥臭味。這是口水,我想。然后我抬起頭,就在云霧叆叇的黑暗中看見了那個神出鬼沒的生物。
那是一個人,至少是一種人形生物,戴著斗笠,穿著古時的衣服,像猴子一樣蹲在枝頭,背對著我,肩膀和腦袋微微聳動,一根長指甲在樹皮上尖銳地刮擦著。天實在太黑,看不清,完全不能分辨出那生物的模樣。但我留意到枝頭的燒雞不見了,心中便料定燒雞多半在它懷中。
“喂!”我沖那家伙喊了一聲,喊出口之后又后悔莫及,不知自己哪來的勇氣。
那樹上的東西突然停住了,像受了驚嚇,卻驀地回頭,在那云里霧里沖我齜牙咧嘴。我聽到一陣奇怪的笑聲,緊接著看見它微微抬頭,斗笠之下是一張鬼怪般猙獰的臉。那怪物有著鮮紅色的鼻子,湖藍色的臉頰,一雙黑色的眼睛在黑夜中閃爍著駭人的精光。它沖著我吼叫,鋒利的獠牙暴露在外,一眼望去唇齒覆面,幾乎一整張臉都是它的血盆大口。
莫不是那吃人的窮奇?
有那么一剎那,我的大腦仿佛宕機了,徹底停住了運轉(zhuǎn),以為自己遇見了吃人的怪物,甚至以為自己將與那燒雞有著相同的下場,以至于我渾身顫顫,手腳冰涼不能行走。但我又的確聽見了洪亮的怪笑聲。
那大鬼見著我就笑,聲音震得我耳朵生疼。也不知為何,它并未動我,更不曾傷我一根毫毛,就那么齜牙咧嘴大笑著,拍了拍屁股,似乎在嘲弄我,之后就跳下枝頭遠去了,玉牌在它腰間叮當作響。
我想到了《山海經(jīng)·海內(nèi)經(jīng)》的記載:南方有贛巨人,人面長臂,黑身有毛,反踵,見人笑亦笑,脣蔽其面,因即逃也。這時,我的腦筋又活絡(luò)了,知曉自己看見的不是什么贛巨人,也不是什么大鬼,只是一只學(xué)人穿衣的山魈。
但是,是誰教會它穿衣呢?會是徐福嗎?那這些山野精怪在此生活了多久呢?徐福是兩千多年前的人物了,早就死了,但他帶來的人可在此處繁衍后代,或許正是那些童男童女的后人教會了山魈穿衣。可是,這又解釋不了那些掛在樹上的孩子。他們是如何從樹里長出來的,究竟是人還是某種長得像人的奇特生物?抑或是,這霧里存有某些致幻的成分吧?
一時間,我的腦袋有些迷糊,弄不清這里面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山魈的笑聲還在,從濃霧深處傳來,拉開一定距離之后就保持不變。
我突然意識到,它在等我,又或者不光是在等我,而是想帶我去什么地方。
其他暫居者尚未歸來,也許在明日卯時之前都不會歸來了。此地如今被仙氣般的怪霧籠罩,一時半會兒也消散不了。我下定決心,便邁步跟著那山魈的笑聲走了過去。途中難免打起退堂鼓,對未知的恐懼和好奇摻雜在一起,交替支配著我。我不得不安慰自己,如果這山魈試圖加害于我,那它早就可以那么做了。
于是,我跟著它,穿過一片熔巖爆裂之地,看著巖漿在峽谷深處流淌,最后在燃燒著的橘紅色光彩中登上了千級臺階。我推測方才所經(jīng)之地是離宮,但沒有看到任何一塊石碑。話又說回來,自從渡口關(guān)閉后,坤宮的石碑也不見了,不知是沉底了還是真的就憑空消失不見了。
山魈在前面帶路,時不時停下來等我。它一直在笑,像頑劣的孩子一樣笑,倒也不怕得罪我,更像是在笑我走得太慢,停下來喘息的次數(shù)太多。這讓我想起了童年——小時候,母親帶我和妹妹到山上上香,那可真是一段漫長的路程。但那時我還小,精力旺盛,仿佛渾身上下都攢滿了使不完的勁兒。母親總是牽著咩咩落在后頭,氣喘吁吁,疲憊不堪,卻對我的催促和埋怨不以為忤。她總是溫柔地看著我,用飽含無限溫情的目光仰望著我,似乎發(fā)自內(nèi)心為我的活力感到欣喜,并期待著將來有一天我能走得越來越快、越來越遠。
如今我走得太快,也走得太遠了。母親和妹妹被我拋在身后,一回頭就不見了。古人有云: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也。往而不可追者,年也;去而不可得見者,親也。童年是我這二十幾年人生中僅有的快樂時光,之后的韶光就如流星般隕落了,所有的孤獨和困苦都被眼淚淹沒,自此都是孤身一人了。
“你要帶我去哪兒?”我問那山魈。
那山魈對我搖了搖頭,繼續(xù)在石階上奔跑,回首時得意的大笑仿佛曾經(jīng)的我在催促今日的我。我聽著那快活的笑聲,像一支沒有煩惱沒有憂愁的歌兒,在山崖上輕輕地飄蕩,從高山落向云深不知處了。
來時的路已被繚繞的云煙掩蓋,前方的道路依舊艱難依舊險阻,如銀蛇一般蜿蜒,繞著高山直上蒼穹。這是艮宮,但我同樣找不到一塊石碑。之后我踩著石階又繞到山的南坡,有好幾次險些被山風(fēng)垂落。衣袂飛揚,發(fā)絲在風(fēng)中凌亂,冰涼而凜冽的氣流如萬千飛刀一般剔著單薄的衣襟和酸脹不已的血肉。我猜,這下我又繞到了巽宮,因這九天之上的狂風(fēng)是如此猛烈,但同樣沒有石碑。
我抬起頭,朝著仍高高在上、虛無縹緲的山巔仰望。頭頂有雷霆炸響,閃電在渡口關(guān)閉之后幻化為金色。仙境位于東海之上,震屬東方之木,而此山又在仙境之東,我想,此山之巔的震宮當為一極,或許可以解釋這里的一切。
我以為腳下之路仍舊漫長,但其實路走到后頭卻越走越輕松,幾乎是縮地成寸似的,仿佛一整座山都變小了不少。到了半夜,也許是一點多鐘的時候,我已經(jīng)能看見一座雄偉而氣派恢弘的建筑撞入視野盡頭,在忽明忽暗的光線中汲取著灰暗天穹中炸裂的雷霆。
一座虛無縹緲的仙宮!真是不可思議!這兒的一切都是白色的,瓊樓玉宇皆閃爍著乳白色的光澤,偶爾倒映出幾條金色的閃電的紋路。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絕不相信這山上竟有金臺玉闕,仿佛這當真就是仙人的靜修之處。
山魈歡欣鼓舞著,像孩子一樣雀躍,摘掉了斗笠,就那么背在身后,爾后一路小跑,虔誠地在仙宮門口的漢白玉石階上跪下了。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庭前月霜如新雪,既有高處的冰寒,又有遠離塵世的蕭瑟,此刻全被猴兒的喧鬧打破了。
我躲了起來,在一塊巨石后頭觀望,心中半是恐懼半是期待。
沒過多久,門開了,一位須發(fā)皆白的老者站在門檻后,兩袖清風(fēng),頭束方士冠巾,衣袂隨風(fēng)而動,頗有幾分仙風(fēng)道骨。
那老者突然爆發(fā)出一陣咳嗽,之后又對山魈說:“警言居士,你又到處亂跑!”
山魈聽見自己的名號便喜不勝收,諂媚而心虛地笑著,殷勤地獻上兩根雞翅和兩根雞腿。那正是之前高懸于枝頭的燒雞,被吃掉半只,剩下的部分被當做寶貝帶了回來。但老者拂袖而出,沒有接受,因為雞肉是熟的。
“又有人進來了?”老者問道,說的是雅言。
警言居士支支吾吾半天,自然說不出話。門里有什么東西在這時閃了出來,那是另外兩只猴子,穿人衣,戴人帽,一者為獼猴,一者為白額長尾猴,此刻皆繞著山魈亂轉(zhuǎn),嘴里爆發(fā)出奇特的笑聲,仿佛在嘲笑警言居士的借花獻佛。
老者甩了甩袖子,有些不悅,便訓(xùn)斥道:“醒言道人,喻言禪師,爾等不可嘲笑居士的好意?!?/p>
那猴子模樣的道人和禪師“嗚”了一聲,受了斥責(zé)就像孩子一樣縮成一團,在地上打坐。獼猴捂住了眼睛,白額長尾猴堵住了耳朵,余下的山魈就捂上了嘴巴。不看,不聽,不說。三只猴子以各自不同的姿態(tài),回應(yīng)了老者的當頭棒喝。
老者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然后才想起正事?!熬跃邮?,可是有人隨汝上山了?”
山魈捂著嘴巴,竊笑著點了點頭。
“那人現(xiàn)在在哪兒?”老者又說,“我們得趕緊把他送出去?!?/p>
山魈伸出一只手,指了指我所藏身的這塊石頭。
我猶豫了片刻,從巨石后緩步走出,鬼使神差地抱了抱拳?!跋扇?。”
“仙人?”老者蹙著眉頭,盯著我一陣打量,眉毛好不容易才緩緩舒展了?!艾F(xiàn)在外面是什么時候了?”
“公元2142年。”我說,突然有了一種預(yù)感?!熬啻笄販缤鲆延袃汕俣嗄??!?/p>
“從沒聽過這樣的年號。”那老者說,“現(xiàn)如今的天子是誰?”
“沒有人當皇帝。”我恭敬地應(yīng)道,“國家不屬于一家一族,國家屬于這片土地上生活的所有人?!?/p>
老者疑惑不解地看著我,“可是,怎么會沒人當皇帝呢?上一次我聽旁人提起俗世,這世間尚且還有皇帝,年號為‘嘉慶’。”
“大清已經(jīng)亡了,國祚兩百余年?!蔽业奶栄ㄍ煌恢碧?,心也怦怦地響,擂鼓般的喧囂幾乎快要昭示一切,論證我的預(yù)感?!靶煜壬?,汝已在此山中生活了多久?”
那老者搖了搖頭,吟道:“偶來松樹下,高枕石頭眠。山中無歷日,寒盡不知年?!?/p>
這是一首唐詩,我想。這么多年來,徐福生活在此,也許并非完全與外界隔絕。每一次渡口開放,總會有外人誤入此地。每一次有外人到來,或許也會如我這般替他帶來塵世的消息??墒?,一個人究竟如何活上兩千余年?難道這傳說中的不死之鄉(xiāng)當真有長生不老藥嗎?
徐福盯著我打量,那三只猴科動物也盯著我打量?!叭晔菑暮翁幧仙??”
我指著那只山魈回答道:“警言居士引吾來此?!?/p>
“此人說的可是事實,警言居士?”徐福伸手撫須,望向那山魈,小半截長長的白須在他的手掌之下隨風(fēng)飄揚。
山魈仍舊捂著嘴巴,左右顧盼,看了醒言道人和喻言和尚一眼。后兩者之中,不能看的用耳朵聽見了徐福的問話,不能聽的用眼睛看懂了徐福的表情。那堵著耳朵的獼猴道人搖頭晃腦,那遮住眼睛的白額長尾猴和尚就突兀地叫了一聲。于是,警言居士就點了點頭,給出正面的回應(yīng)。
徐福撓了撓紅潤的臉頰,又問道:“如此說來,齊姬已經(jīng)醒了?”
山魈叫了一聲,用力點著頭,又把視線投向我。
徐福暗暗嘆息一聲,黑白分明的眼睛純澈如返老還童。“吾可引汝見一人?!?/p>
“誰?”我問。
“隨我來。”徐福說,轉(zhuǎn)身朝著仙宮走去了,三只猴子緊隨其后。
門沒關(guān),仍向我開放。
我踟躕不前,滿心猶豫,看了一眼天空,眼中所見唯有星馳電掣,劃破長空,我又看了一眼山下,卻只看見翻涌的云霧、嶙峋的山峰,凡塵的煙火氣在登臨絕頂后就徹底消融了。于是我走了進去,跨過高高的門檻,穿過漢白玉砌成的仙宮,遙見盡頭處的玉榻上有一具青春曼妙的胴體靜靜躺臥。唯一的美中不足之處是,這身披白色云裳的女子膚色微微發(fā)青,泛著些許翡翠之色,而雙臂和雙腿則如奶油般匯入渾然天成的玉塌之中。
徐福對我說:“吾乃齊人徐福,昔年有五十童男童女來此?!?/p>
徐福,齊人徐福,未有三千之數(shù)……
驀地,我看明白了此地的格局——五行乘土之成數(shù)即大衍之數(shù),大衍之數(shù)同時也是天地之數(shù)的用數(shù)。天地之數(shù)五十五,小衍之數(shù)即水一、火二、木三、金四、土五,而大衍之數(shù)有五十,其用四十有九,余下的為遁去的“一”。
我張了張嘴,難以置信地問:“此人莫不是——”
“此乃齊王遺孤,切莫怠慢。”他囑咐道。
“她怎么了?”我問。
徐福解釋道:“人以天為天,天以人為天,人被天制之時,人是天之屬,人同一于天,無所謂人,此時之天為先天。”
“我不明白?!蔽铱粗袂槲??!澳愕降滓易鍪裁矗俊?/p>
但他不理我,只是捂著嘴咳嗽幾聲,就飄飄然遠去。
我在那三只猴子的陪伴下靜靜等待著,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我在等待的時候偷偷打量著玉塌上的女子,一時間為她的無暇所感動——她的形影翩然若驚飛的鴻雁,婉約若游動的蛟龍,容光煥發(fā)如秋日下的菊花,體態(tài)豐茂如春風(fēng)中的青松。一抹微笑在她沉睡之時仍銜于嘴角,時隱時現(xiàn)如輕云之蔽月,浮動飄忽似流風(fēng)之回雪。她是水的曲線的始祖,泛著泡沫和精髓的星體。她是海天一線中自東方孕育的旭日,其明艷不可方物的嬌羞染紅了蒼穹。我癡迷于她的淑美而心旌搖曳,頗感不安。她卻沉默如無暇的白壁,沐浴著千百年來的月光兀自沉睡,仿佛與這天地同為一體。
然后,我就聽見一道女聲,空靈而悅耳,像唱歌一樣在這仙宮內(nèi)響起。
那聲音對我講了一個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暴君統(tǒng)一天下,滅去其余六個國家。有一個孩子,其父親被這位暴君拋棄于松柏之間,活生生餓死,從此隱形埋名、顛沛流離。有一位忠義之士,借尋仙問道、求取長生不老藥之名,哄騙暴君,找來四十九個童男童女做幌子,湊齊五十之數(shù),帶著這孩子逃出海去。
那玉塌上的女子其實并未醒來,聲音是從仙宮的四面八方傳來的,卻只在我的心底響起。與其說,是她在對我說話,毋寧說,是這一整個世界在同我交流。方才講故事的時候,她一開始用的還是雅言,后來卻有足夠能力磕磕碰碰說起我們的普通話。之后的時間里,她就完全用現(xiàn)代漢語與我交流了??吹贸鰜?,她的學(xué)習(xí)速度很快,悟性也相當驚人,但過程恐怕不那么美妙——我的腦袋隱隱作痛,神經(jīng)網(wǎng)絡(luò)仿佛強行接入一大片浩然的虛無,腦中記憶被某種奇異的力量吸取。
“那孩子就是你。”我忍著痛,出聲問道,“徐福帶你逃出來了。后來呢?”
“后來,我在這床上睡下,興許是觸發(fā)了機關(guān),仙根就扎入我的體內(nèi)?!?/p>
“這么說,這宮殿也不是你們建的?!蔽疫t疑了一下,溫溫吞吞湊上前去,懷揣著顫鳴不已的心,仔細觀察著那玉榻上橫陳的玉體。
齊姬的手臂和雙腿其實并非融化了,而是被一層薄薄的與膚色相近的細絲纏繞。征得對方同意之后,我伸手輕輕碰了碰,這白絲質(zhì)地輕盈,恍若無物,似蠶絲,卻出奇的堅韌。
金骨既不毀,玉顏長自春。所謂仙根,其實就是從玉髓里長出的菌絲體。我調(diào)節(jié)著眼球的輔助成像模式,用手電筒照亮玉塌,看見一整張玉床與仙宮大地連為一體,內(nèi)部密密麻麻的菌絲則朝著看不見的大地深處鉆去了。
我能想象得出,這樣的菌絲體在地底把整座仙島聯(lián)系在一起,就像一張龐大的神經(jīng)網(wǎng)絡(luò),一種隱藏的世界的基質(zhì)。蘑菇是這張網(wǎng)絡(luò)的生殖器官,釋放出孢子,便能進一步構(gòu)建菌絲體。齊姬就是這一整個生物能系統(tǒng)的控制中樞,與此地萬物聯(lián)系在一起——在森林里,當一棵樹被砍倒,其他樹會用根尖向受害者伸出援手,通過菌絲體輸送水、糖和其他營養(yǎng)物質(zhì),使其繼續(xù)活上數(shù)十年,甚至幾個世紀;而在仙境中,當齊姬在此處沉睡,那些菌絲體也會通過類似的方式向她輸送養(yǎng)分,使其不食五谷,像仙人一樣餐風(fēng)飲露。但還有什么地方不對勁,一時間我也說不出來。
“我成了山神?!饼R姬繼續(xù)說,“及至山巔,我便成了狂風(fēng),亦是雷霆和雨露,是這萬千,化身一草一木,飄零于天地之間。匯流接納了我,我也離不開匯流。我們于公元前210年出海,第一次得知秦滅亡是在東漢年間。自那之后,其余那四十九個孩子,在渡口開放之時就陸陸續(xù)續(xù)走了,在不同的年代回歸正常的人生。上一次渡口開發(fā)的時候是清嘉慶年間,最后一個孩子也走了,只余下我一人。”
“什么是匯流?”我問,頭痛終于有所消減。
“匯流是一個數(shù)據(jù)節(jié)點。”她向我解釋道,“很久很久以前,早在地球上尚未有人類生存的時候,天外的仙人們在滅絕之前造了一臺機器。這是一臺星球大小的預(yù)測引擎,分秒間造出千萬億個模擬現(xiàn)實。這臺以星球為基底的機器就在宇宙中流浪,像紛飛的孢子一樣,把生命的種子和重建文明的希望灑向各地的黑暗。機器利用預(yù)測引擎模擬了未來,找尋最有潛力的行星。然后,它重塑了現(xiàn)實,改造了星球,就有了我們?!?/p>
“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仙人撫我頂,結(jié)發(fā)受長生?!蔽议]上眼睛,百感交集?!拔覀兪窍扇说暮蟠?。是誰告訴你這些的?”
“如今我是山神了?!饼R姬說,“當年我躺在這上面睡覺時就做了一場夢,那夢好長好長,到現(xiàn)在也沒結(jié)束。蓬萊、方丈、瀛洲,皆是匯流,而匯流又僅僅只是機器分發(fā)出的一小部分。盡管那機器的核心本體已經(jīng)飄向銀河深處了,但真正的聯(lián)系卻是永遠不會斷絕的。它超越了時間,超越了空間,超越了剎那,超越了永恒,正是我們每一個人的根?!?/p>
“我不明白?!蔽冶犻_眼睛,心惶惑不安?!跋扇藗兗热婚L生不老,又如何會滅絕呢?”
但齊姬卻說:“沒有長生不老。”
我怔了一下,“什么?”
“沒有長生不老?!彼f,語氣萬分篤定。
“可是你和徐?!蔽艺f到一半就閉上了嘴巴,突然想明白是哪里出了錯。
倘若長生不老真的存在,那齊姬的外貌不該是這樣子。當年她來到這里還是一個女童,但這些年來她卻從未停止生長。如今,她已經(jīng)出落得水靈,與其他正值妙齡的少女無異。這有可能是菌絲體延緩了她的衰老,但徐福又該作何解釋?
更大的可能是,那機器飄向了銀河深處,而銀心則是一個超大質(zhì)量的黑洞……
“天上一日,人間一年?!蔽页谅曊f道。
“不是這樣算的?!饼R姬的聲音在我心中響起,“當渡口開放之時,此處一個月約為外界一月。當渡口徹底關(guān)閉之時,此地一天方為外界一年。匯流是一處數(shù)據(jù)節(jié)點,也是一個漂移的空間。以匯流的時間來算,每隔三百三十六天,渡口會開放一個月。這段時間相對于外界來說,即每隔三百三十年會開放二十九天?!?/p>
“你多大了?”我問。
“剛到及笄之年。”她說,語氣里帶著點兒小小的驕傲?!斑@就是我找你來的原因,我想讓你幫我買根簪子?!?/p>
“用來做什么?”我茫然不解地問道。
“結(jié)發(fā)呀!”她煞有介事地誦道,“女子許嫁,笄而字之,其未許嫁,二十則笄。我已經(jīng)沒有父母了,這是徐福應(yīng)允的,由他充當我的長輩。”
我愣了一下,“你要嫁人嗎?”
“當然不是?!饼R姬說,“這是一種成年儀式,即使我成了山神,只能躺在這里,也是很必要的?!?/p>
我輕輕“哦”了一聲,不知自己該說什么。
“你最好快一點。”她又囑咐我,“因為,再過兩天,渡口就要關(guān)了。還有,不能把你見到我的事告訴別人,我已經(jīng)看見了你眼中所見之事物,知曉了外面的世界歷經(jīng)千年流轉(zhuǎn)之后又是怎么一副模樣。我不想被人圍起來觀看,也不想被人切成無數(shù)片。你會保護我的,對嗎?不會傷害我吧?”
“我不會的?!蔽蚁乱庾R挺起胸膛,誠懇地說,“我是說,我不會告訴別人的。我保證,我會護你周全?!?/p>
“啊,還有啊,”她最后說,“幫我買一盒胭脂唄?就是那個女士嘴巴上的那種顏色。我也想像山茶花一樣綻放,仍有些許少女氣息留存,如在湍急的河流中攫住錦鯉一樣難能可貴?!?/p>
“別讀我的思想!”我不滿地嘟噥了一句,心思已經(jīng)飛向山崖之外的云海。
?
下山的時候,天已蒙蒙亮,東方的天空泛起一抹魚肚白。
到了卯時,其他隊員陸陸續(xù)續(xù)歸來。我才知道,他們昨夜就在兌宮的大本營處留宿,壓根兒沒派人找我,也沒打算與我匯合。人們忘記了我。沒有人注意到我的不在場,第一個人在坤宮看見我時,還以為我是起了個早提前趕來的。
趙南嘉女士如今是補給線的負責(zé)人了,找她要一支簪子和一支口紅并非難事。只是,她在我開口的時候驚訝地看著我,就好像看見一塊頑石或一根木頭成了精似的,半天都沒緩過神來。
“你要口紅和簪子做什么?”她問。
“別問?!蔽艺f,“盡管拿來就是,我有用就對了?!?/p>
于是,她就把一支同款口紅贈予我,又約定好第二天為我?guī)碛耵ⅰ?/p>
等待的時間總是漫長的。事情沒辦好,我就不好到山上去,唯恐唐突了佳人。等到玉簪和口紅都湊齊了之后,我終于有理由再次登臨絕頂。如今我終于明白曹植寫下《洛神賦》時的感受,那是一種飄渺難覓、迷離又恍惚的心境,思之慕之,卻有帶著幾分惆悵幾分遲疑,以至于憂慮是如此之深,使我一連兩個晚上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
我又見到了齊姬,徐福并未阻攔我。那時,她躺在玉塌之上,青絲如瀑,枕在身下,像綾羅綢緞一樣光滑,如茫茫黑夜一般披散。這樣一個睡美人呵!我感慨,同時于心不忍。為何她不得不在此沉睡千年,卻永遠體會不到常人的快樂?難道是她不值得快樂嗎?還是我們的快樂太廉價了呢?
“明天你就要走了吧?”她問。
我點了點頭。
“幫我及笄?!彼f,聲音響徹我的心神,溫潤我的心田。
我先是旋出口紅,笨拙地為那玉石般晶瑩的唇瓣上色。然后,在她的引導(dǎo)下,我扶著她的腦袋,讓她的后背稍稍離開玉塌,好讓我把那萬千青絲從她身下抽出來。但我不懂如何及笄,更不懂如何編織女孩的頭發(fā)。我把我的問題告訴她了,她也就笑著教導(dǎo)我。
在我捧起她的長發(fā)之時,一些白色的菌絲體從發(fā)間生長出來,溫暖如情人的手,指引著我該如何去做。我挽起她的長發(fā),仍有那些菌絲體控制著我的雙手。我費了老半天的功夫,終于把她的頭發(fā)聚攏成一束。
就在我準備把簪子插入她的青絲的時候,那股向來溫和的力量偏離了我的意圖,驀地變向,指引著我的右手握著玉簪朝著那玉榻上的女子刺去。事情是在一瞬間發(fā)生的,醒過神來我的左手已經(jīng)攔在我的右手前方。玉簪穿透我的掌心,離那修長的天鵝頸近在咫尺,鮮紅的怵目驚心的血從我的指尖淌下了,染紅她的頭發(fā),染紅了她的臉頰,染紅了一整張玉榻。我能感受到菌絲體的脈動,她和我的脈搏在仙宮中匯成斷流。
那三只猴子尖叫了起來,朝著仙宮外逃了。
我慶幸自己的反應(yīng)及時,但不明白為什么?!盀槭裁??”
她沒說話,亦不作答,正是這種漠然的態(tài)度使我害怕。
我忽視了掌間的疼痛,認真地問:“你不可能真的是那樣想的,對吧?”
“不,我就是那么想的?!饼R姬說,其實并未說,只是聲音從四面八方來?!拔沂軌蛄?,我已經(jīng)不想再這樣活著了。這么多年了,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像個死人一樣躺著。徐??煲懒?,我感覺得到。如果連他也走了,那我從此就真是一人了。”
風(fēng)在萬仞之上凄厲地呼嘯,雷霆在高山之巔痛苦地炸響。一花,一草,一木,皆是她的一言一行。她的情緒在漫長的黑夜中迸裂,偶爾擦出幾道溫暖的火光,之后就被更蒼茫更無望的黑暗掩埋了。
我明白她的感受,知道獨自一人孤苦伶仃是怎樣難捱的一種痛苦。自從母親和妹妹離世,我就是孤身一人了,在這世間流浪,卻始終沒有家,始終找不到歸宿。我們的區(qū)別在于,我的心還能跟隨我的步伐漫游,但她的心呢?可在那酣睡之軀內(nèi)部?還是在這天地之間如蜉蝣般居無定所呢?
庭前月霜如新雪,山中神女憶舊夢。這地方既有高處的寒冷,又有絕境的凄清。盡管此處有著仙境的雋永,亦有天人般的超脫,但那種長久困守一地的蕭瑟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消散的了。
我對她說:“別這樣,我來想辦法,好嗎?”
“你能讓我離開這里嗎?”她問,眼淚從那緊閉的眼角流下。“你看到那些樹上由果子變成的孩子了嗎?那是我模擬的現(xiàn)實,為的就是紀念那些離開的人。我好孤獨,好寂寞,只能那樣欺騙自己了?!?/p>
我于心不忍地點頭,完全沒有信心卻胡亂做了保證。盡管她尚未睜眼,但我想象得出那將是一雙多么明亮、多么璀璨、多么無暇、多么完美的眼睛。山是如此之高,平日里卻絲毫看不見,在這仙境之中,山巔之上,山唯有通向星辰,群星一定就在她的眼中。
“你在騙我?!彼终f,“你的心跳加快了,瞞不過我。不過,還是謝謝你?!?/p>
“我沒騙你?!蔽艺f,“我一定會找出辦法讓你離開這里。”
“但時間不夠了呀!”齊姬的聲音伴著山風(fēng)又一次吹入我的心中,“你的手流血了。為什么要阻止我呢?為什么要這么做?”
“因為,我向你保證過?!蔽乙蛔忠痪涞卣f,“我不會傷害你,并將護你周全?!?/p>
“真好?!彼剜?,“我們是兩條涓涓的溪流,從不同的時代匯集在一起,但還是得擦肩而過。真希望能不再孤獨,可惜一天后你就不在了,三百多天后你也死了?!?/p>
我黯然離去,血滴了一地,沒忘記帶走那支玉簪。
那個時間中駐足的人啊,永遠停留在某一固定時刻。凡人看著她只在那一刻閃現(xiàn),然后消失,就像一場幻夢般的海市蜃樓。
在下山的石階上,我遇見了坐觀山海云霧的徐福。警言居士、醒言道人和喻言道人正繪聲繪色地描繪著方才的場景。它們手舞足蹈,時不時發(fā)出一聲慘叫,模仿著簪子刺入掌心的動作,緊接著掩面低泣,不知為誰傷心。
“毋妄言。”徐福說,“吾知汝束手無策?!?/p>
“人以天為天,天以人為天,人被天制之時,人是天之屬,人同一于天,無所謂人,此時之天為先天?!蔽蚁葟?fù)述了一遍他說的話,緊接著念了下去,“人能識天之時,且能逆天而行,人就是天,乃天之天,故為后天?!?/p>
然后我就走了,其實內(nèi)心也深知徐福的用意。倘若我真有辦法,能利用這個時代的科學(xué)破解更高級文明的技術(shù),那她早在我們見面那一刻就已經(jīng)知道了。齊姬提取了我的記憶,知曉了我們的技術(shù),但她還是尋思,幾乎已說明了一切。
但我的確有自己的辦法。
我下到山去,在卯時找到了趙南嘉女士。我向她坦言山上的仙宮,將山上一切皆大致描述了一遍。我告訴她,此地并非永久開放,而只持續(xù)一個月。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應(yīng)該讓所有的人都撤出仙境,否則將困死于此地。
她敏銳地察覺出了我的言外之意?!澳悄隳??”
“我想留下?!蔽艺f,“為了讓一個人不再孤獨?!?/p>
“我不知道這樣做是否合適?!?/p>
“當然合適。”我輕聲說,“這是條件,我留下,三百三十六年后,你們可以派人進來,我會給你們這三百多天來我所有的研究成果。關(guān)于我們的祖先,關(guān)于我們的福祉,關(guān)于另一個文明,你們?nèi)糇屛伊粼诶锩?,就能得到更多的答案?!?/p>
她悲哀地看著我,憂心忡忡地說:“我得去請示上頭,但時間不多了?!?/p>
“我不知道?!蔽艺f,“但是,就把這次談話當作你我之間的秘密,好嗎?你讓我想起了母親,也幾乎像母親一樣照顧我。時間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只要你準許就行了,其他人無所謂的?!?/p>
她終于點了點頭,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溫柔的擁抱。
后來,我送趙南嘉女士出渡口的時候,就對她說:“其實你的父親并沒有剽竊我的論文?!?/p>
她怔了一下,“什么?”
“那論文是我賣給他的。”我繃緊臉皮,面無表情地說,“我在農(nóng)村長大,妹妹因我輟學(xué),母親供我讀書。父親死得早,家里欠了不少債。我沒辦法,只好那么做了?!?/p>
“哦,他向我解釋了,我以為他在騙我。”
“是真的?!蔽艺f,又一次想起了那雙眼。
那雙眼睛,永遠溫柔,永遠悲哀,永遠滿溢著愛。
“之前從未聽你提起過家人?!彼f。
回憶是一通從現(xiàn)在撥往過去的電話,直接與疼痛中樞相連,專門用來在黯淡無光的雙眼中締造一陣迷蒙的水霧。雨落下的時候,淚也隨之而流,分明是早已發(fā)生多年的故事,回憶起來卻歷歷在目,依稀記得妹妹的哭喊,一聲又一聲“哥哥”、“哥哥”的叫著,媽媽的模樣也栩栩如生,帶著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溫柔。
她又問:“她們現(xiàn)在還好嗎?”
“哦,死了,她們都死了?!蔽覄e過頭,看向翻涌的海水和漸漸散去的薄霧?!按謇锶松祥T逼債,媽媽生了重病,還不上,帶著七歲的妹妹燒炭走了,滿心以為這樣就不會成為我的累贅,不用想著幫她還債。他們說讀書無用,賺不了大錢,他們還說媽媽養(yǎng)了個廢物,但媽媽總相信我可以出人頭地。等到我真的學(xué)有所成,母親和妹妹都不在了。有時,我也想,如果你愛的和愛你的人不在了,那我做的一切又是為了什么?”
“這樣做值得嗎?”她看著我,神色復(fù)雜,充滿猶豫,似乎在考慮是否在最后這一關(guān)頭拉走我。
“別,別那樣,這一切當然值得?!蔽覒┣卸瘋卣f,“你的表情又讓我想起了之前你對我說的話。你說,我還年輕,還有大好的人生,可以去愛,可以享受。但是,我一直沒說的是,我已經(jīng)沒辦法那么做了。有時,我也恨母親,恨她的癡愚,但其實恨的是自己。最對不起的人是我的妹妹,她還小,那么天真,那么單純,還有大好的人生,可以去愛,可以去享受,但她什么都沒體驗到就死了。”
“所以,”趙南嘉女士說,“你以為只要救她一個,就可以彌補過去造成的所有傷害?!?我沒說話,一聲不吭。她頓了頓,又問:“可惜不能親眼看一看了,那山上究竟是什么模樣,通向什么地方呢?”
“星辰?!蔽艺f,很是認真。
最后一班船離開渡口,像暴風(fēng)雨過境一樣遠去了。
雨過天晴。我心中想說的話還有很多,但自始至終卻無處訴說。
不過,這并不礙事,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如此深重的寂寞。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當人絕望的時候,就會有所寄托。
這就是我留下的原因:真希望結(jié)局能有所不同,在這仙境之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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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中國的科幻作者們很早就意識到,本土的歷史和神話傳說,是科幻創(chuàng)作無盡的寶藏。具體怎樣將它們與科幻結(jié)合,大家各顯神通?!秴R流》以一種類似于平行空間的方式,讓傳說中徐福尋仙的蓬萊仙島出現(xiàn)于當代科學(xué)世界。不同于同類主題中常見的,個人英雄主義式的探險模式,本文的主人公是人類科學(xué)界群體探索活動的一個“編外人員”,從自己獨特的文化視角,對這一次尋仙之旅,給出了自己個體化的理解和感受。
——宇鐳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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