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陵塬畔（二十）

（短篇小說）

文/姚水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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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憨命賤福薄如紙的七伯終于沒有熬過秋末，兒孫滿堂，吃喝不愁的福分一點(diǎn)也沒有享上，沒有等回音訊全無的大兒子，沒有等回正在與人討價還價的根寶和山洞里避雨的三娃子，就連最寵愛的幺四也光著腳丫逛得不知去向。七媽守著七伯寸步不離，唯獨(dú)七伯閉眼的那一刻她卻不在身邊，五雀和六妹只看見了側(cè)著身子睡的七伯，嘴角混合著口水流出了一條兩寸多長的蚯蚓形狀的白蟲，五雀看見了臉色蒼白沒有一點(diǎn)血色的七伯，嚇的沖著大雜院結(jié)結(jié)巴巴喊道：“媽、媽，我爸吐了條白蟲?！?/p>

正值秋末的少陵塬，?明后一直下著雨，正午后雨停了，但大雜院的房檐還滴答著雨水，地上黃泥掩了半腳面，七媽和幺四給七伯套穿了根寶新制的老衣綢袍，又招呼了大伯、四伯將逝去的七伯抬到正堂，他倆又在靈堂前燃起了一堆大火，供守靈的孝子取暖避寒用。內(nèi)務(wù)一切安排就緒，大伯和四伯都坐在長凳上對七伯的靈位說道：“老七，看你有四個兒頂啥用，咽氣時一個都不在跟前，還得當(dāng)哥的給你忙活，你這叫福薄命淺?！?/p>

大伯暗自慶幸七伯的去世，根寶和三娃子都不在屋，才給了他倆主事當(dāng)家的機(jī)會，彰顯了他倆才是門宗掌門當(dāng)家的，他們二人以最快的速度吩咐了挖墓子的、報喪的，進(jìn)山尋三娃子、二寶的，進(jìn)城尋根寶的，又打發(fā)幾個人磨糧供鄉(xiāng)黨吃飯的，執(zhí)事一切也都安排妥當(dāng)。

雨過天晴，三娃子、二寶、根寶他們已經(jīng)在回家的路上了，根寶睡到四更時夢見一群人背后插著五顏六色的旗，敲著鑼鼓來接七伯了，他用盡全力沒擋住七伯，睡覺醒來一刻鐘都沒耽擱，只告訴王義財他想回屋看看，就冒雨踏上了回少陵塬的小路上。三娃子在山洞里避雨時打了個盹，夢見七伯去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似路又無路的霧嶂中，并隱隱約約地聽七伯沖他說道：“你回去，我走了”的話，醒來后就同二寶一塊冒著雨返回了。

七媽忘記了悲痛，前前后后忙得不知所措，六媽拽了拽七媽的衣裳說道：“摔個碗，哭幾聲，有福沒福一輩子也完了?！绷鶍屨f罷，自己先號啕大哭了，各人都有各人的難，六媽借著七伯的死哭出了自己離開六伯這些年，孤兒寡母所遇到的嫌棄和白眼。七媽摔碎了碗后，再也忍不住自己的傷心，拉著五雀、幺四、六妹，讓他們跪在堂前的蒲草團(tuán)上，自己用眼淚洗刷著失去七伯后可能遇到的艱難。

黃昏時根寶、二寶、三娃子一前兩后走進(jìn)大雜院，大伯、四伯向根寶重復(fù)了他倆主事當(dāng)家的安排，根寶聽完后對大伯說道：“多虧大伯、四伯了，你倆當(dāng)家主事就好，用錢盡管說聲，把幫忙的看寬些。”好幾天的忙碌，七伯下葬了，給鄉(xiāng)黨最多的議論卻是：“根寶走了幾年心硬了，連一滴眼淚都沒流?！?/p>

日出日落，月圓月缺，時光在漸漸地流逝，木頭市的生意旺中有淡，淡中生旺，牙家、羅老板、王義財、根寶都成了少陵塬和木頭市買賣木頭的主要骨干，也成了形影不離的朋友，根寶在污濁的環(huán)境中學(xué)會了喝酒劃拳，打牌，擲骰子，押寶、搖老碗。生意不景氣時，賭場里偶爾有了他的身影，走村串巷的皮影戲前也留下了他的笑臉。三斗麥子兌一盤鞭炮，根寶毫不吝嗇地買了好幾盤，并用一升小米換來了最新式的引火神器“洋火”燃放了新式的鞭炮，給年三十，大年初一，正月十五增添了濃厚的年味，三盤鞭炮見證了日本鬼子的投降，是鐵板上釘釘子實(shí)打?qū)嵉耐督?。三盤鞭炮是根寶對和平生活的向往。三盤鞭炮、一升小米的洋火也讓根寶在鄉(xiāng)鄰的眼里，變成了實(shí)實(shí)在在的敗家子。秦腔戲、社火和正月里熱鬧場地也留下根寶和王義財他們的腳印。他們在人擠人的戲臺下真正感受到和平的美好。他們隔三差五地一起走在少陵塬的小路上，穿戴闊綽，清一色的青祆、黑褲、絲綢禮帽、六尺長的粗布寬腰帶，牙家背上的那桿槍也時時挎在肩膀，給少陵塬的農(nóng)夫們留下了扎眼的回望眼神。熱鬧過后的清明時節(jié)也是麥苖撥節(jié)時，根寶最終看在鳳的顏面上以十八個袁大洋的價錢在清明前贖回了一畝八分田地，又對三娃子說道：“地贖回來了，以后就是你的，我不要?！?/p>

冬去春來，趙生財?shù)睦掀哦啻巫咴谕ㄍP的娘家這條路上，逢人便講，見人就說，潘氏知道鳳給楊家丟人了，又幾次攙扶生財老婆盤腿坐在自家屋的土炕上，好生做的飯待候著，但還是封不住生財老婆的那張刀片嘴，還是對楊德寬和潘氏數(shù)落道：“鳳不生娃，晚上不要得得，見了根寶喜眉笑眼，看到得得像遇到前世的冤家，不守婦道。”

楊德寬明面上罵潘氏：“嬌慣了自己的女子，害了婆家的日子，養(yǎng)女不孝娘有錯?！毙睦镉中奶埒P，跟了個八成色的男人。鳳迫于人言的壓力，在不知不覺的日常生活中從根本上融入了趙生財一家人的生活，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陳舊觀念，讓她不得不屈服于二愣得得的胸體下，也終于隆起了肚子。根寶那種渴望得到鳳的私心欲望始終隱隱地難以忘懷，然而，少林的影子像橫在他面前的一堵高墻，使他更沒有越界半步，偶爾見到隆起肚子的鳳，根寶也只是從以前的東家小姐關(guān)系，關(guān)照幾句客氣話。

趙生財老兩口看著慢慢隆起肚子的兒媳婦，對鳳態(tài)度也來了個大轉(zhuǎn)彎，少了指責(zé)，少了謾罵，也不再揚(yáng)言要打斷根寶的腿了。但還是不知道女兒朵朵的心早已默許了根寶，朵朵嘴里不說，心里總是盼著根寶再來取回忘在她屋的竹籃，可這種羞澀的想法卻遙遙無期地難以實(shí)現(xiàn)。而趙生財與根寶背道而馳的做事態(tài)度，卻將朵朵的終身大事推向萬丈深淵。朵朵被趙生財以布袋賣貓的形式嫁給鄰村，彩禮并不像趙生財對根寶提出的袁大洋從走廊的另一頭挨著擺三層到另一頭，卻是民國政府新發(fā)行的大票紙幣，而紙幣卻像膨脹的海綿一樣，一天能倒翻一個跟頭，早上十塊頂五塊，到了傍晚五塊頂壹塊，就這樣，民國政府用紙票兌空了民間的袁大洋，卻用紙票結(jié)算所有的商品交易，少陵塬的農(nóng)夫知道紙幣不頂大洋，要以小米、小麥折算本金，從而代替紙票結(jié)算來往的商品賬目，小米、小麥成了民國政府統(tǒng)治下民間流通最緊俏的真金白銀，因此，趙生財以兩石八斗麥的彩禮約定了朵朵的婚事。而坐轎的朵朵誤以為是根寶接的轎子，她被人攙扶進(jìn)門三拜九叩拜堂后，靜靜地坐在新婚土炕席上，等待著根寶挑下蓋頭，昏暗的長明燈下，當(dāng)男人用搟面杖挑下蓋頭的那一刻，她低著頭情不自禁大膽地抱住了男人，壯著膽子叫了一聲：“根寶！”那男人以為自己聽錯了，又不動聲色地對朵朵說道：“你再叫一遍，我沒聽清?！?/p>

被浮淺的認(rèn)知沖昏了春心的朵朵，又稀里糊涂地叫了一聲：“根寶！”

那男人聽清楚了朵朵對根寶傾力向心的聲音，頓時火冒三丈，狠狠地抽了朵朵幾個耳光，揮起拳頭重重地砸在朵朵的背上、肩上，又扒掉朵朵的衣裳強(qiáng)行占有了她，從此以后，朵朵真的就像一團(tuán)面，被那男人雨點(diǎn)般的拳頭說打即打，更失去了回娘家的權(quán)利和自由。朵朵遭遇的這一切真正地應(yīng)驗(yàn)了啞巴吃黃連，有苦吐不出的尷尬境地。而且，那男人賣木頭時對根寶頭頭是道地吹了一番。臨走時還不忘對根寶說道：“朵朵這輩子是沾在我拳頭下的女人?！?/p>

和朵朵男人一同賣木頭的人悄悄對根寶說道：“他爸是鑿碌碡的，家底殷實(shí)，有四個姐，他最小，沒受過虧，不知道過日子，賣一擔(dān)柴的錢夠執(zhí)骰子，賣一根木頭夠押寶，給老婆在土崖割的棗刺燒鍋，故意扎老婆手呢?！备鶎毬犃四腥说囊环?，深感憤怒和愧疚，暗暗發(fā)誓，討老婆一定要見到人，寧可不娶老婆，也不要布袋買貓的老婆。時間過得飛快，轉(zhuǎn)眼間根寶回來已經(jīng)三年了，也掙了很多錢，但都如同草上露，攢不住水，七媽小心翼翼的對根寶說道：“寶，回來幾年了，跟你回來吃飯的人也不少，問問，誰屋有女子，打聽問房媳婦，你也不小了。”

“自己婚姻自作主，你不用操我的心?！?/p>

“給咱再買些地，再蓋幾間房。”

“房是招牌地是累，掙多銀錢是催命鬼，不買地！”

七媽聽了根寶的強(qiáng)詞奪理，生氣地數(shù)落道：“二寶比你小，娃都叫爸呢，你一點(diǎn)都不爭氣?！?/p>

根寶又犟嘴道：“夜半生三子，有當(dāng)官的，有為宦的，還有要飯的，人的命不一樣?！?/p>

七媽聽罷順手拿起燒炕的棍，在根寶的背上狠狠地打了兩棍。六媽奪下七媽手中的木棍扔出小門說道：“根寶都成娃他爸了，你還打？根寶，快跑么，小時候挨打是腿短跑不快，長成大人了挨打還不跑，是學(xué)乖了，還是長悶了？”

根寶這才走出了門。六媽的嘴唇又貼到七媽的耳朵邊上，悄悄地對七媽說道：“外頭人都傳瘋了，說生財兒媳婦生的娃子是根寶的。”

六媽說完還不忘重復(fù)一句：“就你知道我知道，甭給外人說！”

“六嫂，你啥都好，就是愛聽背耳之言，誰的媳婦誰不看住，根寶能勾引給自己？我不信！”

“他娘，你不聽不信，出了村走一圈，這話早都打鑼了?！?/p>

聽了六媽的一番話，七媽半信半疑地罵道：“養(yǎng)兒跟種地一樣，寧留秕谷不留敗子，掙了幾年錢，光顧了幾張嘴?！?/p>

七媽罵歸罵，還是換了衣裳回了一趟娘家，把聽到的閑言說給了根寶的大舅，七媽心想，這會的根寶只有他舅能降住，這幾年他舅用了根寶幾十個大洋沒還，還吃根寶掙的多少老碗面片子。誰知，大舅聽了七媽一番數(shù)落，卻說道：“姐，這事問能問，但我沒法管，人常說，世上有三不管，吸煙、耍錢、嫖女人，根寶是乖娃，耍錢沒上癮，又不吸煙，嫖人的事更沒有，沒媳婦是沒瞅上對眼的，緣分到了自然就成了。”

“哥，你說的啥話，我尋你給我撐腰呢，你凈說些不疼不癢的話，”轉(zhuǎn)過身又壓低聲音說道：“真是拿了人的手短，吃了人的嘴軟?！逼邒屨f完又氣兇兇地走了。其實(shí)，根寶在挨七媽兩棍之前，根寶就已經(jīng)對自己說過：“下決心討個老婆，不為別的，為了鳳能安心過好日子，為了無辜的朵朵不再被欺負(fù)，拋開超前的思想意識，就娶個布袋里的貓怕啥?！庇谑?，根寶一邊沉思一邊溜達(dá)到結(jié)巴弟弟的屋，茅屋的小院沒有圍墻，小院坐了幾個閑諞的人，都是等根寶打聽最近木頭和硬柴行情的，看見根寶來了，他們都站起身熱情地招呼了根寶。

根寶感覺到，自從他和王義財這幾年在結(jié)巴弟弟這用馬車裝木頭以來，結(jié)巴弟弟一家人的日子也逐漸好過以前，茅棚小院成為樵夫們賣木頭、賣硬柴人的落腳點(diǎn)，讓結(jié)巴弟弟一家人成了附近農(nóng)家人羨慕的對象，結(jié)巴弟弟一家人厚道老實(shí)，對待樵夫如同稀客，落下了很好的口碑，但同樣有人嫉妒，嫉妒他屋春夏賣涼粉，秋冬賣豆腐。

結(jié)巴他媽人稱三媽，是小腳走不動路，他爸排行為三，人都稱三伯，三伯不識秤，有個姐叫春花，跟著三伯算賬、秤豆腐，三伯擔(dān)著豆腐走崖溝，過陰坡，凡有人煙的地方，都留下過他爺倆的腳印，三伯擔(dān)著豆腐擔(dān)子走到哪，春花光著腳丫跟到哪，山里的石板路秋天涼得滲透肉，冬天凍得滲透骨，遇見好心的人家會照顧三伯的生意，用大豆或黑豆換二斤，遇見小心眼的買主總是眼對眼看著春花手里的秤砣繩，唯恐秤星有偏差，秤夠了本份也不忘再用刀切一塊豆腐板上的豆腐，塞進(jìn)自己的嘴里，提前嘗個味占點(diǎn)便宜。還有的人趁春花忙時偷偷切一塊拿走的，也有個別人會調(diào)侃道：“三伯，兩頭不挨地，把鱉壓的屁?！边€有個人，人稱禿禿的壯年，見了三伯的面就瞪著眼睛問道：“三伯，還不死，想吃你蒸飯想得牙疼，把人掙死了要錢給誰花，看結(jié)巴會花錢不？”三伯耳聾，看著禿禿不懷好意地張嘴，只是笑而不答。

結(jié)巴嘴上結(jié)巴，心里亮堂一點(diǎn)也不結(jié)巴，每逢禿禿沖三伯張嘴，結(jié)巴就會和禿禿頂嘴，用結(jié)結(jié)巴巴的罵語反抗禿禿的下作，其實(shí)三伯的豆腐掙不了幾個錢，欠賬的三年兩年也要不來，掙的豆腐渣倒是沒人眼紅，一家人可用來飽餐的。盡管結(jié)巴一家人過得這樣苦，也從來沒有對外人說出一個苦字，他們一家人從日常交往中認(rèn)得十八兩的人，也認(rèn)得十六兩的人，更認(rèn)得半斤八兩的人，只是知而不吐。他們一家人沒見過大世面，僅僅從他們短淺的認(rèn)知里也將人分成了三等。

根寶的到來，是結(jié)巴弟弟的喜慶日，更是護(hù)身符，跟著根寶他不怕誰卑視他，不怕誰欺負(fù)他。他夢寐以求的心愿想給根寶當(dāng)小舅子，他怕根寶娶媳婦，怕媒人來屋給春花提親，所以根寶每次來裝木頭，他都形影不離樂意幫忙，總想把憋在心里的活說出囗，又怕說話不利索惹根寶嫌棄，又怕不說錯過了機(jī)會。根寶今的到來，結(jié)巴無論如何絕不會放棄今的機(jī)會，尤其是姐姐賣豆腐還沒回來，更是難得的機(jī)會，他跟著根寶看了木頭，就迫不及待地悄聲問道：“根寶哥，你今年十幾了？”

根寶一聽笑了，反問道：“你說我十幾了？是給我問媳婦，還是給我算卦呢？”

結(jié)巴鼓起勇氣，湊近根寶悄聲說道：“給你說個媳婦?！?/p>

根寶不屑一顧地說道：“我都二十五了，你還問我十幾了，沒人跟了。”

“我姐十九了?！?/p>

根寶看著結(jié)巴弟弟，問道：“你有個姐，咋不早說，我沒見過么?！?/p>

“我姐見過你，你來我姐就藏了，我端給你的涼粉是我姐給你偷偷留的，”

“你姐這會在么？”

“我姐賣豆腐沒回來。”

“我等你姐回來說。”

根寶和結(jié)巴弟弟都揣著意外的驚喜等待著春花賣豆腐的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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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姚水葉（女），陜西西安人，于一九七八年畢業(yè)于太乙宮中學(xué)，以耕農(nóng)、養(yǎng)殖為生，更愛文學(xué)，喜歡用筆寫方式向讀者傳遞善良，傳遞親身體會過的人間美德，歌頌祖國的大好河山，對生活抱以崇高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