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淅淅瀝瀝地在下，為這間有些陳舊的茶館蒙上了一層濃濃的霧氣。木質的房屋似乎正在拼命從周圍的空氣中吸收水分，滿屋子飄著一股混雜著泥土芬芳和陳舊木器的味道。兩年前的今天這里還是熱熱鬧鬧的樣子，而今物是人非，那些熱鬧的場面都已經成為了過往。

距離茶館不遠處的山上，雖然早已經過了踏青的時節(jié)，山里的溫度也沒有春天時那么寒冽，但上山來訪的人依舊絡繹不絕。這山本就是忘憂鎮(zhèn)里的一片大公墓，有人來這里吊唁倒也是情理之中。不時有身披雨衣的人們或手握一捧鮮花，或手執(zhí)一件信物，想必那是與逝者聯(lián)系極為密切的物件。他們將信物放在至親的墓碑前，蹲下身子，任由雨水將自己打濕也毫不在意，但傾訴的話語卻一句比一句更加沉重。相逢只是偶爾，分別才是常態(tài)，或許正是因為有太多太多的話想說，才會特意在這個憂愁的日子前來抒發(fā)思念吧？

陌漓一行站在墓碑前，淚水和雨水毫不留情地沖刷著他們的情感。原本以為，這樣的墓碑不會再有的，但命運似乎和他們開了個天大的玩笑。一周前爺爺下葬，他們幾個強忍著悲傷結束了葬禮。那天來送行的人很多，而作為和爺爺關系最密切的幾個人，這些孩子無論如何也不能哭。他們答應過爺爺，絕不會哭著為他送行的。而今天，他們正是為了宣泄這份被壓抑的情感而來。陌漓的眼圈微微泛紅，山松的淚水和雨水和在一起，不知哪一方帶來的痛感讓他不停地用手臂抹著眼睛；小曦痛苦地捂住嘴巴，第二次別離雖然沒有了第一次那般的負罪感，卻也有種將她掏空了的感覺。好不容易從上一次訣別中振作起來，這一次心傷痊愈的時間似乎會很久，甚至更久；而四個人中傷得最深的，恐怕莫過于視爺爺為至親的欣靈。從帶她回來的那天起至今，十二年的光景印證著她的成長，與爺爺一起的點點滴滴她全部銘記在心，她怎么能忘記晚上一起寫信時的景象，怎么能忘記心情陰郁時爺爺和她的長談，還有最后一直在做的，鼓勵她回到學校去，做出更多的貢獻和回報。而現在爺爺走了，她的世界仿佛坍塌成了一片死灰。接下來將何去何從？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會告訴他們。

雨停了，但雨云還未散去，茶館內外依然籠罩著一片陰沉的氛圍。用了不知幾代的水壺不再響起，剩余的干茶也不會有人再去烹煮，至于那個一直伴隨大家的信箱，里面雖然還有些沒有回復的信，但這些求助的人們卻再也等不來那個署名“金爺爺”的回信……茶館已經走到了它使命的盡頭，它是時候關閉了。多年來來來往往的顧客和一封封真摯的回信讓這里變成了小鎮(zhèn)上最有人情味的地方，而今這間記載著無數輝煌的茶館，也將正式退出歷史的舞臺。它還會有繼任者嗎？興許會，但更大的可能是不會。在世界逐漸被物欲所侵蝕的今天，想要沉下心來寫出如爺爺那般出色的信件已是不可能。倒不如說，爺爺本身就是這門技藝中絕唱般的存在。雖然留下了后繼者，但受制于這個時代的發(fā)展，他們誰都不會成為第二個金爺爺。

“那……你們接下來打算怎么辦？”欣靈為屋里的各位倒上熱水問，“有人打算留在茶館嗎？”回答她的是持久的沉默。茶館的故事已經是無法復現的過去了，沒必要再糾結于此。當然，這樣的答復也正是欣靈希望看到的——即使留下來，也不過是給爺爺當守墓人罷了。

“我的話，肯定會回到學校繼續(xù)去上學，”山松說，“若是爺爺沒出事的話，我本來也是打算秋天之后就退出的。大四已經是一個重要的分水嶺，我想我必須做出自己的選擇?！?/p>

欣靈點了點頭?！靶￡?，你呢？”

“我打算繼續(xù)上完高中，然后離開這里，”小曦說，“爺爺總說目光不能拘泥于眼前，有機會一定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所以，我想……”而她心里真正想的，卻是盡快逃離這座帶給她痛苦回憶的小鎮(zhèn)。離家求學確實可以遠離這里，但完全脫離是不可能的。她的家就在這里，父母也住在這里，他們不會因為些許的痛苦和不幸就隨意搬遷，也沒有能力去搬遷。但若是能離開這里，那么縈繞在她心頭的負罪感應該會減輕不少。

“那接下來……陌漓？”欣靈將杯中的水一飲而盡。

“我會回家去，”雖然很無奈，但這也是他唯一的去處，“我當初和父母約定，當我想回來的時候他們會隨時歡迎我回來。如果這里已經沒有我的容身之地，那我就接受現實，回到應該屬于我的地方去?！被蛟S是自己此前一直太意氣用事了，又或許是一直沒有理解茶館代表什么，少年早就應該知道這里是“桃花源”，他也不應該那么執(zhí)著于此的。只是考慮了當時這樣做的好處，卻沒有想到離開這里時會是怎樣的情景。倒不如說，他還真希望能夠一直在茶館生活下去呢：在這間小屋停留到自己成年，然后繼承這里……

可惜現實不容許假設。木已成舟，他必須為自己的前途考慮。在外人看來，他的行為就像是在一條看似寬闊的路上不斷前行，最后卻發(fā)現這是條死路，然后又折返回來向著正確的道路不斷前進。他不認為自己的行為是錯的，當然他也絕不會后悔。大概他唯一感到遺憾的，便是沒有早點發(fā)現這是條死路吧？或許那時他還有更多的選擇。

“這樣啊，”欣靈的語氣中倒還留著些許欣慰，“那么，在此祝各位前程似錦。”她又斟上一杯水，以茶館“繼承者”的身份率先舉杯。舉杯，一個只需要幾秒鐘就能完成的過程，卻遲遲沒有人肯舉杯。只要完成了碰杯的這個動作，就意味著這群共同生活了兩年的伙伴們要正式分道揚鑣了。欣靈的休學期限已到，她自然也有這樣的覺悟，但其他人沒有。若是離開了現有的圈子，他們還能在各自的去處找到立足之地嗎？

遲疑之際，一只手舉著杯子輕輕和欣靈的杯子碰上——是小曦?！白Ｔ肝覀兦俺趟棋\?！彼贿呎f，一邊將杯中的水一飲而盡。再開學便是最重要的高三，她也是時候為了自己的前程全身心投入學習了。人們常常會為眼前的目標舍棄或暫時放下某些重要的東西，然后在達成目的的時候再重新拾起。對小曦來說，或許她并不想拾起這段回憶。但是，這群人也是她最珍視的一群伙伴。小曦的眼角還留著淚痕，而山松和陌漓互相對視一眼，還是猶豫不決。

“你們……還不打算表態(tài)嗎？”欣靈的杯子已經空了，原本白皙的臉在這一刻看上去竟是如此蒼白。陌漓注意到了她的憔悴，他還不想放棄她，可是他也明知道，自己和欣靈注定不是同路人，這是他猶豫的原因；山松則是因為不希望失去這些伙伴，所以他一直不肯舉杯。就算要舉，他也已經拿定主意堅持最后一個舉杯。要想打破現在的僵局，陌漓的舉動將起到決定性的作用。兩個少女還在等待，陌漓依然舉棋不定，而山松早已經做好了堅持的覺悟。

大概十分鐘后，陌漓舉起了杯子，但他說不出那句話。少年哽咽著想要說些什么，可緊閉的雙唇讓他無法開口。山松見狀也不再拉鋸，爽快地舉起杯，“祝我們前程似錦?！币槐嫳M，四個人的緣分也到此結束。相遇時的喜悅，如今已經全部變成了分別時的悲涼。先是山松，然后是小曦，四個人的屋檐下只剩下兩個人。外面的雨還在下，欣靈的一身白裙被雨水打濕，陌漓的肩膀也已經打濕，兩個人依偎在沒有余溫的屋檐下，無言地看著對方。

“只剩下我們了呢?！边€是欣靈先開了口，“以后，我們可能再也不會見面了吧？”

“是啊，”陌漓的臉上也露出了釋懷的表情。他早就有那種感覺，和欣靈在一起的時候他會感覺到安心，而在這個分別的日子，他終于確定了這份心情，“可能就要這樣說再見了?！?/p>

“你想寫信嗎？”欣靈看著他問。這一次，少女的臉上不再有畏縮，而是坦蕩。

“寫吧，”陌漓笑了，“姑且算是給自己留下點紀念。”欣靈心領神會，從爺爺房間中的柜子里拿來紙和筆放在桌子上，兩個人一人一份，“把你想說的話，都寫下來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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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兩年前的那個自己：

你可曾會想過自己會在這里停留多久嗎？你可曾期望過一直留在這里嗎？如果這兩個問題交給現在的我來回答，恐怕我也會和你一樣，無法給出確切的答案。

但是和你一樣，我想要留在這里的心情是懇切的、真摯的。茶館的生活改變了我，改變了我身上的執(zhí)拗和戾氣。爺爺總是說，要尋找到屬于自己的存在的意義，人的一生才不至于碌碌無為。而現在我已經找到了——做一個為人們排憂解難的信使，靠一張紙和一支筆，去撫慰一個個尋求安慰的受傷的心靈。我是這么想的，我也是一直堅持這樣做的。

但是你知道嗎，有的時候天是不遂人愿的。這兩年發(fā)生的變故太多，以至于我開始懷疑當初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確。可是正是因為茶館的伙伴們在，我才得以繼續(xù)堅持。某種意義上說，我非常感謝這段緣分。是它拓寬了我的視野，改變了我的心態(tài)。

明明還有很多的話想和你說，可是下筆的時候卻遲遲寫不出字來。多想面對面地把我的心緒講給你聽呀，可是時間流轉，我和你注定不能再同一條時間線上相遇。那么，謹以這封信紀念我們共同度過的時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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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兩年后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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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陌漓寫完最后一筆，欣靈的臉上露出了微笑。“你不寫嗎？”少年抬起頭，望著面帶微笑的少女。不知怎么，他似乎能看到面前這位少女心中難掩的悲傷。

欣靈搖了搖頭，苦笑一聲?！皩ξ襾碚f，那么多的記憶還是沒辦法用筆寫下來?！?/p>

“那……好吧?！眱蓚€人之間又是漫長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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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趁著欣靈還沒起床，陌漓便開始整理他的行李。來這里兩年，帶來的東西卻還真不算多：一只背包，一袋筆，一個不銹鋼水瓶，還有為數不多但是還算夠用的現金。值得一提的是，自從來到這里，他就沒花過自己帶來的一分錢。陌漓一邊為自己剩余的存款感到詫異，另一方面則為爺爺的悉心照顧感到深深的懷念。記得以前的那些個早上，米粥、豆?jié){、油餅，雞蛋，還有香氣四溢的肉包子，油脂的香氣和著清雅的茶香，將屋子里的氛圍氤氳出別樣的感覺。三個人依次走出房門坐在桌前，一邊吃一邊討論一天要做的事項……而這一次，缺少了爺爺的茶館仿佛缺少了主心骨，他和欣靈無論如何，也無法復原出那種幸福的氛圍。正在他裝好東西，準備離開的時候，欣靈出現在臥室的門口，剛好目睹他收拾東西的那一幕。少女面容憔悴，凌亂的頭發(fā)和帶著淚痕的雙眼告訴陌漓她似乎哭了整整一晚上，白裙子上還留著些許被打濕的痕跡。清晨微冷，吹過的陣陣風兒沖擊著她的肌膚，但欣靈全然不覺得冷。外界的環(huán)境和她已經如同死灰般的心境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她注視著面前的少年，似乎有話想要和他說，可是她沒能鼓起勇氣，也沒能尋得開口的機會。而當陌漓注意到她的時候，凌亂的模樣和無神的雙眼讓他震驚不已。兩年來，這樣的情形絕少出現，上一次這般模樣還是郗梓意外去世的時候……少年深情地注視著少女，眼神漸漸變得溫柔，仿佛一團烈火，想要溫暖她的心靈，想要將她心中的堅冰融化。

陌漓站起身，最后給了少女一個擁抱。霎時間，千言萬語的交談似乎都不及這一個深情的擁抱。這里面有感謝，那是感謝他們在這里相遇，感謝她一直以來對他的幫助；這里面有喜悅，那是他們一同度過的美好時光的懷念；這里面有苦澀，那是他們共同面對分合與離別時的相互扶持與慰藉；當然還有最重要的，那就是愛。不是作為戀人的愛，而是作為家人的愛。一直以來，欣靈之于陌漓就如同姐姐一樣，引導他，鼓勵他，扶持他，直到今天。

“我走了，你要保重?！倍Z留下這句話，少年便跨出茶館的門檻，撐起傘，大步地走向風風雨雨中。而在少女看來，那背影中透著決心和堅強。

“嗯，祝你前程似錦?！毙漓`將雙手合在胸前，默默地為陌漓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