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院里的每一天都不平靜。

除去常住的患者，因為臨近新年，病房里的住客并沒有那么多。就比如說爺爺?shù)牟》?，這本是一個能夠容納三名患者的大病房，現(xiàn)在它的空床位卻暫時被兩個孩子用作臨時床鋪。似乎是知道最近住院的病人會很少，醫(yī)生和護士也幾乎默許了他們的行為。比起身強力壯的年輕人或是中年人，當照顧爺爺?shù)呢熑螣o情地落在兩個孩子身上時，他們便不得不用那對尚顯稚嫩的肩膀，來扛起生活和家庭的重擔。

醫(yī)院雖然也可以雇傭護工，但經(jīng)過謹慎的考慮，他們還是放棄了這個想法。爺爺尚有自主意識，也有相應(yīng)的行動能力，許多事情他仍然可以做到。照顧爺爺?shù)氖虑橛尚漓`來做：喂爺爺吃水果，幫助爺爺配合醫(yī)生和護士做檢查，給爺爺打水洗臉洗腳，這些都是少女要做的事。而相對地，陌漓要做的就更多一些：去食堂打一日三餐，外出買水果和生活用品，和醫(yī)生溝通病情，還有收拾垃圾等等雜務(wù)。有時一個人做不到的話，欣靈也會幫助他一起做。雖然爺爺無兒無女，但兩個孩子在他的身邊，就仿佛一雙兒女一般。

距離爺爺出院還有幾天，但爺爺卻執(zhí)意要求給他們放一晚上假。原本他們想回絕爺爺?shù)暮靡猓吹綘敔斒焖哪?，兩個孩子也只好暫時安下心來，去享受二人獨處的這一晚。

“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嗎，欣靈姐？”還是陌漓先開了口。

“出去走走吧，如果……不介意的話?！毙漓`靦腆地回答。她不止一次地在想，什么時候自己才能將一直沒能說出口的心意表達出來。雖然相識也不過兩年的時間，生活中的點點滴滴早已讓她認可了身邊的少年。一句“喜歡”，實在是比她想象得還要難說出口。在爺爺住院期間做這些事，真的……可以嗎？總覺得，如果真的做了的話，她會感到很愧疚的。

“當然可以，”陌漓笑笑說，“就在醫(yī)院附近轉(zhuǎn)轉(zhuǎn)吧?！鄙倥颤c了點頭表示同意。

這家醫(yī)院的歷史還要追溯到幾十年前，歷經(jīng)多次改造才成為現(xiàn)在的模樣。而因為建立的時間比城市的發(fā)展期還要早，因而當周邊的商業(yè)區(qū)發(fā)展起來后，它也就順理成章地成為了它們的鄰居。不過相對于城里的人們來說，醫(yī)院的位置剛好處在市中心，還是非常方便的。而且因為依靠商業(yè)區(qū)，患者家屬的吃飯和休息都有了一定的保障。遠道而來又沒有地方睡的家屬會選擇在附近的旅店住下，食宿和生活必需品的購買也會在商業(yè)區(qū)完成。

這片區(qū)域剛好是陌漓買東西時常來的地方。趁著今天晚上有空，他想帶欣靈體驗一下這里。作為一個生于城市長于城市的人，陌漓對于這一切都非常熟悉，而相對地，幾乎沒去過城里（不算外出寫信、送信或是旅行）的欣靈則覺得這燈火有些過于刺眼了。盡管站在樓里也能夠看到，但親身體驗的感覺還是和俯瞰有很大的不同。不像小鎮(zhèn)，這里的燈火很明亮，將這里照得仿佛萬籟俱寂的夜晚從未到來過一般。感慨之余，面對琳瑯滿目的商鋪，少女一時間有些眼花繚亂的感覺，仿佛是步入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畢竟，這可是附近最大的城市之一，它的夜晚之明艷，是許多小城鎮(zhèn)難以望其項背的。

“這里的夜晚好亮。”欣靈一邊注視著道路旁的路燈一邊說。

“這就是大城市吧，”陌漓笑笑，抓著欣靈的袖口說，“這里的夜晚不像小鎮(zhèn)或者村莊里那么安靜，總是有車輛來來往往?！弊プ⌒淇诘哪康闹饕菗男漓`和他走散，但少女對此并不介意。大概正是因為喜歡，才會毫不介意這些細節(jié)。

“想喝點什么嗎？”最難讓欣靈拒絕的，是少年身上的那份溫柔。

少女搖了搖頭?！安挥昧?，謝謝你?！庇兴谏磉?，欣靈就會覺得很溫暖。

這個夜晚，兩人游走于各式各樣的商鋪前，時而對著窗內(nèi)高檔的服飾驚嘆，時而就衣服的相貌款式發(fā)表一番逗趣的評論，還一起去了商場內(nèi)部參觀。比起常?；厥幹汉嚷暤募?，這里除了涌動的人群，還是要比鎮(zhèn)里安靜地多。沒有人去宣揚自己的商品，蔬菜瓜果，肉類副食，日用百貨，無一不呈現(xiàn)在他們的面前，等待顧客自己的選擇。雖然欣靈的衣服讓她看上去并不像是城里的人（其實那是件二手的，但她自己很珍惜），但偶爾表露出的好奇目光還是暴露了她的身份。陌漓倒也不在乎這些，只要欣靈能夠開心就好。

“欣靈姐，以后……你想怎么辦呢？”走累了，兩人拂去車站座椅上的雪坐下，“繼續(xù)留在小鎮(zhèn)，還是到城里來呢？”陌漓之所以這么問，是因為他看到欣靈在面對琳瑯滿目的新鮮事物時所露出的興奮的神情。如果來到城里的話，也許她慢慢就會習慣的吧。

“大概和你一樣吧，”欣靈回答，“走出小鎮(zhèn)，去看看小鎮(zhèn)外的世界，然后在某一天回到這里……”如果可以的話，陌漓也希望能夠回來建設(shè)這里，回到這個給予他前行意義的地方。

“我們……以后還會再見面嗎？”回去之前，少女問少年。

“會的，一定會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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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茶館，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點。只是，許多人和事都已經(jīng)不是往日熟悉的面貌。應(yīng)爺爺?shù)囊?，兩個孩子關(guān)閉了茶館，也沒有寫上何時恢復營業(yè)?；蛟S，爺爺早已經(jīng)察覺到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才會放棄手術(shù)選擇保守治療。不僅僅是存款，他要用自己的最后一點力量，幫助孩子們在前行的道路上走得再遠一點，哪怕只多一步。

“這是一個月份量的藥，”準備去給爺爺拿藥時，醫(yī)生曾面露遺憾地對陌漓說，“吃完了就拿著這個收據(jù)再來取。不過，爺爺他可能……”后面的話他沒有說，但少年多多少少能猜到醫(yī)生想表達的含義。他衷心希望，爺爺能夠再多陪他們一段時間。因為擔心欣靈，他沒有把這些事告訴她。不過從少女臉上偶爾流露出的傷感來看，她其實也是知道的。

茶館仿佛回到了寒假歇業(yè)時的狀態(tài)。從回來之后爺爺不咳血了，心情也恢復了許多，臉上又重新露出了笑容。因為不想看到爺爺難過，兩個孩子也沒告訴他病情的事，只是每天囑咐爺爺按時吃藥。心情好的時候，爺爺還會主動到外面去散步。不過這個時候，茶館里的氣氛就安靜得可怕，仿佛連微弱的呼吸聲聽起來都非常刺耳。欣靈和陌漓像是達成了某種共識一樣，只是做著各自的事情，彼此間卻沒有一點交談。而爺爺回來后，氣氛又恢復如初。

“要一直這樣下去嗎？”某天爺爺休息的時候，兩人在欣靈的房間里討論。對彌留之際的爺爺來說，能夠露出笑容便是最大的滿足了。只是，他現(xiàn)在所看到的笑容是虛假的，是不真實的，那只是兩個孩子在他面前演的一出戲。反復幾次之后，陌漓已經(jīng)無法忍受整天戴著面具對待爺爺，他想要把真實的情況告訴爺爺。

“可你也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吧，”欣靈的語氣不似之前那么軟弱，“我寧愿讓這個謊言持續(xù)下去，持續(xù)到一切結(jié)束的時候?！睂ι倥?，爺爺是她唯一的親人，她的選擇也都是以最大限度照顧爺爺?shù)男那槎x擇的。所以她不認同陌漓的做法。

“但藥，已經(jīng)吃完一周半的量了，”陌漓低下頭，“繼續(xù)下去的話，爺爺很可能撐不到年過完……”還有幾天就是新年了，但兩個孩子都沒有過年的意向。唯一的親人正逐步走向死亡，怎么可能還有心情享受歡樂，還能夠笑得出來呢？

“……暫時先這樣吧，”短暫的沉寂后，欣靈略顯無奈地說，“留給我們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p>

又是一年新春，但這個年卻比去年過得更加清冷。盡管爺爺仍然在興致勃勃地做著準備，但兩個孩子都知道，這不過是最后的勉強。當熱氣騰騰的火鍋再次擺在他們面前，兩人卻都已經(jīng)沒了胃口。無論是鮮綠的蔬菜，已經(jīng)切好的肉片，還是鍋里冒泡的聲音，哪一樣似乎都與現(xiàn)在的處境極不相稱。他們也希望爺爺能夠一直微笑著，但既然知道既定的結(jié)果，又怎么能像以前那樣，還能笑得出來呢？

“你們怎么都不吃呀？火鍋就要涼了哦！”坐在桌前，見兩個孩子遲遲不肯動筷子，爺爺不解地問道，“一年就這么一次機會，快吃吧，吃得好才能身體好！”陌漓拗不過，夾了一片肉蘸上醬料送進口中。明明已經(jīng)是習慣的味道了，但少年的臉上卻忽然多了兩道淚痕。不知該說是感動還是難過，苦的，甜的，酸的，辣的，復雜的情緒一瞬間仿佛有了憑依，一齊在這片肉中綻放。欣靈對少年的反應(yīng)有些詫異，以為他是被火鍋的味道感動了。

“好吃嗎，好吃就多吃點，慢慢吃?！睜敔斠贿呎f一邊摸著陌漓的頭。

“嗯，好吃?！蹦袄斓臏I水還沒有止住，吃進去的食物和眼淚和在一起進了肚。

臨睡覺前，陌漓房間本應(yīng)該關(guān)緊的臥室門居然被打開了。欣靈提著枕頭悄悄進來，讓毫無防備的少年嚇了一跳?！靶漓`姐，你這是——”沒等他說完，欣靈先做了一個“安靜”的手勢。

“今天難得見你哭成那個樣子，”欣靈一邊輕聲說，一邊把枕頭放在陌漓的床上，然后躲進被窩中，“讓我不免有些擔心你我才會過來的?！痹捳Z中夾雜的少女氣息不免讓陌漓覺得有些羞澀，而那在黑暗中也顯得明晃晃的白裙子更是讓他不知所措。

“我……我沒事，”他扭過頭，努力不去看欣靈的臉，“只是……積累的情感一瞬間全部涌出來了而已?！背Ｑ缘溃袃河袦I不輕彈，陌漓的心情是毋庸置疑的。

““哈哈，但是這樣的你也很有趣，”少女輕聲笑道，“雖然一直沒能說出口，但是……陌漓，你真的是個溫柔的人?！鄙倥f完，輕輕轉(zhuǎn)過身，然后滿意地入睡。少年聽罷，一直藏在被子里的臉瞬間就紅了。直到欣靈睡熟，他才剛剛進入夢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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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暫的溫馨也僅有過年的一兩天。還沒到初七，爺爺?shù)目人杂肿兊脟乐亓?。即使陌漓及時找來醫(yī)生給的藥，似乎對緩解病情也無濟于事。爺爺似乎意識到時間已到，平靜地回到自己的房間，靠在床邊閉上眼睛休息。因為擔心爺爺，陌漓和欣靈每隔幾小時就會交換一次，擔心爺爺會忽然就拋下他們而去。爺爺醒來的時候，他的面前總會站著陌漓和欣靈其中一人。似乎覺得靠在床邊有些太累了，爺爺索性直接躺在床上，也不想去做其他的事情。對他而言，一生的終末雖然仍有遺憾，但于更長的時間來看，他也已經(jīng)別無所求。最后讓人放心不下的，大概也就是那兩個孩子了吧。他真切地希望，能夠給他們留下一個歸宿。原本，他想要讓他們繼承這里的，但他們都有自己的未來，不應(yīng)該被這所謂的使命束縛。

就這樣反復了幾天。實際上在這段時間里欣靈和陌漓一直在試探爺爺?shù)臍庀?。似乎，老人的氣息在一點點變得愈發(fā)微弱，說明時間已經(jīng)要到了。爺爺臥床休息的這段時間里，他們每個晚上都在一起睡，偶爾特別難過的時候，一個人便會緊緊地抱住另一個，任由淚水打濕身上的衣服。他們也已經(jīng)是成年人了，要學會堅強，學會擦干眼淚向前走。

“陌漓，欣靈，”某一時，爺爺勉力用手肘撐起身子，將背靠在床板上，“我……有話，要對你們說。”兩個孩子跪在爺爺面前，聆聽爺爺最后的話語。

“這段時間……真的辛苦你們了，”爺爺一邊咳嗽一邊說，“其實……你們不用為我這么費心的。命不久矣，我早就已經(jīng)心知肚明。但是，我依然要向你們表示感謝?！?/p>

“我這一輩子呀，每天清貧度日，好不容易有了點積蓄，卻還是沒能留住啊……”說到這里，爺爺忽然咳嗽不止。欣靈連忙拿水過來喂爺爺喝了幾口，湊近一看才發(fā)現(xiàn)爺爺連眼睛都睜不開了，似乎只剩下了說話的力氣，他要把最后的真心話都告訴他們。

“陌漓，爺爺這一輩子苦，沒什么能留給你的東西。剩下的積蓄，你拿一部分當路費吧。你的父母也一定在等你吧?！蹦袄毂鞠刖芙^，但下一秒欣靈悄悄握住了他的手。少女的眼眶里盈滿了淚水，只要有一個契機仿佛就會噴涌而出。

“欣靈，很遺憾，爺爺不能和你一起生活了。這間茶館，還有剩下的積蓄，就都留給你了。到了今年秋天，你休學的期限也就結(jié)束了吧，秋天開學的時候回去上學吧，爭取考上大學，離開小鎮(zhèn)……”爺爺又咳嗽了幾聲，此時的少女已是淚流滿面，她起身握住爺爺粗糙的手，這雙手曾經(jīng)拉扯了她十二年。而如今，她不得不和這雙手說聲再見。

“我走后，把我埋在山上的公墓里吧。安安靜靜的，也挺好……”爺爺?shù)穆曇粼絹碓叫。钡侥侵辉颈恍漓`握緊的手也漸漸開始彎倒，欣靈才知道爺爺已經(jīng)離他們而去?？蘼暬厥幵诳諘绲牟桊^中，讓這段本該是頗有煙火氣的時間里多了許多傷感。

爺爺過世的消息直到幾天后才告訴鎮(zhèn)子里的其他人。當山松和小曦匆匆趕來想要見爺爺最后一面時，他們只看到了面色憔悴的欣靈和陌漓。

“爺爺呢？爺爺在哪里？”山松急不可耐地問。沒能再見爺爺一面讓他頗感愧疚。

“已經(jīng)下葬了，”欣靈沉著臉回答。山松注意到，她原本清秀的長發(fā)上多了許多白發(fā)，那顏色甚至已經(jīng)明顯到可以一眼就看出來，“爺爺吩咐要一切從簡?！彼^的一切從簡，其實就是爺爺為了給欣靈多留些積蓄而做出的決定。沒有追悼會，沒有葬禮，簡簡單單地火化下葬，甚至為了省錢，爺爺還特意把這部分錢藏了起來，直到兩個孩子清點遺物時才發(fā)現(xiàn)。

“我們也想，但是……”陌漓欲言又止，似乎他們還沒能從陰影中走出來。

“抱歉……是我太著急了?！币妰扇说那榫w尚不穩(wěn)定，山松連忙道歉。

“那，之后你們要怎么辦呢？”小曦看著他們問。

““走一步看一步吧，”陌漓嘆口氣說，“現(xiàn)在，該輪到我們展翅高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