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毅說換個地方，便是來到地下室。

地下室沒有邵逸辰想象的那么潮濕雜亂，開了燈同樓上的房間無異，甚至還有微弱的光透進來。地下室像個書房，黑檀木辦公桌配黑色皮質(zhì)轉(zhuǎn)椅，桌上擺著一個手工做的木制相框，邵逸辰有些好奇照片里的人是誰，僅僅只是有些，但從這個角度只能看到相框背面。辦公桌左前側(cè)擺放著一張黑色皮質(zhì)雙人沙發(fā)，墻上掛著六幅鑲嵌進畫框的拼圖，大小不一，拼組成一張張電影海報，風格灰暗得很一致。書架上堆著很多書，都是從小學到高中的教科書跟復習資料，排列得整整齊齊，保存得很好，跟全新的差堪比擬，書架最上方擺著一些小玩意，從風箏的線軸，棋盤，魔方，樂高到動漫手辦，琳瑯滿目。

言毅在辦公桌后的轉(zhuǎn)椅上坐下，邵逸辰隨后坐在雙人沙發(fā)上，屋里安靜得讓邵逸辰感到一股壓迫感，咽口水的動作都要小心翼翼。可是，不就是聊個天嗎，邵逸辰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拘謹？

“你想跟我說什么？”邵逸辰的語氣很平靜，聽不出一絲期待，但不是這樣的，邵逸辰心里其實有些惴惴不安，盡管這并不是第一次跟言毅私下會面。

言毅如昨晚喝著茶般悠然自得的從辦公桌的抽屜里拿出了一沓照片，像在玩塔羅牌一樣一張張從左到右從上到下整齊的排列在桌面上，從照片的顏色看，有些已經(jīng)很久遠了。

邵逸辰起身走到辦公桌前，從左到右一張張看過去，仔仔細細的，說不出什么心情，大概就是你曾經(jīng)聽說過的事情，突然有人用照片向你證實：實際發(fā)生的，遠比你聽說的更殘酷。罪惡，從來也不僅存在于大人的世界。

從照片上的日期來看，這是他的初中時期，應(yīng)該光滑白嫩的臉上青紅斑駁，有些照片上還能看到指甲抓出的血痕，從臉頰到脖頸，觸目驚心。握緊的拳頭上有著斑斑點點的血漬，黑色衛(wèi)衣的領(lǐng)子已經(jīng)拽出了一個裂口，臉上的兇狠不亞于一頭失控的獅子，被他壓制在身下拳拳暴打的小孩已經(jīng)看不出原本的樣貌，用鼻青臉腫形容太輕，慘不忍睹太重，跟擂臺上拳擊手之間的博弈相比，也差不多是這樣的程度，但這兩個只是普通初中生阿。

“這照片，”邵逸辰感覺自己的聲音微微顫抖，盡管他知道照片上的場景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發(fā)生的事了，“你拍的？”

言毅望著邵逸辰愣了一下，“你只想問這個問題？”言毅似乎對邵逸辰的反應(yīng)很不滿意。

“我只是好奇如果照片是你拍的，可我記得江勁騰跟我說過你暈血?！鄙垡莩蕉⒅砸?，扮作鎮(zhèn)定自若，眼角余光又撇了辦公桌面上的照片一眼。

言毅往后靠在椅背上，沒有要挪動身體半分的意思，盯著邵逸辰看了一會，并不急著要回答這個問題，眼眸垂下，若有所思，“報復的刺激感會讓人一時忘記恐懼，這么難得可以報復江叔叔的機會，我怎么能讓勁騰錯過呢。”

“你想阿，法律世家，這塊瓷白的面子招牌，就這么被江勁騰抹黑了，這不就是江勁騰對他父母最好的報復嗎?！毖砸闾鹧垌?，眼神里有過轉(zhuǎn)瞬即逝的憂傷，隨之張大了眼睛瞪著邵逸辰，像是在質(zhì)問邵逸辰：我難道做得不對嗎？

?“怎么說？”

“你知道勁騰打的是誰嗎？他打的是當時跟江叔叔同為檢察官的同事的兒子，湊巧兩人當時正在競聘首席檢察官的席位，這個席位最終在他兩之間抉擇，江叔叔很有勝算?！?/p>

“最后？”

“江叔叔這么有本事，當然是私了，為了拿回我寄出去的照片，經(jīng)濟賠償，放棄首席檢察官的位置，遞交辭呈，所以才有了今日的法學院院長，不過從那之后，江勁騰也有了一些轉(zhuǎn)變?！?/p>

“變成了為家族榮譽爭光的乖巧順從的兒子?！鄙垡莩浇又砸愕脑捳f道。

“這算是夸獎嗎？”言毅挑了挑眉，同時轉(zhuǎn)動眼珠。????

“這句話換做以前，是諷刺；聽完你前面說的那些，這句話就是夸獎?！鄙垡莩捷p笑一聲，再度看向照片里那個陌生的江勁騰，跟他設(shè)想過的很多場面都不同，邵逸辰理解的江勁騰的頑劣只是小打小鬧，頂多破皮腫臉，親眼所見的這套照片確實讓他為之震驚，看多兩眼仍然不寒而栗，接著慢慢的將桌上的照片收好，在言毅的注視下裝進了外套的口袋。

“那你別急著夸，”言毅單手輕輕一撐，坐在已經(jīng)收拾干凈的辦公桌上，面向著邵逸辰，“我跟你說了那么多，不是為了證明江勁騰是一個迷途知返的好兒子?！?/p>

“.…..”

“你以為江勁騰之所以恨他父親，僅僅只是因為一個孩童得不到父親的愛而生恨嗎？”即便說著這樣的話，言毅的氣息依舊很平穩(wěn)，“江叔叔之所以總是把江勁騰丟在我家，是因為厭惡江勁騰，就像他厭惡我跟我媽媽一樣，這里不是他為我們安置的家，對他而言，這里是裝修華麗的廢品回收站?！?/p>

言毅提高嗓音，但依然沒能感覺到他情緒的起伏，“江勁騰這個劣質(zhì)的兒子，我媽媽這個有精神疾病的情人，包括生下的我，都是他的恥辱?！?/p>

“你以為的江勁騰的乖巧順從，不過是江勁騰為了讓江叔叔保全他而做出的妥協(xié)，如果他早知道自己會因此需要承擔多嚴重的后果，那動手的時候興許會有所猶豫，”言毅緊盯著邵逸辰的眼睛，似乎想引得邵逸辰的更加關(guān)注，“因為作為法官的江叔叔的三言兩語，江勁騰害怕了，那是他第一次開口向自己的父親求助，不過對江叔叔而言，做一個法學院院長也不見得是犧牲；對江勁騰而言，妥協(xié)也只需要把自己包裝成一個品學兼優(yōu)的好兒子就行，只要包裝得精致，足夠迷惑別人的雙眼就行?！?/p>

“別人看不透江勁騰，可是我看得清楚，可能我們自己都不了解自己，但卻很了解彼此?！毖砸阕旖堑淖孕抛屔垡莩娇戳撕軣┰?。

“接著說?！鄙垡莩秸纠哿?，在雙人沙發(fā)上坐下，擺出一個真誠的聆聽者的端正坐姿，耐心的聽言毅說完。

“就是因為太了解彼此，所以我們清楚的知道在對方面前刻意遮掩只會顯得愚蠢，何況我們還是合作伙伴，我希望他永遠護在我身前，他需要我成全他既能做自己，又能做一個聽話的好兒子的完美理想?！?/p>

“可是，漸漸的，他越來越不受控，在家里有多乖巧，在外就有多暴戾，不管我怎么勸，他都不聽，有一次，江勁騰指使幾個混混將一個同學毆打以致重傷住院，本來他跟那個同學也沒多大恩怨，僅僅只是因為他聽到對方私下議論他是仗著家族勢力，沒人敢跟他爭，跟他拼，才輕易拿下各種優(yōu)秀獎項?！?/p>

“人是在我為他提供的黑市網(wǎng)站上找的，他們辦事，江勁騰付錢，不一定是滴水不漏，但真要查起來，被掀翻的也一定先是黑市網(wǎng)站，不會是江勁騰，這種事情屢試不爽，本來那次事情也辦得很順利，只要我不說，就沒人知道是江勁騰干的，但是，最后我還是找人寫了張卡片帶給住院的同學，不過江勁騰也只是因此多了點麻煩，在家里禁閉半個月?！?/p>

“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邵逸辰為此感到困惑，同時覺得言毅說的這件事情似曾相識。

“我只是想讓他長個教訓，讓他有所收斂，后來我把這件事情跟他坦白，結(jié)果他以為我是在報復他，想毀了他，好頂替江家長子的位置，他會這么想，證明他真的是瘋了。”雖然言毅這么說，但邵逸辰卻覺得瘋了的不止一個。

“如果你說的是真的，江勁騰罪行昭昭，你才是那個迷途知返的人，那成陸然的事情呢？”邵逸辰又想起了那張美麗脆弱的臉。

“成陸然？”言毅懵了一會。

“忘了？”邵逸辰其實也不清楚言毅會不會知道成陸然的事情，畢竟車禍前的一小段記憶，邵逸辰自己也是不記得了。

“江勁騰自己把她送到我床上的，我跟成陸然才是受害者，最后他反而以一個受害者的身份替我收場，”言毅冷笑了一聲，笑聲里帶有一絲苦澀，不知道是在笑江勁騰還是在嘲笑自己，“你信嗎？”

邵逸辰無奈的嘆了口氣，“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

“所以就算我告訴你這些，你也不會說出去?！毖砸闼坪跻恢睂Υ吮в凶孕?，“你之前連喜歡他都不愿意承認，可是只有傻子才看不出來你愛他，所以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跟這個傻子在一起了是嗎？”

“是?！鄙垡莩綗o奈的嘆了口氣，可能是為之前說過的謊感到羞愧，也可能是因為想到那個“傻子”。

“我不是圣人，不會為全人類謀福祉，說是為了你好，倒不如自私的說想為江勁騰好，你對江勁騰來說畢竟還是比較特別，我想通了，與其跟江勁騰鬧得這么不快，不如讓你幫我個忙?！?/p>

“什么忙？”

“希望你能牢牢的抓住江勁騰，別讓他往泥沼里越陷越深，你也愛他不是嗎？”

“……”

“對了，他其實早就同意家里為他跟依君安排的婚姻了，知道為什么嗎？”

“能不能別老提問，直接說不行嗎？”邵逸辰突然很煩躁。

“家族聯(lián)姻的好處你不會不知道吧，不乖乖聽話，所有的好處也不會落他頭上，說到底，他還是利益至上，他清醒著呢?！?/p>

“你不報復江勁騰的爸爸了？”

“自從我媽媽去世之后，我也只有江勁騰這個哥哥了，其他不相關(guān)的人好像也不那么重要了，就算因為媽媽的死，我對江勁騰怨氣很深，但我也只有他了不是嗎，不原諒，不代表要毀了他。”

邵逸辰從言毅的話里聽出了熟悉感，很多自以為明白的事情好像又不明白了。

郝可說過：言毅希望江勁騰遭人憎恨，被人唾棄，好死死的待在他身邊。

言毅說過：江勁騰為了報復，為了利益，瘋了。

江勁騰說過：言毅就是個傻子，被人打了也不敢回家說，還要替對方隱瞞。

從他們嘴里分別說出的話都很真實，甚至可以感受到其中投入的情感，可是放在一起就產(chǎn)生爭議。所以，不是當事人的郝可講的話會更可信嗎？

郝可還說：為了不讓言毅再死一次，需要邵逸辰幫忙。

言毅還說：讓邵逸辰牢牢的抓住江勁騰，別讓他往泥沼里越陷越深。

江勁騰還說……江勁騰還說了什么？哦，江勁騰對邵逸辰說：你不要，也不能讓我失望。

只是，他們說的這些，就非得要跟他有關(guān)系嗎？

“以前的江勁騰打架鬧事是家常便飯吧，你那么愛拍照，為什么唯獨拍下這套照片？其他的難道都不具有報復的價值嗎？” 邵逸辰站起來，用手拍了拍外套的口袋問道。

“有價值的，不過太廉價，不適合用于報復，”言毅站起身，走到書架前，拿起一個魔方，“看看這些戰(zhàn)利品，普通得只適合收藏?！?/p>

邵逸辰只看了書架最上方那堆小玩意一眼，便迅速抓過辦公桌上的相框，雖然很快就被言毅奪回去，但邵逸辰還是看到了，那是一張四個人在后院的合照，一對外貌般配的男女，還有兩個笑容洋溢的男孩。

從地下室出來，郝可不光把咖啡煮好了，午飯也準備妥當，邵逸辰不得不佩服他的效率。不過邵逸辰一點胃口也沒有，跟他同樣沒有胃口的，還有江勁騰，也不知道是睡多了，還是咖啡喝多了，那張臉比昨天下午的天還陰沉。

午飯過后，江勁騰臉上的陰霾已經(jīng)沒有散去，邵逸辰只好跟著江勁騰回了房間，坐在榻榻米上看看書，等江勁騰心情好些再問。

邵逸辰心不在焉的隨意翻著手中的書，思緒早就飛回了午餐前地下室里那與言毅短暫的交談，還有郝可那張仿佛對一切了如指掌的笑臉，想著想著就打起了哈欠，江勁騰也是在這時候才終于主動挨過來，說：“不是說想回老宅嗎？”

“嗯?！鄙垡莩竭叴蚬愤厬?yīng)道。

“那還不抓緊時間?！苯瓌膨v把邵逸辰從榻榻米上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