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話題

剛剛在公元前538年的申縣會盟上榮膺盟主之位的楚靈王急不可耐地率領10國聯(lián)軍對東南方向的吳國發(fā)動了一場群毆。

原本這應該是一場眾寡懸殊的滅國之戰(zhàn)，楚靈王也一直期待著自己的軍隊能夠摧枯拉朽，給予吳國這個世仇以致命的一擊。但結果卻讓他大失所望。伐吳失利的第二年，楚靈王將通敵叛國的罪臣處死。

究竟是哪個內(nèi)鬼破壞了楚靈王的伐吳大計，他又為什么要這樣吃里扒外呢？

公元前538年七月的首次伐吳，是新晉諸侯聯(lián)盟長楚靈王的立威之戰(zhàn)。只可惜，從實際戰(zhàn)果來看，雖然聯(lián)軍順利地攻克朱方，消滅了依附于吳國的齊國叛臣慶封，但給予吳國致命一擊的戰(zhàn)略目的顯然沒能達成。

因為就在當年冬天，吳國便對楚國發(fā)動了報復，相繼派兵攻入楚國的棘、櫟和麻城。這說明在秋天遭了群毆的吳國元氣未損，尚有反擊之力。

吳楚之間這一回合的交鋒讓人看著著實有些蹊蹺。

要理解這場戰(zhàn)爭的懸疑之處，我們不妨將公元前579年第一次弭兵之會前后的故事拿來做個比較。在那一次弭兵之會以前，晉國也曾深陷于同楚國相類似的兩線作戰(zhàn)的困境——楚國的與國秦國自崤之戰(zhàn)（公元前627年）后就一直死心塌地地聯(lián)楚制晉，嚴重威脅著晉國側翼的安全。

為了騰出手來收拾秦國，晉厲公通過弭兵之會的外交努力，成功地與楚共王達成了互不攻伐的協(xié)議。

楚國在南方施加的壓力一減弱，轉年，晉國便兵鋒西指，聯(lián)合齊、魯、宋、衛(wèi)等八國軍隊，于麻隧（今涇陽縣西）重挫秦軍。聯(lián)軍一路長驅西進，追到棫林方才罷休。

經(jīng)此一仗，原本腹背受敵的晉國成功破局，而戰(zhàn)敗的秦國則傷筋動骨，數(shù)世不競，此后幾輩人一直被晉國壓得緩不過氣來。

如果說秦國是架在晉國西側的一把勁弩，那么吳國就好比懸于楚國東南的一柄利鉤。自公元前585年以來，晉國扶植下的吳國始終充當著反楚急先鋒的角色。

直到公元前538年的申縣會盟，楚國才終于迎來對吳作戰(zhàn)的最好時機。甚至，楚靈王此刻面臨的形勢要比當年晉厲公決策攻秦的時候更為有利。

眼下，面對著楚靈王派來的使者伍舉，雖然晉平公委婉地謝絕了出席申縣會盟的邀請，但是為了表示對楚靈王召集會盟的支持，他仍然應允了伍舉提出的聯(lián)姻請求。

在會盟之后，楚使前往晉國迎親，晉平公甚至打破國君不送女出嫁的禮制，親自將女兒送往邊境小城邢丘，以這樣高規(guī)格的禮遇向楚靈王傳遞敦親睦鄰的善意。

晉平公與楚靈王的聯(lián)姻向天下諸侯釋放出了一個極為敏感的信號，那就是晉國已決意從與楚國平分霸權的兩極格局中抽身退步，將諸侯盟主之位遜讓于楚。

嗅到了這一國際格局的微妙變化，乖巧的鄭簡公迅速向楚國靠攏，在楚國的迎親使團借道鄭國的時候，他不吝違棄由下大夫接待使者的慣例，紆尊降貴，親自前往泛邑和莵氏犒勞楚國的兩位使臣。

急于向新盟主楚靈王示好的鄭簡公并不是個特例。事實上，當楚國向天下諸侯徧發(fā)會盟邀請的時候，除了魯、衛(wèi)兩個遠離楚國的北方小國托辭缺席之外，曾經(jīng)追隨晉國的其他兄弟國家悉數(shù)前往申縣向楚靈王道賀去了。

眼下這個局面對獨處東南的吳國來說不啻為晴天霹靂，因為這意味著楚國將有能力把天下的大多數(shù)諸侯聚成一個拳頭狠狠地砸在吳國身上。

這一次的諸侯聯(lián)軍將比麻隧之戰(zhàn)時更為強大，而即將單挑列強的吳國崛起才不過半個世紀，它的家底兒顯然不如并國十二、拓地千里的秦國厚實。

當年的秦國尚且在麻隧之戰(zhàn)中被打得奄奄一息，照過往的經(jīng)驗推論，吳國這一回能逃脫滅國的厄運應該就是萬幸了。

但戰(zhàn)爭的結果卻讓人跌破了眼鏡——聯(lián)軍不但沒有傷到吳國的七寸，甚至連與吳軍主力正面接戰(zhàn)的記錄都沒有留下。在攻克朱方、殺死慶封之后，這一次的聯(lián)軍行動就草草收場了。

虎頭蛇尾、貽笑天下。究竟是誰在楚靈王的這盤大棋局上做了手腳，讓他的滅吳計劃落了空呢？就在聯(lián)軍伐吳的第二年，也就是公元前537年，《左傳》記載：

楚子以屈申為貳于吳，乃殺之?！蹲髠鳌ふ压迥陚鳌?/blockquote>

這個被楚靈王下令處決的屈申，死前曾是楚國的莫敖（僅次于令尹、司馬的楚國高級官員，歷史上一直由屈氏世襲），他正是上一次聯(lián)軍伐吳行動的前線總指揮。

楚靈王在伐吳失敗的第二年以通敵叛國的罪名處死了自己親自任命的楚軍統(tǒng)帥，這不免讓人聯(lián)想到：正是屈申的從中作祟破壞了楚靈王的伐吳大計。

但問題是，屈申為什么要吃里扒外呢？

對屈申通敵的動機，現(xiàn)在流傳下來的其他歷史文獻中均不見記載?！蹲髠鳌返摹百E于吳”三個字成為了記錄這件歷史疑案的孤證。

也正因此，屈申通敵背后的秘密引發(fā)了古往今來許多歷史學家的猜測。宋朝學者葉夢得說：

（屈）申，楚之執(zhí)政也。靈王弒君而不能討，及使之圍朱方而不得志于慶封，故吳復來伐。疑其貳于吳而殺之?！度~氏春秋傳》

葉夢得提醒我們說，屈申有一個特殊的身份：他是前代楚王郟敖在世時候的楚國執(zhí)政官。對楚靈王謀殺郟敖、奪權篡位的行為，他很可能是抵觸的。只是懾于楚靈王的淫威，不敢發(fā)作而已。

如果這個猜測成立的話，那屈申與吳國暗通款曲，阻撓楚靈王的滅吳計劃，就應當被視作對楚靈王弒君篡位的變相反擊。我們甚至可以進一步推論，齊國叛臣慶封被楚軍擒獲示眾的時候當著眾多諸侯的面公開譏笑楚靈王“弒其君以盟諸侯”，也有可能是出于屈申的唆使。

如果這就是屈申“貳于吳”的背后隱情，那對楚靈王來說，將是比伐吳失敗更為棘手的難題。因為從楚靈王政變上臺伊始，他就不斷遭遇各方勢力對他弒君篡位的非議。

比如鄰國鄭國，當年得知楚靈王即位的消息之后，遲遲不愿派遣使者前往楚國表示祝賀。經(jīng)過楚靈王的再三催促和責問，鄭簡公才很不情愿地在大夫子產(chǎn)的陪同下訪問楚國，祝賀新王登基。

鄭簡公的態(tài)度在列國諸侯中應該是具有一定代表性的。因此，為了扭轉負面的國際形象，在鄭簡公到達楚國之后，楚靈王將他留下，并命伍舉為使，前往晉國同晉平公磋商申縣會盟的舉辦事宜。伍舉向晉平公轉達楚靈王的原話說：

“以歲之不易，寡人愿結驩于二三君。使舉請間。君若茍無四方之虞，則愿假寵以請于諸侯?！薄蹲髠鳌ふ压哪陚鳌?/blockquote>

“歲之不易”——楚靈王委婉地表示，自己舉行這次申縣會盟的首要目的就是要促使各國諸侯承認自己的國君身份，平息天下人對他得位不正的責難。這一目的，楚靈王通過申縣會盟基本達成了。

因為就在會盟正式開始前，參會的宋國大夫向戌和鄭國大夫子產(chǎn)相繼向楚靈王獻上了諸侯會盟的“六禮”——也就是盟主接見諸侯和諸侯覲見盟主的禮儀程序各六種。

因為春秋早期的中原會盟，其初衷本是為了攘除外夷，存我華夏。所以盟主接見諸侯的這套“六禮”，歷史上只有正式召過集諸侯盟會的齊桓公、宋襄公、晉文公等中原霸主享用過。

楚國早年夷狄自置，融入中原政治的進程相對緩慢。即便楚靈王的祖父楚莊王曾經(jīng)擊敗晉國，飲馬黃河，但因為沒有正式召集過諸侯會盟，無緣享受過這套禮制帶來的尊榮，因此他并不是獲得一致公認的“春秋五霸”之一。

對楚國國君來說，要獲悉這套禮制的具體內(nèi)容并在會盟上使用，顯然不能指望競爭對手晉國和齊國的拜賜——他們也不可能給。

事實上，在楚靈王以前，楚人的確不清楚這套禮制的相關規(guī)定，比如從楚莊王時代一路走來的四朝元老伍舉就明確地向楚靈王表示過自己對此不甚了了。

但申縣會盟改變了這個歷史。因為晉平公做出姿態(tài)要將盟主之位遜讓于楚靈王，所以早就淪為二流小國的宋國便順水推舟，把盟主接見諸侯的“六禮”貢獻出來，當做了送給新盟主楚靈王的見面禮。

在申縣會盟上享用這套禮制，意味著楚靈王的爭霸事業(yè)在某種意義上說已經(jīng)超越了祖父楚莊王，達到了歷史的新高度。依照正統(tǒng)的中原禮義，楚靈王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無可爭議的天下霸主，國際上還有誰敢謗議他弒君的黑歷史呢？

不過話說回來，國際上的質疑雖經(jīng)申縣會盟得以彈壓，國內(nèi)的反對聲音卻未必就此銷聲匿跡。

因為楚人對中原禮義的信仰素來淡薄，尚武好戰(zhàn)的傳統(tǒng)卻根深蒂固。盟主不盟主的，那是中原的講究，楚人未必買賬。他們對國君的要求是“三年不出兵，死不從禮”——如果即位都三年了還沒有在戰(zhàn)場上漂漂亮亮地打贏過一仗，死了之后，楚王的牌位就不能請入宗廟享受子孫后代的香火供奉。

成功召集了申縣會盟的楚靈王正處在自己的第三年任上！會盟剛一結束便急不可耐地策劃聯(lián)軍伐吳，不難看出楚靈王背負的壓力之大。他太需要這場勝利來證明自己了。

如果，如果他能夠將吳國這個騷擾了楚國半個世紀之久的東鄰一舉消滅，那么，楚國人或許就會像當年寬容楚成王殺死先君堵敖那樣淡忘他弒君的前科。

但是啊，仗打得太窩囊了！顯然，有人不想讓楚靈王如愿，不想將來他死后，牌位奉入宗廟，享盡哀榮。在他們看起來，弒君自立的楚靈王得國不正，這是他的原罪。

屈申的死只是楚國政壇暗戰(zhàn)的冰山一角。它顯示出，因為楚靈王的篡位自立，楚國政治高層產(chǎn)生了嚴重的分裂和內(nèi)耗。

也就是從這時起，直至九年后在政變中喪位自殺，楚靈王陷入了一個既解不開又逃不脫的死循環(huán)：他傾盡全力發(fā)動對外戰(zhàn)爭，希望用對外擴張的勝利來壓服國內(nèi)的反對勢力。但長年征戰(zhàn)帶來的沉重負擔卻又不斷加劇著楚國政壇的撕裂與仇恨。

撕裂倒逼擴張，擴張又引發(fā)了新一輪的撕裂。

公元前538年伐吳失敗以后，掙扎在擴張與撕裂之間的楚靈王又相繼發(fā)動了第二次和第三次失敗的伐吳戰(zhàn)爭，每一次失敗都逃不脫上下相違、舉措乖張的魔咒。

坐斷東南的吳國依舊屹立不倒，但楚國卻在不知不覺中走上了通往毀滅的不歸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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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晉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圖片|網(wǎng)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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