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6日凌晨5點，中國男足在阿聯(lián)酋沙迦3:1戰(zhàn)勝敘利亞隊，成功進入世界杯亞洲區(qū)預(yù)選賽下一階段——十二強賽，獲得了對2022年卡塔爾世界杯發(fā)起沖擊的機會。

這是中國男足第12次沖擊世界杯，此前的11次，我們僅在2002年得償所愿，其余10次均以失敗告終。在國足對菲律賓的生死戰(zhàn)前，我們采訪了一位陪伴了國足40年，可能是這世上絕無僅有的“職業(yè)球迷”——羅西。

羅西的床

到羅西家，天已經(jīng)黑了，這里是個老小區(qū)，順著鐵門走進去，穿過一段寬大得與樓齡不太相符的過道，羅西早已在門口等待迎接客人。

生活中的羅西和他在快手上的樣子沒什么出入，也是那一身行頭，很有辨識度。人們無論是從報紙還是電視上認識的他，最先記住的永遠都是他那牛仔帽、喇叭褲和大皮鞋，穿著這樣的“奇裝異服”出現(xiàn)在大街上，讓人想不注意也難。

房子是羅西租的，幾天前，他趁著手頭寬裕，趕緊給房東轉(zhuǎn)去了一萬多塊錢的租金，比約定的交租日還早了幾天。姐姐提醒他，怕他上當(dāng)受騙，羅西擺擺手，叫姐姐不要把人想得那么壞。

進了門，是個典型的老格局，沒有客廳，他主要的活動區(qū)域就在兩個臥室。房間的面積不是很大，兩面墻擺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大幅的字畫、一人來高的毛筆、排列整齊的印章、書法文化古籍、各式各樣的茶餅、香煙。

還有與足球相關(guān)的一切，詮釋著主人的身份。球賽紀念款白酒、足球形狀的茶杯和茶葉盒、連兩個臥室的吊燈也是足球形狀。

書桌上面掛著一臺65寸的液晶電視，在狹小的屋子里顯得有些突兀，羅西就在這書桌前直播。本就不寬敞的屋子里，大大小小的手機支架和補光燈擺滿了兩個角落，“裝備”相當(dāng)齊全。

訪客的突然造訪，讓羅西的直播中斷了數(shù)分鐘，得知采訪他的人在來的路上摔了跤，他從兩側(cè)的挎包里摸出了創(chuàng)可貼。羅西的手抖的很厲害，難以用很快的速度將創(chuàng)可貼的兩側(cè)撫平，但他堅持要親手貼上。

“抱歉抱歉，朋友來訪。”安頓完客人，羅西又坐回到書桌前，繼續(xù)在直播間里聲情并茂地侃球。由于國足對菲律賓的關(guān)鍵之戰(zhàn)在數(shù)小時后就將開賽，他直播間里的人數(shù)達到新高。“有接近一千了，平時沒球賽的時候只有兩三百。”

次臥是他睡覺的地方，羅西的“床”就放在那里，說是床，倒不如說是壁櫥里掏出的一塊地兒，簡直印證了趙本山的那句“睡覺就需三尺寬”。

木板床僅容一人，沒有厚實的席夢思，蓋在身上的毯子是曼聯(lián)的球迷周邊。墻上打了幾個架子和釘子，裝掛些日常擱在手頭的東西。在他腳下，羅西用木板做了一個擱架，放上電視，這樣他躺在床上就可以看球。

羅西的床讓人想起小時候，喜歡在衣柜里疊好的衣服上壘起“床鋪”，抱著枕頭睡在里面，在自己營造的小小逼仄里做一把湯姆-索亞，體驗冒險的快感。

地方不大，但已滿足了他的生活所需，他需要的一切東西都觸手可及，喜歡的足球也近在眼前。這床鋪頗似綠皮火車的臥鋪，又像是徒步愛好者自行打造的“房車”，在這里睡覺，雖然還是住在家里，卻好像一直奔波在路上。
他出生于1953年，按照東北的習(xí)俗，要算“虛歲”。羅西69歲了，不在意自己有多少動產(chǎn)、不動產(chǎn)，不計算錢包里還剩下多少錢，過得和別人很不一樣。
考慮到客人的到來，羅西提前20分鐘結(jié)束了直播，坐到他平時拍短視頻的背景前面，開始燒茶、待客、侃大山。茶壺隨著他的手一起顫抖，流下的水柱在茶碗兩邊搖晃著做鐘擺運動，時不時灑出一點點，羅西很快用抹布抹干凈。

他是個見過世面的人，從小就是。十四歲他就靠著倒賣半導(dǎo)體零件，撈到人生中第一桶金。在那個人人都活得差不多的年代，他又給自己的人生早早地找到了標(biāo)準(zhǔn)答案，在一條沒有人走過的路上一直走到了今天。

“我是誰”

1979年，中國重返國際足聯(lián)，羅西還叫李文鋼，在鞍鋼變電所當(dāng)一名工人。

那個年代人們的業(yè)余生活貧瘠又豐富，貧瘠在于，四十多年前的娛樂活動遠沒有現(xiàn)在這樣種類繁多，人們的經(jīng)濟水平也極為有限。豐富在于，上下班作息時間規(guī)律，人人都能培養(yǎng)起至少一個的資深愛好——集郵、彈琴、裝半導(dǎo)體，從為數(shù)不多的工資里面再擠出一部分，就能讓日子過得更加有滋味一些。

羅西愛好很多，腦子又聰明，玩什么都玩得很像樣?？匆娔窘炒蛏嘲l(fā)，他不分白天黑夜地學(xué)，終于掌握了這門手藝，到后來，各式各樣的沙發(fā)他全能做，手藝比老師傅還好。鄰居同事們找他打沙發(fā)，他不要錢，只要人家剩下的木料。時間一長，攢了大大小小十幾種木材，羅西開始研究榫卯，用它們做其他的小玩意兒。

后來又喜歡上了玩氣槍，一開始借別人的，但終歸不過癮。羅西拿著好多年的積蓄，咬咬牙買了一只屬于自己的氣槍。莊河產(chǎn)的“雙箭”牌，價格是三十四塊六角，一分兩分五分的硬幣摞成摞兒，裝了滿滿一包。

有了自己的第一支槍，羅西高興地打了個痛快?？勺訌椧彩且X的，沒錢買了，他去垃圾堆里翻廢電纜破鐵皮，放進模具里自己壓。他有了富余，也毫不吝嗇，到了山上見誰給誰，幾百發(fā)子彈每次出門都不剩。

那會兒大家都窮，可羅西卻一點沒耽誤玩，只要是喜歡的東西，他想盡辦法也要玩到。不僅僅是淺嘗輒止，他還要玩精、玩透，做相關(guān)領(lǐng)域的行家。

父親和大伯喜歡養(yǎng)魚、養(yǎng)花，他也培養(yǎng)起這份愛好，直到今天。鄰居結(jié)婚，他幫著大廚打雜，從此愛上烹飪，后來能自己主勺炒一整套酒席的菜。二十多歲的時候研究攝影，自己竟然搗鼓出了一間簡易暗房，連照相館的老板看了都贊不絕口。

夸羅西厲害，他倒不是很以為意。會照相、做飯、打桌子什么的，用現(xiàn)在的眼光看來并不能算是“玩”，反倒是一種技能，一門手藝，甚至能掙錢。但在那會兒，只要是本職工作以外的事，都不能被當(dāng)成“正事”。

羅西總是用玩的心態(tài)看待生活，覺得什么事都新鮮，都有意思。他愛琢磨，即便是那些常人覺得沒什么意思的事，研究得深入一點，他也能參悟到其中的獨特的樂趣。玩得好了，收獲別人的認可與鼓勵，他更有動力繼續(xù)精進。

之后的日子里，他又陸陸續(xù)續(xù)增添了許多新的愛好，書法、繪畫、篆刻、花鳥魚蟲、煙酒糖茶。生活也因此變得十分充實，即便現(xiàn)在早已不工作了，他天天在家也閑不著，一點不覺得無聊。

第二天拜訪羅西的時候，他正在家里忙活，拿鉗子把銅條擰成半圓形的銅環(huán)，放在挎包上面掛肩帶用。他的手藝相當(dāng)精湛，銅環(huán)兩側(cè)的弧度高度對稱，接口處嚴絲合縫。為了克服手抖的毛病，他靈巧地用大臂、手腕和虎口合作發(fā)力，游刃有余地馴服手中那韌性十足的小物件。

可以篤定地說，即便羅西沒有成為球迷中的“皇帝”，他也能把其它愛好玩出門道，成為那個領(lǐng)域里出類拔萃的人才。要是生于現(xiàn)在，有良好的受教育機會，他或許會有更好的發(fā)展。

但絕大多數(shù)同齡人并不像他一樣，“玩”只是他們?nèi)松械囊恍〔糠?。年輕的時候玩心重，親戚朋友還能理解，成家立業(yè)之后，再在個人愛好上投入過多的精力，別人會說你沒心沒肺，玩物喪志。

羅西不怕，他自恃是個“怪人”，腦子里總有些不合時宜的想法和行事方式，超越他身處時代人們的所想所為。他不愿意跟別人一樣，這也促使他逐漸走上常人所不能理解的道路。

他從小就心思重，腦子里經(jīng)常想，我是誰？從何而來？這輩子會活成個什么樣？年少的奇思人人都有，可他不像別的小孩，想累了也想不出個四五六就跑去睡覺了，羅西從來沒有停止探索這個問題，他必須要知道。

他對人生的探索就在日常生活中，別人的一句話，碰上的一件事，他的每一個愛好，都能讓他好一頓琢磨。他不滿足于“他是李文鋼”這個答案，絕不能像人一樣糊里糊涂，渾渾噩噩地過一輩子，他起碼要將自己生命的至少一部分，拿去痛痛快快地活著。

無人做過的職業(yè)

1981年的一個秋夜，里屋大姨夫家的14寸黑白電視上正播放著一場足球比賽，羅西聽見聲音就走不動了。

即便已經(jīng)過去了四十年，羅西依然能夠完整地復(fù)述那場比賽的全過程。那是第十二屆世界杯預(yù)選賽，重回國際足聯(lián)的中國男足首次沖擊世界最高級別足球賽事。容志行、古廣明和沈祥福頭頂腳踢，門將李富勝撲出一粒點球，國足3-0干凈利落地戰(zhàn)勝了當(dāng)時的亞洲冠軍科威特。

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他白天跑到百貨商場看，上班的時候偷偷跑出去扒著部隊帳篷的窗戶看，這個新鮮玩意兒完全把羅西迷住了。只看比賽不過癮，他還想知道足球的前世今生，來龍去脈。市里的圖書館，單位的圖書角，收廢品老頭那兒的各種足球雜志和舊報紙，都成了他汲取信息的來源。

3個月后的附加賽，走南派技術(shù)流的國足頭一次對上高大健壯、擅長身體對抗的新西蘭，以1：2失利。盡管痛失出線良機，那屆預(yù)選賽卻點燃了許多人的熱情，催生了國內(nèi)第一代足球球迷，其中就包括羅西。盡管當(dāng)時的他還意想不到，真正想實現(xiàn)沖出亞洲、走向世界的夙愿，竟要再苦苦等待20年。

羅西最早出名，是在鞍山市郵電局的門口。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沒有手機，連打電話也是奢侈的年代，人們得知外界信息的主要方式就是通過第二天的報紙。狂熱的球迷們等不到第二天，不立即得知比賽結(jié)果，他們晚飯都吃不下。于是三五成群集結(jié)到郵電局，你三分我兩分，湊錢給比賽當(dāng)?shù)氐捏w育局打電話詢問比分。久而久之，郵電局便成了球迷的聚集地，大家都來這里侃球聊天。

肚子里已經(jīng)積攢了許多足球知識，對比賽有獨到見解的羅西一張嘴，就受到了大伙的歡迎。他妙語連珠，講得頭頭是道。別人只是看球，鐘情于場上的合縱連橫，羅西那好研究的勁兒一上來，還能從足球中悟出人生哲理，大家愛聽，對人群中突然跳出來的這個“大明白”近乎崇拜地追捧。

在這里，他不再是李文鋼了，而是“羅西”。那會兒的他面容瘦削，棱角分明，球迷們覺得他長得像意大利的球星保羅-羅西。綽號就這樣傳開了，大伙兒不知道誰是李文鋼，卻都認識“羅西”。

這種眾星捧月的待遇，羅西之前在任何場合中都沒有體驗過。他成了郵電局門口的大明星，結(jié)交了許多朋友，來聽他侃球的人也越來越多。到后來，他真的成了球迷中的“領(lǐng)袖”，羅西看到了自己身上的組織和管理能力，這是他在循規(guī)蹈矩的工人生活中絕無機會可發(fā)現(xiàn)的。

四年之后，中國第一個球迷協(xié)會——鞍山球迷協(xié)會成立了，羅西是當(dāng)仁不讓的主力，跑前跑后，擬章程，辦活動，帶著球迷們四處搖旗吶喊。

第一次組織球迷看球很有意思，球迷們拿的小旗，是用食堂的方便筷子和彩紙自己糊的。協(xié)會的會旗鬧了大笑話，球迷用白紙剪成“鞍山”的字樣，用大頭針別在紅旗上，到了球場字全給風(fēng)吹走了，大旗只剩下光桿。羅西一看，距離成為有組織有紀律的球迷協(xié)會還太遠了，他還需要做很多工作。

他逐漸覺得時間不夠用了，這是他以前投身于任何愛好都沒有過的感覺。他早出晚歸，幾乎把全部精力都獻給球迷協(xié)會，還是覺得有很多事沒做。他想讓自己的生活跟足球結(jié)合得更加緊密，最好從早到晚都不分開，讓它不僅僅只是一種業(yè)余愛好。

羅西茶飯不思，上班的時候也滿腦子都是足球，之前他有兩個同樣在變電所工作的同學(xué)，因為操作事故造成短路，當(dāng)場殞命，他害怕自己也變成那樣。矛盾、恐懼、理想和現(xiàn)實在他的腦袋里來來回回地碰撞，瘦到體重不足120斤的時候，他下定決心干一件大事——從鞍鋼辭職，做一名“職業(yè)”球迷。

沒有人開過這樣的先例，在那個年代，離開了待遇優(yōu)厚的體制內(nèi)工作，幾乎就相當(dāng)于斷了生路，別人連想都不敢想。人們覺得這個人瘋了，管他叫“卡愣子”，這句東北話的意思是形容人“傻子，缺心眼”。

老了怎么辦？退休了怎么辦？羅西也不是沒想過，但他對自己那些手藝頗有自信。木匠、鐵匠、半導(dǎo)體無線電、配鑰匙修自行車，他全精通，怎么不混口飯吃？可要是像這樣再繼續(xù)工作，耽誤他追求喜歡的足球，他可能活不到那個歲數(shù)就死了。

他身上有種那個時代獨有的浪漫主義精神，每個人境遇都差不多的時候，最不容易突破桎梏，卻也最容易突破桎梏。擁有的越少，需要放棄的就越少，可以毫無顧忌，不假思索地作出決定。

羅西不干了，鞍鋼只是少了一名變電工人，中國卻會多出一個“職業(yè)球迷”。

他回家告訴父親，父親聽了一愣，氣得渾身發(fā)抖，哪有人拿“球迷”當(dāng)職業(yè)的？一個巴掌狠狠地扇在羅西的臉上。朋友到家里找他，喊“羅西”，父親不給開門，說自己家是老李家，沒有姓羅的人。

在父親的心里，羅西只是李文鋼，是他家的“小黑子”，可在“李文鋼”自己的心里，他是羅西，他必須這樣選擇才對得起自己。

幾年之后，大廈崩塌，五十六萬鞍鋼工人縮編至不到十萬，靈巧得能造出鋼琴的一雙雙手再無用武之地。鐵飯碗沒有了，千千萬萬的李文鋼們被推著走上了羅西的道路，不得不從零開始謀生，隨波逐流地成了一輩子的小人物。

“皇帝”身無分文

羅西沒有被卷入下崗潮這股時代洪流中，他跳進了另一條浪潮。

80年代末期，改革開放的春風(fēng)已經(jīng)逐漸吹入民間。他南下下海經(jīng)商，做“倒?fàn)敗?，幾乎走遍了整個江浙，哪有球賽他就奔哪，掙了錢就拿去看球。在那個絕大多數(shù)人沒出過遠門，買球票要憑介紹信的年代，羅西卻像風(fēng)一樣自由。

他對錢的態(tài)度是很微妙的，他既不是一個將身家置之度外的犬儒苦行僧，也不是揮霍無度的暴發(fā)戶。羅西為足球挨過餓，吃過苦，睡過荒郊野外，他腳踏實地地明白，錢是支撐他四處看球、吃飯睡覺的基礎(chǔ)，要想追求理想，必須得先掙錢。

但同時他又不像絕大多數(shù)的人，把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覺得錢“生不帶來，死不帶走”，并不是一個在他的人生中多么值得稱道的東西。

他想得很簡單，他精神上的追求目標(biāo)明確，而物質(zhì)財富只是用來充盈精神食糧的工具罷了，因此他從不發(fā)愁“掙錢到底是為了什么”。掙錢就是為了買球票，湊路費，為他“職業(yè)球迷”的身份服務(wù)的，其它的東西，有或無，他從不計較。

后來羅西回家開了飯店，為了掙錢養(yǎng)球，也為了讓他的球迷朋友們有一個大本營。事兒不少，接水管、挖溝、砌墻，夠他忙活的。好在天天都有二十幾個球迷幫他跑前跑后，缺什么，球迷就幫他想辦法解決什么。他的知名度在當(dāng)?shù)匾呀?jīng)相當(dāng)可觀，捧場的人不斷，賺了點錢，他轉(zhuǎn)身又回饋給球迷們，拿去給球迷協(xié)會包車看球，扯大橫幅，放鞭炮，排場十足。

那場比賽，六萬名球迷涌入沈陽五里河，老工業(yè)基地的人們把對生活境遇的不滿，全部化作看臺上的一聲聲怒吼。遼足最終1：1戰(zhàn)平日本尼桑隊，總比分3:2史無前例地拿下亞俱杯冠軍。震耳欲聾的歡呼響徹全場，包括羅西在內(nèi)，那是令每一個球迷都終生難忘的時刻。

真好！他覺得做一名球迷，真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了。

然而有的時候，球迷也是世界上最悲催的身份，喜怒哀樂全隨著足球場上的形式風(fēng)云變幻，一腳天堂，一腳地獄，熱愛越深傷得也越深。

國足在1989年連續(xù)經(jīng)歷兩個“黑色三分鐘”，再次與意大利世界杯失之交臂，1992年亞洲杯又輸給日本無緣決賽，已然是許多球迷心中領(lǐng)袖的羅西收到了大量信件，球迷們心灰意冷，不想再看中國足球了。

羅西坐不住了。他一封封回，一個個地安慰，仍然覺得不夠，球場上的成績他左右不了，可球迷文化一旦一蹶不振，是他絕對不能接受的。他再次做出了瘋狂的決定，他要騎車走遍中國，宣傳球迷文化，把球迷們拉回賽場和電視機前！

有許多人都問過他，中國足球令你失望了那么多次，為什么還能四十年如一日地為其搖旗吶喊？羅西覺得這個問題對他不成立，他不是普通人，他是職業(yè)球迷，支持中國足球是他的義務(wù)，懷疑中國足球就等于懷疑他自己。他活一天就要為中國足球吶喊一天，無論高峰低谷。

厚實的人生履歷讓他變得豁達，家人的責(zé)罵他挺過來了，人們對他的冷嘲熱諷，他當(dāng)作耳旁風(fēng)，就連勝敗輸贏他也見得多了。比賽輸了，他也罵，也生氣，兩杯酒下肚，他還是中國足球的球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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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場上的結(jié)果跟人生一樣，不可能總是盡如人意，無法改變的事情就不去多慮，把一切換成支持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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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北到南，一人一騎，四萬六千里，歷盡千辛萬苦。走了500多天，羅西推著破自行車回來了，臨行時帶上的中國地圖，蓋滿了全國各地體育局和足協(xié)的印章。羅西徹底出名了，他的瘋狂讓他火了，鳳凰衛(wèi)視專訪他，央視《東方之子》為他拍攝專題節(jié)目，走到哪都是領(lǐng)導(dǎo)接見。

羅西真的成了球迷中的“皇帝”，他擁有了號召力和價值?！傲_西”成了金字招牌，他的名字就是錢，他的形象就是錢，這是普通工人出身的他想不到也不敢想的事情。現(xiàn)在跟他聊起來，羅西能像說評書一樣對那段經(jīng)歷如數(shù)家珍，他并不吝惜別人對他的贊美之詞，但也沒有過分看重。

他那幾年真的很風(fēng)光，跟馬季、李金斗、零點樂隊等文藝界名流在自己以形象入股的海都酒店同桌吃飯，上北京和球王馬拉多納合影，他想起自己20年前在鞍山郵電局門前說的話，“能跟馬拉多納一起照張相，死了也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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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西自然沒死，倒是很多曾經(jīng)被他稱作“死了也值”的愿望，正一個接一個的實現(xiàn)。草珊瑚咽喉糖的廠家找到他，請他拍廣告，在中央臺黃金時段播放，除了羅西，此前沒有任何一個人以球迷的身份上電視做過廣告。他一分錢廣告費沒要，唯一的要求是讓廠家贊助他，去現(xiàn)場看一場1998年世界杯的比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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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歐洲，羅西對當(dāng)?shù)氐淖闱蚍諊颓蛎晕幕w慕不已，他多么希望中國足球也能殺進世界杯，中國的大街小巷也有這樣人頭攢動的場面?。∷姆种粵Q賽巴西對丹麥的看臺上，在黃色和紅色的海洋中，出現(xiàn)了一面隨風(fēng)飄揚的五星紅旗。

2000年，沈陽卷煙廠推出了“羅西煙”，藍盒3元錢一包，紅盒5元錢一包，正面印著羅西的形象，背面是五星和大力神杯，流行于沈陽的大街小巷。

一年后的10月7日，中國男足終于在五里河“沖出亞洲”，歷史上第一次擁有了對這煙盒背面的大力神杯發(fā)起沖擊的資格，跟1989年遼寧隊在這里奪得亞俱杯冠軍一樣，是中國足球史上具備跨時代意義的大事兒，羅西跟著中國足球的熱潮，一起被推向巔峰。

青年大街上，球迷們山呼海嘯地喊著羅西的名字，他淚流滿面，20年的等待在這一刻，什么都值了。

球迷的助威吶喊，或許只對球員在場上的發(fā)揮有影響，而球員們踢出什么樣的成績，卻直接決定了羅西這個“職業(yè)球迷”的命運。

國足從韓日世界杯折戟回國之后，球市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低潮，與足球有關(guān)的一切，都從最高峰直接跌落到谷底。

“非典”襲來，足球完了，羅西也完了。他做代言人的酒店黃了，積攢了一輩子，別人出300萬他都沒賣，比命還重要的近萬件球迷收藏品，稀稀拉拉辦了半個月展覽就沒人看了。昔日的圣地五里河人煙稀少，他的地位也一落千丈，口袋里一分錢都沒有了。

電視臺不找他了，江湖傳言倒是多了起來，羅西破產(chǎn)了，羅西不看足球了，說什么的都有。到后來，江湖傳言也越來越少，很多年輕人已經(jīng)太不認識他，只是偶爾在電視上看到球賽特意給他鏡頭時會說一句——這老頭好像支持國足很多年了。

又見羅西

再次見到羅西，就是在快手上了，他自己學(xué)著注冊了個賬號，不是藍v，也沒加“皇帝”，就叫“球迷羅西”。近40年過去，他跨越了報紙、廣播、電視、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進入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他的消息顯得過于久遠，滯留在十幾年前的服務(wù)器里，在門戶網(wǎng)站上幾乎銷聲匿跡。

點開“球迷羅西”的賬號，他還是人們記憶里的樣子，說話沒變，穿著打扮沒變，只是平添了幾分老態(tài)。他過得并不差，只是比原來更瘦了，因為嚴重的胃潰瘍切掉了半個胃，吃飯變得注意了很多。請客吃飯的時候，他執(zhí)意倒上一杯底的酒，已是能表達的最大誠意。幾次生病住院，他迫不得已錯過了幾場國足的比賽，這在他的人生中已是極為罕見。

很有意思的是，這個走到哪都跟“球”分不開的人，你現(xiàn)在能在快手上看到他生活中那些與足球無關(guān)的點滴。跟同齡人一樣，他也愛看釣魚、軍事、象棋，順手給它們點個紅心。他擅長的那些愛好，在這里都能找到同好們發(fā)的視頻，好玩，羅西每天要刷上好幾個小時。

來了快手，人們又能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看到鮮活的羅西了。他自己也熱衷于拍短視頻，研究著怎么用快影加字幕、剪視頻，又找回年輕時候那種玩的感覺了。有人激動地給他留言，說自己曾經(jīng)在某某年的某場比賽見過他，跟他一起吶喊過。有的人不太知道他的故事，就從他的講述中去體會他當(dāng)年的狂熱。

我們問他，為什么不叫“球迷皇帝”了？羅西說，“球迷皇帝”是別人給他的尊稱，他接受這個稱呼，這代表著大家對他的認可。但在他自己心里，他只是個普通球迷，球迷是他唯一的身份，“誰會自己管自己叫球迷皇帝呢？”

不再是“皇帝”的羅西，日子過得更加簡單了。國足剛剛在蘇州大破關(guān)島，羅西又抵達了現(xiàn)場，憋了一年多沒現(xiàn)場看球，太痛快了。本打算在這里一路陪著國足踢完后續(xù)的三場四十強賽，卻收到了承辦地臨時變更，改在阿聯(lián)酋的消息。

朋友自己不去，卻執(zhí)意要資助他去現(xiàn)場看球，他是中國球迷的象征，只要有國足的比賽，球迷看臺上就必須要有羅西。只要他肯去，機票食宿全包。

羅西謝絕了，疫情期間出入境都很麻煩，他歲數(shù)大，不打算折騰了。他后繼有人了，龍之隊球迷協(xié)會的副會長磊子，是這次唯一一個跟隨國足遠征的球迷。給國家隊送了粽子，心滿意足地看完他們殺進十二強賽，磊子卻不得不在阿聯(lián)酋滯留到十月份才能回國，特殊時期，機票實在是太難買了。

羅西背起花了三天、特地為這次四十強賽親手制作的皮包，帶上全部裝備，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鼗亓思摇Ｈグ菰L他的時候，羅西笑著說，如果今天不是有客人來，他就在電視機前架起個行軍床，簡簡單單地蓋上被子躺著自己看比賽了。

從“李文鋼”到“羅西”，從“卡愣子”到“皇帝”，在別人眼里，他的身份變了又變，跟他沒關(guān)系。大劇落幕，閉門謝客，他終于可以擁抱那個他唯一在意的身份，球迷，中國足球的職業(yè)球迷。有人記得他，他開心也歡迎，沒人記得他，他在深夜扭開電視機自己在家里為中國隊加油，有球看就行，沒有必要作秀給任何人看。

羅西家里有一個大臺子，上面擺放著好幾門不同宗教的信物。問他信什么，羅西說自己什么都信，僧或道，上帝或真主，信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為了什么而信。

信仰能給人帶來什么？催人向善、約束人們的行為、給人帶來生活的希望和動力，告誡人勿失本心，很多很多。但羅西不接受任何一種信仰給他灌輸?shù)默F(xiàn)成、完整的處世之道，那是給懶人和沒頭腦的人準(zhǔn)備的。他選擇自己探索，探索他想要從信仰中獲得什么，然后再去相信。信仰也不一定非得是宗教，可以是足球，人、事物、文化，可以是世間的任何東西。

父親病重的時候，羅西帶著他四處求醫(yī)問藥，走到哪都有朋友相助。手術(shù)已經(jīng)不能做了，朋友們聯(lián)系了一位民間的老中醫(yī)，人家一看是羅西，醫(yī)藥費分文不收。父親很受觸動，去世前，他徹底原諒了不聽話的“小黑子”。

盡管一輩子沒有成家立業(yè)，沒有按照父親給他設(shè)想的道路去生活，但他的兒子這么多年來，不違法不缺德，以普通人的出身在喜歡的事情上獲得如此成就，他沒有什么好責(zé)怪的了，父親接受了他的活法。

網(wǎng)上寫羅西的稿件，一提到他就是“拋妻棄子”，喜歡把他描繪成一個因鐘情足球而妻離子散的悲情英雄，以此來凸顯他的“偉大”。我們問羅西，真是這樣嗎？羅西曬了曬他抱著小孫女嬉戲的畫面，這個問題的答案立即不言而喻。兒子一家同樣尊重他的生活方式，一家人關(guān)系融洽，上了年紀的羅西一點也不缺少家庭的關(guān)愛。

回過頭來看看，他當(dāng)時成為“職業(yè)球迷”的選擇錯了嗎？球迷這個“職業(yè)”拓寬了羅西的人生，賦予他心甘情愿堅守一生的身份，讓他過上了他最想要的生活，給他帶來了認同感和歸屬感。而一份眾人眼中足夠“好”的職業(yè)，應(yīng)該給人生帶來什么？許多人終其一生尋找的歸宿，又究竟是什么？

在這個職業(yè)上，羅西真的做到了極致，他把“球迷”這個普通的身份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國際足聯(lián)博物館里面，羅西的牛仔帽與球王李惠堂的雕像并列，成為僅有的中國展品。中國沒有世界級的球星，羅西卻成為了世界級的球迷。

羅西讓我們看他在快手上發(fā)的視頻，是介紹他的朋友，同樣也是40年老球迷的張貴成家里的收藏品，每件藏品都有專屬的故事，其中不少是羅西贈送的。張貴成坐在那堆東西里，臉上帶著比擁有了全世界還幸福的表情。毫不夸張地說，那是任何文字都無法描繪出的震撼，令人羨慕不已。

聊到這的時候，羅西正在用筷子夾碟子里的花生米。那顆花生又圓又滑，我們剛剛夾過，夾了幾次沒夾起來，便放棄了。他的手很不方便，有心想幫他，卻又怕讓他覺得自己老了。顫抖的筷子在花生不同的部位發(fā)了十幾次力，夾起來了，他把它推到嘴巴深處，用假牙咬碎，一氣呵成。

“牙也掉了，眼也花了，手也抖了，六十九了?！绷_西打趣著自嘲。都說人到六十則耳順，上了歲數(shù)的人應(yīng)該對人生中的許多事兒越來越無所謂，稀里糊涂地安度晚年就得了。69歲的羅西卻依然清楚地知道自己為了什么而活著，他不正常，但他也無需像常人一樣“庸人自擾”。

他每天醒來都不必思考，該穿什么樣的衣服，該做什么樣的事兒，因為他是羅西，這些事情他30歲的時候就早已想得清清楚楚，在那之后的每一天，他都活得明明白白。

他曾經(jīng)跟許多社會名流一起上節(jié)目，每個人都有很多身份，著名xxx、國家級xxx，羅西沒有。一過中年，許多人開始內(nèi)省——“我是誰”？羅西已經(jīng)不需要了。他是羅西，一個中國足球的球迷，這身份屬于全世界，也只屬于他自己。

成為職業(yè)球迷的第35年，羅西對足球的熱情依舊沒有減少，跟他一起看球的經(jīng)歷讓人難忘，即便是從不關(guān)注足球的人，也絕對會被他的熱情點燃。上半場進攻停滯不前，他急得頓足捶胸，把桌子拍得啪啪作響，下半場中國隊打進了首個進球，再次燃起沖擊世界杯的希望，他激動得振臂高呼。

從1981到2001，從2001到2021，正好又是一個二十年。中國足球的世界杯之夢，他等了一個二十年，等到了，他不在乎再等一個，盡管在他的人生中，已經(jīng)并不會再有很多個二十年了。

回去的路上我們問他，后面國足進了十二強賽要是方便，你到不到現(xiàn)場觀戰(zhàn)？羅西斜著眼笑，仿佛問問題的人是笨蛋，問了他一個明知故問的問題。

“不去，我還是羅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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