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中的張老師死了，這可是天大的事。

張三瘋是本地初中的歷史老師，教書育人桃李天下。他也是本地才子，學問高深淵博，古往今來那么多事，就像都長在了他的腦子里似的。到了我們這兒你可以不看大名鼎鼎的“廖公廣場”，但不可不見張三瘋。他著作等身，在省作協(xié)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平時交友也廣，來往的不是知名作家，便是“大佬”“文豪”，沒人不佩服張三瘋的人性。

張三瘋?cè)诵院?，平時講禮講面，說話得體，活像個從書里走出來的大儒，對學生和身邊人都溫厚極了，從來沒有吵架紅臉的時候。

就是這么個人，上周被發(fā)現(xiàn)死在家里的沙發(fā)上，是朋友來探望時發(fā)現(xiàn)的。

于是這么件大事，順著朋友們的茶間酒后，一傳百，百傳千，千傳萬，沒出三天，從教書的到殺豬的，誰都知道本市的大作家死在了家里。

“才不到三十，可惜了……”

張三瘋是英年早逝，不到三十就沒了。不管是誰說起這事兒都一陣唏噓感慨，然后該干嘛干嘛。

張三瘋一個人住，無兒無女，不曾娶妻，父母都在外地，只給他留了本地一處平房小院立在市郊，此外再無財產(chǎn)。死后那點兒財產(chǎn)還不夠他喪葬的費用。但您猜怎么著，甭管是誰，只要一死，總難逃各式各樣的說法編排，說白了不還是欺負死人沒嘴說不出話嘛。饒是張三瘋那般清貧的高士，死后還是招來了各種各樣的說法。

其實舌頭嚼爛，萬語千言，最讓人神往的莫過于他的臥室。

張三瘋什么都好，朋友去他家好茶好煙招待著，可唯獨不能進他的臥室。時間一久，誰都覺得這里面有蹊蹺。

這個“大作家”說里面藏著絕世珍寶，那個“真名士”說里頭有他寫作的秘密，還有些趨炎附勢的狗屁寫手也紛紛附和，認為臥室堆滿了藏書，全是古今難尋的珍本善本，什么金瓶梅肉蒲團素女經(jīng)，葛仙翁御女四十八手……

于是張三瘋還沒出頭七，一幫不知從那塊石頭地下出來的人，全都嗚嗚泱泱擠到他家沒上鎖的院里。美其名曰祭奠故人，實則各懷鬼胎，腸子里頭那些臟東西連狗都不肯吃。

你就看吧，什么長頭發(fā)短頭發(fā)，破衣爛衫，衣著光鮮，滿面愁容，一臉油光，道貌岸然，里倒歪斜……反正各色怪物應有盡有，知道的是吊唁名士張，不知道的還以為市301精神病院圍墻又塌了。

他們倒好，一群人湊一塊兒也不忘自己是作家，架子始終都端著，院外有人路過也不拿正眼瞧人，卻還做著“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的蠢事，或吟詩，擊劍，或打哄說笑，有雍容爾雅，有俊俏風流，有古貌古心，有怪模怪樣，真乃一時盛會。

人聚在一塊，總得說說閑話。

“老張他家的臥室？肯定有寶貝，別聽那些喜歡商業(yè)互吹的狗屁作家說這人多不食人間煙火，其實他啊，平時大把大把的稿費辦稅進賬，全換成值錢物件存起來啦。證據(jù)？屁證據(jù)！要不然憑啥不讓看？”

一位名叫筆名“華一枝”的作家這樣說，他是張三瘋的眾多朋友之一。

“我看啊，多半是藏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要不然他怎么告訴我了呢……呸！反正那天酒后小張就拉著我的手說，那誰老八啊，別看你平時寫的文章跟吃了屎似的難受，可你這人人性好，值得托付，我把臥室以后就托付給你了。”

筆名“八十八”的作家也不甘人后，邊說還邊給周圍那些一臉懵逼的作家發(fā)名片。

“誰知道呢，反正待會兒也得去看看?！?/p>

不知是哪個年輕的好事者不忿地說道。

“哎哎哎，小友你這就說錯了，三瘋兄生前沒什么遺憾，名也出了，作品也流芳百世入書入畫了，唯獨這個秘密留著，咱們今天給他圓滿一下，也好讓他九泉之下得以瞑目?！?/p>

一位德高望重的當?shù)刈鲄f(xié)前輩如此說道。

“就是就是！臥室的秘密今天就要大白于天下！”

“我看啊，這人是不是雇了個代筆的藏在臥室里?！?/p>

“其實那個什么張三瘋也沒啥了不起的?！?/p>

“唉……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

眾人踢踏著腳步，也不換鞋也不戴套（指戴鞋套），闖進了張三瘋的家中。小屋不大，臥室就在客廳后面。

幾個身強力壯的“年輕作家”性子急，巴不得自己第一個看見那個大作家不為人知的一面，紛紛擠了上來。

轟——

竟把門給擠塌了，后面的人也不管他們倒地抱頭的鼠輩模樣，闖進這曾經(jīng)只有大作家張三瘋生活過呼吸過的空間。

“這……”

“這……”

“啊，這……”

“這都什么啊！”

華一枝扯掉墻上畫著女人沒怎么穿衣服的畫像，八十八找了半天，也不見什么之前的東西，踢翻了桌上堆著的一堆寫著日本字的漫畫書。

作家們看到這些東西都不知是什么，好似和尚下了山，劉姥姥進了大觀園，又是撇嘴又是撓頭。

是啊，滿屋子的花花綠綠，滿屋子的旖旎風光，這兒掛一個，那兒貼一幅，整個柜子里全都是沒怎么穿衣服的塑料小人，墻根立著的玻璃展柜里還有不少光怪陸離的機器人。

饒是這幫東西把頭發(fā)撓禿了都想不明白，一個大作家屋子里怎么放著這么多亂七八糟少兒不宜的東西。

這里哪是什么寶庫，哪是什么藏嬌的金屋，雇槍手躲藏的密室，這，這，這……

“這不就是個二次元死宅的家嗎？！”

只有幾個網(wǎng)絡(luò)寫手稍微懂點行，紛紛化作搶劫圓明園的八國聯(lián)軍，有的說“臥槽，這不是蕾姆嗎？”，有的說“ps114514主機，臥槽賺大了”，也有抱著一堆大盒子，大叫“發(fā)財了，這么多限定游戲盒子，掛咸魚少說也能賺幾千！”，你搶一幅我搶一堆，他搶一面墻，不知誰還他媽搬走了整個的玻璃柜。

一趟下來，連床上印著動畫角色的床單被子和枕套都被搶光了。

至于不懂行的早就回去了，路上還搖頭晃腦醞釀感情，準備到家以后寫篇《我的故人張三瘋》。

一群人作鳥獸散時，沒人注意到一個當?shù)刂袑W的“少年作家”偷偷拿走柜子里幾本打著R18標簽的小薄本藏在衣服里，面紅耳赤地跑了回去。

看來他今晚在無休無止的作業(yè)和謄抄作家父親代筆作文的空檔，可以有片刻的休息與釋放了。

后記：

多半是近幾年身體狀況越發(fā)惡化的緣故，我時常想起死這件事……都和喜歡的人約好了不再想死，但還是忍不住會去想。

說來前幾天還真的有那種快要死掉的感覺，后來發(fā)現(xiàn)只是晚上吃多了……但以現(xiàn)在的狀況，恐怕天天大吃大喝，暴飲暴食，早晚得出事，悲夫。

總之就是這么一回事了，也許是心口突然刺痛的夜里，又或是消渴癥癥狀復發(fā)的當下，亦或是每次生病時半死不活的躺在床上……我總是在想自己死后會是個什么樣子。

讀《俗世奇人》第一卷最后一篇《劉道元活出殯》，那是死后的人性種種，可我一生籍籍無名，只是個寫過幾筆的俗人，我死后肯定沒那么多屁事，最多也就是這一屋子的東西了。

等到死后被人發(fā)現(xiàn)，多半是在很久以后。起初領(lǐng)導發(fā)現(xiàn)我沒來上班，本著“為我好”的態(tài)度想教育我一番，結(jié)果微信不回，連他發(fā)的重要信息（指給他朋友圈點贊）也沒回復“收到”，但……

什么都不會發(fā)生，無非是想開除我又因為我有編制（開除很麻煩）而無能狂怒一陣。

之后很多群友/網(wǎng)友會發(fā)現(xiàn)每日晨報和塔羅牌占卜好幾天沒更新了，有人猜測我出了什么事，但大家都沒有那么熱心到確認我的情況。

一個月后，因為我持續(xù)不來上班也沒有請假，有同事察覺不對，和我的家屬聯(lián)系過后闖進家里，發(fā)現(xiàn)屋子里遍布著尸臭。

一個月沒打掃過的房子落下些許灰塵，我被一堆掛畫，書，游戲主機，限定版游戲盒子，周邊，黑膠唱片，CD簇擁著，在床上平靜地睡去，也許蟲子還會爬上我的身體。

祖父母會暈倒或者不知所措，同事和熟人會把注意力放在這間過于“二刺螈”的房子，比對我這個死人的興趣都大。

最后網(wǎng)上無非是出現(xiàn)“這個人好久沒更新了”“哈哈哈哈”“三老師一定找到了更好更有意義的生活方式了”“這人本來也沒什么寫作的才華，就擱那尬寫”“不寫了也好，哎，XXX有更新了，去看看吧”……

嘛……就是這么回事了。

用新褲子的《沒有理想的人不傷心》的一句歌詞說吧，我啊……

我不要在失敗孤獨中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