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長亭打了個唿哨，兩個伴當湊過來：“大哥，怎么的？”

　　他看著緩緩沉入水里的船，從懷里掏出一袋金銖：“你倆等老六老七回來，分了這些，到淮安或者衡玉快活些日子，別讓人家知道咱們幫了唐國的小子，等過三十天再去老地方等消息。”

　　其中一個人把蓑衣的搭袢松了松：“那邊追兵不少，老六他們來得及把船都毀了么？”

　　魏長亭瞇縫著眼，看著黑漆漆的對岸：“拿人錢財，與人消災(zāi)，咱們宛州的傭兵，本就是靠賣命過的。”

　　那兩個伴當互相看了一眼：“大哥，咱兄弟不說虛的，你從楚衛(wèi)的軍隊出來后，帶著兄弟們做過不少生意，大家都服你，可是這和辰月的人對著干，也太兇險了吧，而且……咱楚衛(wèi)之前還和唐國爭過安南……”

　　魏長亭看了看這人道：“老三，你知道咱們楚衛(wèi)的兵馬，有多少折在安南，有多少折在天啟嗎？”

　　那老三低了嗓子：“總有一兩萬吧……”

　　“一萬七千?！蔽洪L亭的嗓音也沉靜下來：“三年前我出來和你們做，所以我沒死在天啟，沒死在安南，但這不表示辰月不是我魏某的仇人。實話說吧，就是沒有主顧，我也會一個人做這單生意?！?/p>

　　老三跺了下腳：“大哥，你說一句話，有哪個兄弟不跟著你的！你讓二哥去找平國的灰手團，也是為了這事吧？”

　　“……對?！蔽洪L亭承認道：“下面路程兇險，你們幾個擅長水上買賣，陸上埋伏不行，所以我找灰手他們幫忙在路上阻截，也算是替主顧代雇的傭兵?！?/p>

　　另一個伴當急道：“魏哥，俺也是云中的獵戶出身……”

　　“你才十六歲?！蔽洪L亭擺擺手：“老三，你等老六老七過來，就帶他們走。”

　　他這樣說著，卻想起了船上的那兩個少年，他們也是十五六歲的樣子，在船艙里的那個大概就是百里家的少主，看起來有些別扭，但另一個卻精神不錯，若能逃過此劫，將來只怕也會是一把好手。

　　魏長亭伸手止住想跟上自己的老三，一個人鉆進了樹林，朝與灰手約定的地方前進。

　　自從七年前辰月在天啟奪權(quán)，魏長亭就離開了軍營，按照楚衛(wèi)的律法，軍戶亡匿是重罪，魏家也算楚衛(wèi)的軍旅世家，甚至還世襲信衛(wèi)君的爵位，或許是照顧貴族的面子，將軍葉刲就簽了一張手令，稀里糊涂地不追究了。葉刲遠征安南，魏長亭卻召集舊友，組建了一支傭兵團。宛州重商，傭兵本也是傳統(tǒng)行業(yè)，魏長亭弓馬嫻熟，又通兵法，不到一年，儼然已經(jīng)成為傭兵界的后起之秀，可與灰手、通平張等大傭兵團一別苗頭。

　　但現(xiàn)在，他終于走上了正面對抗辰月的路。

　　“你付了他多少錢？”

　　“五百金銖。”音夫人柔聲說：“這個價格并不高，魏公子似乎很好說話?！?/p>

　　在她的對面，是形容憔悴的蘇氏，她望著初升的太陽嘆了口氣：“希望他們都平安吧……”

　　音夫人把柔荑搭在蘇氏的手上：“過了建河，他們就不好追了?！?/p>

　　蘇氏看著這個當年陪自己到百里家的丫鬟，把另一只手覆在她的手上：“我知道……我知道。你們都辛苦了。”

　　但她的心里知道，接下來自己要面對的，是南淮城里的風云變幻。

　　這兇險不下自己的兒子面對的追殺，暗潮洶涌、敵我不明猶有過之。

　　音夫人突然側(cè)了一下頭，似乎聽到什么：“有人來了，還真不少呢。”

　　蘇氏很平淡地說：“應(yīng)該是二叔吧，辰月還不至于這么早?！?/p>

　　音夫人站起身，走到門前，此刻腳步聲已經(jīng)漸漸傳入院中，她猛地拉開木門，就正和百里遼打了個對面。這個百里家的當代家主眼袋有些微微浮腫，大概是沒有睡好，他看到站在門前的音夫人，腳步緩了一下，他之前很少直接和這個女人面對，她散發(fā)出奇特的氣質(zhì)，充滿誘惑，但又明確地表現(xiàn)出敵意。百里遼吸了一口氣，空氣中有微微的梔子香，他開口道：“我要見蘇夫人。”

　　雖然已經(jīng)是百里家的主人，但他還是依足了禮數(shù)，音夫人卻絲毫沒有給他面子，一步不讓地說：“夫人正在更衣，請稍候。”

　　百里遼毫不避諱地看著她，提高聲音道：“大哥的遺孤昨晚被綁架，不知夫人可知道這事么？”

　　音夫人冷冷地說：“城中不安，外子帶公子外出暫避，何談綁架？”

　　百里遼牽動嘴角，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蘇藻夤夜出逃，殺傷守城的衛(wèi)士，還四處縱火，如果是暫避，會搞成這個樣子么？”

　　“我想那是個誤會?！碧K氏略帶疲憊的話語從音夫人身后傳來，音夫人立即轉(zhuǎn)身，攙著走出來的蘇氏胳膊，只聽蘇氏說：“蘇七是我家多年的管家，一向忠心耿耿，行為得體，如果他真的傷到了衛(wèi)士，那也一定是衛(wèi)士無禮在先。不過我想百里家的衛(wèi)士應(yīng)該不會對我兒無禮，想來是個誤會吧。”

　　她朝百里遼做了個請的手勢，轉(zhuǎn)身進入房間，百里遼朝身后擺了擺手，八個跟隨他的親衛(wèi)就散站在了院子中。

　　屋子里有微微的花香，白色的素紗在柱子和窗欞之間回環(huán)盤繞，好似蜘蛛網(wǎng)一般飄拂，百里遼低頭從門框的白紗垂簾下鉆過，隨手將木門掩上。

　　“咱們開誠布公地說吧。”百里遼毫不客氣地坐在席子上，絲毫不把對面的人當作死去兄長的遺孀，倒像是一個黑道大豪對著兩個小捕快：“現(xiàn)在我是百里家的主人，百里家的利益就是我的利益……”

　　他頓了頓，卻發(fā)現(xiàn)蘇氏并沒有回答，只得自顧自地說下去：“我知道蘇夫人家和天羅頗有干系，也有心讓侄兒去聯(lián)絡(luò)他們，我聽說他們對自家的血緣一向照拂，因此自作主張給小侄出了主意，還請夫人見諒。只是……小侄去得未免太也高調(diào)了。”

　　蘇氏的面龐被窗欞透進的陽光隔得有些陰暗不定，看不出表情，卻聽音夫人的聲音傳來：“公爺，您說什么？”

　　百里遼哼了一聲：“夫人，現(xiàn)在辰月已經(jīng)有更高層的人從天啟來了南淮，到時若要追查起來，天羅雖然了得，只怕還要靠我百里家百年的根基護持?！?/p>

　　蘇氏幽幽嘆口氣道：“老爺尸骨未寒，我們孤兒寡母，自然是只能靠公爺照拂?！?/p>

　　百里遼聽她不陰不陽，心下有些不爽快，站起來道：“夫人，現(xiàn)在百里家元氣大傷，辰月從天啟派來大員，只怕比那宗正寺的人還要來頭大，若我們不能開誠布公商討對策，百里家的基業(yè)危矣！”

　　蘇氏突然提高了聲音：“現(xiàn)在是我的兒子被天啟的兵追得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二叔卻還在這里說什么天羅。若是天羅能保住我家骨血，便是百里家的功臣！”

　　百里遼仔細看了看蘇氏的表情，那是一張很堅毅的臉，毫不避讓地看著他，仿佛一張鋼鐵的面具，將所有沸騰的情緒都掩蓋在后面。

　　“既然這樣，那我就告辭了?！?/p>

　　腳步聲漸漸離了院子。

　　音夫人將門關(guān)上：“夫人，您看二叔說的是真的么？”

　　蘇氏伸手撣了撣百里遼坐過的坐席：“現(xiàn)在的局勢真是有趣啊……辰月和我們都知道二叔有自己的小算盤，辰月和二叔都知道我們是天羅，我們和二叔也都知道辰月在干什么……但起碼在這南淮城里，大家都客客氣氣的。你看他們究竟想怎么著？”

　　音夫人坐到那里：“百里遼應(yīng)該是想讓我們和辰月拼個兩敗俱傷，辰月雖然知道這點，但他們的主力都去追公子和我家那位了，他們也動不了咱們家。辰月新來的那個老家伙被我們擺了一道，看起來也并沒有告訴百里遼，可見也并不信任二叔，不過也說明這個老頭心胸不夠?qū)挻蟆！?/p>

　　蘇氏搖了搖頭：“小音，辰月來的那人很不簡單，精通印池術(shù)到這個程度的人，至少是教司，甚至有可能是教長之一?！?/p>

　　音夫人卻輕笑了一聲：“他一進城，就被我的人看出來了，縱然秘術(shù)厲害，能搞得事情也有限。”

　　“是么？”蘇氏蹙著眉毛：“小音，辰月畢竟不是以隱匿潛藏見長的啊……而且也許他根本就不在意被看出來……”

　　就在此時，院子外又傳來了家丁的吆喝：“大胤宗正丞陶大人求見——”

　　百里恬猛地蹬了一下腿，從夢中驚醒。樹影斑駁，他感到有些微微的暈眩，連續(xù)的趕路之后，他們終于在一個樹林中下馬休息，他不太清楚自己睡了多久，甚至一時不知是上午還是下午。

　　周圍有鳥叫聲，似乎還有蟲鳴，他坐起來四下看了看，蘇七公和那幾個伴當不知在哪里，但蘇秀行卻在旁邊趴在一個大斗篷上睡得很香，間或吧唧一下嘴巴，百里恬緊蹙的眉毛漸漸舒展開，伸手去給他拉了一下蓋著的薄毯。蘇秀行突然睜開眼，見是百里恬，方才笑了一下：“啊，哥?！睂⒀劬D(zhuǎn)了一轉(zhuǎn)，爬起來：“幾時了？七公他們呢？”

　　百里恬站起來：“我也不知道……”他四下看看，包裹都堆在一棵大概是橡樹的樹根邊，但那幾匹青石馬卻不知去了哪里?；蛟S他們是去探路了？百里恬這樣想著，就聽蘇秀行說：“哥，我渴了?！卑倮锾裢犷^看看，他記得那青色的包裹里有一些皮袋，里面似乎是裝的水，但就在他伸手的瞬間，頭頂上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小心，有機關(guān)。”

　　一條人影倏地跳下來，輕盈地立在他面前，卻正是那個聾子，此刻他把衣襟扎在褲帶里，顯得十分利落，而當他不再佝僂著身體的時候，百里恬才發(fā)現(xiàn)他身材竟然非常高大健壯，幾乎與自己父親的開路擎旗官相當。

　　他聽到蘇秀行在身后問：“你姓什么？”

　　“龍?！泵@子很快地答道，“少爺叫我龍十四就可以了。”他彎下腰，用粗大的手指靈巧地從包裹里拈出一根藍盈盈的針，隨手在腰間一抹，就不知收到哪里去了。緊跟著他從包裹中拿出水袋，遞給蘇秀行。

　　百里恬看著這個之前在廚房里劈柴擔水的駝背，平時猥瑣的表情此刻舒展開來，卻莫名地顯得很可靠。他發(fā)現(xiàn)百里恬正在看他，俯下身：“公子，七公去探路，很快就回來，這里有小人在，不用擔心?！?/p>

　　蘇秀行擦擦嘴，插口說：“安啦安啦，哥哥不用擔心，聾……十四很厲害的，咱們出城時候他一伸手就接了飛箭來的?！饼埵奶袅艘幌旅济?，呵呵笑道：“少爺眼神真不錯，不愧……干！”

　　他的臉色突然地變了，一伸手將百里恬按倒，另一只手已經(jīng)按住了他的嘴。

　　“噓——”蘇秀行乖巧地閉上嘴，身子一動不動，一時四下俱都靜寂下來，只有風吹林間、樹葉搖曳……以及隱隱傳來的另一種雜音。龍十四緩緩松開百里恬，身子一縮一彈，手在樹上一搭，就消失在樹影中，高大的身軀竟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音。

　　在他們棲身的山丘后，建河蜿蜒遠去，三條大船正在順流而下，從形制看，是唐國的戰(zhàn)船，而站在船頭的，除了唐國的士兵，竟還有三成是青甲的天啟精兵。龍十四瞇縫著眼，估算著船只的吃水。這應(yīng)該是昨天追出來的那些騎兵的后援吧……他這樣想著，就正看到一個只有一只手的將領(lǐng)，坐在船頭的交椅上，斷臂被布帶吊在胸口，卻正是昨天被蘇七用天羅絲切斷一只手的張簡。

　　龍十四知道這個人的眼力過人，緩緩地縮入樹蔭中，只聽整齊的槳葉劃動聲漸漸遠去。

　　建河下游，是宛州的硯平城，他們本來計劃向南，倒是不會路過硯平，但硯平的城守沈暮幀卻是辰月的信徒，如果他派兵出來協(xié)助封鎖，那么南下路途只怕困難重重。

　　龍十四背肌收縮，如同一只尺蠖，面朝外貼著樹干直滑下來，沒發(fā)出半點聲音，百里恬和蘇秀行只覺得樹影一晃，龍十四已經(jīng)站在眼前，面色嚴峻地低聲道：“咱們對頭的動作可不算慢，等不得了，跟我去迎七公?！弊テ鸢?，將百里恬扶起來，輕輕撣了身上的草屑土坷，推著就朝反方向走。

　　張簡的手被亞麻細細包扎起來，但即使有天啟百藥齋的上好傷藥，也不可能讓這種重傷一夜痊愈，現(xiàn)在他的斷手正在一跳一跳地鈍痛，他感到似乎有液體正在緩緩滲出來。切斷他手的東西，據(jù)說就是天羅最可怕的天羅絲，如蛛網(wǎng)般無形，如鋼刀般鋒銳，如果不是他身經(jīng)百戰(zhàn)，又眼力過人，那天丟在城門的，絕不僅僅是一只手而已。

　　薛旭昨天晚上灰頭土臉地回到南淮，據(jù)說他們被一把大火燒得丟盔棄甲，他點了剩余的掠城營繼續(xù)追蹤，卻讓張簡帶人走水路去硯平調(diào)人。張簡的手雖然沒了，但他依然是薛旭手下眼力最好的副官。兵船在建河上起伏，他知道這潮氣會給自己的胳膊造成很大損傷，但此刻已經(jīng)顧不得了，橫豎這胳膊已經(jīng)不能用，大不了回天啟后整只截去吧。他把左手搭在眉前，目光掃過河岸。

　　初夏的河岸草木蔥郁，樹影參差，紅山雀扇動翅膀，有花栗鼠在樹根之間探頭，遠處似乎有炊煙升起，一切顯得十分正常。張簡把手放下，似乎總覺得有什么忽略了。他將這歸咎于右臂的隱痛帶來的心慌，“反正到了硯平，自然有援軍會協(xié)助封鎖。”這樣想著，船已經(jīng)離開了那段河道。遠遠地，已經(jīng)可以看到鐵甲的反光，那是薛旭的陷城營。

　　“轉(zhuǎn)左！”薛旭大聲呼號著，他的額頭上纏著紗布，那是昨天晚上被火燎過的痕跡。騎兵們撥馬轉(zhuǎn)向，離開建河南岸，向著楚唐平原的南部散去。

　　河絡(luò)的火油甚至能在水上燃燒，天羅一定先在蘆葦蕩里灑了很多，隨著水波蕩漾，滲入那些士兵的腿甲縫隙，當火焰燃起，火舌從兵士的甲片中直燎上去，順著褲管上爬，士兵們摔倒在河灘，在水中哭號翻滾，被水面的火焰吞噬……

　　薛旭的馬揚蹄悲鳴，但他畢竟是沙場宿將，硬是在墜落中抽腳出鐙，身子一縮，蹬在馬鞍上，瀚州的高頭大馬竟被他一腳踢翻，借了這大力，薛旭橫掠出去，吳炭長身而起，用力向上一托，但火光中方位不清，薛旭凌空出腳，卻踏在吳炭肩膀，喀喇一聲鎖骨碎裂，吳炭痛哼倒退，但薛旭卻已經(jīng)離了火勢最烈的圈子，得保性命。

　　他撫了一把所剩無幾的胡子，微微側(cè)頭，雖然眉骨也被灼傷，但他依然能瞟到自己的精兵隊形不亂，跟著他在田壟和水道間奔馳。第一次追丟了那幾個逃匿者，想要立即趕上顯然不太可能，這次調(diào)出的兵丁就已經(jīng)換了輕甲，要進行一場漫長追逐。

　　薛旭打個手勢，鋒長張孟凱提馬趕上，原本的鋒長徐遵良被火油燒成重傷，運回南淮，還不知能否有救，這個張孟凱是臨時提升的，雖然不及徐遵良默契，倒也是積年的老兵，將馬與薛旭并行，恭敬道：“將軍有何吩咐?！?/p>

　　“叫個兄弟去硯平，給張簡打個招呼，在到青石之前兜住反賊。”薛旭側(cè)頭看著地上的馬蹄?。骸斑@些人真是明目張膽，欺負我們的馬跑不得長路么？”

　　蘇七公把手放在百里恬的肩頭：“現(xiàn)在辰月的騎兵已經(jīng)趕到咱們前頭去了，你說說咱們現(xiàn)在該怎么做？”

　　百里恬抬手撓了撓眉毛，還未說話，卻聽蘇秀行先開口道：“那咱們就慢慢走，宛州這么大，隨便找條路，他們還能找到咱們么？”

　　“不見得啊?！卑倮锾裰钢h處：“十四說下游的硯平，城主沈……什么是辰月的人，抗北陸蠻軍的時候沒損失什么軍力，如果他們出人來搜索，就成了前后夾擊，前面那薛將軍又會沿途征調(diào)宛州的軍兵，我們越拖延，網(wǎng)就越密?！?/p>

　　蘇秀行眼珠一轉(zhuǎn)說：“可是硯平是咱唐國的城，咱們馬上就進平國的國界了，硯平的人能這么大膽地進平國嗎？”

　　百里恬伸手指著南邊道：“平國主君羅紫麒懦弱無能，唯辰月之命是從，只怕連商會的西園公子都比他硬氣。這種人根本不敢對辰月調(diào)遣有意見，只怕還會派人協(xié)助……”他這樣侃侃而談，仿似回到南淮城，應(yīng)著晚鐘與百里恒共談天下局勢，聲音卻漸漸低下去。

　　蘇七公微微頷首：“公子說得沒錯，秀行你還得多思考才是?！?/p>

　　龍十四從茅屋的后邊拉出五頭騾子，打斷了蘇秀行的爭辯：“七公，騾子來了?！?/p>

　　之前的青石馬被那個叫尹老的老人拉走，據(jù)說是去引追兵到青石的方向，蘇七公帶他們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溯著建水朝南去，沿路換過一次驢車，從唱著歌的農(nóng)夫中走過，也曾隱匿在青紗帳中看著打青色薔薇旗號的馬隊奔馳而過。他們繞過路上的簡陋關(guān)卡，在一片高粱地邊找到了一家農(nóng)戶。蘇七公熟門熟路地進去轉(zhuǎn)了一圈，就拿了一些袍子和食物出來，那家里的人卻始終沒有露面?，F(xiàn)在龍十四又從后頭拉了一些騾子出來，百里恬心中更有些狐疑，正要說話，蘇秀行悄悄在他耳邊說：“這家一定也是天羅的人，他們?nèi)苏娑??！?/p>

　　百里恬奇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蘇秀行翻翻眼睛：“普通人家養(yǎng)這么多騾子做什么啦，肯定是臨時準備的嘛?！?/p>

　　“這次你倒有點兒腦子?！碧K七走過來，拍拍蘇秀行的頭，伸手從腰間取出一張薄絹地圖，指點道：“事實上，宛州雖大，但能給咱們走的路并不多。即使是我，也必須按順序走到每個引路點，才能到今年的天羅山堂。”

　　百里恬的面頰突然地燙起來，這是蘇七第一次正式說出這個目的地。

　　吃驚的顯然不僅是他，蘇秀行的眼睛如同星星一樣閃亮起來，連那個看起來體內(nèi)有著無窮力量的龍十四的臉上也現(xiàn)出激動的神色。蘇七似乎沒有注意他們的反應(yīng)，手指劃向地圖上的一篇墨綠。

　　那是一片巨大的沼澤。

　　蘇氏把目光從宛州的沙盤上抬起來，那是精通兵法的百里冀親手制作的，她輕輕問：“小音，你說今天來的那個陶慕玄說的話，究竟是什么意思？”

　　音夫人陰無暇輕輕地一笑：“夫人，我看他已經(jīng)看出我是個秘術(shù)師了，他們現(xiàn)在只是不知道是留在南淮的天羅更厲害，還是護送公子的天羅更厲害?！?/p>

　　蘇氏的眼光在地圖上游移：“那他們現(xiàn)在知道了嗎？”

　　音夫人咬了一下嘴唇：“我用了感心和傳情，但恐怕都被他的谷玄星力化掉了?！?/p>

　　“未必不是好事啊?！碧K氏微微笑了一下：“如果他們覺得南淮城里的天羅不過如此，就會分更多力量去找恬兒，南淮不就安穩(wěn)了？”

　　“那公子不是就危險了嗎！”音夫人幾乎叫起來。

　　蘇氏轉(zhuǎn)過身，拿起蠟燭朝外走去：“辰月對天羅害怕，可不是因為天羅的秘術(shù)厲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