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想看楊慧笑話的李亞楠，聽到楊慧這樣對她一說，也覺得自己無趣，甚至有些無聊到多此一舉。在進麥當(dāng)勞之前，李亞楠以為楊慧會和蘇心圓哭訴自己沒保上研有多傷心，或者至少應(yīng)該對自己把她擠下來而生氣，無論楊慧在她面前展現(xiàn)出生氣還是傷心，她都會覺得是自己贏了，還贏得如此的漂亮干脆?？蓻]想到，楊慧沒有傷心氣惱，反到展現(xiàn)出了一種讓她感到害怕的冷靜。這種冷靜像一根鋼針，一下子就戳破了李亞楠今天那被志得意滿填滿的氣球，讓她瞬間覺得保研好像也沒有那么香、自己籌謀了一年的行為像撿了一塊人家吃剩的西瓜皮一樣蠢。但她也不好什么都不說，于是只能用毫無情感的語調(diào)說：“哦，我也是幸運，誰讓你社會實踐分沒加上。”

本來說完這句話她就打算拉著男朋友走了，但此時，她忽然看到，蘇心圓也正瞪著一雙眼睛不聲不響地看著她，那目光讓她忽然想起來，自己好像還沒和她倆解釋為什么不去美國的原因，而如果這時候蘇心圓問她關(guān)于美國的事兒該怎么辦？念及此，李亞楠忽然感覺自己有點窒息，需要像一條離開水的魚那樣，不停地長著大嘴喘氣，于是她什么都沒說，最基本的再見都沒有說，就生硬地拉著男朋友離開了麥當(dāng)勞。

然而蘇心圓沒有問——其實，直到后來的后來，她倆碩士都畢業(yè)了之后，蘇心圓也依然沒有問。當(dāng)然，李亞楠也知道，以蘇心圓的機敏聰慧和過人的洞察力，其實早應(yīng)該猜到她沒去美國的原因，無非也就是父母生意出了大問題、掏不起兩個孩子去美國讀書的錢了，只好舍棄了她、把錢給她那沒出息的弟弟了。對于父母的重男輕女，李亞楠也習(xí)慣了，在圖書館給家里打電話哭了一場之后，她就開始策劃保研了，反正張君曉在美國也和那亞裔女勾搭上了、發(fā)微信來單方面通知她分手，反正從讓她嫉妒得牙癢癢的楊慧手里搶東西也挺爽的。

保送的計劃是從差不多九個月前、大三上學(xué)期期末考試那會兒開始的。被楊慧氣出宿舍那天，她背著托福書就去圖書館了。第二天考試內(nèi)容她已經(jīng)在周六背過一遍，只需要今晚再復(fù)習(xí)一下即可，反正成績對她來說也不在乎那一分半分的，可周六就要第三次考托福了，這次無論如何，聽力都要考到28、口語26。就這么想著，李亞楠就在考試周的圖書館里的走廊上坐了下來，不舍得坐自己的大鵝羽絨服，索性把教材墊在墻角，小小聲地自己和自己練著口語。

這一上午她都在這個無人注意的角落里一會兒聽聽聽力，一會兒練練口語，腳麻了好幾次，但想到能去美國、能離開父母和弟弟，她就覺得心情很晴朗，好像冬日陰霾天空里泄下的一縷陽光。父母對她也不能說不好，只是沒有弟弟好，然而就在這清晰鮮明的對比下，她覺得父母對她的好好像也微不足道。她無比懷念十一歲前、沒有弟弟時的生活，那會兒雖然家境尚不及如今，但整日為生意奔忙的父母卻也滿心滿眼的都是她，為了陪伴她，二人經(jīng)常會在她放學(xué)之后放下手里的工作，回家和她一起吃飯看電視，陪她寫作業(yè)，然后等她睡著了父母再回去工作。雖然一家三口在一起也不干嘛，無非就是平常人家的吃吃喝喝聊聊天再看看電視，但這一切似乎都讓她覺得溫暖心安，哪怕媽媽做飯的手藝遠比不上后來家里的阿姨，哪怕那會兒連稍微貴一點的衣服玩具都不能像后來一樣隨便買，但她就喜歡這樣——如果可以回到弟弟出生前的日子，她愿意用所有東西交換，錢、美貌、身材、健康，一切的一切。

可，弟弟還是來了。

媽媽說是意外，但是不是意外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和她都是爸媽的孩子，爸媽滿心滿眼的愛一分為二，而自己，還只能分到少少的那一份。她最開始以為只要自己好好學(xué)習(xí)就能重獲爸媽的愛，可是爸媽的眼里只有弟弟；后來，她以為自己好好學(xué)習(xí)外加長得苗條漂亮就能重獲爸媽的愛，以至于上高中時有段時間為了減掉前段時間因為壓力大吃得多而長出來的幾斤別人根本察覺不到的肉時，她直接在全班跑步時暈倒在操場。可這，也只是家里的保姆開車到學(xué)校來把她送進醫(yī)院掛葡萄糖，原因是，同一天弟弟的哮喘犯了。

為什么是我呢？為什么我不能是弟弟、而弟弟不能是姐姐呢？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看著葡萄糖緩緩滴入她的身體，李亞楠默然地想。手機里一片寂靜，爸媽聽到保姆打的電話、說她只不過因為減肥減得有點低血糖之后，就再也沒有來過電話，甚至都沒有給她發(fā)個消息問候一聲，他們?yōu)槭裁匆@樣對我呢？

從那天起，失望至極的李亞楠似乎就接受了這種設(shè)定，無論自己在爸媽那如何表現(xiàn)，也比不上弟弟。那就遠離吧！她想。所以，高考之后，她拒絕了爸媽讓她去離家開車只要兩個小時的上海某重點高校，而是選擇了離家足有兩千公里的北京，當(dāng)時報志愿時，她就想過，離家遙遠的距離，給她一種奇妙的安全感。你們仨是一家的，我只不過是在這個家里住了七年的外人，雖然前十一年也是這個家的人。李亞楠想。

本以為大學(xué)生活會波瀾不驚地展開，結(jié)果在開學(xué)第一天，李亞楠就見到了幾乎長成正方形的楊慧。雖然在楊慧看來，自己除了有顆聰明的大腦之外，其他幾乎一無是處，但她開學(xué)報道收拾宿舍那天、沒頭沒腦地問李亞楠那個關(guān)于她為什么有個弟弟的問題一下子就戳中了李亞楠內(nèi)心最疼的角落——她沒有弟弟，雖然她家境貧寒、胖得出奇、滿臉疙瘩粉刺、身上還長著治不好的疹子，但在她家里，她是唯一的寶，就像我七年前那樣。

唯一的寶。

這四個字刺激著李亞楠的神經(jīng)，讓本沉默寡言、孤僻內(nèi)向的楊慧成為了她的眼中釘肉中刺，就連楊慧的名字也讓李亞楠嫉妒的牙癢癢——“慧”是這個正方形女孩的姓名的本質(zhì)，是她爸媽對她滿心滿眼的無限期待與熱望，再看看自己的，“亞楠”，諧音“亞男”，似乎從一出生起，李亞楠就已經(jīng)輸給了晚她十一年出生的弟弟了，還說是意外，真是搞笑，可她那幸福的十一年又怎么算？

就在這種極度糾結(jié)中，李亞楠又產(chǎn)生了一種被最親愛的人騙了的感覺——明明喜歡男孩，明明對我感到失望，那十一年又為什么對我那么好、讓我產(chǎn)生自己是他們唯一的寶的錯覺？如果他們不對我那么好，我也不會在李嘉耀出生之后那么失落。對，聽聽，嘉耀，家族的榮光，多么好聽的名字，而我，亞男，永遠不如他。然后李亞楠看著因為床板被弟弟踹壞而不知所措的楊慧，心想，如果能讓我成為爸媽唯一的寶，我愿意和這女孩換，哪怕我也變成正方形，哪怕我家也一貧如洗，我愿意用我所有的東西和她換。

可惜，這個世界并不是你想換就換的。在之后的日子里，每當(dāng)楊慧和她還有蘇心圓講起自己家的事情時，李亞楠就在心里暗暗地恨，所以，當(dāng)她察覺到楊慧喜歡張君曉時，她立刻捷足先登、去和張君曉表白了。她有多喜歡張君曉呢？好像也不太喜歡，只不過聽他說要去美國讀書挺誘人的，畢竟，離家上萬公里的距離，會給她帶來更多的安全感。

好，我也要去美國，她想。

本來她英語的閱讀和寫作都挺好的，第二次考托福閱讀和寫作都是滿分，可偏偏就是口語不行。剛起來之后本想在床上練練口語來著，但沒想到楊慧在宿舍，這已經(jīng)讓她很不爽了，而更讓她不爽的是，楊慧那個過六級都費勁、連美國研究生院是申請而不是考的的人居然能聽出來她聽不出來的內(nèi)容——你擁有的還不夠多嗎？為什么你有那種能力而我沒有？

在床上的李亞楠忽然覺得悲從中來：連我最基本的安全感你都要奪去嗎？她想，越想越覺得自己沒有辦法和楊慧這個獨生女在一起呼吸同一空間的空氣，于是就下床收拾了書包，去了圖書館，結(jié)果，在圖書館走廊角落里看了一個上午的英文之后，她接到了家里的電話。

視頻電話是媽媽打來的——媽媽一打電話，就開始哀戚地說，她家生意出了大事，她爸基本已經(jīng)破產(chǎn)了，別說她之后去美國讀書的錢，就連她弟弟李嘉耀高中去美國的錢都沒有了。“你弟弟只能在國內(nèi)讀高中、申請美國的大學(xué)了！你到時候可要幫幫他??！”李媽說。

“那我還能去美國嗎？”她問。

“你是姐姐呀！你弟弟高考考不上一本的，你就這么忍心看你弟弟考不上好大學(xué)嗎？你上次不是說，你成績也挺好的嘛，那就保研，保研??！楠楠最懂事了，關(guān)鍵時刻，還是讓你弟弟去念吧，他在國內(nèi)肯定考不上好大學(xué)的，你在你們學(xué)校讀個研究生、然后就回來到你們高中重點班當(dāng)個語文老師吧！還能照顧照顧家里，爸媽也沒有白養(yǎng)你一場。”

“可我英語都要考完了呀！你聽我說，我能申請到獎學(xué)金，就需要掏點住宿費，你就讓我去吧！”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李亞楠的眼淚就掉了下來，好像做了美夢一場，但醒來之后卻雙手空空。

這時，她好像看見蘇心圓的身影在她面前一閃就不見了，她也連忙拐進角落里，壓低聲音說，我還要期末考試，先不說了。然后就掛斷了電話。她深知，在她和弟弟的問題上，尤其涉及到錢的問題上，她永遠也搶不過弟弟。此時，她內(nèi)心里忽然升起一個念頭，里面參雜著對未來的期待與對楊慧的嫉妒，對，保研，把楊慧擠掉，就算她自己保不上，也不能讓楊慧保上。

整整一中午，血糖又低到臨界值了的李亞楠的大腦卻在飛速旋轉(zhuǎn)著，在也許是腎上腺素的加持下，她雙頰通紅發(fā)燙，眼睛卻死死地盯著圖書館外的大理石地面，完全忘記了身體的饑飽。她先算了算加權(quán)平均分，發(fā)現(xiàn)除非自己在未來的考試中有三門考到滿分才能和楊慧打個平手，這也就意味著靠成績不行，那除了成績之外呢？對，下禮拜還有六級，那就不讓她好好考六級吧！

六級是周六考，周五晚上李亞楠故意不睡覺，在宿舍里拉開窗簾、拿著手機，找張君曉講電話。講到后半夜一點半時，夜貓子蘇心圓提醒她說，楊慧第二天要考試，讓她別講了，關(guān)燈早點睡吧。可她偏不，你不考試我還不講呢！她心里想，可是她沒話找話地著正在邁阿密度圣誕假期的張君曉聊到北京時間后半夜兩點半塊三點時——此時的張君曉已經(jīng)被她煩得要死，恨不得馬上掛掉她的電話——她居然在聽見楊慧在自己床上微微打著小呼嚕，聽起來睡得香甜，把她氣得立刻掛了電話，連再見都沒有對張君曉說?！斑@貨是怎么睡得這么快的？”常年失眠的李亞楠想，“她難道就沒受我打電話的影響嗎？”此時微信一閃，是張君曉，張君曉在抱怨了一通她有多不懂事多煩人之后，告訴她，他和亞裔女在一起了，不曉得是不是為了美國綠卡，反正倆人在一起了，希望她以后不要打擾他。剛和她講那么長時間的微信就是心懷愧疚，但現(xiàn)在好像也沒什么愧疚的了。

哦，隨便你，反正我誰都不喜歡。李亞楠想，雖然鼻子里也有點酸酸的，但她還是安慰自己，反正我誰都不喜歡，當(dāng)然包括你張君曉。

結(jié)果第二天楊慧的六級考得極好，超過學(xué)校規(guī)定分數(shù)的150分，也遠比她李亞楠高，這讓李亞楠愈發(fā)不爽起來。既然六級不行，那就……社會實踐吧。她十分清楚，楊慧幾乎每次都按時按點到而且任勞任怨地管理那些農(nóng)民工子弟，但她就想從中挖出點什么來、讓楊慧保研失敗。于是她通過多方打聽，打聽到組織那次社會實踐的師弟。雖然當(dāng)時師弟有女朋友，但李亞楠還是借故靠近然后隨便勾勾小手指頭，師弟就屁顛兒屁顛兒地向她跑來了——那副嘴臉和當(dāng)年的張君曉一樣，哦，對，反正我也誰都不喜歡，反正我和張君曉分手了之后也有點無聊，她又安慰自己說。

和師弟談上戀愛之后，李亞楠終于“找”到了如何把楊慧擠下來的方法。不過，與其說是她“找”的，倒不如說是她無意當(dāng)中碰上的。大三下學(xué)期開學(xué)沒多久，學(xué)校要認證上學(xué)期社會實踐的學(xué)分，師弟把人員名單報了上去，但是忘記刪除楊慧的名字了?！斑@個楊慧，她還是你們宿舍那個小圓臉介紹來的，既不去看自習(xí)，也不加我們的群，我拉她進來好幾次，她沒一分鐘就退群了。好像一學(xué)期就去過一次，還瘋瘋癲癲的，和學(xué)生鬧得非常不愉快，看了沒半個小時就走了?？晌覄偵蠄笳J證名單時，忘了把她的名字刪了，直接就給本科生辦公室的徐老師發(fā)郵件了。我得給徐老師補發(fā)一封，不能加這女的名字。她這肯定認證不了這次。”

李亞楠一聽這話，就問男朋友，“那你說，如果你把她的名字刪了，她會不會收到通知？”

師弟男朋友說：“那肯定會啊，學(xué)校教務(wù)系統(tǒng)就能查到，社會實踐認證時間過了，沒有成績，她肯定會找系里甚至找我問的。不過這學(xué)期還有我們級還有社會實踐活動，她上學(xué)期那個沒認證上，這學(xué)期還能接著參加?！?/p>

“那……你幫我個忙好不好么？”李亞楠嬌滴滴地拉著男朋友的胳膊說，像小孩兒一樣晃來晃去。

“什么忙？能幫你的我肯定幫啊?！蹦信笥疡R上討好似的說。

“嗯，你能不能不補發(fā)那封郵件??！就當(dāng)你忘了，然后我們晚一點說這件事，不是不讓你說，是晚一點說，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為什么晚一點啊？這事兒早一點說晚一點說能怎樣？”

“差別可大了，你就別問了，就當(dāng)你忘了，好不好嘛？??？你又不損失什么，誰沒個忘事兒的時候嘛！我讓你發(fā)時候你再發(fā)。好不好嘛……？”李亞楠又抱著師弟的胳膊晃個沒完，還俏皮地瞇起眼睛，笑嘻嘻地看著他。

一向質(zhì)樸憨厚的師弟哪見過這美人撒嬌的場面啊，當(dāng)時就意亂情迷，別說晚發(fā)一封郵件，就是讓他此時把心掏出來給李亞楠他都愿意。于是，楊慧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以為自己社會實踐學(xué)分被認證了，大三下學(xué)期就完全在忙學(xué)習(xí)，完全沒有再多考慮什么，沒想到離保研只剩三天時，師弟發(fā)出了關(guān)鍵性的郵件，而且由于情況完全屬實，師弟也覺得自己替天行道，抓出了楊慧這個“渾水摸魚的精致利己主義者”（這是他和李亞楠說的原話），感覺自己認真正義的形象又高大了一些呢。而李亞楠，從來就告訴他自己是第八名，但因為鬼使神差地和張小磊連小數(shù)點后三位的加權(quán)平均分都一樣，所以保研被寫在了名單后面?！捌鋵嵨覀兪遣⒘械谄??！崩顏嗛獘傻蔚蔚卣f。

那天看到正式保研名單之后，她心情極佳，破天荒地主動給爸媽打了視頻電話，但爸媽正在勸說李嘉耀不要去開家里的車，小孩不能開車，李嘉耀死活不聽，非要開車出門接同學(xué)去，結(jié)果視頻只能在李嘉耀殺豬一般的嚎哭聲中結(jié)束，李亞楠都覺得自己這弟弟好像腦子里缺了一根弦。她和男朋友走過麥當(dāng)勞時，發(fā)現(xiàn)楊慧和蘇心圓坐在里面靠窗的位置上，雖然聽不到兩個人在說什么，但她倆表情都挺凝重的。本來想去楊慧那炫耀一把，哪怕是看看她的失落、痛苦、難過、沮喪，任何一種負面的情感都好，但沒想到楊慧竟然如此冷靜地恭喜了她，仿佛她所有的心機和綢繆都像一張用過了的衛(wèi)生紙一樣不值一提。再想到她失敗的美國留學(xué)和蘇心圓靜靜看著她的那一雙炯炯有神的圓眼睛，她忽然覺得整個世界都拋棄了她，只因為她費盡心機撿了一塊別人吃過的西瓜皮。

“分手吧?！眲偝隽他湲?dāng)勞的門，李亞楠就和師弟說，師弟還沒從剛才突然被拉出麥當(dāng)勞的驚訝中緩過神來，一臉呆呆地看著李亞楠?！胺质职?，對，我就是為了利用你才和你在一起的。現(xiàn)在你沒有利用價值了。你走吧。”她又補充道，語氣降到了冰點。見師弟一臉錯愕地站在原地沒動地方，她便隨便找了個方向，頭也不回地走了。此刻，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兒，或者該去哪兒。

“如果能這樣一直走下去，該有多好啊?！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