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伴侶

事后，根津先生按照約定發(fā)來了郵件。上面有模特的丈夫的聯(lián)系方式。他是一家位于所澤的名叫救命寺的寺院住持，叫富澤青澄，五十四歲。所以說《伴侶》的模特就是這一位的夫人。

這一幅名為《伴侶》的作品，是一幅F百號的油彩畫。所謂F百號是指豎1620毫米橫1303毫米大的畫布。畢業(yè)設(shè)計時我四篇繪制的拙劣畫作也是這個尺寸的。在那么大的畫布上繪畫的體驗在人生中也僅此而已了。那幅模仿瑪麗·羅蘭珊的畫至今還沉睡在老家的雜物間里。作為室內(nèi)擺設(shè)來裝飾太不雅，也太大了。最終我沒法處理，放進(jìn)雜物間時滿心難過。不過關(guān)于我的事情先就此擱置。

據(jù)說富澤洋子女士是一位保育士。二零一四年的某一天，被發(fā)現(xiàn)有等級3的肝癌。從那以后于兩年后的二零一六年，在艱難的與病魔斗爭最終離開人世。死掉的時候是四十二歲。留下了十五歲的女兒和七歲的兒子。

提到和住持的戀愛史，據(jù)說還是洋子女士在做保育士的時候，那時她主管班上的兒童因為交通事故喪生，出席的喪禮儀式是二人初見面之地。真是一種我無法確定該作何評論的見面方式。住持將那些經(jīng)歷寫成很長的郵件發(fā)給了我。在知道這些背景基礎(chǔ)上再次審視這幅《伴侶》，感情帶入的方式也就不一樣了。

橫臥在床上的女性戴著遮過眼睛的針織帽，隱藏住了沒有頭發(fā)的頭部。圍上圍巾，罩上紅色的針織羊毛開衫。身下穿著碎花的睡衣。那一抹微笑甚至能讓人感覺到如圣母一般的莊嚴(yán)。繪畫遺體的焦點續(xù)作《獻(xiàn)體》系列，是將作為生命容器的身體在死后簡單化作了“物”這種無常世事淡漠地物理化地進(jìn)行描繪的作品。這就像是將摩托車的主體拿到工作室去拍攝的廣告照片一樣美妙。與之相比，這幅《伴侶》反而有些感傷。似乎就是一幅捕捉到了即將逝去的生命的最后輝煌之處的一幅作品。

九月初，為了同住持見面，我前去埼玉所澤拜訪。

住持以極為響亮的聲音，將郵件當(dāng)中所寫到的故事又重新給我講了一遍。與去世的洋子女士的戀愛史及回憶，她的人品等等，住持夾帶幽默的口吻表達(dá)出的語調(diào)如講經(jīng)一般流暢，沒有停頓，并沒有給我留出提問的機會。沒有辦法我也不好打斷，只能聽著住持的講談。終于話題說到了正題上。也就是關(guān)于同那由多的接觸上。

住持在最后的一個月里，為了照顧妻子頻繁地留居在入間的醫(yī)院。一個傍晚，住持在食堂看著體育報紙。在那里一個名叫田中的醫(yī)生上前搭話。說是有熟人在做繪畫的工作，正在尋找可以作為模特的人。

“好像說的是那位繪畫人已經(jīng)在這家醫(yī)院里來回看過了，希望我的妻子能成為模特。為什么會選擇我的妻子呢。相貌也沒有多好看。以前也就勉勉強強算個美女，得了病以后，她本人也很討厭見人了，相貌也發(fā)生變化了”

田中醫(yī)生問他是否可以先見上一面，要為住持引見那位繪畫人。那個男人坐在一樓大廳窗邊的沙發(fā)上，正在看向窗外。

“那個人自稱是‘那由多’，寫作片假名的那由多先生”

“是個男性對吧？那由多”

“是的，他是男性。而且所謂那由多，原來是佛教用語，是從梵語的‘那由多’而來，說的是極其大的數(shù)字。因為佛的壽命出人意料的長，需要這樣的數(shù)字單位”

我并沒有了解這么多。可以說是得到了好知識。住持繼續(xù)說道。

“他自稱是名畫家，說無論如何都想為你的夫人畫一幅畫。說著是不是有什么解決辦法的樣子，沒有那么容易就放棄。我也慢慢有點升起了。說到底為什么想要為我妻子這樣的人畫畫，我就這樣單刀直入的問了過去。然后，他就這樣說了。因為你的夫人太美了”

“他這樣說，您是怎么想的呢？”

“這樣確實有點開心呢。不過很開心呢。就這樣被說了呢。特別是還在臥床，很美之類的，完全不是這種情況”

“我有個零碎問題，請問是在哪里見到您的夫人的呢？”

“誒？哎呀，問的是在哪里嗎？還沒說到那里啊”

“這樣子啊。不好意思。然后，您就答應(yīng)了嗎？”

“哎呀，都這樣稱贊我妻子了呢。本人還在生病呢。就算做了模特，也不能長時間擺出模特的姿勢，我這樣和他說了。然后，他說不會花很長時間。說是只要拍幾張照片就可以去畫了。雖然他這么說了，但這個問題還是她本人來決定。于是，他又向我妻子說了那些。妻子對他的話很懷疑，也感覺很不舒服，對他表現(xiàn)的很冷淡，回家以后，我和孩子們也商量過了，但大家果然以很可疑而一起反對。像大孩子說的，會介紹這種事的醫(yī)院真可怕，而像小孩子說的，這樣的事情一定是我我欺詐。還不知道哪里是我我欺詐呢。連意思都不懂就拿來用呢。因為田中醫(yī)生也是受朋友所托，或許是不得已而為之，姑且因為大家反對，先把這樁事情推掉吧。第二天，我這樣和妻子說過了。然后妻子說已經(jīng)拒絕過了。說是實際上那位繪畫人之前已經(jīng)來過了。妻子似乎對這副風(fēng)燭殘年的模樣厭惡至極。那位繪畫人對作為模特一定放棄了，似乎是為表歉意我妻子問道能否畫一張肖像畫呢。而那張畫，就是現(xiàn)在的這個……”

住持從隔壁的房間拿來了這幅畫。那時一幅B5大小的素描本。打開其中，僅有一幅畫。是一幅美妙的畫。夫人搭下雙腳靠在床上，

“似乎妻子并非是想要擺出這種姿勢。只是她長期臥床，無法站立。那個人就一筆一筆地，似乎僅用了五分鐘左右就畫好了”

我忽然看向佛龕。那里夫人的遺照正看向這邊。再看回畫。這是何等的繪畫水平。對其掃描能力我只感到驚嘆。

住持繼續(xù)說道。

“妻子雖然已經(jīng)拒絕了，但看到這幅畫后，說是覺得也能答應(yīng)。妻子要是同意的話，我和孩子們也就沒有反對的理由了。接著就把這個意思向田中醫(yī)生說明了呢。醫(yī)生也說會向那邊轉(zhuǎn)達(dá)。然而我們想著對方總會來聯(lián)系，但左等右等就是沒消息。因為妻子對這件事很期待，雖然有些生氣，但這件事原本就不存在一般的，畢竟我們曾經(jīng)拒絕過一次呢。我們也不好意思去問田中醫(yī)生，就在不知所措的等待中妻子的狀態(tài)也慢慢惡化了。從那以后，差不多幾天的工夫妻子就去世了。然后，就在守夜的時候他來了呢。那由多先生。就在那個時候，他跟我說的。實際上他現(xiàn)在要給我的妻子作畫。太讓人驚訝了。那位繪畫人只要看一眼就什么都可以畫出來。這是田中醫(yī)生的原話”

我雞皮疙瘩起來了。什么情況那種異次元的能力？我一時間難以相信。如果住持所說的話都是真的，那么這就是了解那由多創(chuàng)作的一部分的重要線索。是尚不存在于世界的消息。

“去年，承蒙邀請前去展覽會，那是一幅很華麗的作品。一起前去的家人都哭了很久”

“那么，對于大家來說，能夠得到這樣一幅作品可以說是很好的事情吧”

“哎呀這真是！”住持加強了語氣?！皾M心只有感謝了！”

我再一次向夫人的肖像畫望去。我被這位名為那由多的畫家的可怕之處打擊到了，即使是在這種廉價的素描本上，也有一種沉甸甸的感覺。

住持一下子雙眼望向遠(yuǎn)方。

“那還是在內(nèi)人去世的前不久呢。那本素描本呢，就擺放在病房的枕頭邊上，能把你畫的這么漂亮真好啊，我剛說完這句話，她就回道，我可沒有這么漂亮哦，我也哎，沒有這么漂亮過啊，雖然她這樣自嘲，但重新對比來看，怎么說呢……”

不經(jīng)意間住持的聲音有些顫抖，雙眼噙淚。

“……重新對比來看，找不到一點不一樣的地方。無論是眼睛、鼻子還是嘴，簡直就是一模一樣。哎呀，內(nèi)人真的就長這個樣子的哦”

俯下身去的住持，雙眼中的眼淚撲簌而落。

“哎呀，你啊，果然這幅畫和你一模一樣哦，我這樣說完，內(nèi)人笑著說，實際上我也是這么想的。當(dāng)時的笑容真的很漂亮呢。啊啊，我再也見不到這個人了，真是后悔到想死的程度了”

伴著住持的眼淚，我也禁不住陪著一起哭了起來。想著不能被眼淚弄臟，我把手中的素描本放到桌子上，再次看向佛龕。然后對住持這樣說道。

?

“哎呀，我從開始就一心覺得一模一樣哦”

住持落著淚，好幾次點著頭。

?

回到公司，我本打算先向總編輯匯報近期的工作情況，但他真是太忙了，說了句還有一點忙完了再說哦就走掉了。我以為是要某位前輩來聽我匯報，但似乎大家都很忙，實在不好去打擾他們。姑且先對近期的工作情況做以總結(jié)，用郵件給根津先生先發(fā)過去，但那邊也沒有回信。我實在沒法應(yīng)對這種不明了的情緒。實在受不了想要和誰說一說。

于是我和加瀨君取得聯(lián)絡(luò)。

我們在三宿的酒館見了面。其中各個房間被細(xì)致隔開，似乎是很適合密談的酒館。加瀨君剛結(jié)束工作，手上還有油漆的痕跡。

“不好意思有點臟”

“沒關(guān)系。雖然一般的女孩子可能會討厭呢。我也是個繪畫人，所以喜歡顏料什么的”

“真是感謝”

加瀨君用毛巾擦了擦手和臉。一邊擦著臉，

“這樣子沒關(guān)系嗎？”

一邊問道。

“沒關(guān)系”

“這樣的呢？”

他擦著頭。

“請便輕便”

他卷起襯衫打算擦拭腋下。真是無法直視了，我壓低視線，

“開玩笑，開玩笑”

面對那副笑臉我心中有些激動。啊啊，我開始喜歡上這個人了。如此切身體會讓我臉頰有些發(fā)熱。

“工作怎么樣？還順利嗎？”

“不好呢。難以進(jìn)行。要做某位畫家的特輯。你知道嗎？叫那由多的”

加瀨君搖了搖頭。我從包中拿出來那由多的資料，交給了他。

“這個人”

他打開封皮，看了里面。

“哦哦！好厲害呢”

加瀨君一頁一頁的翻著。

“總覺得有點不舒服的感覺呢”

說實話有些掃興。我以為他會更驚訝一點的。

“要對這個人采訪么”

“就是這樣的”

我把那由多現(xiàn)身于住持面前，為他的妻子畫了一幅肖像畫就離開了的這些事，以及住持同他妻子之間互動的情節(jié)告訴了他，說著說著我由得又流出了眼淚。加瀨君遞給了我毛巾。

“不好意思，總覺得想到很多就哭了出來”

“請哭出來吧。隨心地哭出來就好。我我可以再來一份燒酒吧？”

“啊，請便輕便”

我喜歡如此詼諧的他。當(dāng)時就是這樣想的?？傆X得在他面前似乎可以連自己軟弱的一面也暴露出來。

“你已經(jīng)見過那位叫田中的醫(yī)生了嗎？”

“沒，還沒見過”

“醫(yī)院是知道的吧”

“嗯”

我那時一定是一臉為什么這么問的神情吧。接著加瀨君說道。

“那個人，或許是熟人呢。那由多的”

原來如此，是有這種可能。話說回來，這種程度的事情我想靠自己注意到。

“要是有要我?guī)兔Φ牡胤秸埜嬖V我哦。沒有工作的時候我可以出來的。我也有車。當(dāng)個司機還是可以的”

分別的時候，他這樣對我說。好想在他家住一宿啊。就算這樣想著，也不會直接說出來，那一晚我回到了一個人的家中。在坐電車的時候稍微睡了一會。當(dāng)時好像做了個什么夢。感覺自己看到了什么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記得了。

到家的時候，醉意也已經(jīng)醒了，反而變得睡不著了。

我打開素描本，試著臨摹《伴侶》。用粗略的線勾勒出輪廓，再加上陰影。時不時地再休息休息手，瀏覽一會那由多的圖鑒。

其中讓我在意的是與《伴侶》同一年繪制的其余兩幅畫。

名為《母》的畫，雖然叫母親但并不像母親。那是一幅怎么看都只有十幾歲的女性畫像?！兜肥且环髦谏弊雍秃谏谡值亩贪l(fā)女性的裸身畫像。其胸部被纏有繃帶，右臂還在打著石膏。這兩幅畫中是不是也隱藏著什么故事呢。這兩個人是不是也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呢。

深夜，我收到了根津先生的郵件。簡短郵件上寫的是，下一次能采訪的相關(guān)人員的姓名與聯(lián)系方式。

除夕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