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我家隔兩條街的一處院里，栽著一棵梅樹。院主人姓花，是個戲班班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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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花老板相識于二十多年前，比初次遇到我妻子還要早些。那時我剛讀大學(xué)，修的文科，又從小錦衣玉食，從頭到尾都泛著一股清高，認(rèn)為戲子都是些善于奉承的小人。第一回聽?wèi)蚴潜煌瑢W(xué)邀去的，我不大情愿，奈何對方盛情難卻，只好前往赴約。說巧不巧，那場的大軸戲是《武家坡》，花老板扮的王寶釧。他方一登臺就帶著與眾不同的精神：別人演王寶釧多少有點模仿的成分，而他舉手投足間卻像是整個人被角色奪了舍一般，端莊典雅，好不逼真。此后我便常來聽他的戲，看見別人往臺上扔彩頭，自己也尋思著想送點什么。然而我一心猜測，花老板這樣的人大概不會喜歡珠寶首飾，遂寫了張扇面，交代別的戲子親自送到他手中。次回聽?wèi)蛭抑苯拥胶笈_拜訪，他剛卸完妝，一身青衫，竟透出幾分書生氣。聽說我是上回那個送扇子的少爺，他也不客套，卻笑我挺有趣，拿文人玩意兒捧戲子。我不覺得尷尬，反倒發(fā)自肺腑地來了一句：“我沒在捧戲子，看您器宇不凡，是真心想跟您交個朋友?！被ɡ习迓犃T眨眨眼睛，我倆的交情便是這時結(jié)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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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我大學(xué)二年級，在圖書館勿拿了別人的一本理工科的教材，翻開也看不大懂，最后照著扉頁上的名字還了回去。沒想到書的主人竟是位長我一級的女同學(xué)，生的溫婉清秀；雖讀的工科，文采卻不輸于我。多年后她成了我的妻。

但后話不提，彼時我尚且只在書中讀過那些杜撰出的愛情，況且這姑娘竟大不同于書中的閨秀，自身便透出幾分鋒芒，一時間搞得我手足無措，滿腹心思不知如何表白。寫情書怕落了俗套，直接跟她講又怕太直接。偏巧那一陣花老板正尋思要演新戲，我便把自己鎖在家里一個多禮拜，連夜寫了戲本子出來。所謂無知無畏，這一回我居然劍走偏鋒：別人都講郎才女貌金玉良緣，我偏要反過來，寫了一出才女與書生的愛情故事。直到停筆我才如夢初醒，覺得不大對勁，仔細(xì)一看居然把自己的心事全寫進(jìn)去了，且寫得情真意切。一時間我羞紅了臉，滿心糾結(jié)，但次日還是如約把戲本子交給了花老板。他一氣兒看完連連稱好，約定下個月就演，給我留最好的包廂，囑托我一定來看。

天賜良機(jī)，天賜良機(jī)。盡管知道愿意進(jìn)出戲樓的女孩子還在少數(shù)，我依舊使出渾身勇氣約她出來聽?wèi)?，好在她并不介意，欣然答?yīng)。首演的那天正值隆冬，上海還很少見地下了雪。按照規(guī)矩，花老板帶著戲班子十分氣派地走進(jìn)戲樓，兩側(cè)全是熱情的戲迷。本來說要帶著我一起風(fēng)光一趟，然而我并不想讓她知道這戲的來歷，于是拒絕了花老板的好意。我提前很久坐進(jìn)包廂，心中越來越忐忑，既希望她能聽懂戲文，又害怕她的拒絕。過了一陣子她按時赴約，穿著雪白的襖子，比作天仙都不為過。開戲之后，她聚精會神地看著戲臺，我偷偷地看著她側(cè)影。唱到一半，她忽然笑著向我投來一個別有深意的眼神，搞得我一下子慌亂了起來。結(jié)束時已經(jīng)入夜，等樓下的座兒們都散去，我倆才走出戲樓。她假裝不經(jīng)意地問我這出戲的作者，而我心中已經(jīng)全然明白了。

于是我說：“據(jù)說，是一位姓張的少爺寫的——”

“那你說這位張少爺，為什么想起寫這么一出戲呢？”她抿嘴笑了起來。

“我猜猜，”我假裝一番苦思，“也許是寫給他愛慕的姑娘罷?！?/p>

“后來呢？”

“我也不知道。也許，他把這位姑娘也請來聽?wèi)蛄恕！?/p>

她笑得更甜了，低著頭不敢看我。雪還在下著，街燈照在身上，我看著雪花悄悄地飄落在她的發(fā)絲，仿佛我倆已然共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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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以后我們自然走到一起了。兩三年后我們相繼完成了學(xué)業(yè)，她留校任教，而我除卻在學(xué)校里教書以外，順帶著為報社做些工作，閑暇時間也幫花老板改改戲本子。那一年他有個朋友來訪——聽著奇怪，我先前從沒聽說過他有什么故交；而且這位朋友看起來與他關(guān)系很好，花老板甚至為了他頭一回在戲樓里登臺唱了昆曲。一首《游園》，我聽得滿足，第二天卻又被派來個差事：他托我把《牡丹亭》全本刪得短些，說是給什么朋友準(zhǔn)備著。我心下立刻明白了七八分：“你那個朋友，是前些天的那一位吧？”他半推半就地承認(rèn)了。我嘆嘆氣，最終也只能順著他的意思開始動筆。

當(dāng)時大學(xué)教師的待遇比較高，我和女友計劃著攢些錢穩(wěn)定下來再結(jié)婚。戀愛的事我沒跟父母說，本想著等到萬事俱備再攤牌也不遲。然而過了四年，最先等來的確實父親為我許來的另一門親事。據(jù)說對方是位府里長大的大小姐，且家境很是豐厚，想必父親看中的正是這點。

一開始我并沒想到包辦婚姻這套還會被用在我身上。然而事已至此，我不得不把自己已經(jīng)交了女友的事說出來。于是那晚我被趕了出來，一個人坐在茶樓里呆了一宿。第二天我便猶豫地去找她，說明了眼下的情況。她還是那樣溫柔和氣，耐心地安慰我，表示愿意尊重我的選擇。實際上，一看到她那雙會說話的眼睛，我就鐵了心要叛逆這一回。當(dāng)天下午我匆匆地趕回家，父母還在廳里和外人談?wù)撔┦裁础Ｎ覜_上前，撲通一聲跪下，把在場的人著實嚇了一跳。父親以為我要承認(rèn)錯誤，正欲開口，我卻搶先說道：“爸，媽，對不起，兒子求您把這親事退掉吧?！?/p>

后來我才知道這番舉動確實讓父親很下不來臺。因為當(dāng)時來商量事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們的準(zhǔn)親家。我這樣一攪和，親事是黃了，卻也讓父親丟了臉面，我和女友本準(zhǔn)備結(jié)婚的計劃也被耽擱：她家并不富裕，大學(xué)也是拿了獎學(xué)金才讀完的。而我同父親已鬧到這般地步，甚至做好了自立門戶的準(zhǔn)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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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我回去找她：“我跟家里說好，退了那門親事?！彼悬c擔(dān)心地問我具體情況，見我不開口，也明白了七八分。沉默中我心里越發(fā)地緊張，因為接下來我會做出有生以來最勇敢的決定。手有點抖，我小心翼翼地從西裝內(nèi)袋里掏出那個仿佛有千斤重的、小小的金屬環(huán)狀物。

“許小姐，”我正色道，“在下張秋實，一個被趕出家門的落魄少爺，現(xiàn)任教于復(fù)旦大學(xué)中文系?，F(xiàn)在我有一個重要的問題要問您?！?/p>

她好像還沒意識到我要干什么，點點頭示意我繼續(xù)說。于是我攥著那枚仿佛有千斤重的、小小的金屬環(huán)狀物，在她面前張開手掌。“這是我小時候得的瑪瑙，昨兒讓珠寶行師傅改成的戒指，今早剛拿到?！蔽逸p咳一下，小聲補充道，“他們洋人求婚都愛用這個?！?/p>

我欣賞著她的表情從迷惑變成吃驚。太可愛了啊受不了，我悄悄地想著，但立刻收起心思，因為還有更重要的話要講：“我想請問您，從今以后，無論貧窮與富有，無論戰(zhàn)亂與和平，無論坎坷與坦途——您愿意與我結(jié)婚、讓我為您戴上這枚戒指，和我共度余生嗎？”

她就這么呆呆地看著我，仿佛之前古靈精怪的勁兒根本不曾存在，很久才想起來抬手擦眼淚。我笑著給她拿紙巾，順手也給自己抽了一張。由于常要握筆寫字的緣故，那只戒指最后還是沒有被她戴在手上，而是穿了個項鏈系在頸間。她原本就很好看，因此不常額外地打扮自己，這項鏈算是她為數(shù)不多的首飾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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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禮的籌備其實并沒有花多長時間。那時我倆剛買下學(xué)校邊的一棟小宅，手頭比較緊，因此都不愿太奢侈；最后約定盡量西化并從簡，只走完必要的流程，撤掉鋪張的宴席。期間我一直在勸說父母以支持這樁婚事，為此費勁了許多口舌。當(dāng)年年底她隨我回了趟家，父母見她知書達(dá)理，雖然沒表現(xiàn)出十分熱情，但也不像從前那么冷淡了。于是婚禮最終敲定在次年春天舉行，雙方都只邀請了最密切的親友，而我給花老板也遞了一份請柬。他收到請柬時以為又要唱堂會，立即甩臉給我，我解釋半天，告訴他不用唱不用演、隨了份子只管來吃就好，這才把他說服。

婚禮那天，我穿著特意定做的禮服，看著她一襲白紗，款款向我走來?；秀遍g我又想起十九歲那個冬天的夜晚，想起那天她頭頂?shù)难Ｎ冶緛聿⒉幌嘈潘廾?，彼時卻覺得眼下一切在從前竟皆過有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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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七年七月發(fā)生了一件震駭全國的事，戰(zhàn)事膠著了不到一個月便傳來北平失守的消息。那個月報社的事務(wù)爆炸式地增加，幾乎耗盡了我全部的精力。我在悲痛與疲乏壘成的高墻中足足被困了一個周，才得以抽身出去逛逛。早在東三省淪陷的時候我便早有預(yù)感，只是這次戰(zhàn)火蔓延的速度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不出一個月就燒到了上海，學(xué)校方面立即開會決定內(nèi)遷。之前我曾極力勸說花老板離滬，但他既不愿、也不方便赴港澳等地久居。內(nèi)遷至川渝的消息一出，我又去找他，問他愿不愿意一起搬去重慶，這次他沒有拒絕。于是我給他留出整頓收拾的時間，幫他和戲班子訂好了車票，十一月中旬便啟程。他的戲班子在上海的最后一場戲，唱的是《滿江紅》，我與妻子也去觀看，算是為他踐行。臨走的前一天，我照例去拜訪他，做短暫的告別。花老板見到我后卻神秘地比了個手勢，我順著他的手看過去，瞧見了一位面熟的先生；一番辨認(rèn)后，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是他十幾年前來造訪的朋友。

那晚我被留下來吃晚飯，而花老板素著臉唱了我多年前刪改的《牡丹亭》。不知是否因為久未登臺的緣故，他似乎不在狀態(tài)。第二天我送他到車站，他那位朋友也來送別。離開車站時我問需不需要載他一程，他搖搖頭拒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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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后，告別去往香港的父母，我和妻子也踏上西南而下的路程。到重慶后，我們租了一間小公寓，離花老板的院子只隔兩條街。他那院子里有一棵梅樹，一到冬天便開紅色的花，惹得我很是羨慕。此后的日子也不完全太平，然而總算比在上海時好上許多?；ɡ习宀恢螘r患上慢性肺病，戰(zhàn)時醫(yī)療物資匱乏，藥價漲得厲害，而他在輾轉(zhuǎn)中也花掉了大半積蓄。我盡可能地幫他買些藥，并叮囑戲班子的人每天看著他吃。兩年后我的兒子出生，手頭便又緊了些。

日子雖苦了點，然而這一隅間的數(shù)年歲月卻成為我人生中無法抹去的記憶。剛來的那幾年，日本人搞轟炸，擠防空洞是常有的事。學(xué)校的課也是開開停停，甚至有時正上著就被飛機(jī)發(fā)動機(jī)響聲打斷。我小時候被家里寵著，起初不怎么習(xí)慣，心緒頗為焦躁；然而她不是嬌生慣養(yǎng)來的，常常勸導(dǎo)我，陪我扛下很多困難。因此，我覺得自己在某些地方虧欠她，但也越發(fā)無法離開她了。

一九四五年九月，《大公報》以特大號字體刊出五個大字：“日本投降矣！”霎時間舉國歡慶，勝利的喜悅?cè)缋顺卑惴v。那一陣子是花老板染病后精神最好的時光，他用一種幾近于自斷后路的唱法，帶著戲班子在戲臺上連演三天，從《武家坡》《梁紅玉》唱到《滿江紅》。然而這三天的光景卻像是耗盡了他所有的精力，從此之后病情急轉(zhuǎn)直下，再沒恢復(fù)過來。

兩年后，我從他的徒弟那里聽聞了花老板離世的消息。據(jù)說他的衣物書籍之類，都按吩咐埋在了那棵梅樹底下。我不禁想起杜麗娘來——花老板一生來去，于我而言都很神秘，這一走，不知帶走了多少故事，又將多少見證埋在了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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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后我們舉家回到上海。原先宅子的院落里已是雜草叢生，我們花了好大功夫使其恢復(fù)原樣，卻又覺得有些過于空落了。

于是我對妻說，不如種棵梅樹吧。

她向來很懂我，言下便知道是為了紀(jì)念花老板，自然也答應(yīng)了。最后，我們挑了一棵白臘梅栽下。第二年冬天，臘梅便開了花。花落時分，她拿著自己縫的布袋，裝了花瓣來做香囊。我在一旁看著，風(fēng)一吹過，便有白色的花瓣落在她肩頭。

一時間，我又想起十九歲冬天的那場雪。

FIN

寫在后面：舊文新發(fā)，私設(shè)一堆。本來是一篇萬字長文的番外，結(jié)果番外比正文熱度高。

最后的最后張秋實也不知道花老板和那位朋友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