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 再次?？吭诎采獱栔兏鄹浇?，前來交接的航務(wù)官不是七八年前長了酒糟鼻，電子義眼熒光閃爍的老家伙，而是個把制服熨得筆挺，紅發(fā)翠眼的少年，他稚氣未脫，卻滿臉嚴肅地要求我規(guī)范填寫入港文件。我看著對方面頰上的褐色雀斑慢慢漲紅，直到滲出汗液，才不得不放棄堅持用星船AI中樞代勞的打算，接過少年掌中那只嶄新的激光筆，在虛擬屏上寫下繁瑣又無用的入關(guān)申請。

? “來訪目的……探訪？”少年人背繃得筆直，因為緊張而語調(diào)顫動，“您有家人在這邊？”

? “是朋友。”我解開外套，這個舉動卻把航務(wù)官嚇得不輕，他后退半步，把手放到腰后的放電索上。

? “嘿，放輕松?！蔽伊舷朊媲暗那酀贻p人或許看過太多夸大其詞的冒險小說，以至于當有陌生飛船降落到安瑟爾謨這荒蕪的邊陲之地時，他會下意識警惕來者是否不懷好意。“我上一次來這里，你的前任還是個無趣且酗酒的生化調(diào)制人?！?/p>

? “CX-091?"少年舒出口氣，搓了搓自己僵硬的關(guān)節(jié)，“他是我的前前任?！?/p>

? “啊，沒錯，當然了。”我不耐煩地嘟噥著，把填好的申請表遞過去。

? “您的朋友是？”航務(wù)官仍未完全信任我，而秉持一絲不茍的工作態(tài)度，打算刨根究底下去。

? “色斯。”我聳了聳肩膀，無奈地嘆出口氣。

? “酒吧的色斯？”

? “對，是她，色斯·拉瑪，達羅毗荼美人?！痹谀贻p人局促又害羞地念出那兩個字，并把目光躲閃開后，我忍不住多嘴，并以一個下流的呼哨作為結(jié)尾。

? “好……好了！先生，申請表沒問題，歡迎來到安瑟爾謨！”航務(wù)官面紅耳赤，語氣又急又快，本應(yīng)有的后續(xù)流程被他棄之腦后，反倒匆匆同我告別。

? “工作愉快，年輕人?！蔽乙庥兴傅卮蛉ひ痪洌S后便走入這處位于人類疆域邊緣，遙遠星門末端的僻遠之地。

二.

? 色斯給我的禮物是一個濕漉漉的長吻。

? 當然，我以同樣的熱情回應(yīng)了她。

? “張，我以為你不會再來了。”酒吧主人沒有顧忌店里僅有的三四個熟客的驚訝注視，跳進我的懷中，滿是俏皮地撒嬌。

? “我答應(yīng)過你。”我鼻尖是熟悉的木樨花香。

? “你似乎沒變?！焙帜w美人捧起我的臉細細端詳，我能從她深色眼睛的倒映中見到閃爍的燈火。

? “唔……”我故意拉長語調(diào)，“這里倒是變了?！?/p>

? “哈！”女人望向吧臺后面空蕩蕩的角落，“我猜你在說道德機？”

? “你把它扔掉了？”

? “赫菲斯托，你記得吧？住在外環(huán)的科學(xué)怪人，他喜歡那個玩意兒。”色斯撇撇嘴，“說到這里，我倒是想起來，張，你第一次進酒吧時，眼中看到的可不是我?！?/p>

三.

? “再告訴我一邊，它叫什么？”為了確認自己沒有聽錯，我冒著被眼前過分美麗的酒保厭惡的風險再次提問。

? “道——德——機。”深色皮膚的女人說話帶著慵懶的卷舌音，即便她故意拉長語調(diào)來表達自己的不厭其煩，言語中別致奇異的起伏律動依然令我深感難忘。

? “有意思，它可以做什么？”我開始沒話找話。

? “顧名思義……”名為色斯的酒吧所有者，同時兼任酒保的美人把我點的冷啤酒推過來，語氣挑逗，“它可以檢測你的道德?！?/p>

? “哦？”我來了興致，從口袋中抓起一把零碎的鎳幣，坐到那個四四方方，落滿灰塵的機器面前。

? “在這之前，有一個小要求……”色斯朝我搖動她骨節(jié)分明的修長手指，“暫且把你腰間的射線槍取下來?！?/p>

? “為什么？”我并不抵觸，只是十分疑惑。

? “你會明白的。”女人朝我笑，她臉頰上有好看的酒窩，“張，是叫這個名字吧？你會明白的?！?/p>

四.

? “哈，又一個?！钡赖聶C內(nèi)置語音的開場白不算高明，簡直如同內(nèi)環(huán)星系里剛愎自用，鼻孔朝天的議員，帶有如出一轍的輕浮與蔑視。

? “你好?！蔽衣牭街車瓶蛪阂值男?，卻并沒放在心上。

? “三千行詩，你喜歡哪一組？”它語速飛快，并沒有閑談的意思，而更像是在逼問與審訊。

? “很抱歉，我不讀詩。”我是個目不識丁的粗人，并坦然承認了這一事實。

? “那么，在蘇——圖鳩魯——圖坦三元悖論里，你會以何種秩序準則行事？”

? “同樣的，我從未聽說過這是什么?！蔽议_始不安地扭動著身子，額頭上升起難堪的紅暈。

? “嘁……”太過逼真的嘆息聽上去更像是從鼻孔里擠出來的嘲弄，道德機停頓片刻，隨即用上一種“這真的是再簡單不過了”的冷漠口氣道：“請告訴我，什么是哈特核？”

? “哈特……核？”

? “好吧，再通俗一點，起源，初始，該如何理解？”

? “請等一等，這些詞語……”

? 道德機發(fā)出一聲古怪刺耳的轟鳴，隨后沉默下來。

? “你還在嗎？”我拍拍它銹蝕的外殼上。卻只能聽見電流噼啪作響。

? “蠢貨！”在我再一次試圖往喇叭狀的投幣口塞入更多鎳幣時，高傲的機器以尖利音量發(fā)出刻薄惡毒的咒罵，“和他們一樣，都是蠢貨！”

? “你他媽在說什么？”如同被古老的實芯子彈擊中胸口，極速升高的腎上腺素帶來頭暈?zāi)垦５母弊饔?，我愣了片刻才終于醒悟過來，立刻伸手抓向腰間。

? 色斯在身后哈哈大笑，手中正拿著我的射線槍。

五.

? ”坦白說，在剛發(fā)現(xiàn)它不在這里時，我還以為這東西終于被人一槍打爆了。”并不美好的回憶讓我能夠沒有負擔地出言挖苦，色斯捏了一把我腰間的軟肉，吃吃笑罵道：“小氣鬼?！?/p>

? “可它真是惹人厭?！?/p>

? “糾正一點，它雖然惹人厭，但卻賺了不少錢?！?/p>

? “它？那個滿嘴狗屁的道德機？”我感到不可理喻，“真會有人會花錢討罵？”

? “有不少呢，張，有不少?！鄙共[起眼睛，“不是每個人都和你一樣敏感。”

? “好吧?！蔽曳艞壚^續(xù)深究的打算，“或許這就是為什么我不適合做生意。”

? “要不要再玩一次？”女人顯然很滿足于見到我少有的窘態(tài)，興沖沖提議，“它就在赫菲那邊。”

? “如你所愿，美麗的女士?！睘榱藧廴宋視釛壱稽c微不足道的自尊，更何況這只是來自一個機器的，無足輕重，不痛不癢的咒罵。

? “赫菲給它更新過?！鄙箿惖轿叶叀?/p>

? 我立刻為自己貿(mào)然的莽撞決定感到后悔。

六.

? 先投幣的是色斯。

? “你給他更新了什么？”我悄悄問站在一旁的赫菲斯托。

? “不超過學(xué)府的入門教材。”矮我一頭的科學(xué)工作者語氣古怪，“政治，經(jīng)濟，哲學(xué)，我試過不少種類，但它有自己的喜好，并且會拒絕超出這個程度的輸入?！?/p>

? “等等……”我聽出別的東西，“它有意識？”

? “或許吧。”赫菲說得含糊其辭，“直到現(xiàn)在我還不能斷定它究竟是個初具規(guī)模的數(shù)字生命，還是某種不懷好意的惡作劇。”

? 這時候道德機用它獨具特色的嘈雜語音開始說話。

? “是你啊，小妞?！彼缤吓笥寻惴Q呼著色斯，“我推薦你看的《血與蜜，以及新劍》怎么樣？”

? “不錯?！本瓢芍魅四笞∠掳停粲兴?，“我快看完了?！?/p>

? “恭喜你！”機器呱呱大叫，“離完人又近一步！”

? “真有那本書？”我皺起眉頭，用探詢的目光看向科學(xué)家。

? “我同樣是個沒見識的卑劣蠢貨。”赫菲斯托忍住笑意，“該你了，張?！?/p>

? 我回過頭，色斯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把一枚代幣塞進我手中，我只好又一次坐在機器前。

? “你好?！蔽蚁Ｍ粫€記得我。

? 道德機以沉默回應(yīng)。

? “好吧好吧?！蔽遗e起雙手，做出投降的姿態(tài)，從口袋里掏出新的鎳幣。

? “道德機拒絕和未開悟者說話?！边@是那個機器留給我的最后通牒。

七.

? 晚些時候，在色斯酒吧不被人在意的一隅，我和赫菲斯托坐在一起。

? “關(guān)于道德機，我其實有個猜測?！辈粍倬屏Φ莫毦诱咴诰凭饔孟潞芸斐ㄩ_了心扉。

? “讓我猜猜……”灌下口琥珀色的精釀，我在微醺中說起胡話：“里面藏了一個納米大小的異星人?"

? “還可以再大膽些?！焙辗埔贿叴蜞?，一邊說出讓我反復(fù)確認過幾遍才敢相信的詞匯組合。

? “遠古文明的遺留物？”我瞪大眼睛，看著纖細瘦弱的科學(xué)家滿是血絲的眼睛，意識到他沒有開玩笑。

? “目前還是假設(shè)?！焙辗扑雇袨樽约旱奶旆揭棺T做出讓步，“我窮舉過道德機里所有的語音，那些聽起來莫名其妙的名詞，實際上或許是高度專業(yè)化的定律，理論與概念，而它們從未在已有之歷史上出現(xiàn)過?！?/p>

? “會不會是翻譯問題？”我給出最可能的猜測，“譬如一顆恒星，它在不同文明間會有不同代稱。以此類推，大量新名詞的涌現(xiàn)或許只是某個失落文明對于已有之規(guī)律的再次描述？”

? “符合直覺的推斷。”赫菲點頭，“但我在套用了所有現(xiàn)存之模型進行驗證后，匹配度并不令人信服?！?/p>

? “你是在告訴我：這個充斥著歧視與偏見的好色齒輪內(nèi)部藏有超古代文明留下的，一整套同當代科學(xué)完全迥異的全新法則？”

? “是的，有一個新體系，甚至是新世界正在同你我再會?！?/p>

? 我張張嘴，最終沒有開口，而是決定留下這團真理之火，任它燃燒在面前如同藝術(shù)家般的年輕人瞳孔內(nèi)。

八.

? 親愛的張：

? 這里是赫菲斯托，電子信由我替色斯代寫，她產(chǎn)期將近，精神不濟，便拜托我同你保持聯(lián)絡(luò)。

??新的航路飛起來如何？我相信不會有不長眼的星盜找你麻煩，但你得再快點，才能趕在孩子出生前回來。

? 安瑟爾謨同以前一樣，沒什么新聞，倒是航務(wù)官換過第五個，我懷疑新來的這個也待不滿三個月。

? 色斯提到上封信件里你有關(guān)心過我對于道德機的研究進展，我很感激你的掛念，并決定同你分享迄今為止的成果：

? 道德機是以何種標準界定“道德”的？這是我最想弄明白的原理：盡管有污言穢語干擾，我仍盡可能的讓機器多多表達，以便收集到足夠的判例來完成對尺度的構(gòu)建。

? 很遺憾的是，它的邏輯環(huán)看上去雖然自洽，但苦于漫無邊際的奇特詞匯與未知定義，我只能按照經(jīng)驗主義去總結(jié)規(guī)律。

? 首先，它會對女性更客氣——就像對色斯的態(tài)度一樣——但這種包容同樣有限。作為科學(xué)家，我始終無法理解這個古怪癖好存在的理由，因此我很快放棄了對這個分支的探索。

? 其次，道德機的具體標準雖模糊不清（事實上我有一份長達三百頁的總結(jié)表，但那些東西實在談不上有任何實際意義），但只要落在這個標準之外，它都會認為是“非道德”的，并在以后拒絕再次判定。這成了我質(zhì)疑它屬于數(shù)字生命的最大理由：道德機仍然存有服從源碼的死板特質(zhì)。

? 最后，我發(fā)現(xiàn)道德機開始主動擴展這套標準，并賦予了此種規(guī)則不可違逆的唯一性與神圣性。這導(dǎo)致了接下來的故事：

? 上個月，道德機向我發(fā)出殉道者的宣言：它已經(jīng)完成了必要的進化，并建立了以自我為尺度的，適用于宇宙萬物的大一統(tǒng)準則。因此，它必須同我告別，并升格至神明的維度。隨后，道德機的尾端開始噴涌火光，下一刻便從我的窗口飛射出去，消失在環(huán)形山脈的夜幕下，從此下落不明。

? 張，我想你應(yīng)該明白，歷史上自大傲慢的伊卡洛斯們最終結(jié)局都是什么。道德機雖然自詡無缺，可比神明，但在最初懷有的再現(xiàn)遠古奇跡的抱負冷卻下來后，隨著研究不斷深入，瑕疵與矛盾開始浮現(xiàn)，我不得不開始考慮到另一個你和色斯早已心知肚明，但卻不忍對我提及的，更符合邏輯的可能。

? 我很慶幸，道德機在我尚未完全破譯它時便自作主張地選擇消失，讓我始終能繼續(xù)懷有一種朦朧的念想：它當真是如此偉大的造物，以至于我的任何解析都是詆毀與褻瀆。

? 是的，道德機的確離去了，但我并不期待同它再會。

? 就讓此物散落在星海與隕石當中，或許會是再好不過的終局。

? ——愛你的，赫菲斯托斯·伏爾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