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為改寫，藍字部分系原文內(nèi)容，灰字部分系原意改編】

? ? ? ??夕陽西下，隆冬落日那片衰頹的嫣紅不住向下，順著門縫漏進了屋宇。

? ? ? ? 如今是康德三年正月，也是民國二十五年，后者的叫法在我們熱河一帶已經(jīng)很少聽到了。眼下春節(jié)年味越來越淡，偶爾的幾串鞭炮，也總教人誤會成槍炮轟鳴。時局動蕩之際，大家整天疲于自保身家，昔日這些買賣營生大多也得過且過。但這座忘憂茶社依然頗有人氣。人們手捧熱茶，兩只眼睛則一刻不停地盯著八仙桌上那方一十九路的圍棋棋盤，任由戶外的冬風將門窗叩得噠噠作響。那響動雖有些扎耳，但很快就與棋子的敲擊聲、觀眾的支招聲、小廝的吆喝聲混在了一塊兒，再也難分彼此。

? ? ? ??天色已不早了，十指相握的我抿著嘴，右腳正不住地敲打著地面。

? ? ? ??眼下的這場棋局已進入尾聲，沒有封盤的必要?？蓪κ炙坪踹€想為自己尋找最后一點反敗為勝的可能。終于，在為數(shù)不多的幾手官子交換后，他捋了捋胡子終于明白自己的小敗已不可避免。我望著他默默舉起自己手中的杯盞呷了一口，又緩緩將棋簍中的幾枚黑子丟上了棋盤，就此投子認負。

? ? ? ??一片喝彩聲里，我婉言謝絕了對方復盤的請求，匆匆起身回家。這年景，如果一個女孩子家不能在黃昏前回到家，家人便需要考慮最壞的情況了。要是鬧得父母焦頭爛額，那想來就不是我隨便說兩句道歉就能解決的。

? ? ? ??一路上，沿街的鋪面約莫有一半已下了板子，準備打烊。天空中的那片嫣紅已只剩下一抹殘紅，一輪彎月已提前掛在正當中。好在洋車把式的腳程夠快。當我推開院門的時候，最后一道斜陽正好消失不見。母親額前的雙眉剛剛鎖起，又驟然放松，口中則輕斥道：“又被棋勾住啦？也不知道早點回來！你陸表兄已經(jīng)等了多時了！”

? ? ? ??此刻，我才想起家里今日來了客人。

? ? ? ??陸表兄是我圍棋世界的啟蒙老師。那時我四歲，他長我一倍。

? ? ? ??起初是他教我記規(guī)則，背定式，做死活。后來我入了迷，我們便時常一起打譜對弈。當湖十局和血淚篇，反反復復不知擺了多少次。如今他已搬出熱河多年，聽說棋藝又有精進，成了新京【1】一帶的名手。只是為圍棋耗費了太多心力，才二十歲的他頭上伸出幾綹白發(fā)來，走路時背著手，彎腰駝背，踱步緩緩，儼然一副老夫子的模樣。

? ? ? ??一周前我收到了他的一封信：

? ? ? ??“表妹，見信如晤。新歲在邇，亟待春華，不日將登門拜謁，愚兄真心一片，萬勿見疑……”

? ? ? ??隨后他將自己的情篤意堅藏在了駢四儷六的章句里。滿滿三頁紙，幾百個小字，委實有些繁復。我只能從他漢隸筆法中那不時的微微一顫里，才得以窺得其中心緒。

? ? ? ??此番重逢，我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進了正廳，便只好呆呆坐上餐桌。

? ? ? ??陸表兄就坐在對面，自打見我進屋，他的眼睛似乎始終在我周圍打轉(zhuǎn)。這神情與他當年盯著棋盤打譜時幾乎一模一樣。我猜他一定還在讀那些古舊的棋譜，好棋之人，誰不想成為范西屏、施襄夏那樣的棋圣？

? ? ? ??可這次他所注意的地方顯然有所偏移，過了半晌才說出一句：“今年的冬天可真冷?。　?/p>

? ? ? ??“嗯?！蔽译S便答應(yīng)了一聲，依然自顧自埋頭吃飯。

? ? ? ??晚宴就這樣在無聲里結(jié)束了。陸表兄說是來拜個晚年，用過晚飯后，他又好一番叩頭請安，恭祝新春吉祥，恭喜發(fā)財。聽了這些恭維話，母親拿出了早就準備好的紅包塞給他，口里則念叨著：“孩子，拿去買糖吃吧?！?/span>陸表兄則用雙手接過紅包，放進了大氅內(nèi)的口袋里。這是拜年必備的環(huán)節(jié)，雖無新意，又不可省略。

? ? ? ??走完過場，他轉(zhuǎn)頭偷偷比了個手勢，邀我小敘。我本想佯裝沒有看見，剛抬腳要出廳堂卻又聽他探過頭來輕聲問道：“你看了我的信嗎？”

? ? ? ??等回過頭，只見面容消瘦的他又用近乎央求的口吻重復道：“你讀過嗎？”

? ? ? ??他大概一直在等我的回答，而我則三緘其口。

? ? ? ??說實話，陸表兄確實是我心底特殊的存在。是他帶來圍棋，陪伴我度過了懵懂而美好的年少時光。他既是先生，又作對手。那時候，我尚不知什么是家道中落，更沒有聽過什么滿洲國，平日會為紋枰上糾纏爭斗的黑白兩色而興奮歡喜。在破解難題時，我們兩人總是互為攻防，為找到其中關(guān)竅不斷嘗試。但我還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如此拘謹嚴肅的人也會對我寫出情意綿綿的辭令來。

? ? ? ??想著想著，我又記起了當年他撓頭沉思的樣子，于是將話題岔到了別處：“表哥，咱們下盤圍棋吧?！?/span>

? ? ? ??“呃…好呀！”他有些詫異，但還是答應(yīng)了。

? ? ? ??進了里屋，盤腿坐上床榻，我熟稔地將棋盤放好。而陸表兄則是從黑白棋盒里各拿出兩枚棋子，放在了對角星位上面，又將那盒白棋推到了我面前，微微一笑道：“你先落子吧?！?/p>

? ? ? ??座子！

? ? ? ??見他如此，我心里突地跳了一下，一種說不出的古怪涌了上來。自從中國國手們在日本棋手前脆敗后，座子制已日漸式微。如今，除了那些上了年紀的老者，普通人對弈已不太會再老老實實地擺上座子?；蛟S他是想借此回到十幾年前我們打譜對弈的時光吧？但可惜陸表兄自己沒有意識到，那時的他一板一眼，絕不會為了面子刻意相讓，必定要和我抓棋猜先。

? ? ? ??數(shù)載闊別，漲棋的可不只有他一個人呀！

? ? ? ??一步小飛掛角，他以九三分投相應(yīng)。對于三六侵分，這確實是古譜里常用的手段。我并不想讓布局就這樣一成不變地進行下去，連續(xù)幾步新手，是我平日在茶社對弈時總結(jié)出來的，或許招法未臻至善，但也凝聚了我許多巧思。

? ? ? ??驟見變招，陸表兄似乎是懵住了，他努力想維系住自己在我面前的優(yōu)雅姿態(tài)。可招法間又暴露出內(nèi)心的慌亂，每每落子，不是過于厚重，就是薄味盡顯。幾番爭斗下來，黑棋的處境不容樂觀。

? ? ? ??中盤攻殺伊始，他已不能假裝從容，頻頻舉棋不定。我本以為他是因局面不利陷入長考，卻發(fā)現(xiàn)他所注意的并非是盤上棋局。

? ? ? ??“表哥！”我叫道，“你不想著棋局，怎么只盯住我的辮子發(fā)呆？”

? ? ? ??被我道破行藏，陸表兄的臉刷地紅了。他不住輕咳，神色宛如年邁昏聵的老者，落子時愈加躊躇起來。

? ? ? ??夜色漸漸深了，母親本想來勸我們休息，見我倆對局正酣，權(quán)且當作是補了前兩日的年關(guān)守歲。于是只吩咐了幾句，便不再嘮叨，離開前對陸表兄打趣道：“你可別太讓著表妹，也讓她知道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钡恢溃丝瘫硇值暮谄孱j勢難挽，他不得不將殘子從包圍中拉出來做最后一搏。場面上雖仍是亂戰(zhàn)，但白棋空多棋厚，已有八成勝算。

? ? ? ??陸表兄恍惚片刻，勉強支應(yīng)了一聲，鐵青的臉上浮出失落的神色。他向王媽要了一杯濃茶，一口接一口地喝著，還不住地長嘆。如此窘迫的姿態(tài)，讓人心中生出些許同情出來。于是我有意放跑了那串狼狽逃竄的孤子，又在官子上做了些許退讓。等到興趣索然地走完棋局，黑棋最終小敗一子。

? ? ? ??陸表兄雖口中說著可惜，卻早已把慶幸寫在了臉上。如果沒有后半盤的“奮起直追”，他早在幾十手前便已支撐不住。他只沉浸于自己那微末的喜悅里，居然并未發(fā)覺我手下留情。

? ? ? ??恍惚間，我又想起過去我倆爭強好勝的場面來。歲月匆匆，我的童年一去不返。可嘆如今為了顧及棋局外的感情、身份和顏面，這些棋招都變得不再純粹。就如開局時那四枚死氣沉沉的座子般，被死死定在了星位上。孤獨感在這個新年里毫無征兆包圍了我。

? ? ? ??第二日，陸表兄便要回新京。中午時分，我們一同去送行。臨行前，他還想順路帶我去看冰燈，被我直言拒絕后，只好垂頭喪氣地去了車站。

? ? ? ??默然等了三刻鐘，火車緩緩開進了月臺。我看著陸表兄佝僂著身子，提起皮箱走了上去。

? ? ? ??“明年再見??！”母親與他道別后，從身后輕推了我一下。

? ? ? ??“表哥，再見?！蔽夷幌蛩麚]手，語氣毫無起伏。

? ? ? ??看著火車在紛飛的大雪中漸漸遠去，我知道自己那個杳遠而美好的幻夢，終于醒了。

【1】新京，偽滿在長春市建都，改用此名，下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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