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醉高歌

一九二五年 一月

火車順利抵達濟南，當(dāng)我走下列車，竟然看到了多年不見的老朋友。

“海威，你好。”我走到他的面前。

海威一身棕灰色長衫，頭戴寬沿禮帽。這么多年未見，他還是精瘦精瘦的，眼角眉梢多了幾分滄桑的痕跡，目光卻明亮依舊，透著幾分淡薄、通透。

“好久不見，柳眉。”

“你怎么知道我坐這趟車？”我們肩并肩走著。

“是白蘭告訴你的？”我見海威沒有做聲，又追問道。

海威搖了搖頭，嘴角微動，想要開口，卻又忍住。

我思忖了片刻，能夠如此準確知道我車次信息的，就只有崔浩一人，崔浩會告訴白蘭，既然不是白蘭通知的海威，那么就只有他。

七年過去了，濟南府還和從前一樣，古韻中帶著幾分斑駁的舊，兩次駐足都是冬日，始終無法一睹泉城“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風(fēng)采。

白云雪霽，像極了七年前。只不過，這次我的身邊，沒有他的陪伴。盡管如此，我們卻從未忘記過對方，一直小心翼翼的用自己的方式，牽掛著彼此。

海威將我們送到明湖酒店，磚木結(jié)構(gòu)的小樓，地上鋪著青磚。房間內(nèi)的陽臺，可以一覽大明湖的雪景。屋內(nèi)的茶具，是英國的進口瓷，講究非常。

我難得的換上了一身綰色的旗袍，搭了一件牙白色的披肩，描眉打扮，鏡子中的自己，倒有幾分婀娜風(fēng)致。

我還記得，七年前，在去濟南的路上，我穿著厚厚的花棉襖，和他坐在馬車里，天那樣的藍，冬日的陽光灑在臉上，我?guī)е鴨棠?，沖著天，高聲呼喊。延年只是笑，笑著看我們瘋鬧。那樣云淡天高，自在無憂的日子，到后來，離我們越來越遠了。

延年，你知道嗎，那個曾經(jīng)跟著你，一身學(xué)生裝，莽撞無畏的姑娘，長大了。

如果可以，我多想永遠的陪在你的身邊，和你過最平常的日子，看日出日落，看裊裊炊煙……

敲門聲打斷了思緒，我起身開門，是劉海威。

“海威，你來的正好?！蔽艺泻魟⒑Ｍ渥?，將一封帖子遞給他：“濟南你比我熟悉，給我推薦個地兒吧?！?/p>

劉海威打開帖子，眉毛上挑，眼睛忽地發(fā)亮，帶著吃驚與欣喜：“你竟然請得動苗翰東！”

我淺笑，給他端了一杯咖啡放在茶幾上：“我給苗先生寫了封信，陳述利害，沒想到他竟應(yīng)允與我會面。想來不過是仗著我父親的名聲，苗先生愿意給這個面子罷了?！蔽易谒麑γ娴纳嘲l(fā)上，蹙著眉，繼續(xù)道：“苗先生的帖子上說，會安排濟南和青島的布商與我會面，至于時間和地點，由我來定。所以，你幫我選個地兒吧，無所謂奢華，但求雅致安靜，飯菜口味講究。”

“那就泰豐樓吧，我跟那熟，定給你安排的妥妥當(dāng)當(dāng)。”劉海威手掌拍了拍膝蓋，站起身，笑的意氣風(fēng)發(fā)：“苗翰東是山東赫赫有名的工業(yè)家，正所謂“擒賊先擒王”，有他坐鎮(zhèn)，我要提前恭喜你了?！?/p>

“商人逐利，別高興的太早?！蔽遗e起咖啡杯，靠在窗欞處，輕輕的啜飲。

泰豐樓位于濟南經(jīng)二路緯五路西，南北兩座中式院落的小樓，青磚青瓦，院內(nèi)種著西府海棠，雪掛枝頭，和房檐邊上的大紅燈籠相得益彰，庭院內(nèi)，怪石嶙峋配上蒼綠的森森鳳尾，別有一番曲徑通幽之感。這泰豐樓在這魯菜名家林立的濟南城，也算是獨樹一幟了。

我端坐在包間內(nèi)，雙手不斷的揉搓著披肩的衣角，心中多少有些緊張。

“大小姐，苗先生他們到了?！睆埫貢哌M包間提醒道。

我急忙起身，快步來到門口，迎面一位先生緩緩走近，五十多歲，一身綢緞馬褂，金絲眼鏡，頭發(fā)漆黑光亮，器宇軒昂。

想必他便是苗翰東了。

他的身后還跟著四位男士，兩位年輕些的，都是西裝革履，一派新式打扮，年紀較長的兩位，都穿著中式緞面短褂，想必便是青島和山東的幾大布商了。我的目光掃過，黑瘦面龐，明亮透著精明的眼睛，忽地愣了下，心里立馬踏實了。

我迎上前，先對著苗翰東，微微屈膝，做了個西式見禮。

我很早就讓張秘書調(diào)查苗翰東的背景，知道他早年留學(xué)劍橋，用西式禮，是我刻意打算好的。

“苗先生好?！蔽易旖枪雌鹨荒ㄐσ猓捳Z也隨之輕柔溫婉起來。

苗翰東笑的清朗和沐，輕輕躬身：“柳小姐好，商賈苗翰東。”

“趙東俊?！?/p>

“趙東初。”

“盧家駒。”

我一一致禮，走到最后一位面前，我站定，面上漾起燦爛的笑：“一別七年，陳掌柜別來無恙，不知彩芹嫂子安好？”

陳掌柜有些驚愕，怔怔的看了我良久，遲疑了片刻，恍然大笑道：“原來是你這個妮子！”

飯桌的氣氛瞬間活躍了起來，大家也不似之前拘著。

按照山東的酒桌禮儀各自落座，菜品齊備，我吩咐張秘書將從上海特意帶來的香雪酒拿出來，逐一斟滿。

我雙手執(zhí)杯，站起身，朗聲道：“在座的各位，都是山東商界赫赫有名的人物，小妹不才，初掌柳氏門庭，今日就斗膽稱各位一聲兄長，這杯酒，我先干為敬，賀有緣相逢?！?/p>

抬腕仰頭，一飲而盡！

“這第二杯?！蔽揖従忛_口，環(huán)視著酒桌，繼續(xù)道：“想必各位兄長已知我此番來意，日本商人殘暴不仁，苛待工人，甚至虐殺童工。作為華夏兒女，我們理應(yīng)行動起來?！蔽翌D了頓，見他們神色端肅，繼續(xù)道：“上海商界已經(jīng)發(fā)起了共同抵制日貨、日商的行動，小妹聽聞山東大小染坊，所用的坯布均出自日本。我愿為各位提供專供山東染坊的十八支紗和二十支紗的坯布，價格上，中國八百米小件一匹60塊；當(dāng)然，各位兄長，如有其它需求，小妹的紗廠也愿意提供定制服務(wù)，不知意下如何？”

坯布市場，日本人向來售賣一千米的大件，價格定在了78元一匹。此番我甘愿讓利，為的就是擠走日本人，站穩(wěn)北方市場。

我將目光鎖在了陳壽亭的身上，從方才的寒暄中，我已看出來，那趙氏兄弟都是跟著他拿主意的，只要他答應(yīng)，這事兒就成了。

我靜靜的看著他，等待答復(fù)。

陳壽亭笑了笑，眼睛瞇成了縫：“妹子，你們送來的布樣，我看過，說實話，很不錯。你的價格相較于日本布，那也是優(yōu)勢的?！彼种赣泄?jié)奏的敲打著桌面，繼續(xù)道：“正所謂親兄弟明算賬，你的報價，我們要簽個合同，如無意外情況，三年不得有變?！?/p>

我知道他是害怕日后昌隆壟斷坯布市場肆意加價，不動聲色的點頭笑道：“這個我明白，就依兄長吩咐?！?/p>

“妹子爽快?！标悏弁づ淖蓝穑瑢⒈瓋?nèi)的酒一飲而盡。

其他人也哈哈大笑，陪著飲了一杯。

“柳家妹子的虞美人花布，色彩鮮亮，花式洋氣，在我們濟南城賣的也極好?！壁w東俊開口道：“我們家也有臺印花機，可是怎么印也印不出你們那個成色?！?/p>

“可不是，我們特意找外國技師看了多回，那布印了幾次，就爛了，我們也沒弄明白?！壁w東俊的弟弟趙東初接話道：“后來啊，也只好放棄，專心干我們的染布生意了?！闭f罷，不住地搖頭。

我面上依舊掛著微笑，緩緩開口：“這花色樣式，是我專門到國外刻的版，花布嘛，都是年輕姑娘穿，就愛個新鮮，漂亮。至于印花的技術(shù)，二位哥哥如果需要，我可以派個技師做顧問。不過……”我頓了頓，眼睛向趙氏兄弟眨了眨，“小妹我，可是要收技術(shù)轉(zhuǎn)讓費的?！闭f罷，我也忍不住咯咯的笑出聲來。

大家也紛紛跟著笑起來。

酒過三巡，大家的臉上也添了幾分紅潤，陳壽亭也有了些醉意，話說也眉飛色舞的：“你們不知道，七年前，在周村，柳家妹子和他丈夫還帶這個毛頭小子，好像是他弟弟，在林家老大的早餐攤，為了個小乞丐和伙計爭吵，哎呦，你們是不知道，妹子牙尖嘴利，這個厲害。沒成想，這么多年過去了，不僅雷厲風(fēng)行，更是個標致的美人了”

眾人聽了皆是一笑，可我倏然一怔，回憶一幕幕的浮現(xiàn)在腦海中，一時間竟有些悵然。是啊，在周村，我們在眾人的誤會下，做過夫妻的。

“柳小姐，我聽苗哥說，你一直待字閨中，未曾嫁人??？”盧家駒看著我，小心詢問。

笑聲戛然而止，空氣隨之安靜，大家的目光都投向我。

我笑了笑，帶著淡然與灑脫：“不，我嫁人了，從17歲那年，就嫁了?！?/p>

香雪酒微甜，我的心卻醉了。

“妹子，去家里吧，和你嫂子說說話。她見到你肯定高興極了。”或許是看出我的低落，走出泰豐樓，陳掌柜柔聲勸道。

我欣然應(yīng)允，或許，我需要一個能說知心話的人，或許，我需要一個承載著我們共同回憶的人。

昏黃的燈影灑落在我的臉上，我坐在沙發(fā)上，望著臺燈出神。

“妹子，你六哥不讓俺問，可嫂子看你的樣子，實在是忍不住。你和延年兄弟怎么了？”彩芹嫂子端起茶壺給我沏了杯茶遞到我的手中。

我聞著紅茶的醇香，沒有說話。

彩芹嫂子挨在我身邊坐下，悠悠的嘆道：“唉，我還記得第一次看見你倆的樣子，你們衣衫單薄，凍得跟什么似的。眼睛鼻子都是黑乎乎的煤灰，可憐巴巴的。他幫忙給你燒洗澡水，我進屋給你送衣服，他就在外面站著，一動不動的，可有意思了，活脫脫的像個望夫石，哦不，望妻石才對。我出來了，他還偷偷問我你身上有沒有受傷，說你們這一路上摔了好多次，怕你啥都忍著，不肯說。你帶著喬年出去買東西，他隔三差五的就問柱子，怕你出什么事兒。你不知道，你穿著那身兒粉棉襖走出來，嫂子看的清楚，他的眼睛是亮的，那種感覺咋說呢，就像是俺和你六哥成親的時候，你六哥看我的樣子，覺得新鮮又滿是喜歡。他的目光總是追著你，落在你的身上?！?/p>

“嫂子是過來人，看你倆相處的架勢，分明就是少年夫妻的模樣，所以那時候想都沒想，就安排你倆住一屋?？稍趺淳汀珠_了呢？”

我聽著彩芹嫂子訴說著往事，心中又是歡喜，又是傷感，癡癡的凝望著面前的臺燈，光影逐漸朦朧、交疊，逐漸布滿整個視野。

“他有更重要的事去做，而我，也有我的牽絆，我沒辦法與他同行，只能如此！”我極力忍住內(nèi)心的悸動，讓自己恢復(fù)平靜。

“你們讀書人的事兒，就是麻煩，怎么這么多的彎彎繞?！辈是凵┳佑謬@了一聲。

? “思君如夜燭，煎淚幾千行。”我將頭靠在彩芹嫂子的肩膀上，輕聲呢喃:“嫂子，我好想周村的那個小院，那個鴛鴦轱轆的水井和院子里的梧桐樹。也想他……”